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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情让这个世界会逐渐好起来

2015-09-10张纳

北京青年周刊 2015年17期
关键词:巴国桑桑同情

张纳

虹影一直在写重庆,之前在一部部作品里说的最多的重庆,前世今生的,起承转合的。2009年,她被重庆市民选是为重庆城市形象推广大使。

早些年的重庆在她的笔下是有一种调子的,像是一张张被水浸过的照片,传递出一种奇幻的气质,粗砺的飞沙走石;踩着流星到处逃亡;车、船、马交相辉映;饥饿的孤儿;流浪、落寞、孤寂……

而多年之后的重庆变了,她的新书《里娅传奇》,里面巴国形象坐实了,像是有一轮太阳冲破了阴霾,呈现出光亮来。

解玺璋说,虹影一直是在处理自己的生活经验,做了母亲之后,表达方式截然不同。

她还是在写重庆——重庆南岸乌龟石九三巷上临江依山有六七八号三个院子,住着二十多户贫苦人,几乎都是船员和下力工。

在她的书中有插画,那插画大部分是黄色,有小小姑娘穿着金黄色的布衣裳,几条长长的辫子随风飘扬;小小姑娘是巴国至高无上的巫姑,帮助悲痛欲绝的葛太太找回儿子……

“即便在人生最绝望的境遇,也始终保持着善良和同情心,给予他人关心和友善——这些人是我记忆里最宝贵的珍藏,让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光。”

Q:你的写作是把自身的成长经验一直延续到孩子身上,从上辈延续到下去?

A:记忆对每个人是非常重要的,我通过回到过去把记忆中掩盖的东西重新表现出来。我是一个爱做梦的人,我在梦里面看到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生活,讨论一颗鸡蛋怎样吃,怎样加水打开,怎样用烫锅煎。

在六号与七号院子间是一个独门独户稍小一些带后花园的房子,住着Z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大人孩子受过好教育,成分不好,这带地区的人都不和他们往来。1968年,我在六号院子长到六岁,开始听人说Z家两个儿子都是派性小头目,武斗时,一个指挥岸上,一个指挥江上,一个战亡,另一个被报仇而死,一个葬在沙坪坝红卫兵烈士墓,一个在江中,未打捞到尸体。

悲痛使Z太太一夜白头。那时常常看见人狂奔而下,跳入长江里自杀,也有一家子一起跳的。到江边看尸体,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惟一认为消磨时间最刺激的方式,比看有人被抓走或是游街有意思,尸体会肿得像个透明的大馒头,浮在江水或搁浅在回水沱的沙滩上,男人脸朝江水,女人面朝天空,见亲人或仇敌七窍出鲜血。

你之所以喜欢上文学,也跟重庆的这些生活有关系?

Z家与这一切无关,失去儿子的Z太太没再去银行上班,她在家里天天看外国小说。作为一个非婚孩子,整个街道整个学校无人看得起我,家人也不和我说话,我经常瞅着空子,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有一天我透过Z家大门缝看见Z太太坐在过道的躺椅上看书,我很好奇,想知道那厚厚发黄的书里有什么东西让她那么神情专注。结果她发现我,让我进去,也递了一本书给我,我记不得是什么,反正我坐下来看,看得天晚了,我父亲站在大门口大喊我回家才停住。就是那天,她让我借书回家。Z太太优雅端庄,总是穿黑衣黑布鞋,她心里无限悲伤,眼神却是非常安静。她把自己放入小说世界里,把我放入小说世界里,忘掉自身的悲惨。人的悲痛苦楚不管贫富贵贱老少,如果没有这些书,Z太太肯定度不过去的,我也一样。

Q:那时候的生活真的是像梦境,也都太玄妙传奇了。

A:那时每到傍晚都有人挑桶收粪便,各家端出马桶来倒,若是错过,就只能端到较远的公共厕所的粪池。我很小就开始做这事,经常做砸事。几十年过去,到现在我也常做和以前发生过的事一样的梦:下过雨的小路太滑,我端着马桶滑倒在地,马桶里的脏东西全洒出来,臭气熏天,我运来灶坑里的烧过的煤灰在那儿清扫,不时有人经过踢我一脚,辱骂我,而我的家人就在坡上面好玩似的看着我,我多么希望他们伸出手来帮我清理,我多么希望有人会阻止辱骂打我的人,可是没有人。

