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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种一个自己

2015-10-14西雨客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苗花盆冰淇淋

月光中的房间冷冷清清。胸腔里似乎有头小怪物,怦怦地跳着。

我把一颗绿色的种子埋进了花盆里。

早上,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

“小哆。”一个憔悴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是爸爸。

“吃了早餐再走。”他很无奈。

我没有说话,也不敢看他,我连爸爸的眼睛都不敢看。

“在家里就不要这样了。”他叹着气,“多跟爸爸说说话啊。”

我只能使劲点头,匆匆吃完早饭,就跑出了家。

跟别人接触,我会莫名害怕,哪怕是爸爸。我想不明白。

其实我觉得一个人很好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去玩、一个人自由自在。但,一个人也有不好的地方,有时会觉得……孤独。

所以我跑去山上,对着流星许愿:如果,有另外一个自己就好了。

啊,就这样!我在下山时捡到了一颗绿色的种子。不可思议的是,当我碰到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一颗可以种出自己的种子,好像命中注定一样。

我欣喜若狂,流星听到了我的愿望!而我,要播种一个自己啦!

另一个,可以陪自己说说话的自己。

想到这,我有点开心,于是越跑越快。可没跑两步,却撞到一个人。

被撞的那人,“哎哟”一声,直接倒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男孩,黑头发黑眼睛,穿着跟我一样的校服。他捂着膝盖,咧着嘴直抽气。

他看向我,眉头是紧紧蹙着的。

我傻了。我想,我应该扶他去学校医务室,我想,我最起码要道个歉吧。但是,我完全不知所措,我张开嘴,又闭上,张开又闭上,身子颤抖,指甲紧紧掐进手心里。

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说不出话,我几乎要崩溃了。我落荒而逃。

惊魂未定地跑回班级,我窝在座位上,捂住胸口,舒气,尽力让自己平静,可心跳刚刚变缓,更大的恐惧感便袭上心头。

我眼前再次浮现出男孩紧锁的眉头。他膝盖破了,我却连对不起都没说。他会怎么看我?会看不起我吧,会记住我,会记恨我,说不定还会告诉老师!如果老师知道了,还会喊来家长……

不!我抱着头,恨不得让自己消失掉。

熬到放学,我飞快地逃离了学校。

晚上,月光洒在红色花盆上,迷迷蒙蒙的。我睡不着,就坐在床上,抱着花盆。

也许唱歌会让种子快点发芽,也许讲一个童话可以让它快点苏醒,可我张不开嘴。我只能轻轻摇着它,心说:嗨,亲爱的种子啊,快点发芽吧!

很多事都是这么不可思议,一如我能捡到这颗神奇的种子。

在我的默念声中,花盆突然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土壤开始颤动,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绿色的荧光慢慢从土壤里亮起来。

透过仿佛透明起来的土壤,我看到,种子在蠕动、翻滚,并骤然裂开了。

“噗嗤”一声。

一根纤细的小苗从种子里探出头,接着蹿出土壤,优雅地开出了第一片小小的绿叶。

我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忍不住想去亲吻这根小苗。

我满足地躺回床上,刚闭上眼,接踵而至的问题又在我脑袋里乱窜了——

真期待啊,真开心!不过,小苗需要多久才能长出一个自己?是明天还是哪一天?等长出来了,我该怎么跟自己打招呼呢?要是爸爸发现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我……不不,不能让他发现,也不能让别人发现!

第二天一早,我看着小苗,心想,我不能留下它,我必须随时带着它,保护好它。

幸好花盆不大,可以轻易放进书包。我小心地背起书包,仿若背着一个艰巨的任务,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勇士。

去学校的路上,我走得很慢,尽量让身体平稳,走下台阶时,简直如履薄冰。

“嗨,你好!”突然,身后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

我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跟我打招呼。

“嗨!”男孩的声音近了,在朝我逼近!

我愣了一下,疑惑地转过头,彻底呆住了。

喊我的人踮着左脚,赫然是我之前撞倒的男孩!

我口干舌燥,感觉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我想立马逃跑,飞快地逃跑,但背上沉甸甸的,又怕动作大伤害到花盆里的小苗,就一时顿在了原地。

“你好,我叫路非。”男孩笑着对我伸出手,“你呢?”

我本来以为他是来报仇的,没想到他居然自我介绍起来。我想,我应该伸出手,也做个自我介绍吧,但莫名的恐惧让我的手臂灌了铅一般沉重。

我咧开嘴,强迫自己笑。

可能我笑得跟哭没什么两样,反正,我看到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担心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要陪你去医务室?”

这句话,换成了膝盖受伤的他来说,多可笑啊。我的心里积满了自责和内疚。

我拼命咬自己的舌头,终于,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话。

“对……对不起!”我大喊了一声,羞愧难当地转身逃走。

不巧的是,我的脚被一块石头绊住了!

