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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缕奇缘

2015-09-10马贼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9期
关键词:天机胡子和尚

马贼

五年前,七剑山堂。

梅华站在已熄火的剑炉前,面对着一截红锈斑驳、坑坑洼洼,大概只能看出个刀型的残铁,欲哭无泪。

其实三个月前癞头僧捧着那块“铁”踏入七剑山堂的山门,梅华当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那日,癞头僧手捧一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箱,神情肃穆,仿佛捧着自己一生的宿命,他站定在七剑山堂大门外遥遥朝内喊道:“梅胡子出来接驾!”

山堂弟子为之震惊,不知何人如此嚣张,纷纷往山门拥去。梅华领首出门,一看是癞头僧,自己先没了脾气,对和尚嗔道:“大师你好没道理,你与家父并称于世,同为铸剑名家,你来山堂做客,华儿次次执晚辈礼数来迎,你却还不满意,为何嚷嚷着要家父接驾?”

癞头僧呵呵一笑由怀中掏出一物抛向梅华:“华儿真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佛爷今日高兴!这个给你玩,算和尚赔礼了!”

一线碧油油的光画出道优美的弧线飞向梅华,梅华伸出手接住,是一枚包金的翡翠簪子,那翠的绿意像是要流淌出来般,映得梅华白皙的纤手一汪清凉碧意,而那包着它的赤金却一丝丝虬结成网,仿佛要挽留那绿意一样,一看之下就让人心生欢喜。

“还是大师心疼华儿,请进山堂奉茶。”

癞头僧又呵呵一笑道:“若只是佛爷我来做客,有华儿相陪,见不见令尊都无所谓,可今日另有贵客,非梅胡子那老小子相迎不可,华儿你可没资格迎接那贵客!”

“哪还有人啊?大师莫要欺我!”梅华四望不见人影。

癞头僧再次呵呵一笑:“这位贵客却不是一个人。”说话间低头一笑,眼神迷醉。

梅华凑上前来问:“什么宝贝?”

“让你瞅一眼!”癞头僧将木匣掀开一线。

梅华看了一眼道:“我当是什么呢,一块紫金玄铁胚罢了!”

“小华儿不懂了吧。”癞头僧看似对梅华解释,却运起内力偏头朝山堂方向朗声道,“它叫地金,说是万金之王毫不为过,你父亲若不愿屈尊,我也不叫这宝贝受辱,佛爷走就是了。”

这一句遥遥送入七剑山堂,梅胡子正襟危坐,本还等着癞头僧自个憋不住进来讨酒喝呢。

他二人同为当世铸剑大师,江湖上常说的“癞头毁铁、胡子七剑”,便是指这二人生平事迹。癞头僧为追求铸造的巅峰境界,每铸一剑,便用尽手段毁去自己铸造的上一口绝世利器。当今世上仅存的癞头僧所铸之剑,是武当冲灵道长手中的名剑“七堃留音”。冲灵道长的武功在当世应列前十之内,而道法修为堪称天下第一。身居武当掌门之尊,他却有一次对师哥冲虚说:“若说冲灵此生真有点造化,那不是武功不是道,当是癞头僧此生再不铸剑……”

而与癞头僧齐名的铸剑大师梅胡子出师时,他的师父北戈曾对梅胡子有这样的评价:“此子技惊鬼神,若久事铸剑,恐伤天和。”那时梅胡子便被迫立誓一生只铸七柄利器。这也便是七剑山堂名字的来历。梅胡子一生打造镰刀、钉耙、柴刀……无数,可他迄今铸造的刀剑只区区六柄,确实未破对师门的许诺,可这六柄利刃足以让梅胡子名动江湖。

梅胡子所铸第一口利刃,是华山剑派的老天爷风驭云的佩剑“虎朴”。江湖上行走的人可能会忘记自己的师父是谁,但不会有人忘记老天爷是谁。风驭云自八岁握剑之始,八十年来从无败绩,不相信这个神话的人也全都败了。

