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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走阳光

2015-09-08娄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成林黑皮

娄光

早晨,阳光从窗子射进来,我已经醒了,但还没起床,迷离着眼睛。明晃晃的阳光在房间床面上形成一块光斑,笼罩着我的全身,我在迷离中回味着昨天晚上的小说,小说写到大个儿抢了黑皮的女朋友小溪,还让陈轩陪着黑皮去西北,这故事有点滑稽可笑,但温暖动人,从朋友到情敌的转变和抗争能让人撑破眼球,故事也会多姿多彩,他们曾是我的兄弟加亲密的战友,当年我们满怀激情地在一起做传销,热情高涨且激情四射,仿佛所有的理想都一下子可以实现——可到头来树倒猢狲散,各奔了前程。传销也许就像这春天的阳光,毕竟春天的阳光有几分姿色。可是,风却轻轻地吹走了它。

隔壁的齐成林开始吊嗓子,这是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的必修课。依然是常规的四种腔调:

“咿……”“呀……”“噢……”“哟……”

低沉有几分幽默色彩。我怀疑他看过CCTV-3的访谈节目,说到北影学院的女生早上开嗓就用这种声音,因此这成了他的必修课,暧昧而夸张,突然猛地“啊”一嗓,是世界三大男高音的《我的太阳》,我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我害怕齐成林唱《我的太阳》,他不是帕瓦罗蒂,高潮部分老上不去,像阉了的公鸡打鸣,再明朗的心情听了也会变得阴郁。

休息日,不用上班,又起得晚,刷牙时齐成林说请我吃早餐,免费的早餐永远充满诱惑。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往外走,在院子里我们看到了正在遛狗的女房东,女房东和蔼地朝我们笑,齐成林有点讨好地迎上去抚摸了一下狮毛狗,说了声:“早啊。”女房东笑着点点头,看得我们有些不好意思。

早餐店和我们住的房子隔着一条街,位于斜对面。齐成林点了稀饭和包子,还有一份蒸饺。吃饭前,我建议齐成林吊嗓子时改唱一些轻柔的歌曲,跟开嗓时那样。齐成林说《我的太阳》怎么了,我就爱唱《我的太阳》。我问齐成林想不想知道我听过之后的感受,齐成林说尽管说。

“夏天听着冷,冬天听着热。”说完后我望着齐成林。

“哥们,多少给我留点自尊。”齐成林津津有味地嚼着蒸饺,唇上泛着油腻的光泽。这时候他的手机在裤兜里叫,齐成林站起身,用两个手指从牛仔裤兜里捏出手机,小心地夹在肩胛与耳朵之间,歪着头只嗯嗯两声就将手机拿下来挂了。

“实在对不住,我得先走一步。”齐成林一边说一边连着往嘴里塞饺子。

“你不说请客吗?”我冲着他喊。

齐成林没走多远,折回来,从卷筒里抽出一把餐巾纸,眨眼工夫便隐了形。

我和齐成林的相识很突然,几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我在人行天桥上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下肩膀,我以为遇到了熟人,回过头,却发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哥们,请问附近有房子租吗?”陌生人脸上堆满笑,“是那种便宜点的。”

我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了一下,直觉告诉我遇到的并非坏人。我把并非坏人的陌生人介绍给了房东,陌生人第二天搬到了我隔壁。

他就是齐成林,是鲁西人,虽然喜欢唱歌,却在一家广告公司拉广告,收入是微薄的工资和或多或少的提成,不算稳定,乐于接受任何人的任何恩赐,物质的非物质的,物质的无需多说,非物质的包括我给他起的种种雅号,我问他鲁西是土匪窝吗?齐成林说看你说的,土匪解放前都他妈给剿了,剩下的全是良民。

齐成林应该付完早餐钱再走的,咽下最后一个饺子时我在想,他请客我买单,道义上根本说不过去。好在我带了钱包,别人请客一般我是不愿带钱包的。我害怕别人请客买单时找我借钱。

我没事,不自觉地在一家超市自下而上地逛,逛得没有任何意义,什么也没有买就回来了,躺在床上读《变形记》。《变形记》是一个叫卡夫卡的混蛋写的,太深奥,读起来没有丝毫的快感。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时听到一些声音,声音显然是从隔壁传来的。我将耳朵贴近墙壁,认真分析着产生声音的具体原因。声音有从鼻孔里呼出的有从嘴里喘出的也有木板床晃动时发出的,这些复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既让我兴奋又让我难受。声音越来越大,我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便换了一种姿势,用脚踹墙壁:齐成林,能不能小点声?隔壁的声音马上停顿下来,不过只短暂地几秒,就听见齐成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忍着点,哥们。

让我忍着点?他自己为什么不能忍着点呢?十几分钟后齐成林敲我的房门,我打开门,随他一块进来的还有芊分,芊分是齐成林的女友。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齐成林倒在我的床上,拿双手枕着脑袋。

“我怎么知道你回来了?”然后望着芊分,“是吧?”

芊分笑了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像春天妩媚的阳光。

我将衬衣从裤子里提出来,自然而巧妙地盖住过于突出的地方,房子里多了个雌性,我觉得这样会雅观些。

芊分略显腼腆地站在门边,手指在腹前相互扣着。我说坐吧站着多难受。芊分就婀娜地走到床边,挨着齐成林坐下了,信手翻看搁在床上的那本《变形记》。

屋子里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齐成林从床上一跃而起时把我吓了一跳,我问他怎么了,齐成林说都十二点了你还不饿?我说不饿我没干体力活。见我无动于衷,齐成林拉我:“哥们,谁跟谁呀!走,一块儿去,这顿保证我请。”

吃完饭齐成林要送芊分回去,我跟齐成林说接过来送过去多麻烦,不如住一块既省钱又省事。齐成林说可以考虑,只要你不反对。

齐成林和芊分离开后幺蛇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哪儿也没去。

“那好。”幺蛇说,“你出来一下。”

横过街道我看见了站在大门外的幺蛇,幺蛇不用接,隔三岔五就会送货上门,但每次来都不敢直接进大门,原因是房东家的那条狮毛狗,狮毛狗只要见到幺蛇就叫得比任何时候都欢都狂,很奇怪。

幺蛇提心吊胆地挽着我的胳膊进了房间,我问她吃过了没有,幺蛇一边关门一边说你以为我是蹭饭来的?我说那你来干什么?幺蛇浪笑着顺势将我推翻在床上……

“芊分躺在床上真她妈像根木头,最多装腔作势地哼哈几声,没劲。”齐成林有次愤愤不平地对我说。齐成林一向快人快语,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幺蛇不是芊分,幺蛇很主动,属于那种进攻性很强的雌性动物。幺蛇最大的毛病是在享受的同时喜欢提些刁钻或肤浅的问题,而且要求我每问必答,否则随时都会喊暂停。这个坏毛病曾经令我很不习惯。

“为什么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不说哪儿也没去吗?”

“我在街道那边和齐成林他们一块吃饭。”

“芊分来过?”

“吃完饭就走了。”

“到底什么时候搬?”

“找到地方了再说。”

“你能不能再快点?”

