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桩井

2015-09-08钟法权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斧头谷雨扁担

钟法权

“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们过去同生死的份上,你得帮兄弟一把,钱……”

身高一米八九的钎担,点头哈腰地对坐在老板桌后大背椅上只露出小半截身子的瘦猴诉说着自己的哀求。而两眼像木梓壳子的瘦猴,则滚动着他那双贼亮的眼球,听了不但没有动情,反而很生气地说,你不要给老子讲什么共生死,你也配跟我侯奋进共生死,老子现在是奋进公司的总裁,你知道什么叫总裁吗?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钎担面对瘦猴趾高气扬的训斥,非但没有挺直腰板,那弯着的腰反而更弯了,像虾米点着头说,不说共生死,只是请侯总裁看在先前兄弟的情分上,再缓一些时日。

瘦猴听了一言不发,两眼怒目圆瞪,像要吃人一样。

钎担有点恍惚,他一时想不明白,过去歃血为盟的兄弟,如今怎么会变得如此绝情冷酷。钎担与瘦猴相识并不是在生意场上,也不是在打工的路上,更不是在大学的校园里,他们俩相识在劳改农场。钎担因盗窃罪被判刑三年,入狱不到半年的一天晚上,牢房里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新劳改,大名挺响亮,叫侯奋进,只可惜名不副实,人长得又瘦又小不说,还贼眉鼠眼的。进监狱第一天,狱友们便给他取了瘦猴的绰号,其实他在进监狱之前,外号就叫“瘦猴”。别看瘦猴人小,心气却高,行事说话牛逼烘烘。当天晚上睡觉前,他竟然一人打了洗脚水自个洗脚,于是就有人看不惯,牢房里虽说有一半是因偷东西做贼、或者是抢劫而入狱,但也有一个是因为强奸、一个是因为杀人,号子里的老大横肉就是杀人犯。横肉长得粗壮黝黑,与《水浒传》中的李逵活脱脱一个模板,看他那一身横肉,就不是好惹的主。横肉在牢房里呆了快有八年了,从十八岁进监狱,在这座以烧砖瓦为主的劳改农场整整当了八年的狱工。横肉对瘦猴目中无人的举动很是生气,当即一把抓住瘦猴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扔到一边,自个将脚放进了洗脚盆里。瘦猴不仅人狡猾,性格也暴,走进监狱跨进牢房,见牢房里的人一个个无精打采,并没有像外头人传说的那样邪气,再加上自己会两套猴拳,根本就没把横肉放在眼里,于是挥拳就朝横肉打了过去,横肉早有防备,顺势牵羊,一下子将瘦猴扯翻在地。说来也巧,瘦猴的整个脸正好不偏不歪地扑进了那不大的洗脚盆里,横肉一只脚死死踩在了瘦猴那尖秃的脑袋上,一只脚踩在瘦猴的后背上,瘦猴一时动弹不得。不一会儿,水盆里冒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瘦猴的两只脚由快到慢拼命地蹬着。就在瘦猴一只脚快要踏进鬼门关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钎担走了过去,伸出他那无与伦比的长腿,飞起一脚将洗脚盆踢了起来,横肉猝不及防,再加上重心偏移倒在了地上,瘦猴则像落汤的公鸡,滚进了床空里。横肉虽然孔武有力,但面对钎担的凶狠,也只能忍气吞声,灰溜溜地从地上爬起来,咕噜了几句,老实地躺到了自己的铺位上。从床空里爬出来擅长扒窃的瘦猴对钎担顿生感激之情,一天劳改出砖,两人磨磨蹭蹭地待其他人走后,瘦猴才将藏在砖缝里的两瓶二锅头拿了出来。那是他下午干活时以特有的嗅觉闻到了前来拖砖的汽车驾驶室里的酒香,他神不知鬼不觉顺手牵羊从驾驶室里给偷了出来,并藏进了砖缝里。瘦猴麻利地将瓶盖子拧开,倒进喝水的碗里,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咬破手指,将鲜红的血液滴进那个缺了口的瓷碗里。夕阳下,鲜血在酒液里扩散,热酒与热血的交汇,瓷碗里便翻腾起情深似海的波澜。他们对着砖窖烟囱后的一棵桃树,歃血为盟,饮血为誓,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盟誓完毕,两人站起来,端起血酒一饮而尽。事后不久,钎担与瘦猴又在一起喝了一次歃血酒,原因是横肉也加入了进来,地点还是在砖窑烟囱后面的那棵弯脖子桃树下。

不知是什么时候,瘦猴习惯性地将双脚放到了老板桌上,一双闪光发亮的皮鞋在阳光下晃出一地碎片。瘦猴在吐过第十个烟圈后说,你借了我多少钱了。钎担正了正身子回答说,二十三万,可对你来说,就是身上的一根汗毛。瘦猴听了马上放下双脚,瞪着那双贼眼说,现如今我钱多是不假,钱多也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多也不能白白送你。

钎担看了一眼瘦猴那眯眯眼,他想起了自己第二次入狱。十年前,他与瘦猴、横肉前后半年刑满释放。出狱前,三个人再一次山盟海誓,发誓出狱后,相互帮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三个牢友,钎担最先出狱,钎担做房地产开发商的叔叔斧头收留了他,让他当了工地的监工,并兼任保镖,可以说有吃有喝,每月还有三四千元的纯收入,钎担的小日子也就过得悠哉游哉。对于钎担时运的好转,无论是在外相识的兄弟朋友,还是钎担的乡邻,都说钎担坐牢反而坐好了,人不仅有了生气,而且还改了爱偷东西的坏毛病。