梅胡子所铸第二柄利刃叫“唱月”,为报恩赠送给了不渡僧司马残影,神僧受此剑时早已不动兵刃,后传给二弟子莫轻寒,此剑声名方隆。

武当冲虚道长的一双吴钩“越鸟”,也出自梅胡子之手。冲虚的武功早入化境,却总离掌门师弟冲灵差了那么一个毫厘,他赶了半辈子,冲灵也一直高他一个毫厘。功夫是纤毫之争,差一个毫厘便是输了千里。冲虚道学也颇深厚,可他的每一个见解,冲灵总能说出更深的境界来,甚至炼丹、书法、茶道……冲灵总是处处高冲虚那么一点点。冲虚生平唯一的欣慰就是他的“越鸟”不比冲灵的“七堃留音”差,而且一丝一毫的逊色都没有。

梅胡子第四次铸造的是一把刀,名叫“古音”。“古音”的主人是玩刀的六子,六子用这把刀斩断过八十四把敌方兵刃,这近乎奇迹的战绩让六子在江湖上渐获刀神之名。

梅胡子迄今最后铸造的是南红袖、北碎梦两大杀手组织的圣物——红袖楼的短刀“红袖”和碎梦阁的弯刀“相思”。“红袖”与“相思”这两件兵器,江湖上谁都听说过,但谁也没见过。

这六柄利刃已足叫梅胡子傲然自尊,他与癞头僧斗了几十年铸剑之法,说到本质却是惺惺相惜。今日癞头僧来到山下时已有弟子告知他,他本气定神闲端坐中堂摆着架子,却猛然被那老和尚口中吐出的“地金”二字惊了一个激灵,让他顾不得再摆谱,起身便飞奔向山门。到得门口,他又强装漫不经心,说道:“老和尚,你若真有这天大的造化,却来我这破山堂做甚?”

癞头僧呵呵一笑,不理他的挑衅,只将怀中木匣再次掀开一线,一开便合。梅胡子一生与金铁为伴,虽是管中窥豹,那一丝缝隙中,地金神光内敛,令他心里猛地炸开一个惊雷:真让和尚找到这宝物了,他三十余年的苦心不枉了!

“和尚怎么说?”

“禅机既到,佛爷便不打机锋,无你天机炉与惊神锤,地金便是顽铁一块,你我各距圆满三五步,却看你怎么说。”

“却是难!”梅胡子想了老半天只说了三个字。

癞头僧紧盯着他道:“世事若易,我辈何用之有?”

两人相视许久,都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而后放怀大笑。

梅华当时就知道没有阻止的可能了,不祥的预感乌云般遮上心来,她只能看着二人的大笑,独自流泪。

惊蛰,地金入天机炉内膛,梅胡子引天火燃炉。天火炼地金七七四十九日,地金非但没有融化反被激出寒性,天机炉看似火势不减,但五丈高的炉外却罩上了一层寒霜,生人近炉七八丈便觉寒气扑面,情形无比诡异。

天机炉旁,癞头僧呵呵一笑对梅胡子道:“凡铁韧性足却钢性缺,地金性自足,它本性已融会贯通,不肯低头是常态,佛爷得借你的惊神锤一用了。”

梅胡子紧抿嘴唇,锁眉半晌方道:“天机炉是我建的,惊神锤是我铸的,当我去!”

癞头僧呵呵一笑道:“死鸭子嘴硬,你梅家遵祖训世代不得习武,你铸得出名动天下的神兵利刃,也只是有一身蛮力罢了,如今地金迫出的紫金寒气岂是你能消受得了的?佛爷我一身裂云诀内力护体,才是最佳入炉人选,不要啰嗦了,取锤来!”

梅胡子没说话,和尚说的没一句不对,却没一句好消受,他默默转身由庄内取了惊神锤交给癞头僧,道:“和尚你可活着出来,老夫还藏了两坛老花雕给你留着。”

癞头僧提起惊神锤,默运佛门裂云诀内力,将之贯入神锤,霎时和尚与神锤便几乎融为一体,和尚脸膛红紫,僧袍蒸腾起水汽,惊神锤周身泛出柔和的暗紫色毫光来。

“倒是称手的家伙。”癞头僧满意地笑了笑,朝天机炉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却忘了一件事,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佛爷这一入炉要真见了佛祖,有件事还得托付你山堂。”

“你说吧,梅家都接着!”

