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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乡轶事

2015-10-28李春

参花(下) 2015年12期
关键词:桃姐村长人参

◎李春

参乡轶事

◎李春

引子

秋高气爽,雁字横空,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又到了。整日东跑西颠地忙活了大半年,终于可以松口气,陪着老婆孩子玩几天了,谁料想主编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交给我一个急活儿,要我采写一篇关于林区参农如何转产做大做强人参产业的报道,说是节后就要见报。唉,官身不由己,谁让咱吃了记者这碗饭呢!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打起背包就出发吧。

去哪儿呢?忽然灵机一动,对呀,老婆的表姐不是在林区种植人参吗?瞧咱这脑袋,反应多快,记者就是记者,哈哈……

听老婆讲,表姐是十多年前,也就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嫁到哈达岭深山里一个叫翠屏村的地方的。表姐的娘家住在平原地区,也是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农民,她爹叫杨继祖,为了“继祖”,下定决心不生个带把的绝不罢休,谁知道她娘一连串地生了她们姐仨,大姐叫杨苹,二姐叫杨杏,三表姐最小,叫杨桃。她爹常常发脾气,骂她娘那一亩三分地不争气,长不出正经庄稼,她娘也不示弱,说这怪我吗?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你种下谷子还能长出高粱?要不是计划生育罚得紧,这老杨头恐怕还要遵照孔夫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谆谆教诲继续“兴灭国,继绝世”下去的。万般无奈,到最后只好是实在不行了,男女都一样了。不过有一点还是值得骄傲的,这三个女儿,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一个赛过一个的漂亮,特别是老姑娘杨桃,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长得粉面桃花,一笑俩酒窝,酷似台湾演员林心如。遗憾的是,因为家穷,都没念多少书,大姐二姐勉强读完小学,只有三姐是初中毕业。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凭三姐这么姣好的面容,嫁个城里人也不是个难事,怎么嫁到山沟去了呢?老婆告诉我,这都是桃她爹的主意。当年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唤醒了大山,唤醒了山里人的经济意识,一夜之间,家家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潮水一样涌进深山老林采挖棒槌(人参的俗称),都想一夜暴富,圆自己的发财梦。可也是,只要挖到一苗上点档次的棒槌,就能成为人人羡慕的万元户,那时的“万元户”可是个了不起的概念!人们怎么能不红眼呢?

老杨头就是在看到人家发了人参财也红了眼的当口,毅然决定把三女儿嫁到山里的。

至于表姐嫁到山里后的情况,是否发了人参财,老婆也知之寥寥,只说好像是日子过得不太顺。

我决定明天就动身。

从丹江市去翠屏村只有一条砂石铺就的公路,班车摇摇晃晃地在盘山路上颠簸,映入眼帘的除了崇山就是峻岭,正值枫叶流丹的时节,一路欣赏着俄罗斯油画般的五花山美景,品味着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诗句的意境,倒也不十分寂寞。时近中午,班车终于到达了我的目的地翠屏村。

翠屏村坐落在哈达岭腹地的一个谷地,四面环山,恰如四扇巨大的绿色画屏将它围在中间,真是名副其实,我不禁暗自佩服起给这村子起名字的人来。

小村不大,看上去也就几十户人家,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村中潺潺流过,叮叮咚咚,更增加了一种“鸟鸣山更幽”的意境。我心想,表姐真有福气,嫁到桃花源来了。

我向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大爷打听表姐家的住址,顺着老人家的指引,我敲开了村西头一家的院门,开门的是一个八九岁的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姑娘,一看那模样就知道是表姐的孩子,长得太像她妈了。

“妈,来客人了。”随着小姑娘的话音,屋门启处,一个头上裹着白毛巾的中年妇女慢腾腾地走了出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突然眼睛一亮,喊了一声:“诶呦,是剑平表弟吧?袁月,快,快来叫舅舅!”我一下怔在那里,愕然地看着她,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要不是她叫出我的名字,我真的会怀疑自己走错了门!这就是那如花似玉的桃表姐吗?和十几年前我见到的那个桃简直是判若两人,憔悴的面容,蜡黄的脸,眼睛周围隐约可见两个黑眼圈,人也整个地瘦了一大圈,只有从那两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还能找到些当年的影子,但是也明显地缺少灵动了。

“桃姐,我是剑平,你、你这是……怎么了?病了吗?”

“剑平……”桃姐一下扑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的肩膀,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旁的小袁月见状,也一把抱住了我的大腿,哭喊了一声舅舅,陪着她妈加入了二重奏。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用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桃姐起伏的背部,任凭她的涕泪在我的肩头倾泻,一只手抚慰着孩子的头顶,直觉告诉我,她们一定受了很多痛苦,很多委屈,现在找到了发泄的窗口,就让她们尽情地发泄吧。

良久,桃姐止住了哭泣,放开我的肩膀,一边用袖口擦眼泪,一边充满歉意地对我笑了笑说:“看我,多没礼貌,大兄弟这么多年头一次登姐的门,我却用眼泪来欢迎你。”

“没关系,咱是家里人,不用客套。”我说。

“快进屋,咱姐弟俩好好唠唠,袁月,快去烧水给舅舅沏茶。”

桃姐牵着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屋。

桃姐的家和北方农村惯常的格局一样: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四周用一人多高的板障子围起来,三间砖瓦结构的正房,房门开在中间,进门就是灶台和厨房,东西两间是卧室。靠西大山搭建了个耳房,堆放着农具等杂物。看上去虽不像很富裕,但也不比左邻右舍差到哪里去,那么桃姐怎么会是这么个精神状态?莫不是得了什么绝症病?我急于得到答案,于是试探着问:“桃姐,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太好,你能告诉我是怎么了吗?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还是生活的重压累的?对了,我怎么没看到我姐夫?”

“啊,忘了告诉你,你姐夫上山里看参场去了,我们承包了一个山头,栽培林下参,都一年多了,人参出苗了,怕有人祸害,得常照着点。”

“噢,那,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呢?”

“舅舅,我妈是病了,都一年多了,不过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主要是心病!”小袁月抢先回答。

“什么?心病?”

“是啊,我妈头上有帽子。”

“帽子?什么帽子?”我看了看桃姐的头顶,“没有啊?”

“不是那个帽子,是罪犯的帽子,我妈是被判刑的罪犯!”

“啊,我的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我急切地说。

“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桃姐嗔怪袁月,“你忙着说这些干啥?舅舅还能吃好饭了吗?不说了不说了,兄弟,你别急,等吃完了饭,姐姐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今天姐给你做咱山里的特产菜,咱们来个‘四野会师棒槌山’。”

“什么叫四野会师棒槌山?”我没明白。

“啊,就是野生蘑菇、野生木耳、野生猴头、野猪肉,还有人参酒,姐这就杀鸡去,一会儿就好,你先喝茶,喝茶。”

我默然了,一边喝茶,一边开动我的记者大脑,海阔天空地做了关于桃姐犯罪的种种猜想,然后又一一否定,直想得脑袋发疼,算了,还是耐心地等待饭后的“下回分解”吧。

人要是心里有事真就不行,稀里糊涂地吃了顿饭,全然不记得那些山珍们是什么滋味,也没觉出人参酒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感到很辣,辣得心发疼。

把碗筷收拾下去,我没让桃姐撤炕桌,我要把它当作写字台。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和录音机,让桃姐坐在对面,准备让她为我解开谜团,说不定这是很好的报道素材呢,别忘了自己是干啥来了。桃姐让袁月去西屋睡觉,说小孩子不宜听大人说话。

“桃姐,咱们从头说吧,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我首先发问。

“客气啥,你说。”

“当年,你本来有条件嫁到城里,听说是你爹看人家采山参发了财,硬把你嫁到了山里,想让你一夜暴富,你们采到山参了吗?”