一天晚上,钎担的叔叔斧头又叫上了钎担到酒店应酬。斧头之所以乐意叫他,主要是看钎担酒量大胆子大,而且身材魁梧,既能陪酒,又能担负保镖的角色。那天晚上,斧头宴请市里一位分管城建的领导吃饭,订在市里最豪华的地税大酒店。当钎担陪着叔叔斧头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时,早就候在大厅一旁的瘦猴和横肉从茶坊间快速斜插了过来,一开始钎担并没有看清来人是谁,情急之中,他将迈着八字步的叔叔斧头推到了自己的左侧,便大踏步迎了上去。钎担没有想到来人是面黄肌瘦的狱友瘦猴和脸色黝黑的横肉,春风得意的钎担并没嫌弃两位刚刚从监狱里出来衣衫不整的狱友,而是满怀深情地张开手臂,像大鸟张开的翅膀将两个落难兄弟搂在了怀中,而后将瘦猴和横肉介绍给了叔叔斧头。斧头也是江湖之人,讲朋友重义气,吩咐司机陪钎担的两位朋友点菜吃饭。

瘦猴和横肉出狱后并没有很快找到工作,在闲逛的日子里,瘦猴又重操挤公共汽车偷掏包的旧业,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人单干,身边多了一个横肉,有五大三粗的横肉跟班、做掩护、当保镖,瘦猴简直是如鱼得水,几乎就没有失过手,即使有了闪失,因为有横肉相随,被窃之人见了气壮如牛的横肉也不敢吱声。那个时候,瘦猴、横肉和钎担是隔三差五聚在一起,要么吃肉喝酒,要么到歌厅和美容美发室泡小姐。日子久了,三人都觉得钱少底气不足。靠月薪生活的钎担,自从与瘦猴他们厮混在一起后,更是感到力不从心。钎担第一次坐牢后,老婆变成了别人的老婆,儿子留在家里由父母抚养,至出狱跟上叔叔斧头后,很快认识了叔叔斧头公司里一位颇有姿色的女出纳,女出纳与他原配一样爱吃爱穿爱玩,这是荆城小城女子的基本特点,只要脸蛋长得有模有样的无不如此。那时,钎担很想找个贤惠持家的女人做老婆,可在荆城是打了灯笼也很难找到,再说了,坐过牢的人哪里还有挑选的余地,好在钎担长得高大英俊,每每他往人群中间一站就像一棵钻天的白杨,所以很受女人的青睐。

小时候钎担始终是他父母的骄傲,他的母亲对他疼爱有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怀里怕摔了,从小到大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长大成人后,生怕他吃了苦、受了罪。钎担的母亲始终坚信,钎担就是自己儿女中最有出息的人,可是钎担的现实表现却将他母亲的梦幻击了个粉碎。

钎担不到十八岁就谈了对象,不满十八岁他就把女友肚子搞大,他母亲虽然对那身高不到钎担肩头的女子很不满意,可她母亲再不满意也无法拒绝钎担生米做成熟饭的现实。因为时间太紧迫,他们结婚证也没来得及去领,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上午,钎担在唢呐声中将肚子挺得老高的媳妇娶进了家门,新婚不到半个月,他的新婚妻子就在医院为他生了个儿子。嘴上还长着绒毛的钎担很快从丈夫的角色一下子又多了一个父亲的角色。

虽然钎担的媳妇祖祖辈辈都是泥巴腿子种田的,可他媳妇却不愿意种田,钎担也不愿意种田,一家三口要吃要喝要穿要看病,钱从何处而来?好在钎担一家人的生活有他母亲补贴,可他母亲毕竟只是在集镇上摆个小摊,挣钱有限,小生意挣下的几个小钱对于爱吃爱玩的钎担和他媳妇来说也是杯水车薪。钎担的媳妇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后随她大姐到荆城打工,有用的本事没有学着,荆城小城里女孩子爱穿爱玩爱吃的毛病一样不少地浸入到了她骨子里。钎担与她媳妇相识,不是媒人介绍,也不是在工厂里,而是在歌舞厅里,两人臭味相投一见钟情,当晚两人就难舍难分地走到了一起。钎担的老婆时常对他唠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为此很爱面子的钎担常常对老婆衣着打扮无钱开销而揪心,可是他又吃不得苦,也下不得苦力,他知道自己即使上山为石灰窑厂炸石料,挣得那几个辛苦钱、舍命钱也无法满足老婆的开销需求。俗话说得好,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实在没了办法,钎担只好动了歪心眼,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当然,以钎担好高骛远拈轻怕重的习性,他决不会去偷一只鸡、一头猪,他要偷值钱的东西。改革开放中期的荆城农村,不少农民虽然建了楼房,但很多人家里仍是家徒四壁空有虚名,用荆城人爱说的一句土话来形容,是驴子拉屎外面光,并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经济条件稍微富裕的家庭最值钱的也就是一台彩电,仅此而已。古语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要偷东西,你就得熟悉周边的环境,如此一来,钎担也就只能从身边的人偷起。他第一次选择的对象是同村的三猫家,三猫家与他同住一条冲里,两家相隔一里多地。那天,三猫一家人都进城喝喜酒去了,天黑透之后,他开着三轮车来到了三猫家屋后的树林中,然后大模大样地来到前门,见大门紧锁,他走到院墙下,两米高的院墙对钎担来说根本不是事儿,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是跳高跳远能手,他双手抓住墙顶,小腿一弯,双脚一撑,人就跳到了墙上,再一个鲤鱼翻身人就站到了院子里。三猫家的电视机放在堂屋里,堂屋门上的两个铁环由一把铁锁连着,暗淡的月色下,铜质的铁锁就像一只挂在人脸上的耳环,闪着明晃晃的光亮。钎担从后背取出用来撬石头的撬杠,插在铁环里,狠劲地一用力,那铁环就被他连根拔了出来。三猫的电视机是十八英寸的佳丽彩电,那个时候购买佳丽彩电还很紧俏,三猫说是他在城里商业局当主任的大伯批条子才从商店里买回来的,当时在乱泥冲三猫是第一个买彩色电视机的人。彩电买回家还不到一年时间,三猫家用的精细,应该还算一个崭板子(“新的”意思),可以卖个好价钱。钎担正因为看中了这一点,才选定三猫家的电视机下手。钎担干什么都很镇定,他不慌不忙地拔了电视机连接电线和天线,又从案台的抽屉里找出使用说明书,电视机套他也没取,将电视机夹在他那长臂下,从后门走了出去,他将电视机抱到三轮车上后,从后门返回,扣好后门的搭链;又来到堂门,从容地将堂门关上,将拔出来的铁环重新插进去,然后来到院门旁,一个翻腾,如孙猴子翻跟头一下子就跳了出去。