癞头僧最后一次呵呵笑了:“佛爷有个不成器的徒弟,上山时没带他,是个跛脚和尚,留在山下的镇上,人倒也勤快,给他口饭吃,打铁铸器也能帮得上忙儿!”

“山堂不倒,有一半便是你徒弟的。”

癞头僧再不多言,提起惊神锤义无反顾地走向天机炉,离炉三丈,须眉衣衫已结一层白霜。和尚默运裂云诀将白霜化为水珠抖落,水珠落地又已是一地冰豆,没几步身上又已结霜。和尚不再顾忌越来越厚的霜,提气疾走,总共不过十余丈距离,癞头僧却如在冰天雪地跋涉了几天几夜,接近炉门时身上已不是霜,而是成了冰做的铠甲。随着关节运动,和尚身上不断有折断的冰碴儿掉落,而后是更多更厚的冰甲凝结在身周。梅胡子配合癞头僧的步伐及时控制机关打开了炉门,癞头僧一步跨进了天机炉。距离地金只一丈余远了,和尚心中窃喜,地金似乎感受到了威胁,发出嗡嗡的颤鸣,像在害怕,又像在示威。

梅胡子不忍看下去,又不忍不看下去。

由大敞开的炉门望进去,和尚双手握锤凌空跃起,地金也同时将蕴藏了不知几千几万年的奇寒一次释放了出来。到了最后时刻,和尚放弃用裂云诀内力保护身体,而是将毕生的修为都聚集在双臂上,那双臂如烙铁一般与神锤同时亮了起来,一锤砸下……石破天惊!

梅胡子看到惊神锤砸上地金的瞬间,地金熔化了,像水一样流淌了开来,而同时癞头僧的身体化为一团白汽凭空消失了。惊神锤如凭空出现一般跌落炉内,随后失去制约的天火猛烈反扑,将包裹在天机炉外的寒霜化为蒸腾水汽。在一片缥缈的水汽之中,梅胡子再也看不到炉内的情景,他按下机关,封了炉门。

三日后。

天机炉气眼逐一封死,只留十不及一的火力,让炉温逐渐降下,这样的温度凡铁早已烧尽杂质,凝为可锻打的铁胚。

梅胡子趴在天机炉的观铁窗上整整看了一天,熔了的地金如一摊水在炉内滚来滚去,就如活物一般,毫无定型征兆,梅胡子心中却已了然。

梅胡子召来门下弟子,拟定了吉日开鉴刀会,吩咐弟子发英雄帖,又使人去山下寻来癞头僧的徒弟释能,传其七剑山堂新主之位,释能坦然受之……

梅华听着父亲一件件安排着,知道一切不可挽回,也不费力于无益之事,坐在父亲身侧隐忍不言。待众人散去,梅胡子轻抚女儿额头问道:“华儿你可怪父亲?”

“华儿不怪,父亲常说人生便如铸剑,成器出炉错不得一个毫厘、一个早晚,父亲若比铸剑,已到圆满成器之时。与其说你与癞大师锻铸地金,不如说是上天借地金成全你们。七剑毁铁齐名天下,癞大师已以身殉炉,而神器未成,此时半途而废,世上便没了山堂的立足之地,华儿明白父亲不能因舐犊之情而枉顾大义。”

梅胡子与她父女连心,怎不知她的心意,万种悲苦涌上心来,他却也没什么好话能说:“华儿深明大义,我梅家一脉与七剑山堂终不至断送在我手上。”

梅胡子就这样走向了天机炉,此去魂断倒算是求仁得仁,却也是细枝末节了,平生夙愿得偿也不是什么幸事,只有那就此成孤的掌上明珠才是他不解的遗憾。

打开天机炉前梅胡子一声轻叹:“这两难的江湖啊!”