“采到个球!你以为那是自家园子里种的胡萝卜啊,随便就能挖出几根啊?那是仙草,本来就稀少,哪经得起那么多人祸害呀,人山人海的,像梳篦子一样一遍一遍地梳,造孽呀,你是没看着啊,就连线香那么粗的小山参都不放过呀!你听说过老辈人放山的规矩吗?”

“知道一点,听说只能挖中不溜的,不能挖大的和小的,大的长了上百年就要成宝了,不容易,小的还没长成,不能祸害资源。”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可是现在的人谁管那个呀,爷爷孙子一锅端,见到大参不挖那不是傻瓜吗?再说,即使你不挖,别人还不挖吗?与其留给别人,还不如便宜了自己。”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不过这样掠夺式的采挖,不是杀鸡取卵吗?”

“就是这么回事。”

“当地政府不管吗?”

“管啊,可是管晚了,就像大堤开了口子,再想堵,就难了。”

“那也总该想想办法挽救啊,这么好的东西不能让它绝种啊。”

“说的就是啊,不到两年,这山参就给祸害得差不多了,政府一看,得想办法,树不让砍了,总得让山里人有饭吃啊。后来就动员我们培植园参,政府给贷款,负责技术培训。你还别说,头几年效益特别好,家家都挣到了钱,我这三间瓦房就是种园参那时候盖的。唉,想想那时候可真开心哪,一到晚上,县城的人参市场灯火通明,人山人海,街道两旁一堆堆人参堆得像小山一样,当面看货,就地付钱,大把大把的票子揣进兜里,那感觉就像吃了参宝成了仙,甭提有多美了。谁料到后来就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人参越来越不值钱,到后来简直就是人参卖个萝卜价!家家赔得老X朝天!你别笑我说粗话,真的是那样。你可能不知道,其实种园参也是很不容易的。首先,要争取到批地,这关最难过,因为宜参地比较少,而需求量大,村里当官的就以此来寻租,谁给了他好处就批给谁,否则门都没有,而且租金也是漫天要价,要多少就得给多少。地批下来,得清场子,伐树,抠树根,刨大土,搭棚架,上塑料布和遮阳帘,然后才能浸种播种,一亩地要三十斤种子,种子很贵,发芽率只有六七成,撒完种不能像山参那样就不管了,还要除草施肥杀虫,控制水分、温度和光照,三年后还要起出来再给它挪挪窝,就是换一块地,因为原来的土床营养不足了,五六年以后才能收获,见到效益……大兄弟,你看看,就是伺候月窠孩子也没这么费事吧。你说我们容易吗?可是费了这么大的劲,投入了这么多,到头来却赔得这么惨,真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物以稀为贵,什么东西一多了就不值钱了,这就是市场经济呀。你们为什么不搞搞市场调查呢?”

“调查?咱农民只管种,也不懂什么市场需求,再说,投入那么多,生产周期又长,能一下子就停产吗?手插磨眼拔不出来了。”

“那现在你们还种园参吗?”

“还有种的,不过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一来效益不太好,二来破坏森林的生态环境,现在很多人都去种林下参去了,刚才我不是说了嘛,我们家也种林下参了,那玩意儿的品质和野生的差不多,好卖,价钱也高。”

“这个我听专家讲过,种林下参这个路子对,既符合科学发展观,又与自然和谐统一,而且经济效益也好。”

“好是好,就是生产周期太长,一般都要15年以上才能收获,起早了质量达不到要求。”

“这么长时间你们的生活来源怎么办?”

“主要靠养殖木耳段,春秋季节再采点山野菜和蘑菇猴头什么的,基本能维持生活。”

“啊,是这样,看来你们过得是挺难呀。桃姐,你看,咱俩光顾着唠参嗑啦,还没说说你的病,还有就是小袁月说的那个什么犯罪的事哪。”

尽管我陪着小心尽量想把话说得委婉些,到底还是触动了她的伤疤,我发现,桃姐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半天没言语,眼中似乎有泪光在闪动,她俯下身,双手捂着脸,良久,抬起头来,用手抹了一下眼泪说:“兄弟,你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你了,听完了,你别笑话我就行了。”

“看你说的,你是我姐,我怎么能笑话你呢。”

桃姐喝了口茶,终于给我讲出了她的犯罪故事。不过,由于她讲得有点乱,再加上中间因悲伤而断断续续,所以只好由我代为叙述了。

1990年8月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一辆车头上挂满鲜花和五颜六色气球的解放牌大卡车,拉着满满一车送亲的人驶进了翠屏村。小小山村顿时热闹起来,娶亲的老袁家院里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喝喜酒和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喜乐班子吹打得正欢,清脆悦耳的小唢呐演奏着《龙凤呈祥》,欢快喜悦的曲调回绕在小山村的上空。

喜车在大门口停住了,驾驶室的门打开了,胸戴红花的新郎下车了,新郎把新娘抱出来了。突然,就像接到了统一的命令,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孩子不闹了,大人不叫了,小喇叭也吹不出调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傻了,主持婚礼的村长亓吴根更是灵魂出窍,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呆呆地怔在那里,全然忘了发指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群中开始发出了窃窃的赞叹声:

“天啊,这新娘子是不是仙女下凡啊!”

“真漂亮!”

“太美了!”

“我说袁有福是不是碰上人参姑娘了?”

……

“快看哪——林心如来啦——”不知是哪个小青年高喊了一声,人群哄的一下围了上去,亓村长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想到了自己主持人的身份,于是急忙高喊:“大家别挤,让开让开,让新娘子进屋,鞭炮呢,怎么不点鞭炮?快,快鸣礼炮……”

一切都乱套了。

听桃姐说,在那个婚宴上,人们谈论最多的主题就是她的美貌,几乎把中国字典里所有的溢美之词都加到了她身上,这让她很开心,同时也有种隐隐的不安。还有,很多人都喝醉了,亓村长醉得更厉害,是被人扶回家的。

