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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影

2015-11-14短篇小说陶丽群

广西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女主人女儿孩子

短篇小说·陶丽群/著

爬上六楼最后一个台阶时,她急促地呼出一口大气,真的累坏了,心脏在胸口打架般激烈扑腾。怀里三岁的女儿伸出一截软乎乎的胳膊,替她擦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妈妈!”女儿把湿漉漉的小手掌伸到她的眼皮底下。她放下右手提的那只沉甸甸的印有“天鹅超市”蓝色字体的粉红色塑料袋,甩了甩酸麻的胳膊,然后低头在女儿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乖!”她上气不接下气回应女儿对她的亲昵,这个可爱的小人儿!女儿快活地蹬着两条腿,“下来!”女儿说。她解开背带,把女儿放下来。这种背带真是妈妈们的万福,可以把孩子兜在胸前,像袋鼠一样,随时随地和孩子面对面亲昵,亲子背篼。坐月子时母亲从老家给她带来一只背篼,花红柳绿的刺绣可真是好,可以把孩子五花大绑背在背上,她的几个兄弟姐妹都是在母亲背上长大的。母亲和孩子们无法看到彼此,孩子于是扯着母亲的头发玩,被扯疼了,母亲反手啪啪拍打背上的孩子,手劲很重,一点都不像开玩笑。她从来没用那只背篼背过她的女儿。

女儿蹲在那只塑料袋前,小手指头碰碰塑料袋,抬头望她。

“不可以玩!”她笑着对女儿说,女儿于是收回小指头,把另一只手捏着的棒棒糖伸进嘴里咕噜咕噜咬。

她把背带折叠好,从黑色小背包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仔细擦拭脚上穿的淡蓝色塑料水晶凉鞋。外面一直在下雨,不大。刚才她兜着女儿,打着伞,一边提死沉的袋子,天又黑,实在没办法看清脚下的路面,尽管小区里铺的全是水泥地面,她还是觉得有必要擦一擦,毕竟要进的不是自己家。擦了鞋后,她拢了拢头发,瞥一眼脚边那袋子东西,蜷曲的白色小票很显眼地放在物品上。只需敲开门,把东西送给人家检查完物品后按照小票付款就算完事了。这些事情只需站在门口就可以完成,没有必要进家里去的。但,有时候也不得不进去——一些人往往开了门,让出一条门缝,然后叫她把东西提进卫生间,假如买的是洗涤用品的话,或者进厨房,通常是买油盐酱醋之类的。她有一次给人送一箱啤酒到某小区的四楼,汗流满面拿脚敲开门后,开门的男主人没接那箱啤酒,而是叫她换了拖鞋,把啤酒抱进厨房,帮忙放进冰柜里冰镇。不过她觉得没什么,挣钱的事情,计较就没法做了。

当然,这样的顾客并不常常碰到,万一碰到呢?她擦干净了鞋子,把脏纸巾扔进楼梯拐角的垃圾箱里,然后敲门,顺便看一眼女儿,嗯,还算整齐,只能这样了。

一个抱婴儿的年轻圆脸女人开门,略显丰腴的身子堵住拉开的门缝,有些疑惑地盯住她们母女。她愣了一下,年轻女人那双眼,嗯,很特别,杏仁眼,眼尾略略朝上飞,给人一种凌厉感,还带那么一点点的,风骚。她又看了女主人一眼,隐约闻到从门缝里溢出来的一股奶香味,甜腻腻的,也有可能是从女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坐月子呢。她马上判断,朝女主人怀里的婴儿看了一眼。

“超市送来你家买的东西。”她笑着说。脚边的女儿看见陌生人,伸手抓住她的裤腿,她低头看了女儿一眼。

“哦,这样啊!”女主人脸上的疑惑松懈了,挂上一抹笑,顺便看她的女儿一眼。也许是当了妈,对孩子特别敏感。

“你等一等。”女主人说,返身进屋里去了。她并不介意,盯住门里那个嵌进墙壁里的鞋柜。这样设计真好,不占地儿。她在心里赞叹。她见过很多别人家,一开门便挨着鞋柜,进门的通道本来就相对窄,一个鞋柜还突兀立在门边,人还没进家心里就堵上了。她朝门里张望,铺着淡淡粉色瓷砖的地板很干净,一套大红色布艺沙发上堆满了婴儿的衣服和毯子,玻璃茶几只看见一角,放着剪刀、水杯、抽纸盒子……可是,为什么这么久呢?女儿显然被门里的世界吸引了,拽着她的手往门里拉。她朝女儿摇摇头,女儿于是安静了,穿淡蓝色鞋子的小脚小心翼翼地踩在门槛上。她朝女儿挤眉弄眼,允许女儿这个小小的任性行为。