夜色更浓了,三猫一家三口半夜三更才从城里回到家里。因为大门是好的,后门也关着,堂门的锁也没坏,他们也就没有发现家里有什么异样,更没想到电视机会被人偷走。第二天,三猫一早就下到地里耕田去了,三猫的老婆则在院前栽菜浇水,忙碌了一上午回家做午饭,儿子吵着要看动画片,三猫的婆娘才发现摆在堂屋正中的彩电不翼而飞了。

至此以后,钎担一发不可收,走上了小偷的贼道。他先是在农村偷,一次销赃时他碰到了另一个叫万金油的小偷,于是两人结伴到了城里,后来一次因偷盗失手,他便第一次走进了牢房。

钎担虽然每月有三四千元的收入,可自从与瘦猴和横肉搅到一起后,他渐渐入不敷出。原因在于,钎担这个人讲义气、爱面子,与瘦猴、横肉等人在一起喝酒吃肉后,他拉不下脸面白吃白喝,有时酒喝多了,激情之下时常抢着付钱。有一天,一伙人在小馆子喝了酒,本想再到歌厅泡小姐,可是三个人身上都没了多余的铜板,于是只好在街上闲逛,一圈逛下来,三个人沿着一条路走到了象山顶上,他们攀上象山塔,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望着万家灯火,瘦猴动情地说,这样小打小闹不行,我们得吃个大户。横肉马上响应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公共车上弄钱太辛苦,还捞不到几个钱。钎担没有吱声,他自从跟着叔叔斧头之后,就下定决心不再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了。瘦猴讥笑一声不吭的钎担说,钎担你是小富即安,难道你就没想过像你叔叔那样,当个老板,过一掷千金的生活,而心甘情愿地当个跟班的,过一辈子要死不活的日子?钎担看了一眼瘦猴那张苍白的脸说,命里只有八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横肉不服气地说,人要认了命,还折腾个啥。瘦猴站起来,跳到石桌上,两眼放光地逼视钎担问,你叔叔斧头每月什么时候给工人发工薪?

第二个月十号,基本上雷打不动。

你们现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人有多少?

大工小工全加上有五百多号人。

一个人平均多少?

两千五百元以上。

日他奶奶的,一百多万,就整你叔叔斧头这个大户了!

不行,我叔叔待我不薄,再想其他的法子。

横肉从腰里拔出刀子,说:听猴哥的,不然老子六亲不认,把你做了。

钎担知道横肉是下得了手的,他第一次杀人,杀的就是他堂兄,起因是因为分赃不均,按照杀人抵命的基本规则,横肉应该判死刑的。可是,横肉在杀死他堂兄后,与横肉一起杀人的三球在警察追捕的时候,拒捕抵抗被警察当场击毙,面相粗鲁的横肉其实内心又狠又狡,他见堂兄一命呜呼,便一口咬定自己的堂兄是三球所杀,说自己怎么会杀死自己的堂兄。因为死无对证,如此一来横肉只是杀人帮凶,最后只判了他十年徒刑。钎担对横肉说,我们是拜把子兄弟,你拿刀子吓唬谁。瘦猴跳回凳子上依然蹲着说,横肉,把刀收了,有话好好说。

钎担冷冷地问:“你们想怎么干?要干也行,但不能害了我叔叔的命。”

瘦猴见钎担妥协,两眼放光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钎担面对瘦猴的冷酷无情,内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对着现如今长肥了的瘦猴说:“我们当时拜兄弟时,可是山盟海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摸摸良心,没有我你哪里能轻易挖到第一桶金,那晚对我叔叔的保险柜下手,事后很快案破,我可是一个人把罪责全部担了下来,为那一百多万,我坐了十年的牢房,你靠那一百万,摇身一变,现如今成了有钱的老板。十年后,我从监狱里出来,你就给我十万,说是安家费,十万能安什么家,在城里仅够买一个厕所、一间厨房。我这次出狱后,叔叔对我依然恨之入骨,决不肯收留我,我没有工作,你说我年纪大了,你让我在横肉手下当保安,我十年的牢狱之灾,最后难道就落个穷困潦倒的下场吗?”