亓村长真醉了,不光是酒醉,还有“桃”醉,他被桃给陶醉了。那天晚上他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一夜烧饼,脑海里全是桃的影子,那桃花一样粉白的俏脸,那浅笑时的小酒窝,那尖尖的下颏,那小巧的鼻子,那高耸的胸脯,那浑圆的屁股,那修长的大腿,特别是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就像两汪清澈的湖水一样迷人。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哩。和自己的老婆,和那些相好的还有那些玩过的小姐村妇比起来,简直他妈就是凤凰和乌鸦,是美人鱼和草虾,是仙桃和烂杏,是钻石和土坷垃!俗语说得好,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想到这,亓村长心里突然生出一股醋意——他妈的老天不长眼,这么美的女人怎么就让袁有福那小子娶了呢,不怪叫有福,是真他妈的有艳福。他有啥能耐?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一天闷哧闷哧地就知道下笨力干活,不就是比我年轻点吗?我也不算老啊?报上说82的还能娶28的呢,要比学历,老子虽没考上大学,也是响当当的高中生,比他的初中生还高一个档次呢。再说了,他袁有福有几个大钱?我亓吴根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凭什么偏让我摊上个黄脸婆?虽说是自打当了村长以后,没少沾花惹草,差不多像人说的那样天天做新郎,夜夜入洞房,站在村头看,村村都有丈母娘,可是没有一个像桃这样出类拔萃的。现在,“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岂不是天意?猫看见鲜鱼要是无动于衷,那肯定是病猫,我亓吴根是病猫吗?不过得讲点策略,好饭不怕晚,不能操之过急,我就不信,孙悟空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我不是姓亓吗?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匹漂亮的小母马骑在我的胯下……

亓吴根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宿。

按当地的风俗,婚后三天回门。第四天早上,袁有福小两口匆忙地扒拉几口饭,就急急火火地登上班车返回了家。时间不等人,现在正是棒槌结籽的时节,好发现,而且浆气足,质量好。眼见得全村十室九空,人们一拨一拨地都进了山,还听说邻村已经有人采到了一苗六品叶,卖了一万多块,他们能不急吗?有人逗袁有福说:“这刚结婚的新娘子你也舍得让她去放山?舒舒服服地在家度蜜月得了。”袁有福想,等度完蜜月黄瓜菜都凉了。

备足了干粮和衣物等放山用的一应物品,小两口就和几个同村人结伴进山了。

哈达岭系长白山余脉,自古以来就是个盛产人参的地方,这种五加科植物,具有医治百病延年益寿的神奇功效,所以被称为仙草、神草,人参对生长条件要求极为苛刻,大多生长在南北走向的山脉的东坡,山势不陡不平,能存住土而存不住水,并且是透阳光又不是强光俗称“花达阳”的地方才有人参,所以野山参非常稀少。所幸的是,清人入关后,为使这祖居的龙兴之地不被破坏,下达了封禁令,在这二百多年的时间里,除了朝廷颁发执照的极少数人外,任何人都严禁进山采参,新中国成立后的计划经济特别是文革时期又自然地形成了一次封禁,这就为人参创造了良好的生态环境,使得我们的子孙后代还有参可挖,有财可发。

桃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这深山老林,虽然有些害怕,好在有丈夫和伙伴们在身边,慢慢地也就不那么紧张了。头几天还好,有说有笑的,花儿啊草儿啊,虫儿啊鸟儿啊,见什么都好奇,到后来就渐渐地体力不支,走不动了,衣裳也刮破了,鞋子也开口了,嘴里也没话了。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的全是草木刮出的伤口,被汗一浸,钻心的疼。再加上找不到棒槌,情绪也有些失落,但她还是拄着棍子走几步歇一歇地咬牙坚持着,丈夫心疼了,问她怎么样,说不行咱就回去吧,她摇摇头说没事,这比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差远了。她不想让人说她娇贵,说她不行,更不想让人瞧不起她。也难怪,自古以来,这挖参的活儿就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饥渴、疲累、草木缠绊、蚊虫叮咬,还要时时提防野兽的袭击,别说一个弱女子,就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没点毅力都坚持不下来。其实开始丈夫是不让她来的,说女人放山不吉利,犯忌,再说也怕她遭不了那个罪。她执意要来,说那是老迷信,男人能行女人为什么不能行!

到了第七天头上,他们还是一无所获,别说什么五品叶六品叶,就连一棵当年出土的三花子也没发现。带的干粮也要吃光了,只好垂头丧气地下了山。

棒槌没挖着,还累个半死,丈夫问她后悔不,她说不后悔,权当锻炼了,再说也算长了见识,认识了大山,体验了挖参的辛苦,这不也是一笔财富吗?

“桃,我看这山参财咱是发不成了,这两年园参挺值钱,要不咱也贷点款,包一块参场种园参吧。”

“行,听你的,明天你就去找亓村长说说,看能不能给咱弄一块好一点的参场,最好是离家近一点,干活方便。”

“那好,就这么定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袁有福早早就起了床,连早饭都没顾得吃就去了亓村长家,到了村长家大门口,正碰上亓村长老婆刘秀花披头散发地出门倒尿罐子,袁有福问:“嫂子,亓村长起来了没有?”“起来?哼!那头骚驴,昨晚压根就没回来,指不定又钻到哪家小寡妇的被窝里去了。”袁有福无言以对,讪笑了一下,折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暗暗发笑,心想他老婆说的八成是实情,亓吴根的风流韵事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背地里人们都叫他“大棒槌”。起初他老婆也曾不止一次和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不管用,时间长了,也就无可奈何地随他去了。

说来也巧,半路上正好撞见亓村长披着衣服从陈寡妇家大门溜出来,袁有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哎呀,真巧啊,村长,我正要……啊,不是,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正要找你……”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亓村长很镇静地问,脸色一点儿也看不出尴尬。

“啊,是这么回事,村长,我也想包一块参场,请你帮帮忙,最好是离家近一点的地方。”

“这事啊?”亓村长顿了一下,靠在门边的一棵柳树上,不紧不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盒“大中华”,抽出一支点着了,深吸了一口,吐出了一个烟圈,眨巴了几下三角眼,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说:“不大好办哪。”

“村长!”袁有福一听有些急了,“村长,请你无论如何想想办法,帮帮忙,等有了钱,我不会忘了你的,村长。”袁有福有些近乎哀求了。

“不是我不帮你的忙,也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没有宜参地了,上面批的指标已经包完了,我要是硬给你划块地,那林业局和国土局不得规拢我呀,我可是不想屁眼儿拔罐子——找不自在。还说要一块近地,就是远的也没有啦。”

“村长,你看……”袁有福还想说什么,亓村长“啪”的一下把烟头扔在地上,转着鞋尖碾了两下说:“行了,别说了,这事够呛,我看你还是回去想想别的出路吧。”说完,扯着西服的领口向上耸了耸,双手叉腰迈开大步朝家走去。

袁有福站在陈寡妇门前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低着头一步一挪地往家走。他总觉得不大对劲,说是没指标了,前两天还看见他批给他小舅子五亩参地呢,怎么到我这就没指标了?再说了,什么指不指标的,他亓村长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经他手批出去的参场那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啦,都是计划外的。要说超标,早都超标了,听说他和县林业局的局长是拜把子兄弟,国土局环保局里也有人。所以在他亓吴根这里,根本不存在指标这个概念。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想着想着,袁有福突然站住了,一拍脑门,心说我怎么这么笨呢,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肯定是因为我看见他和陈寡妇的事了!袁有福连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心里骂自己真他妈倒霉,早点晚点都行,怎么就这么寸赶点上了呢。想到这儿他禁不住又笑了起来,你说这刘秀花猜得咋那么准呢,真是知夫莫若妻呀!