女主人捏着一个粉红色钱包出来了,怀里的婴儿不知被放在什么地方。

“哎,这几天老下雨。”女主人嘟哝一句,接过她递给的小票,仔细查看物品清单,然后蹲在门边扒拉袋子里的东西逐一清点。

“就是啦,湿漉漉的做什么都不方便的。”她说,耐心站着等。

“好了,都对!”女主人说,拉开钱包找钱,数来数去,少了两块三毛钱。女主人朝她笑笑,她也朝女主人笑笑。如果是一两毛钱,我就不要了。她想。

“你等等。”女主人说,又返身回屋里去了。她和女儿依旧站在门外等着,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女儿的一只脚依然踩在门槛上,蠢蠢欲动地往门里伸。母女俩相视一笑。她心里很坦然,对所有的一切都坦然,没有什么不对的。

天已经黑下来了,八月末的夜晚徐徐降临,和往常所有的夜晚没什么两样。她和女儿站在楼梯的白炽灯下,柔和的灯光和从这扇门里折出来的强白光形成了一种错落有致的光斑,女儿跳进这片有别于楼梯白炽灯光的光亮里扭腰摆手,弄出在幼儿园学到的几招动物剪影,奇形怪状地打到墙壁上,女儿哈哈笑起来,她也笑了。她的背后刚才出了汗,又湿又闷,黏糊糊地让人很不舒服。她盼望早一点回家,洗个澡,换上干爽的衣服,结束掉今天的所有工作。女主人终于出来了,看样子好像是进卧室里去翻找了一番。

“你看。”女主人说,扬扬手里的钱包,笑着,那双眼好看地弯着,“还是凑不足,休了产假在家里,一天吃饱了睡,都不知道钱包空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失望,本来以为马上就可以走的。

“进来,进家里来等一会吧,我们家爸爸快到家了。”女主人说,看了看她的女儿。她犹豫不决,女儿却很欢喜,拉着她的手走进女主人家里。她低头看了一下脚下的鞋子,女主人马上说:“没事没事,过后再拖。”

她笑了笑,也不客气了,紧紧拉住女儿的手,怕她在屋里乱跑乱摸。

“你家真干净。”她说,由衷的。尽管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但地面和茶几面都擦得一尘不染。一幅超大的结婚照醒目地挂在电视机后的墙壁上,几乎占了整面墙。和所有拍结婚照的人一样,一对新人一副海枯石烂终不悔的幸福感。女主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白色婚纱,那双眼角上飞的杏仁眼实在太有意思了。男的,嗯,没什么特别,和所有的新郎一样,白礼服黑领结,她只是略略扫过一眼。此外也没别的了,三房一厅,一般家庭该有的都有。

“我们家爸爸还不错,家务活儿都干。”女主人说,脸上安详而满足。她快步走到阳台,端出一把靠背藤椅放在沙发边上给她。女儿却拽住她的手直往看起来柔软舒适的大红色布艺沙发上拉。她紧了一下手,把女儿拉回来,小心翼翼坐进靠背藤椅里,把女儿抱到膝盖上。唉,那种柔软的布艺沙发容易脏,她理解。女主人也在沙发上坐下了,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仔细看。

“几个月了?”她看见婴儿车里睡着的孩子,胖得分不清眉眼,奶白水嫩,就在茶几边上,刚才在门外看不见这个角度。她盯着婴儿,飞快瞟一眼墙壁上的结婚照,想看看像妈还是像爸。只是,嗨,这么个小不点儿,能看出什么呢?而且结婚照里的人,几乎是走了形的。