阳光照在瘦猴那光亮的脸上,脸上的毛孔仿佛被放大了,那油水也仿佛正从那毛孔里沁出。钎担所说的话他已经听过多次,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他又气又恨地一拍桌子说:“从今以后别再给老子说过去的事情!”

站在门外的横肉听到瘦猴拍桌子的声音,马上冲了进来,他这次手里拿的不是刀子,而是一根电警棒,电警棒闪着火花,就像一个玩具。钎担越来越看不起横肉一副狗仗人势的奴才相,他想那个时候真不应该一个人把事都扛下来,应该把横肉拉进监狱里做伴,那样横肉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嚣张。

那是一个没有月光刮着西北风的夜晚。那天天真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人走在大地上就像顶着一个锅盖。横肉说,这才叫黑夜风高杀人天。按照瘦猴的分工,钎担负责警戒望风,因为他熟悉地形,熟悉公司里的人,熟悉工地上每一个工人。公司的办公楼临时设在工地一栋老旧的房子里,楼不高,一共三层,一楼为工程监管人员和设计人员,二楼靠东面是他叔叔斧头的办公室,靠西头为公司的财务室。斧头在公司搬进这栋三层楼房前进行了装修和安全加固,在一楼大门口安装了卷帘闸门,在二楼进入财务室的过道口安装了防盗铁门,在财务室的门上又装了如意防盗门。行事之前,钎担按照瘦猴的要求,费尽心机偷偷配了一楼卷帘闸门和二楼铁门的钥匙。那晚也许是风太大天太冷,才不到十点,整个工地就不见一点灯火,更不见半个人影,瘦猴和横肉凭借钎担偷配的钥匙,轻而易举地来到了财务室的门前,为打开防盗门,瘦猴专门买了破门器具,那家伙真好使,没费多大工夫,硬是将那吹嘘得如何坚固的如意防盗门给顶开了。在开保险柜时,瘦猴遇到了麻烦,破门器具失灵,那厚重的铁门竟然纹丝不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钎担已经三次发出警报,他叔叔斧头已经走出歌厅,再有半个小时就将回到工地,情急之下,鲁莽的横肉准备去背比一麻袋大米还要沉的保险柜,只可惜,他试了几下也没能成功。在瘦猴和横肉一筹莫展的时候,钎担来到了财务室,他在监狱里跟一个叫王八的犯人练过如何开保险柜,王八教他开保险柜很简单,任何工具都不要,全凭一只手一只耳,听保险柜反转正转的咔嚓声。钎担是何等了得,他双腿跪地,将耳朵贴在保险柜的门上,那双细长的手指缓慢地转动保险柜的密码锁,用了不到十分钟,保险柜的门竟然被他给打开了。横肉打开麻袋,瘦猴从保险柜往外掏钱,钱真是多啊,一百多万,硬是装了半麻袋。按照当初的设想,在打开保险柜后,将钱装进麻袋,从里面破开二楼窗子的铁栅栏,依靠绳索滑到一楼。然而此刻,时间对他们来说每一秒都珍贵万分,他们根本没有多余时间来破窗户的铁护栏,只好原路返回,如此一来,由门而入的作案现场便将钎担暴露无遗。好在他们先前都想到了,一但钎担被抓,只要钎担不招供,今晚盗得的钱三人平分,在适当的时候,他们会将钎担的那一份存到钎担的账户上,除此之外,他们还负责为钎担养老扶小。钎担在打开保险柜后,马上来到楼下,躲在树丛中继续放风,横肉背着麻袋走在前头,瘦猴一会前面一会后头,负责开门关门,面包车停在楼下,横肉直接将麻袋背上了面包车,瘦猴麻利地启动了汽车,在他们刚刚开出工地大门时,与迎面开来的丰田霸道擦肩而过。

钎担的叔叔斧头坐着霸道进了大门,明晃晃的灯光下,有细碎的雪花在飞,寒风像咬人的狗,让人生疼生疼。斧头之所以比往常都回得早,是因为心里放心不下二楼发工资的钱。斧头让司机开到楼下,见卷帘门完好,走到二楼见铁门也牢靠地关着,才放心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兼卧室睡觉。

有人说,钱是万恶之源。瘦猴说,钱就是爹。

天亮了,天空昏暗发乌,北风裹着雪,狂叫着。再寒冷的天,民工们也不再焐被窝,早早起了床,一个个裹着大衣或棉袄聚集到了公司临时办公楼,等待领取自己用血汗换来的薪金。会计和出纳出现了,民工们都主动让出一条道来,对他们不顾冰天雪地、八点钟准时上班心生感动,一个个冻僵的脸硬是挤出灿烂的笑容,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爹亲娘。出纳走在前头,她像往常一样,掏出钥匙去开第一道防盗门,出纳没想到钥匙还没插进去,门竟然自动打开了,第二层木门像一张大嘴,一览无余,出纳下意识地往保险柜那里看了一眼,只见半人高的保险柜那宽厚牢固的门像狮子张着大嘴,地上散落了一地的一元、两元、五元和十元的零票,面对此情此景,出纳、会计和保安异口同声地发出尖叫,尖叫声像警报一样在工地上鸣响,失声、夸张的尖叫引来了斧头,也引来了更多前来领工资的人。