中学毕业前我一直是一个又笨又内向的女孩,做什么都是那样不灵巧,不着方寸。记得有一次学校扩建操场,劳动课时我们得从江边挑沙子到学校,铲沙子的同学往我的筐子压了好多沙,我担不动,使劲儿走了一段路,终于撑不住,筐子连扁担人都倒了,脚在筐子里,慌张的样子很滑稽,铲沙子的同学铲了沙子从我头到脚浇下来,我吓得闭着眼睛,浑身直打抖,他们笑得更起劲了。

没有一个人阻止,也没有一个人事后对我表示安慰。欺负一个私生子,一个坏女人的孩子,是应该的。

Q:生活中的善良的人给你的光亮吧?

A:上初二那年我们有了一个新的政治老师,正值学农周,全校师生到附近农村跟农民一起修梯田,垒石块铺泥,拔草。中途休息时,都在马路上画格子跳房子。他们不让我玩,我只能站在边上看。一声哨响都离开马路到梯田。因为严重贫血,我突然昏在大马路上,有好几个同学见到,没什么感觉,跑开了。新来的政治老师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急忙跑过来,这时一辆卡车急驶而来,她急忙把我推到路边,然后背起我往附近的医院走去。她的个子很小,不知道力气从哪里来的。医生给我喝了葡萄水后,我醒过来,看见她亲切的笑容,她握着我的手说:“没事了,不要怕。”高中毕业高考考完了,我打听到政治老师的家,走了好多路,去看她。她生活得很不好,三代人挤在一个破破的房子里,她备课的地方是一个快散架的矮櫈,她的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哭着,记不得是父亲或母亲腿有问题躺在床上,门口铁皮灶上煎着中药。我说没考好。她沉寂了一会儿,认真地说,自学也会成材。

那天她对我说了好多话。几十年过去,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打听过,可是没成功。可她对我那份发自内心的关爱,就是暗夜里的一束光,一直照耀着我。

Q:《里娅传奇》的巴国就是你小时候的巴国,写作的过程也是和记忆对话的过程吧?

A:写《里娅传奇》时,我想到了Z太太和我的政治老师,自己是弱者,却不失对弱者的同情和怜悯。

我把现实里Z太太的悲痛通过葛太太这个形象呈现出来。桑桑,这个聪慧的少年形象,在这本书里成了我对过去那些时期心灵的需求,那些消失了古巴国神奇传说,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同样是出于那时的梦想,想有一个里娅出现,得到她的拯救。想一想吧,桑桑向葛太太伸出了同情的手,他的行为感动了古巴国巫师里娅,她像天使一样,不惜牺牲自己让葛太太与儿相见,安抚了她伤痛累累的心,当然也安抚了少年桑桑的心。

Q:同情和悲悯成为你的书的主题,这跟做妈妈这个角色有直接的关系吧。

A:女儿是我的第一个听众,当我讲到葛太太在花园里晾死去的儿子毛毛从婴儿到大的衣服时,她哭了,说她好可怜。

作为一个孩子,接受能力完全超越我们大人的想象,她像桑桑一样对葛太太特别同情,深受故事感动。欧里庇得斯说过,一个对社会富有同情的人,虽然非亲非故,却远胜一千个姻亲世戚。这个世界残忍无情,弱肉强食,不经意间便把我们的同情心掠走,我们的内心变得坚硬如冰,我们对弱者和悲剧视而不见,但也有人例外。这本书题献给我的女儿,我希望她像桑桑,始终有一颗柔软心,帮助人爱人,假如有一天,人生出现困境险遇,我也希望她可以像葛太太的原型Z太太一样靠读文学故事度过,尤其是摸着读着我专门为她写的这些书时,她就不会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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