……

我尽量做到简明扼要,无非是希望这类无聊透顶的问话早点结束。最后的问题非必答题,可以答也可以不答,因为整个活动已近尾声,幺蛇只想提醒我她已经快了。齐成林唱《我的太阳》时高潮部分老上不去,幺蛇和我抱作一团就有高潮。

幺蛇不满意我租的这间房子,房子是两居室的一间,另一间齐成林住着,套间里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是共用的。齐成林搬来前幺蛇完全可以在完事后一丝不挂地上卫生间,无所顾忌地让那对骄傲的乳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现在就不行了,所以幺蛇不止一次地动员我换个住处,幺蛇动员我换住处的另一个原因是害怕那条讨厌的狮毛狗。

我不敢告诉幺蛇隔壁的齐成林是我介绍过来的,那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幺蛇知道了肯定不高兴。幺蛇不高兴的时候会想尽一切办法折磨我。

送幺蛇出大门时遇着女房东,女房东刚从外头回来,两手提着好些个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购物袋。我礼貌性地跟她打招呼,幺蛇大大咧咧地插嘴说你家那条狗老喜欢叫,女房东深情地看了幺蛇一眼,笑着说彼此彼此。女房东说完就离开了,留下一路风。女房东的话很有意思。

女房东三十岁左右,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浅灰色上衣,上衣是半透明的,黑色的乳罩隐约可见,显得异常神秘。女房东有一种成熟女人所特有的风韵,身材决不比幺蛇、芊分逊色,关于这点我和齐成林的看法完全一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欢看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是风景。

搬过来的第一天我就对女房东产生了好感。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和女房东坐在客厅茶几对面,客厅与阳台相连,中间隔着一道玻璃门。客厅内纤尘不染,阳台外的天空湛蓝得有如一面波澜不惊的湖水。签名前女房东问我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声音纤细却不乏温柔。我说不一定,目前可能就我一个人,但不排除过段时间会有两个人,比如来个女人什么的。女房东并不觉得轻浮,善解人意地冲我莞尔一笑,说,没什么,别太吵就行。就那一刻我已经对女房东产生了极度的好感。

幺蛇迫切希望我换个住处,说实话我并不想换,我对这里的一切已经充满感情。这个世界矛盾的东西太多,齐成林回来后我将烦心事告诉了他,齐成林进房间时扭转头不屑地斜了我一眼,说:换什么换?一个月才两百块,上哪找这么便宜的地方?幺蛇是你娘啊?别她妈什么都依着她,多累!再说,女房东多迷人,让我走我还真舍不得!这家伙,他竟然也喜欢女房东。

齐成林的一番话极具煽动性和感染力,齐成林是哥们,我轻而易举地从他那里获取了力量。我掏出烟,分了一支给他以示感激。

睡觉前幺蛇给我打电话:“那女的什么意思?什么叫彼此彼此?居然拿我和狗相提并论,以为我听不出来啊?”

“人家也就随便一说,以后声音放小点不就得了?”

“我再不会去那鬼地方!你说,到底什么时候搬?”

“好好的为什么要搬?”

“舍不得她是吧?”

我火了,“是又怎样?我就不搬!”

“你敢?”幺蛇说完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

这是自我认识幺蛇以来最为壮怀激烈的一次冲突。我不后悔,在壮怀激烈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做好了挨饿的准备。

过了些天,芊分还真搬了过来,齐成林说这样就方便多了。

齐成林不光喜欢音乐,而且是学哲学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在我认识的朋友当中,很少有人能说出齐成林那般睿智而富有哲理的话。齐成林恨哲学,是那种骨子里的恨。“柏拉图是自恋狂,黑格尔、苏格拉底都他妈婊子养的。”学哲学的如此恨哲学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芊分准备将厨房彻底清扫一遍,让齐成林过去帮忙,齐成林爱理不理地躺在客厅沙发上抽烟。我说去吧。齐成林说去他妈的,那是娘们才干的事情。

“你不去我可去了。”

“别关上门就行。”齐成林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从鼻孔里喷出一股飘渺袅娜的烟雾。

芊分站在木椅上擦窗户玻璃,举起的右手牵扯着衬衣,不尽暴露出纤细的腰部。芊分的腰部皮肤极其光滑,宛若凝脂,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她牛仔裤包裹下臀部至腿根那道优美的弧线。芊分将抹布递给我,让我在水池里清洗一下,我说你下来,我上。芊分就拉着我的手下来了。跟漂亮女人干活感觉不一样,跟不是女朋友的漂亮女人干活感觉更不一样,不知道怎么搞的。

清理后的厨房第二天就派上了用场。下午下班回来时芊分正系着花围裙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不锈钢锅铲舞蹈般地上下翻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老式抽油烟机附在墙上浑身颤得厉害,像是要散架了似的,这样的抽油烟机排烟效果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套间里弥漫着菜香。我倚在厨房门边,静静地看着芊分,芊分的身影常常使我沉醉。没多久菜便做好了,我将饭菜站上桌,问芊分怎么不见齐成林。芊分一边解围裙一边说齐成林买啤酒去了。

齐成林拎来四瓶啤酒,我说没杯子,齐成林一口气用牙咬开了四个瓶盖,说人活着还能让尿憋死,装什么雅,吹吧,你不挺能吹吗?菜算不上丰盛,却很可口,齐成林没怎么动筷子,我问他是不是藏着什么心事。齐成林蹙着眉头说没什么,父亲病了,得回趟老家。

“非回去不可吗?”

“换上是你老子,你能不回去?”齐成林差点没呛着。

“什么时候走?”

“吃完饭就动身。”

出租车很快将我们带到了火车站。火车站灯火辉煌,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群,进站口显得有些拥挤。

“要遇上个车祸什么的我这一去说不定就不回来了。”齐成林在站台上紧握住我的手说。

“别他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去吧。”

“那好,哥们,芊分这段时间交给你了。”

芊分把包递给齐成林,齐成林想上车,突然他拉着我走到一侧,像是鼓起勇气对我说:“哥们,身上有钱吗?”“你怎么不早说?”我掏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百元钞票的零用钱,“就只有这么多。”“好吧,我借你的。”他把几张钞票抓在手里拎着包进了车厢,然后从车厢的窗子里探出头来,朝我们挥了挥手。火车鸣叫一声,轰隆轰隆地消失了。

从火车站出来,我很想陪芊分多走一会儿。遗憾的是芊分在路口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夜色下的出租车载着无边的想象在街道上一路驰骋,芊分安静地坐在我的一侧,我注意到车窗外灯火辉煌的街道和丛林林立的高楼大厦,我更喜欢街道两旁的霓虹,今夜的霓虹是如此暧昧。

套间里只有芊分和我了。芊分在卫生间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

我躺在床上,没什么玩的。幺蛇没给我打电话,我也没给幺蛇打电话,心照不宣地相互憋着,像在玩一种考验耐性的生存游戏。卫生间的响声停了下来,实在无聊,我开始拨齐成林的号码,问他都到哪了,齐成林说正在过隧道。