看到丈夫耷拉着脑袋回来了,桃就知道,事准没办成。

袁有福把事情的整个经过和自己对事情办砸的原因分析原原本本地向媳妇汇报了一遍。

桃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事不一定像你说的那样,俗话说捉贼见赃,捉奸见双,你又没把他们堵到被窝里,再说了,如果亓吴根是你说的那种不要脸的人,那他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事。”

“嗯,对,你分析得好像也有一定道理,那你说这差头会出在哪儿啊?”

“我看多半还是在一个钱字上,你不是和我说过,哪家想要包参场,都得给亓吴根‘上炮’吗?咱就这样两手空空的,能不碰钉子吗?”

“可是我说了,等赚了钱,一定忘不了他。”

“我说有福啊,你咋那么笨呢?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一把一利索的主儿,你一竿子给人家支到2000年去了,在他看来,那不是开空头支票吗?”

“可也是,那,怎么办?咱现在手头也没现钱啊。”

“事在人为,不行我去找他,探探他的底牌,摸摸他的脉搏,看看病症到底在哪里。”

“你去?”

“是啊?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我是说,亓吴根那个色狼,你又长得那么……”

桃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安慰他说:“你放心,我一个大活人,光天化日的,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袁有福心想媳妇说得也是,笑了笑说:“不过你还是小心点为好。”

桃扳过他的脸来,“叭”地亲了一口,说:“放心吧,我的傻老公,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把一个不缺一根毫毛、不破一块皮儿、不失一滴水的仙桃全枝全叶地给你送回来。”

这次桃没有去亓吴根的家,而是直奔村委会,估摸着这时他该上班了。

桃猜得没错。当她推开村委会办公室的门时,发现书记和会计等人还没有来,只有亓吴根一人正坐在办公桌前,高翘着二郎腿,嘴角叼着根香烟,悠闲地喷云吐雾。看见是桃来了,那对小三角眼顿时一亮,万没想到梦寐以求的好事来得这么快!急忙站起身来,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哎呀,我说我的办公室怎么一下子蓬荜生辉了,原来是仙女下凡了,哈哈……”

“亓村长不愧当村长,真会说话,谢谢你的夸奖啦。”桃很自然得体地应对了一句。

“哈哈,开句玩笑,你别在意,啊,你请坐。”亓吴根指了指桌旁的椅子说。

亓吴根心明镜似的知道桃的来意,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给桃倒开水,一边问道:“是来找我的吧,有什么事吗?”

桃不慌不忙地坐下来,说:“亓村长,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还真是给你添麻烦来了。”

“什么事,说,只要是我亓吴根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我是一村之长,理当为咱村百姓服务。”

桃心里暗暗发笑,心说你明知故问,装什么糊涂,我家有福刚刚找过你。于是单刀直入地把话挑开:“亓村长,我家有福不是刚刚找过你吗?你应该知道什么事啊。”

“哎呦,对对,你看我这记性,是包参场的事吧?”亓吴根显得有点尴尬,心说这小女子小瞧不得,看样子不是个善茬,得提防着点。

“对,就这事。亓村长,你能给我们想想办法吗?”

“唉,我说桃妹子,”亓吴根从椅子上站起来,搓了搓手,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要是别的事都好办,这个事实在是不好办,我都跟你家有福说了,不是我不批给你们地,而是确实没指标了,你们总不能让我犯国法吧。”亓吴根两手一摊说。

桃忽然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说什么国法,你亓吴根眼里还有国法?你早都犯了多少次国法了!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桃这么想着,但是脸上还是带着笑说:“村长,(这回她把亓字省略了)我知道你有难处,不过你是谁呀,这十里八村远远近近谁不知道你亓村长的胆子大,路子野,根子硬?这点小事放在你身上还不是猪八戒吃豆芽——小菜一碟?”

亓吴根明知道桃这是给他戴高帽,可是心里还是觉得挺舒坦,哼!难道她说的不是事实吗?

“这么着吧,村长,”桃起身朝门口看了看,又朝窗外瞄了几眼,发现没人来,小声说,“我知道现在办事没有白帮忙的,你也需要上下打点,不能让你搭上,这点钱办不了什么大事,给你买几条烟抽吧。”桃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包来,伸手递过去。

亓吴根等待的正是这个时机,站起身,一把抓住桃的手,把纸包拿下来塞回桃的衣兜,另一只手在桃的光滑的手背上摸来摸去,挑逗地说:“美人,不要以为什么事都得用钱来办,除了钱,就不能考虑考虑别的方式?”亓吴根奸笑着,三角眼里闪着淫邪的光。

虽然桃早有思想准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她脸红心跳,又羞又愤,使劲把手抽了出来,又被亓吴根抓住胳膊拽了回来,并趁势一下子抱起了她走向里边的套间,把她压在床上!她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流氓!”可是无济于事,趁着亓吴根双手来撕扯她的衣服的机会,她甩开右手,“啪”地抡了他一个耳光,亓吴根可能是被打疼了,也可能是有点清醒了,他从桃身上爬下来,一边揉着左脸一边讪笑着说:“想不到你这个小美人性子还挺烈呢,好!好!我就是喜欢骑烈马!”

桃从床上坐了起来,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下地就跑,而是平静地整理着衣服和被弄乱的头发。亓吴根有些茫然,忽然,桃“扑哧”一声笑了,把亓吴根吓了一跳:是不是给弄出精神病了?仔细一看,不像。这时桃又说话了:“我说村长你也太猴急了吧,初次见面就这样,再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人来上班撞上咋办?你不怕我还怕呢。”说完,转身走了,临出门回头丢下一句:“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桃走后,亓吴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有点发蒙。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是福还是祸?是吉还是凶?想着想着,渐渐地脑子清晰起来:我欺负她,她并没有真的和我急。只是怪我操之过急,潜台词不就是说来日方长吗?还说这里不是地方,潜台词不就是有适当的地方就可以吗?说不告诉任何人,是给我留面子。我的妈呀,亓吴根一个高蹦了起来,原来这些都是给我的暗示啊,这女人太他妈聪明了!我亓吴根哪辈子积德了,怎么这么走桃花运呢。我就说嘛,这么美的女人能不风流吗?对了,人家向我示好,我还没答应给人家批地呢,明天就办,对,明天!

回家的路上,桃决定不把发生的事告诉有福,反正亓吴根也没把自己怎么着,告诉他怕他心里留下阴影,影响夫妻感情。

有福正在院子里劈柴,抬头看见桃哼着流行歌曲回来了,急忙迎上去问:“回来了?”

“嗯。桃向你报到,你好好检查检查,看看你的桃缺没缺一根毛儿,破没破一块皮儿,失没失一滴水儿。”

“别闹了我的姑奶奶,快告诉我怎么样?办成了没有?”

“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差不多就是快了,有希望了。”

“这么说,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最后落实,没有最后落实就不能算数。”

“我说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么猴……”急字还没出口,桃马上意识到差点说漏嘴,急忙打住话头。

“猴什么?”有福问。

“猴……猴子念经。”

“猴子念经怎么的?”