七剑山堂的鉴刀会如期而至,所来的宾客都在江湖上是有名有号的人物,若非独步江湖的侠客,就是雄霸一方的枭雄。众人来时,七剑山堂一片凄凉,山堂子弟人人挂孝,天机炉旁的空地搭起个木台聊做会场,令众人大感无趣。梅胡子与癞头僧双双殉炉的消息江湖上已经传开了,却没想到主持大会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和尚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最可气的是这鉴刀会的主角“风缕”是一截红锈斑驳、坑坑洼洼,大概只能看出个刀型的残铁,若不是架在披挂红绸的酸枝刀架上,怕是没人敢认这是一柄刀。

众人暗自唏嘘时,已经有一条身影跃上了木台,是近日声名正盛的六子。六子少年成名,未遇挫折,日渐自满,形成了张扬自负的个性,加之江湖上称其“刀神”,更是让他眼中无人。他戏谑地负手绕刀架走三周,突然,毫无征兆地拔出了自己的刀,一刀指天道:“这才是刀嘛!”

梅华望向六子手中的刀,二尺余长,刀锋窄薄,色呈暗金,光华內敛,破风声悠扬深远有若琴筝,是名“古音”。梅华知道这柄刀是父亲中年时铸造的名器,再看一眼架上那丑陋残铁,心中悲伤莫名,对六子的讥讽无言以对。

六子仍在继续:“此刀名曰‘古音’,自打由师父手中接过此刀,共有过大小八十余战,未曾辱没它一次,这也是梅大师铸的名刃。”说着话还不忘再瞥一眼刀架上的“风缕”,“区别怎如此之大?莫不是梅大师与癞大师年老痴呆了,竟然联袂打造了一截废铁出来。这也罢了,还拿它开个鉴刀会来捉弄天下人,是何居心啊?”

“住口!”梅华急火攻心,忍不住出言呵止。

六子停言回头诧异地望向主位的梅华:“在下住口了,梅少主有何指教?”

这一句刻薄至极,梅胡子膝下无子,只得梅华一女,六子这话分明在说七剑山堂无后。

人群中的李水镜义愤填膺,怜惜地望向梅家小姐,极力忍着不去发作。同她一道来的唐贞观看在眼里,却不表露出来。

台上,梅华憋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委屈得快要哭了。这时,一个懒洋洋又暖洋洋的声音传来:“此次鉴刀会本是梅堂主生前所定,目的不过是给这神兵利刃找个主,倒真没想到来个阿猫阿狗的就敢对它品头论足!”

和尚释能面貌清秀、气质雍容,一身月白色僧袍更衬得他不染俗尘。他稳坐主位圈椅,对须发戟张的六子视若无睹。

释能轻啜一口香茗,才又懒洋洋地开口:“若真说到品刀鉴剑的事,如今家师虹化,梅堂主仙逝,在这世上和尚若说有人更胜于我,那便是打诓语、欺佛祖的事。”

“说得好!”李水镜听得人心大快,不禁拍手叫绝。

六子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唐贞观,他瞪我,他胆敢瞪我你没看见?”李水镜发嗔道。

“看见了,看见了,一会揍他给你出气!”

六子气为之结,再看是两个少年,顾及身份不想理会这俩顽劣少年,转头质问释能:“你说我不懂刀?”

释能依旧气定神闲:“六子你如此气势汹汹想证明你懂刀,要遮掩的不过是怕你‘刀神’的名号坐不实罢了,又哪里真的懂刀了!”

释能继续道:“‘古音’在你师父手里二十又四年,曾败人无数,也曾为人所败,却无损清誉。在江湖上赚得‘归藏刀’的名号后,你师父便开宗立派,创下归藏门一派,晚年传刀于你,本有深意,你却仗着刀利每与人动手便以断人兵器为能事,须知江湖中人往往看兵器重于性命,多少人非你所杀,却因你而死。乃师风骨在你身上荡然无存,还敢觍颜说未辱‘古音’。”

六子越听越是恼怒:“你七剑山堂与毁铁庄未能铸成神器,拿块破铁糊弄天下人,还红口白牙徒逞口舌之利来数落别人!”

释能仰天长叹,仿佛自言自语道:“这世上常见丑陋的忠厚之人,也从来不缺貌美的蛇蝎心肠,若以貌取道,岂不该黄金的步摇、碧玉的簪来做神兵利器?”

“少废话!‘风缕’是神兵还是破铁,一试便知!”

“你辱和尚可以随意,你辱先师与梅堂主集天精地灵所铸之器,却容不得你!”