人的一生究竟要经历多少条隧道呢?齐成林所说的隧道不禁使我浮想联翩,彻夜难眠。隧道并不可怕,可怕是永远见不到隧道尽头的光明。

幺蛇在一家大宾馆任会计,像她那般斤斤计较的人最适合干的也只能是这个。我因为会写几个字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公司不算大,生意却红火。陆烜是我的直接上司,鼻梁上架着副眼镜,因为不苟言笑行为怪异且打扮另类被同事们私下里戏称为孤魂,据说已过而立之年的她至今仍为处女。我不得不对如此坚贞的孤魂刮目相看,因为这个年纪仍处女之身实在是凤毛麟角。我的工作虽然较忙,不过偶尔也有闲暇的时候,闲暇的时候我习惯躲在办公室的电脑前静若处子地浏览人体艺术,只有在潜心欣赏这类高雅艺术时我才不至于感到心浮气躁,空虚寂寞。

我说过我对狗的态度一向冷漠,不过我对女房东给狮毛狗洗澡非常感兴趣。正午的阳光照进院子,柔柔地洒在女房东和狗身上,画面很美。我凑过去,在女房东对面蹲下来。狮毛狗全身都是泡泡,伸出淡红色的舌头,不时眨巴下狡猾的小眼睛,看上去很享受。

“男的女的?”我问女房东。

“跟你一样。”女房东抬头看了我一眼,左边脸上露出迷人的酒窝。

“你不能老把它关着,会关出病来的。”

“是吗?”

如果继续深入下去话题就会变得敏感,我不再说话,陷入沉默。男房东在我陷入沉默的时候拿了条浴巾过来。

男房东除了个头不高,皮肤微黑,其他根本找不出什么特点。在我印象中,他的年龄应该不下于四十岁,神情近乎木讷。

大学生吧?男房东主动问我。

我点点头,说,这年头大学生多了去了,一抓一大把。

干什么工作呢?男房东又问。

我说这可不好说,今天干这个,说不定明天就丢了,丢了只得再找。

女房东在给狮毛狗擦拭身子,翻过来覆过去擦得很细致,包括后脚跟和那个丑陋不堪的玩意。女房东没骗我,女房东怎么会骗我呢——我自己也看到了,狮毛狗是男的。

长时间蹲着腿有点麻,我站起来踢踏了几下,准备离开。

“楼上有台电视,小了点,不过还能用,要不你搬过去吧。”女房东说。

“谢谢啊!”我很感激。

我跟在女房东身后,女房东身上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香。

孤魂每天都会扭着猫步到我办公室里转悠几次,大多时候是拿着审阅后的文稿让我对某些字句进行修改,她追求完美,对文稿的要求到了近乎苟刻的地步,不过也有例外,并非每次进来都拿文稿,有时候手里仅仅托着个不锈钢茶杯,自顾自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因为是上司,她进来时从不敲门,常常让我防不胜防。孤魂是第一个发现我有特殊癖好的人。那天我刚打开网页,孤魂突然就闪在了身后,我回头望了眼孤魂,孤魂表情阴郁,镜片上的两团冷光死死地盯着电脑。放大后的人体照片呼之欲出,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很清晰,视觉效果相当不错。孤魂什么话也没说,十指环扣着不锈钢茶杯,轻轻几步移到办公桌前,半边屁股坐在桌上,其中一条腿悬着,套有黑丝袜的膝盖几乎抵住了我怦怦乱跳的胸口。

“换另一幅看看。”我将鼠标托到“下一页”那个位置,机械地点了下左键。

孤魂旋开杯盖,喝了口茶,立起身,扭到门边时停下来,呆会儿,孤魂说,请把她所有的照片发到我邮箱。

孤魂说完顺手关了门,随着一声门响,我感觉自己已不在人间,而是在地狱。

龚琳娜那首叫《忐忑》的歌曲在我耳边响起,我以为我和孤魂之间一定有一条比乳沟还要深的代沟,她要这些人体照干什么?

我不清楚孤魂让我将人体照片发往她邮箱是何用意,更无从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许多事情没必要往深处想——想也是白想,痛苦着不如忐忑着。

大概六点钟的时候我遇见了芊分。我刚从一家快餐店吃完一份快餐和喝完两瓶啤酒出来。芊分显然也看到了我。

“吃过了?”芊分腼腆中充满热情。

“吃过了。你呢?”

“刚刚吃了片面包。”

“去哪?”

“去超市。”

“我陪你一块走走。”为了不使她有其他什么想法,我补充了一句,“我去买包烟。”

一开始我跟在芊分身后,后来很自然地肩并肩走成了一排,像极了初恋时的一对情侣。我问芊分准备上哪家超市,芊分说去心连心,路程虽然远点,就当是散步。抄近路去心连心超市必须穿过一条不知名的地下通道和海源广场。

落日收尽了最后一抹余晖。我清楚地记得那是齐成林离开后的第三个傍晚。芊分在超市的一楼买了些零食,临上电梯时突然问:你不是要买盒烟吗?我愣了一下。芊分冲我笑了笑,用手指指不远处的香烟柜台:看见了吗?就在那儿,去吧,我等你。

买完烟回来,我口袋里已经有两盒烟。我们从一楼直接上了三楼,三楼专卖服装,到处是挂满衣服的货架。看得出芊分不止一次光临这家超市,她对超市各个楼层的陈列布置非常熟悉。因为货架太高,许多穿行其中的顾客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部。芊分似乎对一款米黄色的风衣产生了好感,伸手将它从货架上取下来,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再看了看商标上的价格。刚刚还站在一旁的女服务生急忙凑上前,问芊分是不是想买。芊分没说买也没说不买,显得很犹豫。

这可是新到的款式,要不你先试一下?脸上长有青春痘的女服务生有点着急,恳求说,可以给你打九折,买不买由你先生作决定!

芊分脸上不觉间飞过两朵红云,未作任何解释,拿风衣进了试衣间。从试衣间出来的芊分模特似的将双手插进衣兜,冷不防地瞟了我一眼,正是这悄悄一瞟,让我感受到了无比的信任。

好看吗?女服务生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也许是过于紧张,鼻尖居然沁出了细小的汗粒。

“漂亮女人穿任何衣服都漂亮。”我说。

女服务生为衣服打包的时候我想起了幺蛇。和多数女人一样,幺蛇最爱逛的就是超市,只要我有空,还非得让陪着。我最不愿与幺蛇一块逛超市,幺蛇买东西完全可以用挑剔两个字来概括。哪怕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拖鞋,她也要不厌其烦挑来挑去,再三比较反复斟酌,立地生根般地在柜台前折腾上好半天。这样的折腾对我来说简直是种折磨。

芊分是在挑了一条紫色文胸后随我一道离开超市的。我很奇怪俗世红尘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魅惑人眼球的色彩。

这是一个月朦胧鸟朦胧的夜晚。户外有风,芊分飘逸的长发不时拂过我的脸庞,痒酥酥的,很惬意。

再次经过地下通道时我发现里面站着两个人,他们之间隔着三到五步的距离,都背贴墙壁。其中一个似曾相识,头发有点乱,大约四十几岁,胸前挂着鼓鼓囊囊的圆筒形包,包的拉链是开着的,里面装满盗版碟,他静静地望着通道内的过客,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另一个是位年轻人,抱着吉他埋着头在那儿深情弹唱,额前的一绺长发几乎盖住了整张清瘦的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间或有好心的行人在他面前驻足几秒钟并丢下五元或十元的钞票,他并不言谢。芊分和我就站在他对面,他的头一直埋着,旁若无人,甚至懒得正眼瞧瞧他所处的这个世界。