花盆!脑海里乱成一团,我绝望地想让自己稳住。

想象中的重摔没有出现。是路非,他一只手挡在我的胸口处,巧巧地稳着我。

我哆嗦着,赶紧站直身子,褪下书包,紧张地拉开拉链瞧。花盆里的小苗完好无损。

我重重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那里面是什么?”路非饶有兴趣地看过来。

我慌忙拉上拉链。

他的脸上闪过几缕不一样的神色,先是惊讶,接着是担忧。

不过,他马上恢复了平静,并主动地拉住了我的手:“一起去学校吧!”

一个激灵,我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想甩开他的手。他紧紧攥着,不打算松开。

我央求地看向他。

他装作没看见,拉住我走起来,一边走一边说:“你叫什么,快点告诉我嘛!对了,我发现有家冰淇淋很好吃,放学一起去?”

我的脑袋,晕晕乎乎的,被他握着的手极度不舒服。他为什么不找我报仇,反而微笑着跟我说话,甚至还拉起我的手?

我挣扎起来,可挣不开。我无力地放弃了,任由他拉着。

奇怪的是,我的身子不再难受,心跳慢慢平静下来,脑袋也清醒了很多,而手心上传来了一阵阵柔软的、棉花团一样的温度。

好不容易挨到学校,他终于松了手:“傍晚放学见哦!”

我红着脸,急迫地逃走了。

回到座位,我把花盆塞进了抽屉。放好书本,把手探进去,抱着花盆,我把耳朵贴在桌子上。

我亲爱的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呢?

放学后,在我走出校门的那一刻,路非从一棵大树后跳出来,笑着喊:“李小哆!”

我想转身逃,可却愣住了,因为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猜他可能向别人打听了我。

“李小哆,李小哆!”他来到我面前,又去牵我的手。我下意识躲开,但他一下子握住了。

我屏住了呼吸。

他可能发现我很紧张,便拉着我跑起来,嘿嘿笑着:“跟我来!”

不得不说,他带我来吃的冰淇淋,真的很好吃。粉红色的冰冻奶油淋上浓浓的蓝莓酱,吃起来,凉丝丝的,却又带着一股淡淡的、暖暖的味道。

他舔着冰淇淋,背对着西方站着,天际霞光从他周围蔓延而来,映得我不得不用手去遮挡。

看不见表情,他好像依旧笑着。

他说:“再见了,李小哆,明天见。”

回到家,我拿出花盆,给它浇了些水。它扭动了两下,像在感谢。

我抱着花盆,低着头,看着它发呆。我的脑海里又跳出无数的令人纠结的问题,这些问题变幻着花样,一个个朝我袭来,让我十分头疼。

我的愿望不就是希望出现另一个自己,让他陪着我,让我不再孤身一人吗?既然这是我热切期盼的事,为什么,我现在还会这么忧愁和担心。我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呢?

我叹着气,看向被路非握过的手。

正看得发呆,花盆突然发出了一声“咔”的崩裂声。

这是怎么了?我瞪大了眼睛。小苗在月光的照耀下,正在飞快生长,一片片叶子钻了出来,它的枝干快速地变粗。

花盆再次发出一声惨叫。

坏了坏了!我慌忙用书包套住花盆,趁爸爸去厨房的空当,冲出了家。

跑在路上,怀里的书包不停抖动,绿色的叶子使劲往外钻。我快速跑进一片幽深的树林。

我把花盆从书包里倒出来。小苗的根系已经撑破了花盆,掉落在地的那一刻,就疯狂地钻进了大地。吸收到了足够的养分,小苗以更加可怕的速度壮大着,它的枝干变得比我的手臂还粗,绿色叶子亮着幽幽的荧光。

一个花骨朵出现在小苗顶部,倒悬着,蓦地绽放了,而篮球大的黄色花朵里居然卧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这个小人也是绿色,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手足,蜷缩着。

我的心怦怦直跳。

快点结出果子吧!我在心里喊。

可它却停止了生长。

我想,没多久,它就可以结出另一个我了!

我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

我开始心不在焉,上课走神,路上不等绿灯,经过那树林时,都恨不得钻进去瞧瞧,可是我必须小心谨慎,万一别人知道了,就糟了。

这可把我折磨坏了,我开始失眠,开始胡思乱想。

整整折磨了两周。

当再一次看着镜子里的“熊猫”人时,我不禁生出这样的疑问:我真的开心吗?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可为什么开心不起来?

