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冰层下的暖流
——食指诗歌谈

2015-10-26张建波

星星·散文诗 2015年29期
关键词:冰层食指诗人

张建波

冰层下的暖流
——食指诗歌谈

张建波

以言说描摹并揭示诗人的时代特质殊非易事,原本丰富的存在常为个性解读所遮蔽,任重道远的文学批评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激活并还原历史仍然存疑。言是言非,诗人曾在那里,评古评今,诗歌恒存此处。诗人食指寄情孤独与命运等主题,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先觉精神拓印时代图景,引一代朦胧新风。有人讲,食指的思想是一架在清醒与疯狂间荡悠的秋千,我想说,食指的诗歌是一面列于现实府邸与朦胧意境之间的影壁,是连接现世孤独与未来理想之域的天梯,是穿越盛衰世事映衬芸芸众生的一缕心魂。他接续传统文化并融入现代性的创新,以其特异的精神体验与个性姿态丰富了中国当代的诗歌遗产。

诗人食指视痛苦为诗人的财富,将内心的痛苦变为诗歌的过程也得到了情感的释放与心理的满足。其诗歌有着“觉醒中有感伤,孤独中有凛然”的风格特质。缪斯火种深埋于冰层之下,其诗歌如冰层下的暖流缓缓而至,这冰层下的一线暖流,化解着旷日持久的冰冻,以温情浸润人间。“多希望你是温暖的阳光/能暖化我心中冻结的冰层。”(《希望》1968年),“然而,谁也没有能力来遏制啊/冰层下感情的暖流奔腾向前/”(《你们相爱》1968年),“‘春天在哪里啊’,它含着眼泪/重又开始了冰层下的旅行/”, “冷漠的冰层下鱼儿顺水飘去/听不到一声鱼儿痛苦的叹息。”(《鱼儿三部曲》1967—1968),冰层隐喻着时代特质,是生活状态的固化剂,将个体生命与情感重重压缩于线隙之间,这一暗冷的意象充满了些许的颓废与绝望,也糅合了几多的憧憬和希冀。食指在《诗探索》上写道:“那是1967年末1968年初的冰封雪冻之际,有一回我去农大附中途经一片农田,旁边有一条沟不似沟,河不象河的水流,两岸已经冻了冰,只有中间一条瘦瘦的流水,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灵。因当时‘红卫兵运动’受挫,大家心情都十分不好,这一景象使我联想到再见不到阳光的冰层之下,鱼儿(即我们)是在怎样地生活。”这种即景生情、源情化诗、因诗悟理的诗歌创作与中国传统文化一脉相承。与冰层意象平列的各类物象显现并散发出浓郁的革命气息,诗中“子弹、枪膛、士兵的营房、要塞、阵地、远航的兵舰、军用的皮带”等军事化术语的闪现,真实流露出时代的革命气息与深埋的战争情结,而“皮鞭、辱骂、白色的绷带、苦役、动荡、痛苦的叹息”传递出革命的暴力气息与严酷生态,“毛泽东像章、北斗星、伟大时代”隐喻着崇拜乃至膜拜的痴狂,诸如“漂泊、心的原野、弯月的扁舟、野生的荆棘”则是对现实社会的疏离与远遁。结合食指诗歌写作的时代,其早期诗歌写作于“红卫兵运动”的落潮期,青春的激情在“革命”的盲动后渐趋消退,“革命”口号的虚幻与“革命”行动的荒谬为理性的回归提供了参照,青春的叛逆唯有在真实的诗情中方得以淋漓尽致地宣泄,对于荒谬年代的质疑也将其清醒而孤独的剪影留存于时代影像之中。正是寄身于这样的时代,诗人压抑于冰层下的激情得以宣泄,禁锢于众声喧哗之中的思想也旁溢斜出,对现实的失望、对未来的迷惘,倾注于诗情诗意之中。对现实的失望叠加了生命的忧伤,“我终于明白了,在这地球上/比我冷得多的,是人们的心/”(《寒风》1968年)“昨天才被暖化的雪水/而今已结成新的冰凌/”(《希望》1968年),即使世易时移,仍然窥见在时代夹缝中生存的个体,甚至有着比疯狗更多的辛酸,有时又将愤怒隐匿于可怕的沉默,其诗中的“疯狗”意象何尝不是对秩序伦理的近乎绝望的挣扎!食指诗歌中弥漫着孤独、悲愤之情,生活中寻常的物件被如影随影的负面情绪熏染,网绳缘何狰狞?夜色因何恐怖?月亮为何冷漠?大地何以凄凉?以情润物,无物不在情网中,以意驭景,何景不在生命中?他妙手摘句,精警人心,“为什么还没等鱼儿得到暗示/黎明的手指就摘落了满天慌乱的寒星?”黎明时分,水中鱼儿,天上寒星,水中鱼儿暗示未传,天上寒星寂寥稀疏,黎明之手摘星而隐退,曙光一线洞开光明在即,诗意星空与喧嚣人世的轮番登场交织了生活的复杂与生命的神奇。现实不可期,未来可堪寄?诗人对于未来的期盼与焦灼时时流露于诗中,“我把脚印留给死亡/仍然向着未来奔走/”(《我这样说》1968年),“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相信未来》1968年),“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命运》1967年),“前程啊,远不可测/又怎能把希望寄托?”(《鱼儿三部曲》1967-1968年)对未来的想象延宕了现时的苦楚,在无限遥远的展望中过滤掉生活的音质。“未来”承载着童年的梦想,意味着诗意的远方,隐喻着美好的可能,对于“未来”的态度显现精神的流向,正是借助对于“未来”的无限猜想,慰藉了对时代怅惘乃至失望的无数知识青年,成为一代人走出歧路悲歌与人生迷茫的精神导航。