释能起身一跛一跛地走向刀架,双手轻抚“风缕”,口中喃喃细语道:“难为你了,初次上阵要与武功低下的和尚并肩。”说完运起裂云诀摆个封挡架势道,“来!”

六子早已等得不耐烦,提刀跃起,凌空劈下。六子的刀法出自归藏门,所谓归藏,是取滴水藏海之意,看似简单的招式往往暗藏诸多变化。只是六子心胸狭窄,释能的话颇伤他颜面,他早存一刀劈断“风缕”之心,这一刀大开大阖,不取任何机巧,全力一击。再看释能,不闪不避横刀强封,二刀相击,轰然巨响,释能的裂云诀修为尚浅,在这一击之下,连退三四步方稳住身形,仍不免气血翻腾。

六子也未想到自己全力一击竟然未斩断和尚手中的锈铁一块,诧异之间,反震之力袭来,不及细思忙顺势后跃御去巨力,虽未受伤,却也胸中烦恶。他歹心一起,再次疾攻而来。六子人虽粗野,武功却不粗野,身经百战,名头可全是刀口上挣来的,这次看出“风缕”确非凡品,出手再不心浮气躁,攻防有度,虚实密合,已然大家风范。释能强压内伤,勉力支撑,腾挪封挡也多半全凭手中刀利,即便如此也已落尽下风……

“不好!”唐贞观暗叫一声,已来不及上台援手。

随着那一声“不好”,只见六子身法骤快,绕到释能背后,手持“古音”向着释能的脚腱处轻巧迅疾地一挑,然后滑步退开。释能中刀后想拄刀支住身体却没能做到,他一脚本跛,另一脚又被挑断了脚筋,这下全身力量如被抽空,顿时跌倒在地。梅华惊呼一声奔上去相扶,释能赫然一笑对她道:“抱歉,给你山堂丢脸了!”

“你才是山堂之主。”梅华揉揉欲哭的眼。

释能像他师父生前那样呵呵一笑道:“释能那日上得山堂得知师父殉炉时,便己想到了今日之局,一切事端都因毁铁庄而起,神器出世,纷争必起,和尚受了七剑山堂堂主之位,却不能保山堂名声周全,实在愧对佛祖!”

“堂主莫要气馁,梅家也还有人!”梅华紧抿双唇要从释能手中拿过“风缕”。

六子正冷眼看着二人,不防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把,心中一惊,猛措一步。以他的修为,江湖上能近他身侧的人屈指可数,回头一看,却是方才那口无遮拦的顽劣少年,心又松了下来,想是因为自己看那跛和尚太入神了,才没注意这顽劣少年。

“你用七剑山堂铸造的宝刀,将七剑山堂现任的堂主重伤致残,太卑鄙了些吧?”唐贞观一副街头无赖的模样。

“关你什么事?”六子气不打一处来。

“倒也是,你便拆了这七剑山堂也与我无关,可你方才瞪了我家小姐一眼,却得和你说道说道。”听唐贞观和六子打诨,李水镜不禁在台下暗笑。

六子摸不清这少年的来头,此时也不便多树敌,便道:“你待如何?”

唐贞观嘻嘻一笑道:“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嘛,这样吧,江湖上都叫你‘刀神’,你把这名号送与我,咱们便两不相欠,你看如何?”

六子冷哼一声,不言语。

“不愿意啊?”

六子打量一眼唐贞观,少年二十岁模样,衣衫华贵,腰间挂缀一柄只有初习刀术者才会使用的木刀,再看少年脸上轻浮的市侩痞气,六子转气为失笑,不禁讥讽道:“这个名号是江湖人抬举在下的,却也是在下在刀口上挣的,你要也无不可,可是得让某手中‘古音’答应。”

“就是要比画比画呗?”唐贞观说得满不在乎。

“就用你那木片吗?”六子已经不打算再留情面,当众如此羞辱自己,管他什么来头。

“噢,这么一说也是,这木刀随我有些日子了,胜你虽不难,可‘古音’是天下名刃,我若托大毁了这木刀也是可惜,你且等我借把刀来!”唐贞观说得老气横秋,转头向释能问道,“唐某今日欲夺‘刀神’之尊,还请堂主赐借神刀‘风缕’。”