“没耐性。”桃自己都惊讶怎么这样有口才。接着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敢说,不出两天,准成。”

有福轻轻摇了摇头,半信半疑地拎着斧子又劈他的柈子去了。

有福早起上厕所,听见有人敲院门。

“谁呀?”有福问。

“我,王会计,亓村长让我告诉你,带身份证复印件上村部办理承包参场的手续,快去吧。我就不进屋了。”

“知道了!”有福高声答道,连裤带都没系,提着裤子跑进了屋,一把抱起正在灶前做早饭的桃,原地抡了两圈,然后又在那粉嫩的桃腮上“叭”地献了个吻。

“别闹,做饭呢。”桃说。

“媳妇你太厉害了,马到成功!能跟我说说你是用的什么招儿吗?”

“你甭管什么招儿,反正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吃完饭赶快办手续去得了。”

参场离家不太远,五六里地的样子,有福小两口起五更爬半夜地干,伐树木,刨树根,做参床,搭棚架,扣篷布,撒参种……这一系列的活计做下来,他们都要累趴架了。但是心里是甜的,那里边燃烧着一团火,希望之火。

期间村长亓吴根到他们的参场去“视察”了几次,很关心的样子问有什么困难没有。桃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匹色狼,是在窥测时机,一旦时机成熟,就会猛扑上去紧紧地咬住猎物。我绝不会给他这个时机的,桃心里说。

但是百密也有一疏,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

夏季的一天早上,有福去城里买除草剂去了,桃正蹲在参棚里给参苗拔草,听到身后有动静,刚站起身来,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桃一惊,转头一看,是亓吴根!桃奋力掰开了他的双手,说:“亓村长,你放尊重点!”

“怎么?过河拆桥?参场包下来,就把我忘了?也不谢谢我?”

“我会谢你的,等人参卖了钱,我……”

“你别给我开空头支票,”亓吴根打断了桃的话,“再说,我也不缺钱,我缺的就是你这么个美人!怎么样?这回你看这时间、地点是不是正合你的意?”

“亓村长,你看错人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桃说。

“那你是哪种人?我可是清楚地记得,当初在我办公室,你说我猴急,暗示我来日方长,还暗示我找个合适的地方,你看,这都这么长时间了,现在这儿又没人,你就别装了,快来吧,你都想死我了!”说着又要上前搂抱。

桃一边后退一边说:“你理解错了,我没那个意思。”

“好啊,你把我当猴耍哪,我不管你有没有那个意思,今天我非要把你这个仙桃吃到嘴不可!”说着就要扑上去。桃顺手抄起来身边的铁锹,端在手里,对着亓吴根的裆部嚷道:“别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让你变太监!”

亓吴根被镇住了,看她那架势,可不像是吓唬人,要是玩真的,自己的小命根就没了!往后还怎么快活?看来这霸王硬上弓还是不行,得从长计议,俗话说好女怕缠郎,高中课本里有一篇古文不是也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吗,我就给她来个锲而不舍,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这块石头钻个透亮!

想到这亓吴根马上换了一副笑脸,伸出两只巴掌挡住铁锹,急忙说:“别,别这样,你放下锹,快放下。”

“那你快滚!”

“行,行,我走,我走。”

亓吴根临行前,朝桃笑了笑,那笑里充满了诡秘,充满了淫邪。

桃蹲在地上,双手捂脸哭了起来。

晚上,有福买药回来,发现桃的情绪不大好,问她怎么了,桃说没怎么。

自此后,桃提高了预警等级,尽量不独处,就是有福上街买药办事她也跟着去,还买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身上。

亓吴根又去过几次他们的参场,说是检查工作,看看各家各户的人参养殖情况,有没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因为每次有福都在场,亓吴根也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再后来桃生了袁月,亓吴根也一直再没有纠缠过她,桃以为他死心了,一颗悬着的心渐渐地放下了。

日月如梭,一晃三年过去了。桃的参苗长势很好,但是也到了换土的时候了,就是要把参苗起出来再栽到另一个参床里,否则原床的土壤营养匮乏,会影响人参的质量和重量。这是一道既费工又费钱的工序,需要雇工。偏偏在这时,他们的贷款花光了,桃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借,娘家也不富裕,只带回来五百元钱,无异于杯水车薪。小两口急得嘴起泡,尿黄尿,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这时,亓吴根来了。

看见村长来了,袁有福就像落水的人看见了救生圈,请求村长帮忙渡过难关。桃也放弃了旧日的那些不快,极力装出一副笑脸,端茶倒水地伺候这位送上门来的财神。

原本以为村长是来为他们排忧解难的,一定会雪中送炭,想不到亓吴根却说:“有福,桃妹子,我听说了你们的困难,可我爱莫能助啊,村委会没钱,这你们是知道的,我个人有几个大子儿不假,可都抬出去了。实在没辙的话,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怎么样?”有福往亓吴根身边靠了靠,似乎有了希望。

亓吴根说:“我今天在乡里开会,主要内容就是加强人参管理,提高人参的产量和质量。会后,碰到一位熟人,他要我给他弄块参场,你说现在哪还有参场?后来我一下想起了你们现在正好没钱换床,干脆,就按你们这几年的工本费兑给他得了。人参也能换床了,你们也省心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什么?!”袁有福一下蹦了起来,“那可不行,我们好不容易才弄块参场,眼看就出钱了,兑给他,我们这几年不是白干了吗?不行不行!”

“我说村长,”桃说话了,“要兑地的人就是你吧?你不觉得这有点乘人之危吗?”

“你看你看,这怎么还扯到我身上了呢?我是一片好心,却被你们当成了驴肝肺!好,既然你们不想兑,我也没办法,不过床必须换,这是硬任务,你们看着办吧。”亓吴根说完,一甩胳膊走了。

袁有福和桃一宿没睡,小两口掂量来掂量去,最后决定:地坚决不能兑,想尽办法凑钱换床。

没想到,第二天情况有了转机。

太阳偏西的时候,亓吴根又来了。

这回来和昨天完全不一样,一进屋脸上就挂着笑,说:“昨晚上我回去,琢磨着你们的话也对,这参场都养了三年了,就像养了三年的孩子一样,一下子送给人,谁都有点舍不得,是不是?按理说我这个当村长的就应该帮助老百姓排忧解难,可是我又两手空空,正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县上一个朋友打来的。说我借给他的一万元钱到期了,让我去取。主动还钱,你看我这个朋友多讲究!我一听大喜,这不是雪中送炭吗?你看,我这赶忙把炭给你们送来了。”说着,亓吴根从上衣口袋里拈出了一张借条,递给袁有福,说:“我忙得要死,没时间去,你就替我代劳一趟吧,反正这钱也是你用,跑一趟不冤枉,喏,这是他的地址。别再耽误了,赶快去乡里,还能赶上最后一趟班车,明天上午你就能赶回来,人参还等着换床哪!”