“三个月了,整天吃了睡,贪吃,超重了。”女主人说,脸上却是一副自豪的样子,一点儿都不为自己超大的孩子操心。

“六个月前孩子一般都是这样。”她说,低下头看女儿一眼,闻见女儿头发里一股淡淡的汗味。她打算今晚给女儿洗头发,本该昨晚就洗的,但昨天她实在太累了,下班后还上门送了七八次货物。给女儿洗头发又是件很折腾人的事,这孩子非常害怕水进眼睛里,每次母女两人都被对方气得够呛。女主人也看了她的女儿一眼,她的女儿挺壮实的,胳膊和腿都是结实的肉,她很满意。她在超市上班,超市并不大,真正的物美价廉,客流量不错。主管为了照顾她,还把外送的活儿派给了她。一些熟客往往会打电话到超市,说明所购商品,要求送货上门。这活儿有百分之五的提成,所购商品超过五十块就可以送货上门。下班后常常是一部电动车载着母女俩捡这些零零散散的钱,她觉得没什么。女儿的袜子手绢、并不贵的玩具、棒棒糖、牛奶和水果,都可以这样零零散散地挣来。算一算,连现在这一趟,她今天挣了十七块钱了。超市新进一种水果,叫美国红蛇果,名字真不好,但色泽鲜亮,清香诱人,一市斤十六块八毛……她给它改了名,叫它们红苹果。她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尝一尝呢?她打算用今天挣的零散钱明天给女儿买一斤,其实也就三个红苹果左右,一个个的,比她的拳头还大。她想着,往墙壁上那幅超大婚纱照又瞥了一眼。

“你这个女儿,养得真不错!”女主人说,一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拿出来。那神情仿佛她的女儿不该长得这么肉嘟嘟的结实。她温和地笑了笑。她确实是个寒酸的妈,囫囵绑个马尾辫,从来不用护发素,头发总是毛毛糙糙的。脸色有些蜡黄,中医说那是脾虚。她服了一阵归脾丸,效果不大,放弃了。只是,那又有什么啦?她紧了一下怀里的女儿。

“养孩子蛮辛苦的。”她说,想起生养女儿的林林总总,一阵眩晕汹涌袭来。那是多累呀,头发大把大把落掉,永远睡不够。直到今年女儿上幼儿园后她才舒了口气。她看了女主人一眼,皮肤真好啊,紧绷绷水润润的,透出一种瓷白光泽,看来月子坐得极舒服。她又看了一眼墙壁上的结婚照,那男人,真看不出,这么能伺候老婆。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还行。”女主人说,她从购物袋里拿出两包帮宝适,一瓶婴儿专用洗涤液,婴儿爽身粉,一瓶四斤装含有柔顺成分的洗衣液,力士沐浴乳,沙宣洗发水和护发素,一瓶浴后身体乳,一扎六盒装的酸奶。她很惊讶,居然还有一管护手霜,现在可是夏天的。她瞥了一眼女主人的双手,绿莹莹的一只玉镯子戴在左手腕上。她哧地笑一声,女儿抬起头,脑袋顶着她的下巴。

“你这双手,比我女儿的手还嫩。”她说。

女主人神情满足,毕竟是一句女人喜欢听的话。“坐月子养的,以前也糙的。”女主人说,“我们家爸爸还算体贴人。”女主人不断地从购物袋里往茶几上掏东西,她有些奇怪,不晓得这个送货的女服务员如何背她的女儿提这么多东西上到六楼,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女人望着那堆东西似乎也挺吃惊,上来的时候拼一口气,也没觉得怎么的,吃力是肯定的,总算是送上来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家爸爸!”她觉得女主人对男主人的称呼很有意思,极少听见女人这样称呼家里的男人。她又飞快地瞟一眼墙壁上的结婚照,照片中男主人使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强烈的陌生感。女主人也察觉到了,她朝婴儿床看了一眼,笑了。

“女人呀,要找得对人,不然苦一辈子。”她看了她一眼,“苦头吃不够的。我们家爸爸,别看是个男人,伺候月子倒有一手。我就请一个月的月嫂,余下全是他做,给孩子洗澡洗尿布,手脚比我还轻,半夜还起来颠孩子,我睡得像猪,哧——”女主人朝她坦然一笑,“我跟你说,八九个月的时候根本睡不了,很遭罪的,坐月子我就得把觉补回来,月子亏虚人一辈子都没精神,女人可真苦。”女主人笑起来,看来漫长的月子把她憋坏了,话多起来。