释能与唐贞观目光相对的一瞬,便产生极大的信任,所谓鉴刀如相人,一望之下唐贞观身上那股冷峻清冽的刀气令他心神一凛,再无需一字解释。

梅华在释能的示意下将“风缕”送了过来,唐贞观双手接过,手握刀柄那一刹那,一股清凉沁入心中,那是一种久违的、熟悉的亲切,仿佛初见水镜师姐时的惊鸿一瞥,又像少年时挽着师父时的那种依赖,也如看着师哥独力撑起唱月楼时那憔悴模样的不忍……唐贞观轻抚刀身,仿佛陷入几世轮回的涅槃,心中已泣不成声!

“你到底还打不打?”六子不耐烦道。

唐贞观回过神来,不改低头看刀之势,默将霁月内力探进“风缕”刀身,隐然有华彩由刀锈的缝隙中迸出,并呈渐强之势。随着唐贞观内力的不断送出,“风缕”的锈蚀之迹开始驳落,刀身那完美的弧度逐渐显出,华彩透出刀身如芒裹刀。

在场所有人眼为之迷、神为之夺、魂为之醉,却又看不真切,好像唐贞观手中握着的不是刀而是一把焰火、一道彩虹、一片霓岚。

唐贞观猛然抬头望向六子,两道目光清亮透彻,与方才的痞气少年叛若云泥,已然是王孙贵胄的模样。

“还打不打?呵!”唐贞观提刀逼近,气象醇和、亳无杀气,却在无形中一丝一缕地瓦解六子的斗志,“唐某三招内胜不了你,便以身殉此刀!”

一股无形的压力下六子已无暇言语。

“看仔细了,这第一刀叫‘沧海一粟’,是我十八岁时自己琢磨出的刀法,今日以它破你气海!”唐贞观不慌不忙地先行说破这一招的出处、用法,然后引刀出招,六子没来得及判断唐贞观这番话是不是引自己入局,身体却不由得拔刀防守,气势已全落下风。

唐贞观的刀势自行其意,压根没理睬六子是攻是防,潋滟的刀光眏入六子眼中,此时六子被无形的压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突然间仿佛出井之蛙得见天地广阔、如入海涓流始知沧海能容,自己所知道的所有刀法全然无用,自己不过是那一刀下的砧上鱼肉,他想到那些被自己斩断兵刃惨败自己刀下的人,当时应该也是这样万般无奈唯有死的绝望吧!不由心生忏悔。

唐贞观可不管六子的悔意,刀气袭向六子丹田处,牵引其气海内息外泄,六子只觉一身内力不由自主地随那刀气破出体外,空悲切处无能为力。

“第二刀,缴你兵刃!”话音未落“风缕”一拖一带之下,“古音”被凌空扯出飞上半空,然后远远钉入了木台之上,六子早已没了还手之力。

“本来还有第三刀,你这样子实在不配我再动手!”

六子瘫软在地,萎靡不振。

唐贞观走向被梅华扶坐在地上的释能道:“‘风缕’是我的。”他仿佛在向人叙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毫无一丝要强占别人宝物的歉疚。

“还能是谁的呢?”释能一脸温润的笑如同春风。

“该付什么代价唐某决不推脱!”

释能不减从容道:“付什么代价呢?神刀遇主,和尚与梅小姐也算对先人的遗托有所交代,何况少侠还帮七剑山堂缴回了‘古音’,此刀入世未遇良主,久惹戾气早该回炉,可惜我们一帮打铁铸器之人无力追回,倒是我们仰仗了少侠,少侠若还过意不去,以后多帮衬着点山堂便是!”

“这个自然,七剑山堂日后一切江湖纷争,旦凡占理,唐贞观决不袖手!”

“有此一诺,和尚便放心将山堂交还梅家了。”释能呵呵一笑,像极了癞头僧的大度,他由胸口摸出一枚巴掌大的玄铁小锤递向梅华继道,“七剑山堂众弟子今日皆在,释能任七剑山堂堂主之位虽未盈月,然未辱先人之德,今日退位让贤,梅华便是山堂等三代堂主,梅华接信物!”

