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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向事物本身”

2015-09-10荣光启

安徽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沙马断片逻辑性

荣光启

一、“毛茸茸的现实”

我第一次读到沙马(1958~)的诗,是在《不解》诗歌年刊2006年号上,我看到他是“首届不解诗歌奖”得主,这“首届不解诗歌奖”得主当然不可小视。我翻看沙马那24首诗,第一首《为了一些往事》便令我很惊讶:

为了一些往事,他用手

摸镜子里的人。

他看见了许多舌头

呜呜地叫。

女人,逻辑性,小野兽

这些毛茸茸的现实。

我心里想,沙马年纪比我大,倒比我们有童心呢,这种没头没脑地作诗方式,很像顾城(1956~1993)的风格。这末一句,实在很妙,很多人只把“现实”当石头,谁去真正感受那“现实”,触摸它纷繁、杂乱、刺激人的“毛茸茸”的质地呢?待到看第二首《观念》:“一只鸟儿飞得有些乱/不像两只鸟儿/两只鸟儿也可能飞得/有些乱,但/不像一只鸟儿/那样没有逻辑性”,这里再次遇到“逻辑性”一词,我想沙马或许是想达到某种反讽的意图,而“反讽”是诗歌中不可缺少的元素之一。或许是有意挑战抒情诗的“逻辑性”。他的写作,最大限度地剔除了语言在日常交际功能中的逻辑性,尝试以一些并列、独立的语词、意象来组织诗句,喜欢以中间缺乏叙述链的感觉、想象和经验来完成诗歌。这样的写作在文本上自然晦涩难懂,也缺乏通常的诗意之美,但收获的却是对现实的“本质直观”,有对现实的现象学还原之效,常常使我们获得许多诗歌写作本身的趣味和对现实、世界的全新经验。

二、“直觉即艺术”

沙马年逾五十,博览群书,阅读视野广阔,过去年代,写作也曾“带有浓郁的浪漫主义抒情”色彩。但约从1994年开始,他尝试自我风格的突破与变化。这一自我转型也对应于1993年左右当代中国文化上的那个显著的转型期。这种写作的转型主要是“观念”的转型,诗人、作家对世界的看法的“转型”。在沙马那里,也许他也体会到那个在既往文学秩序中作为“想象共同体”的那个“世界”的可疑与崩溃,他宁愿信赖生存的“非连续性和零散化”、“倾心于一个断片世界”、相信克罗齐的“直觉即艺术”,相信“事物、语言和现象的片断,被聚合在一起,会产生极大的揭示性力量”。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在《存在与时间》里对现象学有这样一种看法:“它让那显现自身者,以自己显现自身的方式,被从它自己那里看到。”当代学者阐释说:“现象学是这样一种研究,它让你能够看到现象自身显现出来的东西,既不是你强加给现象的,又不是你有意无意克扣过的。”在“朝向事情本身”的意义上,沙马也是一个在诗歌中的现象学实验者:“诗歌应‘拒绝一切关于先验中的观念’。我认定一首好诗能扩张经验的直觉性,抵达生存的本质。我有意识地使观察的角度偏离常识,从而使我看到的东西显得冷漠、孤僻、荒谬和似是而非。”“断片”式的诗学追求表现为“注重诗的直接性、现实性,不要暗示、象征和隐喻”。这脱离了诗歌通常的制作方式和阅读期待,沙马的诗歌曾经受到读者冷遇那是自然。诗歌在经受时代考验时,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但这些对于一个思忖存在本真的思想者、写作者而言又算得什么呢?这也是沙马值得我敬佩的原因,他耐得住寂寞,忍受得住生存意义的退隐,以写作来辨明自身、凸显存在,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者——我相信他纯粹是为了那隐身的“恒然长存者”而思、而写。多年来他在生存的困境中坚持读书、思想和写作,今天的一点诗人名声,至多也只是这个生涯对他的偶然回报。

三、不能忽略的生命“瞬间”

我喜欢沙马一些在抒情上极为克制、在想象上极为冷静、在语言上不矫饰的诗作。在这些诗作中,他对存在的“片断”、生命的瞬间的把握非常纯粹、非常直接,仿佛那个“恒然长存者”、那个瞬间再次凸显出来,他使你获得一种对现实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仿佛你在将沙马的那个思想也思想了一遍。在诗作《天亮时》中,沙马描述了一个“早晨”的关于“身体”的“瞬间”:

我常在天亮时怀疑自己的身体。

实际上身体是

一个概念,它先于

我对自身的认识。

从床上爬起来

就感到一只虫钻进身体

无论我开口或不开口

它都不会出来了。

我闷头闷脑地走在街上

不理任何人

惶惶不安。一只蛆虫

周游我的全身,难受时我就

躲在广告后面

说些自言自语的话

一开口就发出了异味。

有人建议我打开

一扇窗子,做深呼吸

一个劲儿喝水

大声唱歌

不停地摇头

或者看看黑格尔的书

换一个眼光看问题

这些叫我茫然。早晨

是个瞬间,我能忽略这个瞬间吗?