斧头是见过世面的人,在众人慌乱时,他做了三件事,一是让保安保护好现场,二是亲自打电话报了警,三是命令保安队长把好大门,一个人都不许离开工地。接到报警,公安人员很快赶到,对盗窃现场进行了勘察,提取了相关有价值的鞋印和指纹,面对窗户防盗铁栅栏的完好,面对一楼卷帘门和进入二楼西侧铁门的完好无损,面对财务室防盗门的破坏,警察们很快做出了这起巨款盗窃案是里应外合的判断。谁是内鬼?是谁吃里扒外?人们都在相互猜测。警察的提醒让斧头首先对侄儿钎担起了疑心,因为在当天晚上,钎担本应该陪他吃完饭后到歌舞厅继续活动,可是当他们走出酒店大门时,钎担却突然借故说胃不舒服,并将吃剩的饭菜打了包,一个人回到了工地。据门卫揭发,当天晚上钎担的胃口很好,将饭菜拿到门卫室后,叫来值班的保安一道喝酒,因为天冷,保安们放开了酒量豪饮,致使门卫失控;另外与钎担同宿舍的眼镜揭发,当天晚上,钎担很晚才回房睡觉。综合以上现象,当天下午,钎担就被警察带回了派出所。

瘦猴将刚抽了一半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抬起他那贼溜溜的小眼说:“横肉,你把手里的电警棒关了,我听不得这滋滋的声音,一听全身就起鸡皮疙瘩。”

横肉放纵地说:“老板心里有阴影,是心理和生理连锁不良反应。”瘦猴马上翻了脸,手中的烟灰缸便飞向了横肉,横肉一侧身,烟灰缸砸在了发财树上,哐啷一声掉在了地板上。横肉干笑两声,马上朝自己打了两耳光。

瘦猴调了调脸上的表情对钎担说:“你刚才说,你出来我只给了你十万,这一点不假,我为什么只给你十万,我给你讲一讲,你在牢里十年,我哪一年不是大年初一到你家给你老头子老娘拜年,哪一次不是一人一个大红包,哪一次红包里少于一万元,哪一次你爹你娘病了住院不是我掏的住院费,还有你儿子,从小学到中学,吃穿用和学费全是我包了,细细算下来少说也有大几十万。你出来后,我是只给你安排了保安的工作,可你也不能逢人便说,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奋进公司,没有你我就当不了老板,说我黑了你多少钱,把我说的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钎担似乎豁出去了,站直了身子说:“难道你不是靠那一百多万起家吗?你就是猪狗不如,你还睡我的女人。”

“你那女人我稀罕吗?多少漂亮的女人希望和我睡觉,我不睡你那女人,她还能等你十年,早和别人结婚生子了,我在她身上花钱还少吗,起码有这个数啊。”瘦猴说完,伸出了十个指头。

钎担满肚子委屈说:“你知道我在看守所吃了多大的苦,精神承受了多大压力,不堪回首啊!我要是把你和横肉吐出来,你还有今天吗?”

钎担在审讯室里,面对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巨幅标语,有着丰富经验的钎担心里清楚,说得越多判得越重。

在审讯室钎担坦白承认了盗窃公司财务室的经过,可警察并不是那么好糊弄,他们无法相信他一个人能把门敲开,一个人能把保险柜打开,一个人能把一麻袋钱背走,一个人能把一百多万隐藏地无影无踪。钎担承认了盗窃,只能是口头上的事实,警察们还需要物证,也就是需要他交代一百多万元藏匿的地点。在这个关键点上,他始终守口如瓶,精神和意志十分的顽强。为掏他的口实,警察们想尽了办法,心理战、口舌战、车轮战,哄、诈、诱、骗,一切一切的手段都用上了,钎担总是东扯西拉不入正题,他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事做了,白眼狼当了,他坚决不供出同伙,更不说出钱放何处。警察们轮番上阵,他想睡觉,警察偏偏提审他,将他放在几百瓦的大灯泡下,照得他就像在烈日下走路,别说睡觉,打个哈欠的意思都没有;他饿得不行,警察始终说,只要开口说了实话,马上上粉蒸肉和排骨汤;他说身上冷,衣服穿少了,警察把空调的热气调成冷气,冻得他上牙直嗑下牙。有几次他都招架不住了,意志差点崩溃说出事实的真相,可那几十万的诱惑,还是让他在最后一刻挺了过来。连警察都说,这个人意志多么坚强,可惜走错了路,要是当特工,一旦被抓,这人肯定是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人、自己的祖国。

按照事前的设想,事过一个星期后,钎担供出了钱藏何处。钎担在供述中说,一楼的卷闸门、二楼的铁门,是用他提前偷配的钥匙打开,财务室的门是他用破门器破开,保险柜是他用手和耳朵打开的,钱是他一个人装进麻袋后用摩托车先是运到了象山脚下,然后一个人背到了象山顶上,放到了象山塔最顶层的隔层里,他说顶层上面只有成群的蝙蝠。警察们听了欣喜若狂,都感叹,再硬的汉子,也扛不住无休止的审问。警察们当即带着钎担到象山塔启获脏物,象山塔一共七层,到了第七层,就无法再上了,既没有楼梯,又没有任何可依附的物体,警察们都感到自己上了钎担的当,便让钎担当场演示。钎担个子高,他先是一个箭步跨到一个透气的窗口,双手便顶开了隔层的板口,双脚猛的用力一弹,半个身子就进到了塔楼顶端的隔层里,身子向上猛地一收,人就进到了隔层里面。钎担的突然出现,惊动了正在睡觉的蝙蝠,顿时顶楼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尖叫,一只只蝙蝠从那透气的窗口飞了出去,站在塔下的警察顿觉头上的天空被无数的蝙蝠遮盖,昏天黑地不见光亮。在此之前,钎担曾经两次躲进塔楼的隔层,一次是他与同伙分赃不均,一个人吃了黑,遭受同伙追赃,朋友家里不敢去,旅馆不敢住,他只好躲进了象山塔塔顶的隔层上;另一次是在歌厅唱歌跳舞,他迷上了一个女子,没想到那女子是城里黑老大的相好,为此他与黑老大的兄弟发生了口角,他一气之下打了黑老大的兄弟,最后被黑老大一帮兄弟追打,情急之下他逃到了象山,因为势单力薄,他只好躲进了塔楼。