“嗯,你月子保养得很不错。”她由衷地说。她在月子里落下不少毛病,过后要补,真的挺难,只是她也没什么机会补的。

“你穿那种带子吗?束腹带?”女主人突然问她,目光落在她过于纤细的腰部。

“穿的。”她笑着说,这时候她看见婴儿车里的孩子动了一下,两只紧握的小拳头支在肩膀上,“生完孩子就戴了。怎么,你没戴吗?”她也瞟了一眼女主人穿白底蓝碎花短袖棉睡衣下略显丰腴的腰身。

“怎么没穿?”女主人有些苦恼,“可是根本收不住的,我们家爸爸每天帮我扣上,一松开,呼啦,一堆肉松子又跑出来了。嗨,我跟你说,以前我的腰身,我是我们学校的文艺辅导老师,那腰身别提多好。我们家爸爸,”女主人朝她看一眼,目光像对闺中好友般亲昵,“说我的腰身像棉花一样柔软,现在,不行了,一抓一把赘肉。”

她笑了笑,心里对“我们家爸爸”有些好奇,她又瞟了一眼墙上的结婚照,说:“你还喂奶,会渐渐瘦下来的。孩子吃奶一般会瘦一点。”

“唉,希望是咧。”女主人叹了口气。

“妈妈!”怀中的女儿这时候叫起来,手指着婴儿车。她朝那边看了一眼,婴儿车里的孩子大概是拉了,巴掌大的小脸蛋皱巴起来,哭声跟随哭相出来了。女主人皱着眉头,连连叹气,走到婴儿车边把孩子抱起来。

“是不是又拉了啊?小脏孩啊,整天拉整天拉。”女主人抱怨着,把孩子放在沙发上,揭开层层叠叠的包毯。果然,一股热烘烘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漫而来。

“弟弟!”女儿在她的怀里咯咯笑起来,盯住孩子两腿间的小鸡鸡。

“嗯,小弟弟。”她附和女儿说。

女主人一边抱怨一边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掉脏尿布,嘟哝“我们家爸爸”为什么还没到家。脏尿布换掉后,干净的尿布还晾晒在阳台衣架上。

“我来。”她对女主人说,赶紧起来,把女儿按在藤椅上,“坐好了,不许乱动!”她对女儿说,口气有点儿凶巴巴的。女儿朝她噘噘嘴,嘎啦地咬碎嘴里的棒棒糖。

“嗨,你帮我抱抱,我去收回来。”女主人说,大概觉得自己的家是不宜让外人走来走去的。孩子光着下身,胖乎乎的,已经完全醒了,很乖,不哭,很受用地咬自己的大拇指,兴味十足地盯着陌生的面孔。她望着朝她递过来的孩子,有些吃惊。不,她心里一点儿都不打算碰这孩子,一点儿都不的。女主人宽容地对她笑笑,觉得她是不好意思抱这么好看白胖的孩子,她和她之间,落差多么大啊,傻瓜都可以一眼就看出她们是不同生活层次上的人,她怵的。

“阿姨抱一抱小脏孩!”女主人低头对孩子说,安慰她似的,加了个“小脏孩”,她只好接过孩子。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抱着孩子朝女儿望了望,目光在两个孩子的眉眼之间来回游移,仿佛要在孩子的身上找到女儿小时候的影子。嗨。她自嘲地对自己笑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孩子也是。

女主人收好尿布回来,埋怨道:“这个鬼天气,雨没完没了,好像又大了哦,我们家爸爸肯定被堵在路上了。昨天车坏了,还没修好,就这两天骑摩托车,你说巧不巧?”女主人看了她一眼,“你坐什么车来?”

她把孩子递给她,暗暗舒了一口气,“骑电动车。”她轻松地说,顺手摸一摸尿布,有一股潮乎乎的涩,倒不是不干,是空气湿度太大了。女主人看了她一眼,这是她所预料到的回答,电动车。

“尿布还潮,孩子容易闷出痱子,你得用电吹风吹一吹才好的。”她说,完全是一个当妈的本能反应,说完马上又后悔自己多事了。果然,女主人摸了一把尿布,“真的是呢。”她说,然后又把小脏孩送到她的怀里,拿着尿布进卧室去了。她暗暗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大红色布艺沙发,抱着孩子走到藤椅边叫女儿起来,女儿欢喜地跳下藤椅。