袁有福手拿借条,眼泪汪汪地不知说什么好,亓吴根催他说:“快走吧,还傻愣着干什么?再耽误一会儿赶不上车了。”

袁有福突然给亓吴根鞠了一个躬,说:“村长,你真是个大好人!”拿着借条跑了。

亓吴根转身要走,一抬头看见桃抱着孩子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里似乎有疑惑,还有感激。亓吴根对她笑笑说:“桃,我是真心帮你的,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你别记恨,请你原谅。”

桃一句话也没说。

这些天为钱的事,桃没睡一个囫囵觉,现在事情解决了,心情一放松,顿觉困乏得要命,天刚黑,就早早地搂着孩子睡觉了。

桃睡得很沉,很香。

她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她梦见和儿时的小伙伴们在山上挖野菜,挖着挖着一下子挖出一棵好大好大的山参来,她惊喜地大叫起来,猛然醒了,意识到这是梦,哼了一声,翻个身又睡过去了。这次她又梦见在参园干活,去林边解手,突然从林子里钻出一个人来,好像是亓吴根,又好像是其他一个不认识的人,张着两手向她扑来,她吓得提起裤子就跑,可是越使劲越跑不动,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她一闪身钻进了看参房,不想那个人也追了进来,一下子就把她扑倒在炕上,死死地压住了她,她“啊”的一声大叫,一激灵醒了。

桃觉得不大对劲,怎么身上重重的,像是有个人趴在上面?桃以为还是在梦境里,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是真的!是不是有福回来了?不像。“你是谁?!”桃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那人把她的双手死死地按住,用力地压住她的身子,使她动弹不得。“你到底是谁?”桃怒声喝问。“老朋友你都不认识了?我就是日思夜想你的人啊。”那个人终于说话了。桃一惊:亓吴根!她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亓吴根你个衣冠禽兽,我饶不了你!”桃一边骂一边拼命挣扎,可是无济于事,直觉告诉她,亓吴根已经得逞了!

桃不再挣扎,她渐渐平静下来,哀哀地哭泣,只恨自己麻痹大意,只顾睡觉忘了插门,也恨自己睡得太死了,怎么连内裤被扒掉都没感觉?

亓吴根见状,从桃身上滚了下来,不但没走,反而厚颜无耻地去“安慰开导”桃:“我说桃妹子,何必这样呢?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都让我抓心挠肝地等了三四年了,谁让你长得那么美了。你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一辈子就守着那么一个男人,可一棵树吊死,简直就是资源浪费,你不觉得悲哀吗?哭啥?你又没缺边没少沿的。”

“你滚!快滚!畜生!王八蛋!你不得好死!”桃一下子爆发了,大声地哭骂,抓起枕头朝亓吴根狠命地捶打着。孩子被吓醒了,哇哇大哭。亓吴根狼狈地跳下地,抓起衣裤朝外走去,回头甩下一句话:“明天有福拿回那一万元钱不用还我了,就算我对你的补偿吧。”

亓吴根走后,桃抱起孩子呜呜地大哭起来。哭了一阵,桃渐渐地冷静下来,她想到了要去告他,可是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她想到去年邻村的一个妇女曾告过亓吴根强奸她,可是折腾到最后,检察院一纸“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驳回上诉,案子不了了之。最后还以“通奸”的结论,让那个受害人蒙受了奇耻大辱,及至几次自杀未遂。据说是亓吴根给检察官送了一支价值不菲的野山参,再加上他那些有权有势的铁哥们从中说情,所以至今亓吴根仍然得以逍遥法外。现在果真告他,没准也是落得和那个妇女一样的结果。而且那样一来,家庭也将陷入危机,自己也将“名声在外”,今后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桃忽然又想起了那一万元钱,给亓吴根送回去,找不出正当理由,有福肯定会怀疑的,而且,参苗也无法换床,留下?那又算怎么回事?卖身钱?

思来想去,权衡利弊,最后桃还是决定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吧。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把那条被污染的内裤藏起来了。

桃抱着枕头,呆呆地坐到天明。

太阳一竿子高时,有福就搭第一班车赶了回来,乐颠颠地从衣袋里掏出来一沓百元大钞递给媳妇,嘴里还在不住地说亓村长真够意思。桃瞟了一眼,没有接,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跑到灶间干呕起来。有福追出去,这才注意到媳妇的脸色不太好,眼睛红红的,还挂着个黑眼圈,关心地问她怎么了,桃说没怎么的,只是头有些晕,可能是这些天没睡好。你不用管,我休息休息就会好,你快去雇人换床去吧。

参床换完了,桃和丈夫又跟往常一样,一天到晚地在参场里忙碌,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一天,亓吴根又来到了参场,说是检查换床后的人参长势怎么样,眼睛却偷偷地往桃的脸上溜,桃趁有福去林边解手的机会,拿出了一张借条,说村长这是我们的借条,等起了参就还你,亓吴根说我不是说过不用你还了嘛,桃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要你钱。看桃的态度那么坚决,亓吴根接过了欠条说那好吧,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吱一声。桃又说我再和你说个事,以前那篇儿咱就算翻过去了,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但这不等于我原谅了你!以后各走各的路,不许你再来缠我!亓吴根诺诺连声地走了。

以后的日子,亓吴根还真就再没来纠缠桃。

盼星星盼月亮,忙活了五六年的参农们终于盼来了起参的日子。

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啊,整个翠屏村沸腾了!男女老少齐动员,人机马牛全上阵,参农们手捧着那一棵棵白白胖胖的参娃娃,就像捧着一根根金条,乐得合不拢嘴,喜得热泪横流。

有福家的参也获得了大丰收,那一年,他们还清了外债,还盖起了三间大瓦房。

看到种人参这么赚钱,人们疯了,有参场的还要扩大规模,没参场的千方百计地搞参场,也不管宜参不宜参了,有块林地就行。这可把村长亓吴根忙坏了,找他批地的人排成了队,有本村的,也有外地的,有带礼物的,有带条子的,更多的是带红包的。为了方便“办公”,亓吴根把“办公室”搬到了家里。

没过多长时间,“为了开辟新天地”,就“让那高山也改变了模样”。一棵棵树木倒下了,一片片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塑料大棚组成的蓝色海洋。

桃和有福商量着也想再批一块地,考虑到管理困难更主要是资金不足,最后只好作罢。

没想到歪打正着,就像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看似坏事却变成了好事。第二年秋天,人参价格就像高山雪崩一样稀里呼隆往下滚,人参市场上人山人海的场景不见了,参山倒是比往年高了很多。稀稀拉拉的几个客商在参山之间转悠,成交的却很少,而且价格低得可怜,很多参农气得直骂:“这哪是人参啊,这他妈的就是胡萝卜!”可到头来还是不得不流着眼泪卖掉!

桃和有福暗自庆幸没有扩大再生产,否则赔得更多,就是这样,也还是把去年攒下的家底掏空了。

眼瞅着园参不行了,过日子需要钱,孩子上学也需要钱。总不能这样硬挺着啊。听说南方盖大楼的很多,需要力工,有福决定去南方打工,让桃在家养点木耳段维持着,等找到收农民工孩子的学校,就把她们娘俩接过去。

第二天,有福收拾好了行装,就告别了妻女,依依不舍地走了。

桃每天除了伺候孩子上学,就是精心地侍弄着木耳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然,有了上次的教训,不会忘了每晚插门,还有把水果刀放在枕头底下。有福不在家,更要提高警惕,提防那只色狼,虽然他已经有几年没来骚扰她了,但是她总感觉他不会善罢甘休。

一晃有福走了一个多月了,打电话来说在那挺好,就是累点,再就是想她们,不过他能坚持,还一再说,等找到学校,就把她们娘俩接去。

日子过得倒也安宁,只是有两次夜里桃似乎听到有人拽门,等她拿着手电和水果刀出去,却什么也没有,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有点神经质了。

一天早上,她伺候袁月吃完饭上学走了,转身回屋里打扫卫生,忽然感到好像有个人影像幽灵一样闪进来,还没等她转过头,一双大手就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桃立刻明白了,准是亓吴根这条色狼!