不一会,警察从象山塔寺院里借来了梯子,当两名警察钻进隔层时,里面除了钎担和一堆堆蝙蝠屎,根本就没有什么麻袋。面对警察们的询问,钎担镇定而从容地说,当晚得手后,我骑着摩托来到象山脚下,然后一人背着麻袋上了山顶,在确认无人跟踪、四周无人后,我才背着麻袋上了象山塔,我一人先上到隔层,然后用绳子将麻袋拉了上去。塔楼的隔层太高,如果没有梯子一般人根本上不去,再说了,也很少有人知道塔楼还有隔层,除非园林工人上楼维修。

隔楼里没有装钱的麻袋。钎担便自圆其说地说:“隔楼老鼠太多,肯定是老鼠啃了。”警察讥笑他说:“你去骗鬼吧,老鼠能把麻袋也啃掉吗?”

钎担又说:“这儿是蝙蝠的老巢,要不就是蝙蝠给衔走了。”

一个警察说:“你别再骗人了,蝙蝠又不是人,能把麻袋解开?”

钎担有意恍然大悟说:“既然我知道这里可藏东西,一定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么肯定是有人顺手牵羊把钱顺走了。”警察们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因为盗窃案发生后,钎担再也没有一人单独活动的机会。于是,当天一部分警察留在了山上,钎担则被带回了派出所。警察们围绕象山塔进行了搜查,对管理人员逐个进行了审问,最终无功而返。钎担虽然承认盗窃了叔叔斧头公司的巨款,可警察却没有找到巨款的下落,最终钎担的盗窃大案成了一个无头的案子,警察与法院,法院与检察院三个单位为钎担盗窃巨案是否铁证如山相互打了半年的口水仗,钎担也因此从中受益,最终只判了十年的徒刑。

钎担说,我在监狱里头容易吗,你们又不是没在里面呆过,那是人受的罪吗,没有女人,没有娱乐,吃得又差,有干不完的重体力活,一年三百六十天,挑土、活泥、挖泥、脱砖、烧砖,夏天室外三十多度高温,也要走进高温未退的窑里往外搬砖;冬天,水凉的刺骨,也要双脚踩在刺骨的泥里和砖坯。你们有了钱,在享受,花天酒地地享受,现在我在城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我老娘又患了白血病,每天都需要大把的钞票;现在我睡的女人,也是你用了十年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也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年不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安身,宁可去做小姐,也不跟我过日子。

瘦猴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似乎也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于是自信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中华烟扔给钎担说,谁让我们是拜把子兄弟呢,你现在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你借的二十三万我免了,但买房子的钱我不能再出了,亲兄弟明算账,我手上有一个大工程,一共要打四十个桩井,别人打一个桩井每平方二百元,你打桩井我加倍,每平方按三百元结账,每个桩井平均深度在十米左右,你要是把这活接下来,几个月就可以净赚几十万,在城里买一套房子不成问题,只是那活苦,不知你能不能干,干不干得了。

钎担信誓旦旦地说:“不就是打桩井吗,难道它比当砖窑工还累不成?”

瘦猴冲横肉使了个眼色,横肉心领神会走出屋,不一会搬来了两个崭新的风镐。瘦猴接过风镐对钎担说:“这一个几千元,我送你两个,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钎担有些不理解地说:“为什么不用机器打桩井?”

瘦猴淡定地一边抽烟一边说:“我那工程在闹市区里,四周全是居民,用机器打井是快,可噪音太大,四周的居民还不扒了我的皮。再说了,我们这地界下面多是麻光石,打桩机器拿它一点招没有,还不如人工干得快。”

钎担像士兵从首长手里接过钢枪那样庄重地接过了瘦猴递过来的风镐。那一身铁甲、冰冷、沉重的风镐,从此就是钎担挣钱、谋生和改变命运的工具,钎担很深情地用手在那冰冷的钢套上摸了几下,说:“这活我接了,以后只要有打桩井的活我全接。”

瘦猴像似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轻松地吐出一口烟圈说:“兄弟只要有这个决心,一定会很快富裕起来的。”

钎担忧伤而沉重地说:“鼓不擂不响,我是没钱才干这玩命的活,我希望你按月付钱,不能拖欠。”

瘦猴信誓旦旦地说:“谁让我们是兄弟呢,我以十个桩井为付款基数,我只要见了技术员验收的条子就签字,你就拿着条子到财务室去领钱。”