梅华袖手垂头低道:“先父传堂主之位与释堂主,梅华无觊觎之心,请堂主安心处之!”

“山堂本是你梅家根基,又关什么觊觎之心,何况和尚的师父再无徒弟,毁铁庄也得人打理呀!接着吧。”

梅华脂泪暗垂,伸手接过玄铁锤。

释能洒脱一笑,又转向唐贞观道:“还有一事要劳烦少侠,‘风缕’虽出自七剑山堂,却也凝结了先师的血泪,先师生前有铸一剑毁一剑的规矩,请少侠以‘风缕’毁去武当掌门冲灵道长的佩剑‘七堃留音’,此事与个人恩怨无关,只为全先师世上只留最利一刃的规矩。”

唐贞观尚未表态,人群中一个声音传来:“唐少侠不必为难,老道来解这个结。”

人群分开,武当冲虚道长背负一长铗,怀抱一宽鞘走上木台,就地坐在了唐贞观、释能与梅华的中间,向唐贞观招收道:“来、来、来,你也坐,老道讲个笑话就还你们‘七堃留音’。”

所有人都莫明其妙作洗耳恭听状。

老道士缓缓开口:“武当收到七剑山堂的鉴刀邀帖那天,我那样样都强我一点的掌门师弟冲灵脸色有些古怪,我还窃喜他的‘七堃留音’保不住了,他却不提这事,而是邀我到后山散步。到了猴群出没的逍遥谷,他突然止步问我道:‘师哥,若想修成武当梯云纵,便要在这逍遥谷中与猴群为伍,方能找到修成法门,你信也不信?’大家都知道这是不攻自破的江湖谣言,哪有什么功夫是和猴子一起练出来的,我便反问他:‘还有传说我武当十余代以前,有位掌门木剑客为练梯云纵,而去圣绝智返祖为猴了,你信也不信?’他说:‘信。’我的世界观轰然崩塌,不是我疯了,便是他入了魔,因为他是认真的。你们都知道我们俩憋着劲比了大半辈子,他总是高我那么一点,那一点其实就是另一个世界。他说‘信’,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这半辈子我都习惯以他为中心,当我为他那一个‘信’字所迷,几乎就坠入魔道时,他话锋一转道:‘当年师父本是要你接掌门之位的,我从中作了梗。’这事我知道,可他确实更适合掌教,我便也未争,他又道,‘本为你好,让你多些时间修心练神,可是师哥,资质这东西真是没办法改善的,天道也未必就酬勤,你如今的境界才不过领悟了师弟我三十岁时的境界。’我心里冰凉,明明我才是师哥,凭什么他处处压着我,他话锋又一转道,‘我要闭关修梯云纵了,破关前,你代掌门,七剑山堂的鉴刀会你去,把‘七堃留音’还给人家,反正我也用不着了。’说完摘下‘七堃留音’抛给我,转身就跳入了猴群……”

冲虚停了言语,仿佛还在追念师弟跳入猴群的背影,半晌后冲虚把“七堃留音”递给释能,自言自语道:“这些天,我一想到他要学猴子就生气,凭什么你冲灵不想当掌门了就扔给我当,自己跳到猴群里玩。你不稀罕的我也不要,你放得下的我也放得下,你和猴子玩,我也从此云游四海,散伴群山,武当掌门谁爱当谁当,不管了。”

说话间冲虚将“越鸟”解下还给了释能,淡淡地说了句:“我也用不着它了!”转身就走。

李水镜走到木台前冲唐贞观大咧咧作了个手势道:“走啦,自封的刀神!”

唐贞观一愣,指了指仍然瘫软在地的六子道:“刀神的封号,是我打败他夺来的!”

“我说是自封的!”李水镜柳眉倒竖。

“自封的便自封的,有什么了不起。”

“你还恃强夺了人家的宝刀,看你回去如何交代。”

唐贞观不还嘴了,释能却探身道:“这位姑娘误会了,这‘风缕’……”

李水镜回头瞪去,释能识相地打住话头,与唐贞观相视一笑,再回望冲虚离去的方向,群山巍巍,早没了老道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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