你身上有零钱吗?芊分问我。

我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

算我借你的。芊分接过钞票弯腰放在年轻人身前的地面上。芊分的善举令旁边那位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他紧盯着地面上花花绿绿的钞票,巨大的喉结动了动,眼睛里明显写满了羡慕。

幺蛇都四天没跟我联系了。“女人是花,需要男人经常浇灌,否则很容易枯萎。”这是幺蛇在一次完事后的感慨。几天没浇灌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开得如何。

芊分和我将单独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齐成林临走的时候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哥们,芊分这段时间交给你了。”他真是这样说的。我当时多少有点别离的感伤,没太在意,现在想起来还真耐人寻味。在齐成林眼里,芊分是靠不住的女人。有次我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结婚,齐成林说,她呀……你看那眼神,那眼神怎么啦?齐成林说看不出来吧,色!

客厅里的布艺沙发不算太旧,是三人座的,芊分和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中间空着个位置。芊分爱看连续剧,通常要看到十二点。连续剧里上演的多是些凡人琐事,我不爱看,只是想静静地陪芊分坐着。

芊分看电视时喜欢抱着个枕头,我问过她为什么要这样,芊分说这样舒服。和芊分单独呆一起我也舒服,舒服是一种极其美妙的感觉。

女房东和芊分同属于比较幽静的风景,幽静得有点神秘,神秘的东西往往引人入胜。幺蛇不一样,人不是很漂亮,脾气却古怪。她一会热情似水,一会冷淡如冰,可能刚刚还在有说有笑,说不定突然间就变得沮丧与忧郁,像阴晴难料的天气,很不好捉摸。但她并不是一无是处,她在床上并不这样,注意力特别集中,甚至通过不停提问来获取更多快感,那种主动而亢奋的表现就很可爱。

孤魂让我去她办公室时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该来的迟早要来,迟来不如早来。去之前我特意在办公室磨蹭了一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的办公室就在楼道口,孤魂的办公室位于廊道尽头。最坏的结果莫过于被公司解聘,穿过廊道时我想,解聘意味着失业,失业其实也没什么,好比离婚,离婚怎么了,大不了重新找一个。

孤魂办公室的门开着,我径直走了进去。

坐吧,孤魂反应并不迟钝,从转椅上起身拿一次性杯为我倒了杯茶。

我在挨门边的沙发上坐下。

孤魂托着不锈钢茶杯猫步扭到窗前,背对着我。单从背部轮廓判断,很难相信她已过而立之年。她的臀围似乎比一般女人大些,看上去很丰满。

星期六有时间吗?未等我回答,孤魂转过身,镜片上的两团冷光直射着我,我想请你帮个忙。

只要我能做到,您尽管吩咐。

好。孤魂点点头,说,到时我会跟你联系。

从孤魂办公室出来的我有一种轻松无比的感觉,如果给我一双翅膀,我感觉我能飞。

……

齐成林终于打电话了,电话是打给我的。

“没什么吧?”齐成林动不动先来一句。

“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对我不放心还是对芊分不放心?或者说对我和芊分都不放心?齐成林,你该不会认为我和芊分有什么吧?”说完我看了眼芊分,芊分面无表情。

“别误会,哥们。”齐成林停顿了一下,“她怎么样?”

“你自己不会跟她说?”芊分坐在旁边,我把手机递给芊分。芊分问齐成林父亲的病好些没有,齐成林说老头子半边身子瘫痪了。通完话芊分去了房间,过会又折回来,向我借那本《变形记》。

一个男人见到漂亮女人如果没有丝毫的想法,那他妈根本不是男人。芊分漂亮,这不能不使我动心。女房东也令我动心,不过没这么厉害,因为女房东和我不具备独处的空间。我不只一次地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情节,而所有这些情节都是为能与芊分亲热做必要的铺垫。可碍于和齐成林的这层关系,我尽量不往那方面想,但做不到,有些东西是根本无法抑止的。

幺蛇在第七天的时候终于熬不住了。

“你是不是准备把我甩了?”

“怎么会呢?正想着你,你就来电话了。”

“贫吧,让你一次贫个够!”

“我本来就贫。在大门口等我,我马上过去。”

幺蛇进客厅时很做作地冲芊分笑了下,笑得极其短暂。

三人坐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幺蛇说没什么看的,想睡了。芊分说就睡呀,我再看会。前几天芊分看多久我就陪多久,既然幺蛇来了,我得随幺蛇的意思,毕竟幺蛇是我女朋友,她要活动活动,没有我是绝对不行的。

关上门幺蛇开始脱衣服,乳罩上的拉扣好一会都没解开,动作显得有些忙乱。

“想我了吧?”

“天天想你。”

“齐成林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好几天了。”

“晚上就你和芊分两个?”

“没错。她睡她的,我睡我的。”

“我怎么知道她是睡她的,你是睡你的呢?”

这个问题有点刁钻,我还在思考,幺蛇叫了声暂停。幺蛇有幺蛇的原则,该回答的必须回答,该暂停时一定暂停。某些时候女人是需要哄的,哄的时候还得讲究策略。

“知道狮毛狗为什么见到你就叫吗?”

“为什么?”

“因为狮毛狗是男的。”

我只说了几句,幺蛇就笑着让我继续了。

幺蛇的声音越来越大,我问她是不是故意的,幺蛇说情到深处情不自禁懂不懂?

我说还是小点声吧,要不楼上能听见,客厅里芊分也能听见。

幺蛇说怕啥?

客厅里电视的音量像是做了调整。幺蛇想上卫生间,问我怎么办,我说穿上衣服去就是了。幺蛇一边穿衣服一边埋怨:麻烦!

第二天幺蛇过来时拎着个大的行李包,我打开拉链一看全是些衣服化妆品什么的,我问她什么意思,幺蛇把行包的拉链重新拉上,轻描淡写地说这段时间就住这儿了。幺蛇的这个决定让我深感意外,因为昨晚她根本没和我商量,提都没提。我一直希望幺蛇能搬过来,但绝不是现在,如果等齐成林回来后再搬过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幺蛇芊分相处得还算融洽,女人跟女人一般说来是很难相处的。幺蛇对芊分有成见,这是她告诉我之后才可能知道的事情,她曾对我说,你没发现吧,芊分老喜欢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看你一眼,眼神怪怪的!

只要是女的,到了幺蛇眼里,不怪才怪。

我说不会吧,有这样的事?

幺蛇说信不信由你。

齐成林也评价过芊分的眼神,我不相信芊分的眼神会有那么严重,忍不住认真观察过几次,看得芊分很不好意思。事实上,芊分与任何人的对视时间都是极其有限的,目光最多停留一下,忽地一下就飘了,有点羞涩。

“芊分跟你真没什么?”

“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呢?”

“连想都没想?”

“想。不过不是她。”

“谁?”