钎担像出征的勇士,左肩右肩各扛一个风镐走出了瘦猴的办公室,夕阳如血,照在他前行的路上。

谁说苦难不是人生的财富。在砖厂劳改了十年的钎担,要比任何人都能吃苦。为了多挣钱,挣快钱,他没有到外面去找帮手,而是叫上了自己的兄弟扁担和不满十六岁的儿子谷雨。他们兄弟父子三人各有分工,钎担每天负责打风镐松土,那玩艺要臂力、要手劲、要耐力、还要能抗震;扁担力气大,负责将钎担打松的土块和麻光石用铁锹装进蛇皮袋里;儿子谷雨年纪轻,胆子小,在地面上负责开升降机,将提出桩井的土倒掉。桩井一般直径在一米二以上,为了不窝工,提高工作效率,钎担常常是三个桩井同时开钻,一个井打完一层,他会让在地面上负责开升降机和倒土的儿子,将自己升起来,放到另一个井里。他们像土拨鼠不知疲劳地从地面向地下打洞。每天早晨天刚亮,他们三人就来到了工地,中午叫来盒饭在工地吃,天黑了才收工回家。扁担说,干一天腰酸背痛太累人,不是人干的活。钎担说,干一天骨头就像散了架,可越干越有劲。扁担说,钎担干活太玩命,时间长了会把骨头震得散了架。钎担说,他拿着风镐人就来精神,每往地下钻一米,就像在地底里挖金元宝一个样,手中的风镐是越钻越来劲。风镐也有受热偷懒的时候,钎担就让瘦猴送给他的两台风镐轮番工作。他对扁担说,这叫机器歇,人不歇。他们挖桩井的速度的确惊人,直径一米二、深十米的桩井,只要土质不是过于坚硬,不碰上大石头,他们一般用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完成,对于他们的速度,负责测量的技术人员都为之惊叹,称他们为“土拨鼠”打井队。一天横肉见了挥汗如雨的钎担,心想经过第二次劳改的钎担难道悔过自新重新做人了吗?便有意勾引钎担,说有一家房产公司收缴房屋预收款,因当天购房人太多,财务人员到银行存款时过了存储时间,几百万只好暂放财务室里,只有出纳和会计在一旁的房子值班,如果愿意,今晚动手,必定大获丰收。钎担心怀警惕地说,我钎担前半辈子在牢房里蹲了十三年,现如今我马上四十了,如果东窗事发,我这后半辈子可就交给监狱了。横肉很轻松地说,胆大爱拼才能赢,干一次,享受一辈子。钎担坚定地说,你要干,你自己去,我就当我的土拨鼠,挣苦力钱,我心安,算命先生说了,我就是苦命的人。被钎担拒绝的横肉很不好意思地打了两个哈哈,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我也只是说一说,试试你钎担,没想到你这次还真劳改好了。钎担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拿起风镐,按下按钮,那粗壮明亮的钻头在横肉面前疯狂地旋转着,只要横肉胆敢往前迈一步,那钻头就能将横肉钻个千疮百孔。横肉胆战心惊地丢掉了手中拿着用于防身的镐把,逃之夭夭。

瘦猴说话算话,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兑现了钎担的第一笔桩井费。钎担是个孝子,他没有将那十多万元钱存进银行,而是用蛇皮袋提着到了医院,提进了他母亲住院的病房,他掏出一沓一沓钱像小山一样码在他母亲的床头柜上,对父亲说,这钱都是干净钱,血汗钱,以后医生要用什么药尽管用好了。她母亲患的是白血病,脸上瘦得像一层纸,望着终于醒悟了的儿子,顿时感动得泣不成声,父亲也是老泪纵横。在过去,他母亲、父亲因他不成器不成才不成样不止一次地嚎啕大哭过,可钎担没有一次动心,今天父母的眼泪像突然暴发的山洪撞击着他那坚硬的心扉,他那很少流泪的眼睛也湿润开来。从医院出来后,他的干劲更足了,工作时间更长了,即便碰上下雨,他也不休息,他在桩井上搭一个遮雨棚,有好几次,扁担想罢工,说下雨打桩井太危险,害怕土质松软塌方。钎担说,人死屌朝上,人活着没钱活个什么劲。扁担想撂挑子走人,他就发出狠话说,你要是每天能把给母亲住院所需要的医药费付了,你就走人。扁担日子过得也不宽余,两个丫头一个儿子分别读中学、小学和幼儿园,每天要吃要喝,他根本没能力再担负母亲的住院费,听了钎担的话,他又退了回来,他咬着牙对谷雨说,只要能挣着钱,二叔这条小命也豁出去了。

“土拨鼠”打桩队在城里工程队中很快有了名气,不少人主动联系瘦猴,找钎担给帮忙打桩井,如此意图很明显,既讨好了瘦猴,又帮了钎担的忙。瘦猴和钎担都乐意,如此一来,钎担“土拨鼠”打桩队更忙了,他是玩命地打井,拼命地挣钱。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还是瘦猴的工程,一共五十四个桩井,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钎担完成了五十二个,最后只剩下两个了,他决定尽快打完结账后回家过年。没想到夜里突然下了一场雪,天亮了雪还在下,懒洋洋的雪花就没停下来的迹象,可钎担并没有因为下雪而躺在床上睡懒觉,他像往常一样起了床,上街买回来了豆浆和油条。开门进屋见扁担和谷雨还在睡觉,硬是将他们从被窝里拎了出来。谷雨年龄小,面对西北风刺骨的撕咬,对钎担说:“爹,下这么大的雪,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就不去了吧,天晴了咱们每天多干两个小时。”钎担很生气地抬起脚踢了谷雨一脚,说:“这点小雪就把你吓住了,我们抓紧把那活干完了,送你去驾校学汽车,明年开春了,咱们也买一台小汽车,到时候你当司机,咱们上工地干活就不用步行了。”谷雨听钎担说干完了活,可以上驾校学开车,来年还有车开,顿时来了精神,马上挺直了腰板,踩着钎担和扁担的脚印,朝半山腰上的工地走去。