“不要乱跑!”她赶紧警告女儿。

“我看一看!”女儿说,她对襁褓中的孩子充满兴趣,仿佛自己是个大人了。女儿捉住婴儿两条肥嫩的小腿,孩子咬着拇指研究似的看她。

“叫姐姐!”女儿对婴儿说,一下子成为姐姐使她感到很兴奋,“叫呀!”女儿摇摇婴儿的腿,稚嫩的哄劝般的口气令她感到好笑。婴儿在她的怀里挣扎一下,仿佛在回应女儿的请求。

“小脏孩。”女儿捏捏他的脚说。

“他还小呢!”她对女儿笑,女儿伸出手,一根食指飞快地碰了一下孩子的小鸡鸡,哈地笑起来。她嗔怪地看女儿一眼,女儿把嘴里的棒棒糖扯出来,一颗湿漉漉的琥珀色的棒棒糖轻轻点到孩子唇边。

“啊,不要给他吃,脏死了!”女主人尖叫着,从卧室门口快步走过来,她和女儿同时吓了一跳。她抱着孩子站起来,女儿惊慌地紧抱住她的大腿。女主人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话不妥,摸了摸女儿的头,安慰她:“弟弟小,吃不了,谢谢姐姐啦!”然后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小脏孩没尿阿姨吧,不然要打屁屁的。”女主人朝她笑着打圆场,把孩子放在沙发上,手忙脚乱地给孩子垫尿布。她抱着女儿重新坐回藤椅里,叹了口气,说:“该拿一块热毛巾先给孩子擦擦才好。”女主人这回没听她的,“没事,看惯出一身毛病来。”她飞快地说,三下两下就给孩子垫好了尿布,包上薄毯子。孩子大概嫌当妈妈的动作太毛躁,皱皱小脸蛋哭了。女主人显得有些急躁起来,撩起衣服下摆把深褐色的大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声立刻给堵住了。她瞟了一眼女主人肥大的乳房,喉咙有些哽。女儿根本没有奶喝,那段日子她没有奶水,乳房像两坨硬石头,碰一碰都钻心地疼,无数催奶针和民间偏方都没法使她泌出一滴奶水,后来疼得实在受不了,一针缩奶针下去,乳房立刻像涨破的气球一样瘪了,只剩两颗隐隐作痛的奶头挂在那里。同产房有四个好心女人,坐月子时,她抱着孩子在这几个女人之间来回奔波给女儿求口奶吃,就这样把那段凌乱的日子打发掉了,想一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搂搂女儿,嘿,我的宝贝儿。她想。

女主人从沙发上那堆乱糟糟的衣服里扒出一部粉红色大屏手机,“磨磨唧唧的。”女主人对她说,“男人全是懒骨头,不敲打就不动,你得累死。”摁了几个号码后,女主人歪着头,肩膀和耳朵支住手机,很快通了。

“到哪里了?”她冲着手机劈头一句,“打车呀,先放单位不行吗?什么脑筋?超市送东西来,钱不够。她来干什么?不准来,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累。她能帮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我就是嫌弃怎么了?还不是为你儿子好?我告诉你她来我就带孩子回我妈那边。怎么跟她说?随便你说。”

她惊讶地看了女主人一眼,这时候她听见阳台外刷刷的雨声,看来雨是真下大了。她不禁有些着急起来,这雨要是这么下该怎么回家?女儿是不能淋雨的,如今真是不敢生病,谁都不敢。

“好了,我可跟你说真的,真讨厌!”女主人像下了某种决定,果断挂掉电话。那讨厌是真的讨厌,不是平时她嗔怪女儿淘气时的讨厌。她眉毛略略挑起来,好看的杏仁眼眼尾朝上飞,这时候风情不见了,她眉眼间全是凌厉之色。她想起某个女演员,谁呢?她冥思苦想起来。呃,那眉眼,真的有点相似呢。她暗暗惊奇。

“你长得真像兰贵人,《一帘幽梦》里的陶虹。”她扑哧笑起来,女儿抬起头摸摸她的下巴。

“走影儿!”女主人接了一句,也忍不住了。两个女人嘎嘎笑起来,一种隐秘而快活的亲密感在两个女人之间弥漫起来。女主人不禁认真瞧了她一眼,她抱着女儿笃定地坐在那里,等那两块几毛钱,神情淡然,并不感到难为情。女主人不由对她产生一丝好感,她甚至想问她要电话号码,往后需要日用品直接联系她得了,也算是照顾她。

“我看过的,那电视剧。”女主人说,“再等一会,我们家爸爸很快就到家了。”