“林青霞。”

“……都半老徐娘了,还想她呀?就是再老也不会看上你!”

我上了趟卫生间,芊分还在客厅看电视,孤独地抱着个枕头。回来后幺蛇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最近怎么没写你的小说?”

我说:“陈轩他们最近连个消息都没有?找不出精彩的故事,写什么?”

“那就写别的吗?说不定,万一被哪路神仙看中一不留神我们就发了。”幺蛇说完爬起来骑在我身上,非常兴奋。

我说你赶紧下来,幺蛇不再折腾,顺从地爬下来,侧转身,很快就睡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芊分在大雨中悲恸欲绝地疯狂疾走,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来,被雨水淋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呼喊她的名字,眼看就要追上了,突然间雷电交加,一阵逛风把她卷起来,越卷越高,一会就不见了,灰暗的天空只有不断涌动的乌云……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幺蛇躺在我身边,睡得正香,嘴角挂着一丝幸福的笑。

幺蛇搬过来后晚饭经常我们自己做,菜有时我买,有时幺蛇买,有时芊分买,买菜之前相互通个电话。厨房里的事根本用不着我插手,两女人既分工又合作,有说有笑,配合十分默契。围在桌上吃饭时那气氛,要在外人看来,真他妈像一家子,非常和谐。我跟她们开玩笑说,男人应该娶两个老婆。幺蛇损我:想得美,就怕你养不起!

齐成林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没说我也没问,都有点想他了。早上起来听不到他暧昧的四句开声法心里头空落落的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幺蛇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那个彼此彼此的女房东和男房东之间是很少有性生活的。

你怎么知道?

幺蛇说,你没注意到呀,都好几晚上了,楼上一直没什么动静。

也许她跟你不太一样,不喜欢叫。

不可能,你也不动动脑子,就隔着层水泥板,她能听见我叫,为什么我听不到她叫?幺蛇咽了下口水,继续说,女房东的欲望其实是很旺盛的,主要是男房东不行。

我说这个你也看得出来?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幺蛇用左手食指揉了揉鼻子,说,很简单,你看那女房东,怨妇似的,一看就知道施肥不足。女人是花,需要男人经常浇灌。

幺蛇说这话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一些动静,我和幺蛇同时竖起耳朵,先是玻璃或者瓷器碎裂的声音,过会就听见女房东在哭,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齐成林回了老家,幺蛇也不再提换住处的事,按理说我的心情应该有所改观,可我的心情一直明朗不起来,而且越来越糟,糟糕透了。幺蛇说你不会是患了忧郁症吧?我白了她一眼,说,没准是更年期到了。幺蛇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芊分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幺蛇指着我说,你问他,你问问他……

幺蛇不喜欢那种狮毛狗,从遇见它的第一眼就没留下什么好印象。有天进大门时幺蛇执意让我陪着她一步一步靠近那畜生。

“你心里怎么想的?不会对它下毒手吧?”我疑惑地问。

“不会,我想跟它搞好关系。”

幺蛇蹲下身,慢慢伸出一只手来,在狮毛狗脑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也怪,就那么轻轻一摸,狮毛狗立马不叫了。幺蛇长长地吁了口气。我对幺蛇说原来狮毛狗根本没别的意思,只想跟你亲近亲近。从那以后幺蛇也不用我接了,每次进大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摸狗脑袋。

我是个很不自信的人。幺蛇让我写另外的小说,我没心情,但还是决定试试。我开始构思新小说,陈轩他们的故事只能成为附属品,我力求把新小说写得精致纯情些,至少要像芊分一样水灵。

芊分准备还我钱时刚巧给从卫生间进客厅的幺蛇碰上。幺蛇在一米远的地方站住,全身的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不停地闪着,犀利的目光在我和芊分之间游来游去。

前几天向他借了五十块钱,还给他。芊分解释。

幺蛇将嘴合成一个圈,夸张地哦了一声,上前一步把芊分手中的钞票夺了过去,而后冲芊分勉强挤出几丝笑容,不好意思哈,这钱应该上交。

睡觉时幺蛇在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问:她老跟你借钱吗?

就这一次。

为什么只问你借不问我借?

那时候你根本不在。

这钱,幺蛇说,你是不是不准备要了?

她不已经给你了吗?

还钱就还钱吧,大庭广众之下也这么推来搡去,当我不存在啊?

窗外,倾盆大雨一直在下。我不再回答,打了个哈欠,伸手灭了灯……

齐成林终于回来了。

回来后的齐成林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又黑又瘦,头发纠缠不清,嘴唇上的胡须像三月的小草,生长得十分茂盛,如果不仔细辨认,都快认不出他了。

吃完饭两对男女也没看电视,早早地各自回了房间。幺蛇问我小说想好没有,我说想好了。幺蛇歪着脑袋很认真地看着我,你准备写些什么呢?我说暂说不准,总之是发生在身边的事。幺蛇杏眼圆睁,受宠若惊地说,不会吧,把我也写进去?我有什么好写的。我说不单是你我,齐成林跟芊分也写进去,人物越多越好……

幺蛇无事可做,开始在窄小的房间里晃来晃去,翻箱倒柜地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不是有本破小说吗?怎么会找不到呢?”

“是不是那本《变形记》?”

“是。”

“别找了,芊分拿去看了。”

“她没跟你借别的吧?”幺蛇站我面前,压低声音,声音里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

“一本破小说而已。其他的就是她想借我也不给,你应该相信我。”

“没事了,齐成林不回来了吗?写吧。”

“不写了。”

“你这人,怎么说你呢?”

“刚刚来了点灵感,你这一搅和,没了。”

由于长时间超假,齐成林失去了原有的那份工作。失去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齐成林回来后最大的变化不是嘴唇上小草似的胡子,而是每天早晨起床后吊嗓子的习惯都给改了,吃晚饭时我小心地问他:“成林,你不会因为我说你几句就连开声也不唱了吧?”齐成林说看你想的,我有那么复杂吗?是我自己不想唱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太阳。齐成林的话很哲学,我看了看芊分,芊分低着头,客厅里的空气有些沉闷。

小说进度很快,有灵感的时候一晚上往往能写出好几千字。我写一页幺蛇迫不及待地看一页,你的字也太潦草了,幺蛇说,有点像我们潦草的性生活。幺蛇突然间提到了性,这分明是在暗示。我问她是不是想要了,幺蛇委屈地说都好几天没做了。这该死的小说,差点让我忽视了一个不应该忽视的问题!

“幺蛇就是我吧?”

“幺蛇不是你吗?”

“你完全可以取个好听点的名字,比如……”

“比如林桂芝?”林桂芝是幺蛇的真名。

“林桂芝也比幺蛇好听。”

“幺蛇没什么不好。”我安慰她,“知道芊分有什么寓意吗?”

“不知道。”幺蛇说。

“她的真名高雅却不好记,而芊分却含着很深的寓意!”我说。

幺蛇好奇了。

“齐成林说,芊分的分字就像女人不经意间叉开的腿,叉开两腿,中间就是一把刀,很形象吧?”

“亏他想得出来!幺蛇呢?幺蛇又是什么意思?”

“齐成林没告诉我,真的,要不你自己问问他?”