钎担用三根长约三米的杉木在桩井上搭起了一个三脚架,他在三脚架上铺上篷布,一个可挡风雪的棚子就在空旷的工地上竖立起来。老天似乎很同情他们,快到中午的时候,雪花不飘了,呼啸的北风也软了下来,三脚架上的篷布不再呼呼作响,昏暗的天空也亮了许多,钎担哼着小调拆去了碍事的雨棚。下雪时,他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同时打两个桩井,雪一停,钎担拔出了最后一根桩井的第54号标签,他的风镐疯狂地向下钻着,他就这样一会53号,一会54号,来回上下奔波。中午小餐馆的老板送来了盒饭,每份盒饭比往常多了一块粉蒸肉,那是钎担今天每人多加五元的结果,三人蹲在背风的阳光下吃得很有兴致,吃完饭也没休息,都希望今天就把最后的两个井打完,于是各就各位,又开始了钻土、铲土、装土和拉土。

太阳越来越明亮,站在外面拉土倒土的谷雨不再感到身上寒冷,一会儿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脚下的雪也开始融化,就在他们干得正欢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钎担从第53号桩井钻完土爬出地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马不停蹄地走向54号桩井,他在靠近桩井边沿时,不知是不情愿走在那融化了被自己踩乱了的雪地上,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偏离了刚才走的直线,而是多绕了几步,就是这一绕,在他靠近桩井边沿时,他踩在了大前天横肉找他时遗留在工地上被雪粒覆盖的镐把上。那镐把也许是上冻了,也许是本身就十分的光滑,钎担踩在上面就像踩在了跷跷板上,再加上他走的急,重心又不稳,他的整个身子突然飞了起来,他习惯性地发出了啊地尖叫,此时刚倒完土直起腰的谷雨看了个真切,但眼前的一切也只是瞬间的事情,他望着钎担像子弹一样飞进了桩井,他只是看到钎担那两只特大的脚在桩井边沿刮碰了好几下,情急之中,谷雨飞一般地朝54号桩井跑去,他渴望自己能够抓住那双即将消失的脚。很快双脚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又是啊的几声尖叫,紧接着桩井里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就像奶奶刀切南瓜发出的声音一样。跑到一半的谷雨顿时紧张地一下子瘫软在地,好一会儿,他才大声高呼,二叔快上来,爹摔进井里了,他一连喊了几遍,也没见二叔扁担从桩井里爬上来,他才猛然想起,没有他按动电钮,扁担是无法从八米深的桩井里爬出来的,他赶忙返回,冲着井里慌乱而又语无伦次地呼叫,扁担被他升了起来,扁担没有他哥哥钎担高大,他们兄弟俩走在一起,人们很难联想他们是同胞兄弟,一个那么伟岸,一个身体又那么矮小,扁担快速移动他那短粗的双腿,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当他赶到桩井边上头朝下一看,只见钎担头朝下脚朝上倒立在直径一米二、深约五米的桩井里,谷雨带着哭腔一遍一遍地呼唤,井里的钎担像似睡着了,又像是生了闷气有意不答。无论扁担和谷雨怎样呼叫,钎担就是一声不应。扁担急得胸腔里就像有火苗在燃烧,他忍不住地吼了谷雨一句,哭有屁用,赶紧送我下到井里去。谷雨停止了哭泣,他按动电钮,将挂钩从头顶降了起来,扁担心慌乱得不行,伸出手抓了几下才抓住那起土用的挂钩,伸出一只脚踩在挂钩上,双手抓牢缆绳上的铁环,谷雨因为慌乱,按错了按钮,本应向下,他却按成了朝上,扁担又吼开了,谷雨赶忙纠正过来。扁担终于下到了井底,只见钎担半个头插进了土里,鼻子往外冒血鼓着泡,扁担用力将钎担从土里拔出来,只因钎担身架太大,扁担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钎担的身体正了过来,为了保险扁担又解下了自己身上的保险腰带系在钎担的腰上,然后将挂钩钩在钎担的保险腰带上,从怀里掏出口哨,让谷雨启动按钮。随着缆绳的升起,钎担的身体在磕磕碰碰中被拉出了地面。

阳光像捉迷藏的顽童,在云朵中时隐时现。钎担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只有那流不完的鲜血不断从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涌出,地上洁白的雪粒很快被钎担的鲜血染红。谷雨和扁担不顾一切地将棉衣撕开,将棉絮塞向钎担向外涌血的地方,很快钎担的鲜血就将白色的棉絮染透了。望着钎担汩汩的鲜血,扁担在拨打120后,望眼欲穿的等待让他快急疯了,他丢掉手机,从雪地里捡那根夺命的镐把,疯了一般敲打着大地,嘴里不停地发出怒骂,我日你妈呀,要命的救护车;我日你奶呀,你个黑心肝的横肉;我日你八辈子祖宗呀,你个谋财害命的瘦猴……

风又起了,雪粒像钢针一样扎在他们的脸上。处在半山腰上的工地安静极了,他们听不到那救护车的哇哇声,也听不到钎担疼痛的哼哼声,空旷的工地上,此时只有风声、雪声以及谷雨和扁担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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