这是关于一个早晨对自我身体的思忖,沙马在这里尽量客观地描述生命中发生的感觉、事件、画面,让这些感觉、事件、画面的断片来言说那个关于“身体”的突如其来的疑惑,和对那个清晨“瞬间”在意识上的真实感。人在某些瞬间对意义匮乏的现实和失去根源的世界的怀疑,是许多话语所不能拯救的,无论是“黑格尔”还是其他什么“眼光”。若按照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的说法,“一件艺术作品是恢复失去的时光的唯一手段”,那么,沙马在这首诗里复得了属于他的那个早晨,那个“天亮时”的一个瞬间。

四、存在与存在者的思忖

在另一首诗里,沙马再次呈现出他用诗歌思忖存在的品质:

个人活着的形式

与存在是两回事。

就像你把眼光放在

一条蛇身上

它滑溜一下

就消失了。

就像两个盲人

在一个叉口

分开了,就像

我对自己曾丢失的

东西茫然无知。

(《个人的形式》)

我想博学的沙马一定知道哲学家所说的那个“存在”——这个所指不是“存在者”,它是一切“存在者”的源头与意义。现代人的悲剧正在于忘却了存在,而去崇拜那必有一死或短存的存在者,把存在者当作存在本身。但“存在决不是存在者”,这也是海德格尔为什么说“我们把靠词语的意义去神思存在视为诗的本质”,这个“诗的本质”对于现代人来说太重要了。在此意义上,我觉得沙马作为一个现代个体生存的人,是本真的,他在感受着“活着的形式”与“存在”的分裂;而作为一个艺术作品的制作者,他是那种“本质”意义上的诗人,他在思忖那隐身的“存在”。他的言说以感觉、经验和想象为材料,在意象化的语词(滑溜而过的“蛇”、擦肩而过的“盲人”)中展开,他通过他的词语将自身与那不胫而走的“恒然长存者”牵连起来,虽然生存之根基已经消隐,但诗人还不至于是彻底的无根之飘泊。

沙马似乎不是高产的诗人,但还是有一批诗作值得一读,像《沉默》、《沿黑夜走来》、《心境》、《上了船》、《我的做法跟你不同》、《差异》、《很多时候我是不说话的》等,其中都有不少闪光之处。当代诗人以沙马这种“断片”、客观、常常“拒绝隐喻”、哲思的方式写作的,也不算少数,仅在湖北,我知道就有诗人槐树和黄沙子。这两位也写出了不少优秀之作,和槐树喜欢在诗歌中对生存作哲思性的“客观”观察相比,沙马的诗多了一种“毛茸茸的现实”感觉,显得圆润一些,其诗歌对存在的那种深度思忖也明晰可见。

五、当下诗人的处境与应对

这些当然是沙马的出众之处,但从我个人对当下诗人处境的理解和对现代诗歌的期待来看,我觉得沙马在诗歌写作上,还可以有一次“观念”上的转型。沙马等人这样的写作方式,固然有他们自身在世界观、认识论方面的偏爱,但也不可忽视特定的历史境况对知识分子的影响,沙马的自白也许是有代表性的:“我敬畏那些大师们游刃自如地驾驭他所处的时代,准确地把握时代的脉搏,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所描写的不是生活实际如何,而是生活应该如何。可我面对自身的时代却感到恐惧和茫然,对宏大场景和事件的‘失语’,对自己所处社会中的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的疑虑,使我选择了小心翼翼地走自己的路。这么多年来,我孤独、沉默、疲惫而固执地走着一条偏僻的路。”

沙马的诗作确实有许多个人化的品质,他的写作已经有非常坚实的质地,但其个人视野、经验层面、感觉和想象方式,还需对现实和世界开放。无论是诗人和诗歌的层面,我都希望当代的诗歌写作者与现实和世界有一种对话和互动的关系,而不仅是个人单向地朝存在深处孤独的挺进,发出许多历代思考者说滥了的“虚无”、“荒诞”但于事无补的呓语。在这个意义上,我近期阅读的沙马诗作中,我最喜欢《理智之年》,此诗在他的诗作中篇幅算长的,但我看中的不是篇幅,而是他在诗中试图叙述一种个人生活史,在横向的生活观察中有纵向的个人历史。这样的诗作在经验、感觉和想象上它显得向现实和世界开放。在个人经验中,有社会、历史的典型性、象征性勾勒,有对现实、世界的谐谑性的叙述:

……

我到了理智之年,身体被打开过两次

(医生没说拿走什么,又放进什么)

使我丧失了好的感受力,老想着天气

会继续坏下去,坏下去的。每天一觉醒来

不知干些什么,在房间里兜圈子

大声地叫,把烟蒂,脏袜子,耳机套子

果皮,唇油膏和废弃的电话线扔出窗外。

不像我叔伯活得精神充实,年轻时

在卫生间的坐便器上读完了《哥达纲领批判》

怀念毛泽东时代,一分为二看问题

说世界是物质的世界。(物质在这里表现为震动着的空气层,声音即语言,意识注定在里面受到纠缠)

我不与他理论。人过了中年就是一只蛆虫了

不知疲倦地朝有缝隙的地方爬动

直到周围弥漫起樟脑丸的气味才感到

生活有多么大的偶然性。

令人不安的是他知道我的过去

喝了酒就嘲笑我,说我的内心不是

一天的星星,而是一个大粪坑

他的舌头在嘴里不停地转动越说越迷糊:

比如孔雀开屏,开得夸张

比如将鱼说成人类的祖先,避免提到春天和猫(不含语言和它所描述的东西)

噢,人类,不过是一个动物学家的梦。

……

在这样一个叙述结构和想象场域中,诗人其实更有想象和言说的自由,诗歌也容易得诗所应有的叙述节奏、声音节奏和结构上的特征。这样的诗歌美学在那种“断片”式或即兴式的写作中是难以完成的。《理智之年》里的经验、趣味、思想是丰富的,多层面的,我不敢说这是一首伟大之作,但在沙马的作品中,它有启示未来的意义。

(注:由于篇幅的限制,本文有删节)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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