桃想喊,但又憋了回去,这大白天的,她怕让人听见,那就好说不好听了。

“亓吴根,放开我!”

“放开你可以,不过你得给我乖乖地把衣服脱了。”

“我不是和你说了不许再来纠缠我吗?”

“你那是圣旨啊?我告诉你,我不但现在纠缠你,以后还要纠缠你。”

“你就不怕我告你?”

“告我?哈哈,好啊,随你便,你知道法院的大门朝哪边开吗?用不用我领你去?”亓吴根放缓了语气,“我说桃,你咋就想不开呢,你跟着我有你的好处,还能为你排除想男人的痛苦,何乐而不为呢?”

“亓吴根,我告诉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是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跟你!”

“真的?”

“真的!”

“那好,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我让你听听这是谁。”亓吴根推开桃,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女孩的哭喊声:“妈妈我是月月,快来救我……”亓吴根“咔”一下关了手机:“怎么样?听出是谁了吧?”

“亓吴根,你这个流氓恶棍!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快还我女儿!”桃疯了一样扑上来去抓亓吴根,亓吴根一把攥住桃的胳膊。说:“你先别急,你女儿目前还是安全的,但是只要我的电话再次打过去,西山的断崖下就会出现一具失足落崖的少女尸体!”亓吴根停了一下,“怎么样?要不要现在就打?”说着做出要拨号的样子。

“不——”桃嘶喊了一声,摇摇晃晃地就要摊下去,亓吴根就势把她抱上了炕……

大约一个小时的光景,月月哭着回来了,她告诉妈妈,她在上学的路上,被一个蒙面人拉到了山崖上,说不听话就把她推下去,直到现在才放她回来……

母女俩抱头痛哭。

晚上,桃给有福打电话,要他赶快回来接她们母女俩,有福说这几天正在给月月联系学校,等联系妥了就回来接她们,桃说越快越好。

出了上次的事,桃不敢让孩子上学了,让她在家看书,写作业,等着她爸爸回来接她们。

三天过去了,有福那还没有消息,桃打电话问,回话说学校正在研究,让等信儿,农民工的孩子太多,学校超员严重。

这天早上,桃让月月看好家,别出去乱跑,她要去山上看看木耳段是不是该采摘了。好几天没去,不知咋样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亓吴根来了。见桃不在家,只有月月正坐在炕沿上看电视动画片,月月认识他,问他:“亓叔叔有事吗?我妈一会儿就回来了。”亓吴根说:“没事,没事,随便走走。”“那你坐吧,我给你倒水。”月月很会来事。

亓吴根接过水杯,细细地打量着月月,心说这孩子长得真像她妈,要是长大了,比她妈还要漂亮,忽然想到,这仙桃是尝过了,可是这青杏是个啥滋味还不知道呢,顿时淫心大起,抱起月月按在炕上,不顾月月的哭喊,三下五除二就把月月的裤子撕下来,然后褪下自己的裤子压了上去……

说来也是该着,桃扛着铁锹回家做午饭,一进院门就听见月月的哭喊声,心说不好,几大步跑进屋,正巧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怒火呼地烧起来,抡起铁锹大吼一声,对着亓吴根的后脑勺拍了下去,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亓吴根从月月身上仰面翻了下来,翻了翻白眼昏过去了。桃急忙上前抱起了孩子,还好,多亏她回来得及时,再晚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

桃看着亓吴根那副丑态,新仇旧恨一下涌上心头,这个畜生强暴了自己不算,又来祸害自己的女儿,一不做二不休,今天索性给你来个“一剪梅(没)”,除掉你这惹祸的根苗!桃腾地跳下炕,从缝纫机上抄起来一把剪刀,只听“咔嚓”一声……

亓吴根昏迷中突然觉得大腿根一阵剧痛,“嗷”的一声坐起来,发现裆部鲜血淋漓,当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一个高蹦到地上,提着裤子号叫着跑了出去。

桃没有害怕,反倒有一种解脱感。

亓吴根直到被送进了县医院外科手术室仍在号叫,他苦苦哀求医生一定要给他接上,说只要能接上,一定送给他一支野生大棒槌作为回报。医生看了看说,你还是先把你的原生大棒槌拿来吧,不然你让我用什么给你接?这时他才忽然想到问题的严重性,说:“走得急,忘了带来,在桃家呢。”医生吩咐:“赶快派人回去找,找到后用冰镇上,马上送来,越快越好!”亓吴根的一个小兄弟自告奋勇说我去,转身跑出去了。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左右,那个小兄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汇报说:“没找到,桃说让她顺手从开着的窗子扔到了院子里,可是把院子每一寸土地都划拉遍了也没找着,后来桃说院子里好像来了一条大黄狗,可能是让大黄狗吃了,说不定现在都变成狗粪了。”

“我的妈呀——这可咋整啊——我的命根子没啦——”亓吴根一听,又绝望地号起来。

“亓哥,你还是节哀吧,事已至此,你就是哭死也找不回来了。”身边的小兄弟们劝他说。亓吴根想想可也是,不哭了,忽然想到有一次在饭局上,林业局的王局长和他开玩笑的事:“亓老弟,你的这个名字不太好啊。”

“怎么不好?我爹姓亓,我妈姓吴,我这个名字意思就是:我是我爹我妈的根。这不好吗?”

“嘿嘿,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你看,亓吴根,就是亓无根,亓字没有根,就剩个“二”了,那不就是二椅子太监了吗?”

哄的一下,满桌人都笑了。

我X他个妈,真让他说着了,亓吴根心里骂道。

接着他又恨起爹妈来,这两个老王八犊子,给我起个什么名字不好,偏起这么个丧气的名,这回倒好,根真的没有了!

听人说,亓吴根的老婆刘秀花得知丈夫被人给阉了,不但没哀伤,反而哈哈大笑说:“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这回他作到头了。这是报应,活该!再让他跑骚!”

两天后,有福回来了。

“爸爸。”月月看到爸爸回来了,一下扑到他的怀里,哀哀地哭起来。

“别哭,别哭,你怎么了?妈妈呢?”

“妈妈上山摘木耳去了。”

“你怎么没去上学?”

“妈妈不让我去了,说有危险。”

“上学有什么危险?”