“没关系。你一个人带孩子吃得消吗?”她问,她的月子是母亲伺候的,一直到现在,她上班时仍然是母亲帮她带女儿,一个女人终归还是母亲最疼她。

女主人好像记起什么,脸上漫过一丝愠怒,“怎么吃得消?累都累死了。刚生时请了月嫂,你都不知道多贵,第二个月我就自己来了。”

“我们家奶奶,哼,看着挺乡下的人,几百个心眼总是有的。怀的时候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是个女儿,叫我老公劝我打掉。那畜生也真敢和我开那个口啊,真是混蛋。我立刻一个耳刮子过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女主人气哼哼的。她很吃惊,“我们家爸爸”突然变成了畜生。

“乡下老人,总是爱男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后来生了儿子”,女主人朝她笑了笑,“送来的鸡蛋全被我扔出门了,她连孩子都没见着一面。我的儿子,她别想见了。男人也很混蛋的,这样的妈他还帮着说话,一心向着他妈,切!”女主人认真看她一眼,流露出一股抱不平似的狠劲,“我看你啊,面软,在家里肯定是个操心的命。男人全都是自私鬼,吃里爬外,你不厉害一点,简直就要把你当老妈子使了。在家里女人要把住过日子的钱,把住孩子,男人就跳不起来了。”女主人谆谆教导起来。

她叹了口气,说:“人总归是不好管的,又不是小孩,拴不住的。”

“怎么啦,你家里?”女主人敏感起来。

“还好的,各自管各自。”她笑了笑,淡淡的。

“那怎么能行?不管就没法过了,男人后脑勺都有一根反骨的。我们家那位,哼,别看面相老实,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多着呢,不管是不行的,女人就得管住男人。”女主人最后下结论似的,然后严肃地盯住她,像是进一步印证她的真理:我是对的。你看你吧,大黑天的带着孩子满城跑挣鸡零狗碎的钱,就是管不住男人,把不住钱袋子。她有些落寞地低下头,目光落在女儿左手腕上戴的一只小银镯子上。她记得是女儿两岁生日时花了八十五块钱打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倒是越戴越光亮,只是显得有些小了。她朝女主人笑笑。女主人心里怔了怔,那笑是和气的,有一种不羡慕你锦衣玉食的坦然和豁达在里面。女主人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嘴,在这么个境况下在超市服务员面前青面獠牙地唠叨数落,显得自己多计较多小气,掉了份儿了。她挺了挺身子,直腰挺胸,文艺辅导老师的范儿就出来了,两个女人之间先前的那点神秘热络荡然无存,真奇怪。

外边雨一直下着,好像又大了点,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了。她暗暗发愁,埋怨自己死脑筋,何必眼巴巴枯等?

“要不我明天再来取吧?”她对女主人说。

“不用,很快就到家了。”女主人果断地说,口气有些硬,她觉得明天没必要再见到这个超市服务员了,她的安然淡定都令女主人感到不舒服,那只不过是贫困潦倒所迫之下的麻木罢了,哪里来的底气摆谱?她太了解这些女人了,只要你一进超市,她们恨不得把脸笑烂了,争先恐后给你介绍自己负责的区域产品,你若不买,就要被骂“穷挑儿”,买不起还穷挑。女主人突然对超市服务员产生莫名其妙的反感,为什么给这样的人坐在她的家里?女主人越想越生气,拿起手机就发飙。

“腿断了?爬这会也该到家了。老毛病又犯了吧?哼,你可别惹我。这几滴雨能砸死你吗?别买了,赶紧回来,什么事轻重都不知道,痴。”女主人把手机摔到沙发上,手机立刻淹没进一堆衣物里。

“真是倒霉!千不该万不该嫁个农村的。”女主人似乎忘记刚才的反省,又唠叨了,“一个农村势利妈,一堆农村亲戚,自己做事也搭前不搭后的,一脑袋土渣子。六点钟下班,现在八点都过了,你说不管日子还能过吗?”