路非自从上次之后,就一直在放学后等我了。他每次都会握着我的手,不停跟我说话,说他班里的事,说他听过的各种神奇的事。

一开始,我很烦,很紧张,我没有应付过这种“交流”,全身紧绷。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惊讶地发现,听他说话,也许是件还不错的事,因为跟他一起,我的心思就从树林里的“自己”那转移到了别处。

这让疲惫不堪的我稍感放松。

但我依旧沉默着。我每次想说些什么,例如“冰淇淋好吃”、“别拉着我的手”、“好累”的时候,张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也许,我只能跟自己对答如流。这让我更加期待另一个自己了。

往常,我会跟路非吃完冰淇淋再分开,但今天不行,我有强烈的预感,另一个自己要成熟了!我必须马上赶过去。

我挣开了他的手。

“怎么了?”路非看着我,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有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

“没事就去吃冰淇淋啊。”他笑起来。

我转身跑起来。

“李小哆!”他跟在我后面,喊我。

我停下来,他也停下。

我再跑,他继续追。

我恨恨地瞪着他。

他突然不再笑,严肃而认真地说:“李小哆,不要去。”

他在说什么啊!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不要去?他凭什么不让我去迎接另一个自己!他没有资格!

我感到非常难过。我几乎抽着鼻子,逃离了现场。

路非没追来。

我一路跑到那个树林。

绿色的植株变得黄灿灿,那朵花的花瓣有些枯萎,中心的小人倒是愈加清晰了。他紧闭着双眼,沉睡着,齐耳短发贴在额头上,身子外包裹着一层薄薄的壳。

我忍不住凑近了。他的面容,是那么熟悉。不过,他却很小,大概只有我两个拳头大。

这时,植物的叶子也出现了枯萎的迹象。也许,我现在该摘下他,让他,让这个自己苏醒。

我伸出了手,一寸一寸地接近他。

“李小哆!”

突然,我身后响起路非的叫喊声。

他居然跟过来了,他居然跟踪我!我转过身,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就再次朝“自己”伸出了手。可就在我碰到“自己”时,路非突然扑过来,撞倒我,压在我身上,一脸严肃地冲我吼:“不要摘下!”

他跟踪我就算了,还不让我去实现我的愿望。我怒不可遏,挣扎起来。

“李小哆!听我说!”他看了看花里的小人,“你不能摘下他,因为他只有十天的生命。”

他在说什么啊!我甚至捶打起他来。

“他如果苏醒,十天后就会凋零,对他来说,不公平,而你也会因为他的凋零,变得更加难过和孤独!”路非躲过我的拳头。

这株植物已经彻底枯萎了,枯色的枝干看起来摇摇欲断,我的预感告诉我,如果我再不摘下他,就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

我被路非压得爬不起来,心里涌出浓浓的失落和无尽的悲伤,我鼻子酸得难受,心里有一股不得不释放的怒火,我居然发出了声音。是的,我吼了出来。

“你凭什么阻止我!凭什么不让我摘下他!没有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路非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你还有父母,还有同学,还有我这个朋友!”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会做你的朋友,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啊!”他又说,“别怕,好吗?”

啊,他在说什么!朋友?是啊,他在说!我们是朋友……

我依旧愣愣地,但不知怎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眼前一片模糊,他的声音像一缕细碎的阳光,在我耳边飘荡起来。

他说他以前跟我一样,是个讨厌交流的自闭又孤独的孩子,他说他为了逃避这一切,为了让自己不再孤独,许下了希望能跟自己做朋友的愿望。于是,他捡到了一颗神奇的种子,种子生根发芽,结出了另一个“他”。他高兴坏了,以为自己可以不再孤独,可是十天后,那个“他”却凋零了,“他”的寿命只有十天,“他”匆匆走过这个世界,带着与他一样的遗憾和悲伤。而他再次孤独起来,甚至更加孤独了。后来,父母和同学的关心让他慢慢振作起来,他开始接触别人,开始放开心扉,渐渐开朗,也不再孤独……

他说他无意中看到了我书包里的那株小苗,知道我也在播种另一个自己,知道后果的他很担心,决定做我的朋友,陪我渡过难关。

“不要让他苏醒,好吗?”路非拉着我的手,轻轻地问我。

他的手软软的,却显得很有力量。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看着依旧沉睡的那个自己,死命地点头。

这棵植物更加萎缩了,黑褐色的圆斑蛛网一样蔓延到它的茎干、叶柄,还有它的果实——那个“我”身上。

它们在这一刻,彻底枯萎了。风一吹,噗一下,化作了一蓬黑色的粉尘。

我死死咬住嘴唇,憋住哭声。

再见了,另一个自己。

路非蹲下来,从黑灰里捡出来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颗圆圆的、绿色的种子。

“李小哆,你看!”路非攥紧了我的手,很紧很紧,“另外那个你还在这里,他会一直沉睡下去。”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是啊,他要继续沉睡下去,而我,却不再孤单了。

路非,谢谢你,我的朋友。

认识作者

大家好,我叫西雨客,是一名儿童文学写作者,也是一个爱绘画、爱自然的大孩子。

我的愿望是住在大山里,在森林中创作各种各样的小说和童话。

喜欢我的朋友们,可以在《少年文艺》《儿童文学》《读友》等杂志看到我的短篇作品,还可以来微博跟我互动哦!@西雨客与朵布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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