诗人林莽讲:“食指以独立的人的精神站出来歌唱,他让我们感到了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并首先是人的自由意志和人格的体现。他的后来者,朦胧诗的早期作者们正是沿袭了这点,才成为了开一代诗风的代表人物。从这一点上讲,食指的诗歌作品确实是划时代的。”[1]北岛、芒克、多多、严力、张朗朗、宋海泉等诗人均或多或少地受到食指这一地下写作的践行者诗歌的影响,堂皇的诗歌正史的座次应远逊于一代人情感与体验认同的意义。食指因袭着传统文学的质素,以诗为媒,抒情言志尽遣佳句,叙事抒怀寓意造象,其个体的独特感受与艺术的独创特质殊途同归。其“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自我艺术认知既与世家诗文教育有渊源,也与其讨教何其芳等名家见贤思齐有牵涉,更重要的是,诗人命定生在那样的一个时代,诗人注定是那样一个有着特立独行性格的浸染悲剧色彩的宿命者。

梳理文学正史,解读食指的诗歌文本,探宏入微处凸显政治漩涡裹挟的历史本相,正侧映衬间隐显纷乱世事中不与现实妥协的决绝姿态。谢冕称“食指是传统的浪漫主义的最后一位诗人”,张清华评价食指为人格与诗合一的“一次性生存”且其诗有着悲悯崇敬的品性,于坚诗将其描摹为“左边是汽车奔驰 右边是/弹冠相庆的知识分子/穷人食指 目不斜视两袖清风/”的抛名脱利者,李宪瑜则直言“食指及其诗歌的时代已经过去”,所做的是“擦拭”并“还他本来的光泽及简朴的荣耀”。众说纷纭,何伪何真?平民诗人的特质受制于无数理论的刑具,削足适履者古已有之,隐缺扬长者今人可为,文学评论角力四方的看客向来不缺,缺少的是直面的勇气与思辨的意识,匮乏的是真诚的感悟与理性的估量。诗人个体成长的经历容易雕成木乃伊式的标本供人观瞻,其实无限丰富的生活色彩绝非黑白两色可以独染。食指固然有着对于时代的清醒与疏离,就像昌耀未被命运压垮的诗歌一样,但在轰轰烈烈的时代洪流中又怎能不留下与时代趋同的和声?文学评论者往往执著于“剪一缕特征映衬时代”的选择性取样,忽视了作者的复杂与作品的丰富,淡漠了心魂的走向与精神的彷徨。诗人食指有唱和时代关注民间底层的诗作,也有体悟亲情友情的思索,这些不可避免影响了诗人精神特质的纯度与高度。如对时代的唱和:“太阳一出乐开怀/温暖穷人心里揣/地主窗上冰花败/俺家窗花向阳开”(《窗花》1968年),“高粱一熟一大片/好似山野红旗展/红旗开路向前进/杨家川又在最前面/”(《杨家川——写给为建设大寨县贡献力量的女青年》1969年),诗人往往以“少用眼泪叙说悲欢/多写诗歌赞美勇敢”的意识真诚地讴歌时代,直白中裸露赤诚,与潜于冰层之下的写作相映成趣,此时彼时的情感变换是否因循着时代的变迁抑或性格的双重衍生出悖谬一体的诗品?如果抽离了诗人的名字,这样的诗歌必将淹没于寻常巷陌间,泯然随众难以留世。食指诗歌亦有对民间底层的关怀:“盼到家信,她请你们/一字不落地读给她听/你若留心她眼角的泪水/便看到她质朴的心灵/”(《北京的安徽女佣》1979年),一个寻常的女佣的“思乡难归”生活状态凸显其对民间底层倾注的无尽关怀。食指诗歌还有对深沉爱愿友情的描摹:“可你亲切的目光和会心的微笑/像春日的阳光温暖着我的心房”(《给朋友之三》1995年),“一离开朋友们热情欢聚的酒席/便立即感到寒冷的围困与侵袭/”(《难忘的朋友聚会》1995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于时代动荡变幻中弥足珍贵。考究诗人后期居于福利院的生活,这种无可奈何的绝缘隔离是对友情亲情的反证:“懒惰、自私、野蛮和不卫生的习惯……/在这里集中了中国人所有的弱点/”(《在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1998年),“病房中躲都躲不开的低级取乐/打骂中夹杂的惨叫更令人寒心/恐惧中暗暗期盼春天的来临/我终于走出了福利院冰冷的铁门/”(《解冻的新潮——听施特劳斯的‘春之声’》2003年)。好在求仁得仁又何怨,每一处角落都隐匿着无限风景的阐释,福利院的生活状态拓展了常人未及的生活疆域,特定群体的思维意识与生活方式在生命的极端体验中凸显出难以估量的价值。