月月就把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有福听后如五雷轰顶,没想到走后这一个多月家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怪不得桃催着要他快点回来接她们,不用说,桃没在电话里告诉他真相,是怕他分心出事。

日近中午,桃还没回来,有福觉得不大对劲,拉起月月说:“走,咱们上山找你妈去。”

木耳段养殖场离家不远,就在后山上,十几分钟就到了。

可是没有桃的影子,上山只有这一条小山道,如果是回去了,他们也会碰上啊。

“桃——”

“妈妈——”

爷俩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着,可是回答他们的只有阵阵的林涛和啾啾的鸟鸣。

爷俩围着一堆堆木耳段分别找了起来。

“爸爸快来,在这儿哪!”小孩眼尖,在一堆木耳段的空隙里,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妈妈。

有福闻声跑过去,看到妻子双眼紧闭,眼角挂着泪珠,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赶忙把她扶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趴在桃的脸上呼喊:“桃?桃?你怎么了?你醒醒!”忽然闻到一股农药味儿,这才发现旁边有一个空农药瓶。一切都明白了,桃喝了农药!

简直是晴天霹雳!有福抱着桃号啕大哭起来:“桃啊,你怎么那么傻呀,桃!”月月见状,也一下子扑到妈妈身上,使劲地摇晃着哭喊着:“妈妈!妈妈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呀,妈妈……”忽然,一个纸团从桃的手里滚落下来,有福急忙捡起打开来,原来是一封遗书:

亲爱的老公,亲爱的宝贝:

看到这封信,你们不要悲哀,因为我不值得你们悲哀,我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桃,虽然是为了这个家迫不得已,但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承受不了世俗的唾沫和眼光,更没有勇气面对法庭的审判,我不是不想活下去,可是我感到活得太累太累!

值得欣慰的是,我亲手惩罚了那个淫棍,报了仇。

有福,好好照顾月月,孩子还小,千万不要让她受到伤害,一定要把她抚养成人。

永别了,亲爱的老公,亲爱的宝贝!

爱你们的桃1998年9月10日

看完遗书,有福又一次伏在桃的脸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忽然觉得桃好像还有气息,把手伸到鼻前一试,没错,桃还活着!有福立即止住了哭泣,说声:“月月,快,上医院!”背起桃朝山下跑去!

出人意料的是,救护车还没等到县医院,半路上桃就醒了!神志很清楚,只是觉得头晕恶心,浑身无力。到医院一检查,大夫说不用灌肠了,没事了,她喝的是假农药,药力只有合格农药的0.5%,回家休息休息就好了。有福一听,喜不自胜,一把抱住桃,又哭了,不过这次是高兴的。

一个月后,亓吴根的伤彻底痊愈了。他一纸诉状把桃告上了法庭。

桃也以各种证据把亓吴根反告了。那些南北二屯曾经受过亓吴根伤害的妇女听说了桃的事,也不再沉默,纷纷起来告发亓吴根的种种罪行。

亓吴根原以为凭自己培植的社会关系,不会伤一根毫毛,谁知道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曾帮助过自己的那个检察长因受贿、徇私枉法被双规了!那个曾拿他名字开玩笑而一语成谶的林业局长,也以贪污受贿滥用职权等罪名被判了刑,最糟糕的是这个王八蛋竟然把自己和他一起滥批参场收受红包的事也给抖落出来了!

不久,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

亓吴根犯强奸妇女罪、强奸幼女未遂罪、破坏生态环境罪、受贿罪等,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桃犯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但因本身是受害者,为保护女儿防卫过当,故缓期二年执行。

有福刚开始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时,情绪很低落,一时别不过劲来,以前听人说过四大憋屈:挖菜窖,写材料,戴绿帽子,蹲小号。没想到憋屈到自己头上了。他恨亓吴根坏,也恨桃软弱,可细想想,这事真不怪桃,她是被迫的,也是为了这个家,她是受害者,应该原谅她,他渐渐地释然了。他对桃说:“桃,这事不怨你,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不会嫌弃你的。我决定不再去南方打工了,在家养林下参,再把园参重新种起来,我听说市里新成立了个叫什么“华”的大公司,专门搞人参的综合开发利用,需要很多原料呢,这回咱们的人参不愁卖了,只要咱们踏踏实实地干,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桃趴在他怀里哭了。

桃大病了一场,一年多才渐渐地好起来……

听完桃姐的讲述,时针已指向零点,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索性开夜车,把桃姐的故事整理出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收拾好东西准备返城。我安慰桃姐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并给桃姐留下二百元钱,让她治病用,桃姐没有推托。

天气真好,秋阳明丽,满目青山如黛。桃姐和月月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才依依不舍地站住,走出老远,我回头看见她们还站在那里,我向她们挥着手喊着:“回去吧——等你们发了参财,我再来喝你的人参酒——”

后来由于工作忙,再也没有机会去表姐家。只是从电话里得悉,他们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了。

尾声

2004年夏秋之交的一天,我忽然想到,桃姐的林下参应该是到了收获的年头了,于是给桃姐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桃姐说:“几句话说不明白,怎么?刚当上副主编就瘸子打围坐山喊了?现在不是讲接地气吗?你亲自来看一看吧,这么多年不见,姐也想你了,别忘了带上妹妹,这样吧,告诉我你家的详细地址,我明天去接你们!”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一辆乳白色的丰田越野轿车停在了我们楼下,车门启处,下来一位气质高雅姿容靓丽的贵妇,正是桃姐!

此情此景,我怎么也不能把她和十几年前那个满脸哀怨病病怏怏的农妇联系起来。不由得感叹这世界变化得太快了!

小轿车在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上奔驰,桃姐一边开车一边告诉我,她家的林下参去年就卖了,因为每年都栽种一茬,所以往后年年都可以起参了。她们用卖参的钱盖了楼,买了车,可以说是提前奔小康了。桃姐还告诉我,月月正在省城读大学,学的是林业,说毕业后就回家乡来创业。

小车载着一路欢声笑语开进了翠屏村。

虽然在车上桃姐也给我介绍了他们家和他们村的变化,可是一下车,我还是“当惊世界殊”了!

这还是以前的翠屏村吗?原来的那些参差不齐的砖瓦房土坯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别墅式的小洋楼,村口用青石筑起了一座牌楼,楼顶上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两侧的大门柱上盘绕着栩栩如生的参花姑娘浮雕,参花朵朵,裙裾飘飘,令人联想到敦煌壁画上的飞天仙女。门柱外侧,又树立两条与门柱齐高的红松木板,上刻一副楹联:“神山神树神草”“仙境仙风仙人”,横批:“世外桃源”。桃姐告诉我,他们村已经被批为以人参养殖为主打的省级生态旅游景点,很多人家都开了旅店加餐馆,招徕游客,那些游客最喜欢喝这里的人参酒,品尝这里的山珍野味了。

我被深深地震撼了,忽然诗兴大发,草就了一首《清平乐·翠屏吟》:

人间神草,莫若长白好。道法自然循规找,留得青山不老。

翠屏郁郁葱葱,红楼掩映其中,桃姐梦中甜笑,漫山尽是参童。

(责任编辑 徐文)

作者简介:李春,男,笔名挠力鹤。原籍黑龙江省望奎县,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始在《黑龙江日报》发表作品,后中断。自1998年以来,先后在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报告文学、诗词上百篇(首)。16万字文集《马鹿之死》已在“龙版网”上架。杂文《此风不可刮》曾获《黑龙江日报》、省委宣传部、省文字改革委员会联合征文二等奖,随笔《山野菜三部曲》获省作家协会改革开放30年征文优秀奖并做专题片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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