“不急的,再等等。”她安慰说,女儿紧紧靠在她怀里,似乎被吓着了。

“嗨,你看吧,我带一天孩子,他倒好,管自己在外头轻松自在。男人就是骨头轻,不敲打不行的。”女主人说。孩子在她的怀里吃饱喝足又睡着了,她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孩子不甘心似的,在睡梦中还咬着不放。哎,女主人叹了口气,由着贪嘴的孩子。

“妈,回家。”女儿趴在她怀里轻轻说,似乎敏感察觉到陌生环境里的不友好气氛。她安慰似的,低下头亲女儿的额头。

“一会,一会就可以了!”她轻声对女儿说。

“你也真是,黑天的又下雨,还带孩子出来,多不安全。”女主人说。

她笑起来,“一整天没见孩子,下班就粘上了。”

“爸爸呢?”女主人盯住她问。

“嗯,大家都忙的。”她含含糊糊的,拿掉女儿手里的棒棒糖塞进她嘴里。

“不吃!不吃!”女儿推开她的手。

“不吃?妈妈吃了。”她说,把棒棒糖朝自己的嘴送去。

“不要!”女儿轻巧地夺过棒棒糖,极快地伸进嘴里,咕噜噜咬起来,并朝她做个胜利的大花笑脸。她轻轻松了口气。女儿的苹果,嗯,也许买一个就可以的,酸奶好像也喝完了,是不是给她换乳酸饮品换换口味?很多孩子都不爱那甜里夹杂的酸味,这孩子偏偏喜欢,一边喝一边皱小眉头,就是不肯喝牛奶,小嘴儿刁。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女儿在她怀里打了一个激灵,显然被吓着了。她紧了紧手臂,抱着女儿站起来。门口的男人湿漉漉的,提着一个有污渍的白色编织袋。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

“是什么?脏兮兮的,别提进家里来呀!”女主人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尖叫起来。男人站在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编织袋提进家里来了,一溜的水滴跟随滴了一路。他提着编织袋进了厨房,又出来了。

“什么东西,嗯?”女主人望着地板上的水滴,满脸不高兴。

“妈拿来的老家特产。”他说,看了站在客厅里的母女一眼。

“什么?她来了?我可告诉你,她来我就走。”女主人脸上惊愕夹着怒火,抱着孩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似乎说话此刻就要走了。

“欠多少钱?”男人问,从沙发上捡一张干毛巾擦起来。

“叔叔会感冒的!”女儿趴在她怀里,双眼明亮地盯住他。

“嗯!”他含糊地答应,朝女儿看了一眼。

“我问你呢,你妈来了?”女主人似乎气极了。

他看了老婆一眼,有些无奈又有些愠怒,目光转向她。

“两块三毛钱。”她说。他从屁股后的裤兜里掏出钱包数钱,她看见他们的结婚照嵌在他的钱包里。他把钱数出来,递给她。

“谢谢。”她说,拿起搁在藤椅上的背篼,“和叔叔阿姨说再见。”她低下头对怀里的女儿说。

“叔叔阿姨再见!”女儿伸出一截手臂。摇了摇,她没等他们搭话,抱着女儿出门了,远离那个弥漫着紧张气氛的家。

“妈,小弟弟又尿尿啦!”母女俩下楼梯时,女儿说。

“唉,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她的后背又开始出汗了,很不舒服,到家一定先好好洗个澡。只是雨越下越大了,要很小心才能让女儿不淋雨。

“我看见毯子湿了,阿姨没看见。”女儿说,笑了起来,两只手扳住她的脸蛋使劲左右摇晃。她趔趔趄趄走下楼梯,不过并不制止女儿的亲昵举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跟随而来,她迟疑了一下,抱着女儿在楼梯拐角停下了,母女俩静静站在那里等着。他从楼梯上下来了,还穿那身湿漉漉的衣服。他站在她们面前,她望着他。

“你们,她没认出你吧?”他说,脸上讪讪的表情。

“怎么会呢?”她笑,淡淡的。他看起来似乎胖了些。

“我不知道是你。”他说,望望她怀里的女儿。

“那是我的工作。”她说。

“嗯。”他点点头。他记得她以前是在一家幼儿园当保育员的,他想问一下,想了想,觉得没必要了。他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她条件反射般地往后缩身子,避开那只手。

“你老婆真漂亮!”她笑着说。

“嗯。”他有些尴尬。

她笑了笑,抱着女儿下楼梯了。那女主人,她怀女儿时在他的手机里偶然见过,不会错的,那双眼尾朝上飞的杏仁眼,她印象太深刻了。女儿一岁零两个月时,他们离了。时间过得真快,如今他儿子都四个月了,真滑稽。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她考虑着还是打车回家比较好,那样一滴雨也别想淋到她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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