疾病的折磨、“运动”的颠簸、生活的潦倒、福利院的边缘构成了食指的难以复制的生存在轨迹。带来苦痛的冰层时代滋生了诗人的情怀,和平繁荣时期的现状泯灭了诗人渐趋衰退的才华,或许,骄傲荣耀未尝不是心灵的负荷!诗意在远方,生活在当下。也许对诗人食指而言,重要的反而不是诗歌化境的水到渠成,而是茶浓烟凶后一种近乎与生活同构的坚持的姿态更令人赞佩。食指的经典之作《相信未来》传诵已久,流传甚广,“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这样纯净而明朗,执着而真挚的信仰曾经影响了多少人!“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梁/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借助部分“空洞话语”的形式传递了理性的价值判断!《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定格历史镜像,传递离情别绪,“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我吃惊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上山下乡的离别场景触动了多少命运趋同的家庭,历史运动滋生的动荡犹如建筑物的一阵抖动,震颤着躯体,精警着人心!诗歌将公共空间的话语与私人空间的话语巧妙缝合,自然流畅之极,借助“告别”的仪式祭奠青春的记忆,凭借聚散的场景展开漫长的征途。但食指诗歌也有着先天不足,伴随着生活场域的窄化与生活交流的相对缺失,诗中经验世界的循环凸显了智识的匮乏。《歌和诗〈歌唱二小放牛郎〉》(2005年),题材、语言的重复显而易见,遑谈意象与手法!诗中流于语言的描摹而缺乏诗歌语言的弹性质感,夕阳老年之人,对于季节时令的变换愈加敏感,《冬日的阳光》、《秋雨》、《秋阳》、《苦夏》、《春雪》,大多是对生活的简单描摹,当属“写境”而非“化境”,诗人相对隔离的生活状态也显现出与社会人生的疏离,《润物细无声——给林莽》也从反面揭示出诗人常常固守于狭小故交之圈与社会相对隔离的生活状态,个别针对现实的作品如《我军将士的百年一哭》(2008年),真情可觉可解,质量沦为下乘,易误认为唱和时代的重复之作。

优秀的诗歌拥有一种韧性的力量,在现实与梦想间释放出无形的张力,又如一股清纯的缓流,在岩石花树里点缀出山林的静谧。食指的名字已是一代诗歌的密码,是自由精神的寓言,是特立独行的册页。尹耀飞在解评食指的抒情性时曾讲“就抒情而言,与同一时期和稍后的优秀抒情诗人相比,食指比昌耀多了些格律的规范,比海子多了些赤诚,比北岛多了些理想的坚定,比舒婷多了些心灵的苦涩味,从而在整体上呈现出传统抒情模式对食指诗歌的包容。”[2]千山竞秀,一壑风流,参差多态之间,独受此份,百载而下,当享朦胧诗前源之引领者美誉。诗人的胜利有时在于对经典的无知,经历绝境的精神净化似乎可以免检,只有无意着墨方能偏得风流,当语言与命运劈面相逢,即可淬炼出时代的真质之音,绵绵不绝。“永不畏惧冷酷的风雪/绝不俯仰寒冬的气息/”,食指曾于红色海洋中狂欢背景下显现冷静与沉默,源于灵魂深处的真实阵痛如泉汩汩而出,当激情与才气随着时代背景的变换逐渐淡出之际,他“却甘愿深院躲藏,闭门著书/还我本色,做一个草民书生/”(《人生舞台之四》1995年),隐于闹市任随风淡云轻。他曾以其“带血的双鳍”于时代的冰层下滑行,在冻结的夜梦暖化后,完成了一次次的凌空跃展,此刻,脑海中幻化出这样的一幅画面:在鱼儿群居的海湾边,在翕动的腮片平静后,一具具锋芒毕露的鱼骨赫然在滩,像不公正时代的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为历史的苍白记忆提供了鲜活的素材,为后来“地下写作”的标签提供了命名的资源。

1.廖亦武﹒沉沦的圣殿[M]﹒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122.

2.尹耀飞﹒论食指诗歌的古典情怀及当下意义[J]﹒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7,(3):27﹒

猜你喜欢

冰层食指诗人
Reducing ice melting with blankets 冰层融化,毯子救急
晒娃还要看诗人
磨 刀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为什么南极降水很少却有很厚的冰层?
美国湖岸冰层奇景
危险的冰层
平衡尺子
拇食指巨指症1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