“你觉得问这个有意思吗?”

“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我从幺蛇的身体上移开,伏在书桌上,郑重其事地将这段对白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

女房东越来越爱打扮,身上的衣服常常是一天几换,时不时的使我眼睛为之一亮。

男房东也有了变化,大盆小盆的从市场上买来许多花,三轮车夫将花卸下来就走了,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我是个热心肠的人,二话没说搬了一盆来到楼上,女房东过来给我帮忙,弯腰的时候她的脑袋不小心和我的脑袋轻轻碰了一下,女房东花一般地笑了笑,说,有点沉,是吧?我问她放什么地方,女房东说阳台上阳光多些。只一会儿花就搬完了,男房东请我喝茶,我说改日再喝,都出汗了,先去洗个澡。

下楼时女房东跟过来说了声谢谢。

男房东是个阅历丰富而深藏不露的人,我私下认为。他神情木讷却不失热情,热情得有点做作;话不多但很客气,客气得令人感到生疏;他善于思考,思考他关心的一切;他的相貌极其平凡,平凡得只要往人群中一站马上就会从视野中消失。毫无特点的相貌掩盖了他所有的亮点,黯淡了他的光芒,他和女房东之间是有故事的。

突然有一天齐成林嘴唇上的胡子被收拾一干二净,头发也修理过了,看上去特有型。齐成林在客厅沙发上抽了支烟,抽完烟就出去了。他趁夜幕降临的时候出去的,芊分问他去哪儿,齐成林说随便走走。

孤魂一大早给我发来条短信,约我在办公室见面。

今天不是星期六吗?幺蛇问。

今天加班。我说。

如果不是双休日,幺蛇和我通常六点钟起床,洗漱完毕后在对面街上买点面包之类的早餐,再在公交车停靠点分手。碰上双休日,我会多睡一会儿。幺蛇所在的那家宾馆没有双休,每个月只放四天连休假。幺蛇的时间观念很强,像只懒猫,不到六点赖在床上绝不肯起来。

我先走了。我拍了拍伏在床上的幺蛇,抬腕看了下时间,对幺蛇说,你还可以睡上七分钟!

孤魂并不在办公室,就站在廊道口等我。

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也许是鞋跟太高,孤魂才迈出一步,一个不小心,差点没闪着。

到底让我帮什么忙呢?上出租车时我想,孤魂毕竟是孤魂,怪怪的比幺蛇更难捉摸。

出租车将我们带到一个叫做世纪花园的住宅小区,孤魂再把我带到B幢二十四楼,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2046房门。

进来吧,我家。孤魂说。

套间是三室两厅的那种,客厅相当大,硕大的真皮沙发摆在那儿一点都不显得拥挤,沙发中央有一个透明的玻璃茶几,茶几内有沉默的石子,有不断摇曳的水草,更令人惊奇的是里面居然游着十来条色彩各异的热带鱼。

“它们漂亮吗?”

“漂亮。”

“知道它什么为什么漂亮吗?”

“漂亮就是漂亮,说不出来为什么。”

“它们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它们不穿衣服。”孤魂泡好两杯咖啡,端了一杯给我,再将另一杯环扣在自己手中,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动作。“你发到我邮箱的照片我都看了,谢谢你让我找到了一种感觉——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孤魂用两个手指往上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请随我来。”

我随孤魂来到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各式各样的画笔、颜料,门对面角落处摆放着一尊维纳斯的断壁石膏像,房子中央支着一个画架,东边带窗的那面墙被整副深蓝色的窗帘遮盖得严严实实。

“我的画室,你稍等一下。”孤魂说完扭着猫步出去了,再回来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她把该脱的脱了,不该脱的也脱了,全身竟然一丝不挂,就像一条光溜溜的热带鱼。我惊愕地望着孤魂,孤魂的表情自然而平和,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她的皮肤很白,也很光滑,乳房光滑,极其性感。

我惊呆了,孤魂问:“是不是有点紧张?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我说,我决定自己脱。我有些按捺不住自己,这诱人的胴体给了我青春的力量,我下体已强健无比,只要孤魂稍有一个眼神儿,我就会挺进她的身体。

等我脱完所有衣服,看着我充血而强硬的下体,孤魂开始发表她的见解:“许多人只会用世俗的眼光看待艺术却不知道用艺术的眼光看待艺术,这不是他们的悲哀,而是艺术的悲哀,你是个很有艺术素养的人。”孤魂似乎看透了我内心的疑惑,帮我摆姿势的同时强调:“我将自己脱光也没其他意思,只想让你觉得公平点,使你放松些。”我彻底地放松了,像受到了暴风雨的打击,瘫软下去,彻底艺术了!

孤魂挺体贴人的,我想,我的头仰着,看不到她的一举一动,只能看着开花板。天花板很白,白得很纯净。

对,就是这种姿势!太美了!请保持这种姿势!

接下来除了静默还是静默。我坚信孤魂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进入了一种状态,或者说完全进入了一种境界。这种境界让她暂时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时间过得真慢。没想到做人体模特会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四肢开始麻木,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孤魂走到我身边将我拉了起来。

“成了?”

“再加加工就成了。”

孤魂使劲握着我的手,脸颊微微泛红,我能从她的眼睛中读到感激。我们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们的行为自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纯艺术的行为,竟然什么也没发生!

穿好衣服后我来到画架前。画中的我直接坐在木板上,双手后撑,双腿屈起来,略呈八字形张开,头部因为上仰,显示到脸上的表情,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浓重的色彩使整个人体粗犷中带有那么一点点野性。

中午饭孤魂执意请客。这是一家格调高雅的餐厅。我极少有机会来这样的餐厅。上菜前孤魂与我聊了一会,从闲聊中我才得知,孤魂是中央美学院的高材生,十年前开办了一家绘画工作室,后不断壮大成了现在的公司。孤魂是一再叮嘱我千万别把这些告诉公司里其他同事,让我替她保密。

“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问吧。”孤魂心情不错,或许是兴奋尚未完全消退。

“那套房子就你一个人住?”

孤魂居然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孤魂将目光沉在茶杯里,说,不少人问过我同一问题。我是个独身主义者,我对婚姻有一种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多半来自于我的父母。从我懂事起,他们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开交,我相信他们曾经彼此爱过,但爱有时间性,我很难保证我这一生只爱一个人,爱他一生一世。既然不能保证爱他一生一世,也许某一天我会选择背叛。我说的是也许。而这种选择必须付出代价,背负巨大的心理压力。与其这样,我情愿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

那次聊天彻底改变了我对孤魂的看法,事实上她很健谈,遇上合适的人选,她完全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她的话很有意境,蕴含着相当强的逻辑。她是一位有思想的女性,虽然她的思想很难被普通人接受。

孤魂把我当成了朋友,朋友没有年龄界限。她隔一段时间就会约我出去,或餐厅,或酒吧,我们聊得最多的是艺术,她给我谈达·芬奇,谈梵高,谈毕加索。

一连三天没看到女房东,似乎少了一道风景。我问芊分,芊分说不知道呀,也许是回了老家。我问幺蛇,幺蛇说没事问这干吗?是不是特想她?我说我在想小说。

和幺蛇一块出门时看到男房东,男房东孤零零地站在院门口,眼睛像是盯着对面街道某个店子,又像是盯着店里的某个人。

散步啊,我冲他说了一句。

男房东半天才反应过来。

嗯,散步。

幺蛇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膊,一只手捂着嘴笑:“睁眼说瞎话!哪有站着散步的?”

“他的思想正在散步,没准都迷路了。”

“这句话有点意思。”幺蛇提醒。

路过小卖部时我告诉幺蛇,将来如果有了房子,我一定请人设计一个玻璃茶几,玻璃茶几与鱼缸合二为一,我们可以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一边看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幺蛇将头仰起来,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幺蛇对生活的抱怨是有周期性的,就像她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她通常说:房价高得都快赶上父亲的高血压了,药物也没法控制,老下不来……物价上涨得那么厉害,工资什么时候加呀?连个娱乐的时间都没有,都快崩溃了!幺蛇抱怨生活的时候我得想办法安慰她,对于好的前一个问题,我会说:瞎操个什么心,等到我们买房的时候,房价不患低血糖才怪!你也别指望加工资,工资才加上去,说不定物价又上涨了,还是维持现状吧——乌龟哪能跑得过兔子!对于她的后一个问题,我会跟她开玩笑:娱乐时间是有的,只要你愿意,到了床上,本人舍命陪君子!幺蛇的回答很经典:靠,那也叫娱乐?同样是工作!

齐成林吃完晚饭就出去了,出去时也不跟芊分打招呼,都成了习惯。没有谁知道他要去哪里,更没有谁知道他去干什么。齐成林最大的痛苦是父亲病了却找不到足够的钱医治。作为哥们,我对齐成林的遭遇深表同情,这样的同情没必要表达出来,只能藏在心中,表达出来就是虚伪。

电视里正在播新闻。芊分坐在沙发上,拿一把塑料梳子梳长长的头发,刚洗过的头发没完全干,看上去有点湿,客厅内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柠檬香。芊分爱用柠檬香的百年润发,幺蛇不爱用,幺蛇用得最多的是飘柔。百年润发和飘柔都在卫生间放着,前天洗澡时我也没认牌子,顺手拿着用了,回房后幺蛇哮天犬似的凑近我头发闻了又闻,闻后脸色突变。我只能不停地跟她解释,解释的同时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下辈子,我坚决不找幺蛇做女朋友,如果上天非要安排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情愿像孤魂那样做个独身主义者,孤独百年!

我才在电视机前站了会,幺蛇就将我拖进了房间。我问她什么事,幺蛇说赶紧写小说呀,别跟个没事人似的。

通常情况下我每晚都要写上三个小时,从八点一直写到十一点,但那个晚上十点不到我就放下了笔,感觉特累。幺蛇盯了我好一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有次她催我,我回敬她:有本事你自己试试!幺蛇真的坐到了书桌前,左手托腮,右手拿笔,双眼望着窗外绞尽脑汁地想,想了半天稿纸上也没有落下一个字!

躺在床上的幺蛇仍不忘思考问题。

“你不会这么快就睡着了吧?”她推了推我。

“想睡,睡不着。”

“那就陪我说说话。”

“我洗耳恭听,你说。”

“楼上两位,”幺蛇侧身搂着我,“我怀疑他们的婚姻出现了危机。”

“他们之间的感情看起来一向挺好的,别信口开河行不行?”

“很难说。不是我说你,你看问题就爱看表象,他们都是死爱面子的那类人,矛盾再大动静也不会很大。”幺蛇说,他们有可能吵了一架,而这一次非比寻常,相互间一定说了难以使对方原谅的话,女房东心里觉得憋屈,又找不到人倾诉,一时间来了小姐脾气,负气离家出走了。

“有根据吗?”

“没有,我就是这样想的。”幺蛇叹了口气,“说到底男房东还是爱她的,她走后的这几天,你瞧瞧男房东那副失魂落魄萎靡不振的样子!”

幺蛇不说话的时候依稀能听到客厅电视的声音,不知道芊分看的是哪档节目,节目中仿佛只有两个人在对话,我以为幺蛇该说的都说了,说得乏了,没想到停了会她又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搞明白,你说那男房东和女房东,两口子都没个工作,成天在家呆着,看上去特有钱,他们哪来的经济收入?”我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老总的根本不需要做具体事情,做具体事情的都是打工一族,就像你我。别看他们整日里无所事事,他们有的是钱——没准男房东就是这样一位日进斗金的老总。

……

深刻的艺术交流之后我不再称孤魂为部长,而是称她前辈。孤魂没觉得这个称谓有任何不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对她的尊敬。孤魂告诉我她为那幅油画取了名字,叫《蓬勃》,问我介不介意把油画拿去参加全市的一个书画大赛。我说没什么介不介意的,只要您愿意。我之所以回答得如此干脆,是因为画中的我根本看不到脸面。艺术需要有人献身,我可以为艺术献身,但我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女房东是星期三回来的。我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了她,她已经为狮毛狗洗好了澡。

回来了?

嗯。她点点头。

我冲她笑了笑,她也冲我笑了笑。

晚饭后女房东提着一袋零食和一袋水果到我们的客厅里坐了会。幺蛇问她这几天都去哪了,女房东说回了趟老家。

“我也是河北。”芊分说了她们的方言。

女房东脸上露出些惊讶,随即露出笑脸,“是吗?”

女房东没多久就走了。幺蛇芊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我去房里写小说。

那个晚上我的创作欲望格外强烈,文思泉涌。我不知道幺蛇什么时候进来的,进来后的幺蛇将两瓣桔子塞到我嘴里,见书桌上已经有好几页写好的稿子,似乎很满意。

在我印象中,幺蛇从来没化过妆,但那个晚上她不仅描了眉,还涂了口红,我问她为什么将自己弄得如此难看,幺蛇说男人不都喜欢这样吗?我无语。

我想去医院做个隆鼻手术。幺蛇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鼻子矮点就矮点吧,再者说你脸上需要改造的地方多了去了!

那就彻底改造。幺蛇跟我赌气。

你准备把自己改造成谁的模样呢?

林青霞。

从公交车上下来时我注意到一个人,这个人头发有点长,凌乱不堪,但显而易见是位男性。他目中无人地站在站牌旁,一会窃笑,一会私语,一会又像是思考。直觉告诉我,他是个疯子。我感到悲哀,在我的周围,似乎所有人都在思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思考,也不知道他们思考的具体内容以及由此产生的实质性后果。我很少思考,甚至懒得去思考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没什么可以思考的,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我中奖了,幺蛇说。幺蛇有买双色球的爱好,这种爱好已经持之以恒地坚持了将近两年。幺蛇买双色球与众不同,每期必买,但只买一注,号码由我和她的手机数字精心组织而成,从未改变,从这一点完全可以看出幺蛇对很多东西都是专一的。我问她中了几等奖,幺蛇说她中了五块钱。我说那你总得意思意思,幺蛇想也不想地说,请你喝奶吧,说完就要脱衣服,我赶忙说免了,两奶瓶都是空的,哄小孩差不多。幺蛇问:要真中了五百万怎么办?我说那我就惨了,成天跟一疯女人处一块,不如死了算了。

齐成林晚饭后出去,半夜才回来,像个幽灵似的。我以为芊分和齐成林吵嘴了,吵嘴后的男女通常如此。我问芊分,芊分说没这回事,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他那人,谁知道呢?我不便多问,心想,连芊分都不知道,这就怪了。

“你的电话。”幺蛇叫我接电话时我正在洗澡,全身的泡沫还没来得及冲洗干净。我问幺蛇打电话的是谁,幺蛇说声音是个男的。我将卫生间的门拉开一条缝,伸出手接过幺蛇递来的手机。电话是黑皮打来的,黑皮让我去老水手。

我已经把他们的故事搁置很久,他们却回来了。前期的小说或许有了后续的故事,我都不知道写些什么了?生活无常,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还怎么去续写安排别人的命运?

“准备出去呀?”

“我得去会个朋友。”

幺蛇害怕我喝醉,事实上我是极少喝醉的。出门时我对幺蛇说,放心吧,等我回来,今晚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很久没泡老水手了,老水手是个酒吧。黑皮和陈轩去西北之前我们经常泡在那喝酒,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幺蛇,找幺蛇做女朋友是因为我实在寂寞。

黑皮不黑,白白净净的,戴着副宽边眼镜,看上去挺斯文。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黑皮说前天晚上。坐在旁边的陈轩说,不对,应该是大前天晚上。黑皮拿手指推了推眼镜,两眼往上一翻,想了想说,记不清了。

酒吧里光线有点暗,但丝毫不影响泡吧人的情绪,泡吧追求的正是这种效果。我没去过西北,所以很想听黑皮或陈轩说说西北特别新疆的一些见闻。继续续写关于他们的小说。黑皮说其实哪儿都一样,没什么可说的。别扯淡了,来,喝酒。光喝酒不说话闷得慌,我问他们大个和小溪呢?黑皮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解地望着陈轩,陈轩坐在那怪笑。

小溪让大个给拐跑了,陈轩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你不知道?

知道!我说,这样才有故事呢!

“这事也不能怨小溪,”陈轩对黑皮说,“你他妈一走就是两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倒好,满世界风流,有首歌怎么唱来着——白天不懂夜的黑!”

黑皮黑着脸,“别说了,再说我跟你急!”

“我怎么了?小溪可不是我拐跑的,别他妈找不着庙门!”

“那个狗日的,我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别把老子惹毛了,把老子惹毛了老子做了他!”

“算了,”我说,“女人还不跟衣服似的,喝酒喝酒。”

黑皮分给我一支烟,我在环顾四周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身影正在急匆匆朝门口走去,有位衣着艳丽的女人紧随其后。

烟雾缭绕的空间里回荡着若有若无的抒情音乐。

黑皮去了洗手间。

我突然间很想给幺蛇打个电话,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时才意识到说与不说同样无聊。

陈轩咳嗽了一声,朝我努了努嘴,挤眉弄眼地示意我注意旁边那个女人。酒吧里灯光错暗,只能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地看她个大概:头发盘在脑后,五官应该不错,三十来岁的样子,纤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我喜欢看女人抽烟时那种优雅的姿势,抽烟的女人并不多见,她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与酒吧里的气氛很不协调。她不看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我。昏暗中我的目光非常放肆,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样的女人最容易让正常的男人想入非非。

如释重负的黑皮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陈轩还想叫酒,我说我得走了。陈轩露出一脸的惊讶,你他妈变得也太快了。黑皮站起来,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对陈轩说,走吧,他跟你不一样,回去后还得完成家庭作业。陈轩买了单。和陈轩在一起,他是不轻易让别人掏钱的。黑皮说陈轩家有的是钱,用钱时只需要一个电话。我们出来是为了营生,陈轩不同,陈轩出来只为了玩。出酒吧前我不舍地看了眼那位孤独的女人,孤独的女人仍在静静地抽烟,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幺蛇是光着身子给我开门的,那对骄傲的乳房毫无束缚地挂在她胸前,很是生动。我问她怎么还不睡,幺蛇说你说过的话该不是放屁吧。

但归根结底很容易满足。也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我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这种状态让我久久不能入眠。我告诉幺蛇我在老水手见到了齐成林,幺蛇没反应,我推了推她,满足后的她用极富弹性的屁股对着我,已经不屑于和我说话。我点上一支烟,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目光呆滞地看着它在黑暗里燃烧。幺蛇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抽烟的姿势一点都不男人,我不清楚抽烟跟男人有着怎么样的逻辑关系,我并不关心我的身体,但有些东西必须在意。

外面下着雨,是北方少有的那种淫雨,细密细密的,听不到任何声音。齐成林吃完饭带着把折叠雨伞出了门,幺蛇芊分去了厨房,我无所事事地来到院子,院子里只有我和一条狗。狮毛狗此时约定缩伏在花盆旁,性感的下巴搁在地面上,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女房东从楼上下来,问我:“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他每天半夜才回来,是不是换了份工作?”

“他呀,前些天去了趟老家,可能是超假时间太长,回来后被老板炒了鱿鱼。也许正在找,这年头找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很不容易。”

“挺不容易的。”女房东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说完重新上楼去了。

洗完澡我对幺蛇说今晚还得再出去一趟。幺蛇问我是不是喝上瘾了。我说我只想去弄清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非弄清楚不可。

呀,有那么严重!幺蛇突然间走到我身边,小声问,这事跟齐成林有关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女巫似的。

幺蛇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脑子里想什么还能瞒得了我?

老水手生意相当不错,人特别多。我找了个离吧台较远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啤酒。各种各样的酒中我对啤酒情有独钟,它的味道极其独特,捉摸不透,很难用简单的文字来形容。我的目光在喝了口啤酒之后开始飘移,有点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慢镜头最终停止,定格于一个画面,画面中的人物正是我刻意寻找的齐成林。

齐成林也在喝啤酒,神情淡定,这样的淡定使我很不自然。我向一位年轻的女服务生招了招手,女服务生过来问我有什么需要,她站到我的一侧,脸上始终绽放着僵死的笑容。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需要,我没别的需要,我说我想换个位置。女服务生说先生请便。就这样我坐在了齐成林对面。

“在等什么人吧?”我问他。

“等一位顾客。”

“如果没猜错的话,顾客应该是位女性。”

“我所有的顾客都是女性。”

“你向她们兜售什么产品呢?胸罩还是内衣?”

“都不是。我向他们兜售我的身体。”

“……能吃得消吗?”

“顾客是相对固定的,没什么问题。”齐成林友好地跟我碰了下杯。

我不想转移话题,我说:“成林,你越来越复杂了。”

“恰好相反,我越来越简单了。我渴望简单的生活。她们需要情感,我需要钱,就是这样。干我们这行有个体面的名字,叫情感陪护。”

这时候过来一位女人,涂满粉脂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衣服领口开得很低,正用一种突兀的眼神盯着我。我不习惯这样的眼神,于慌乱中转移了视线。齐成林买了单,收好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对我说,慢慢喝吧,先走了哥们。

齐成林走时落下那把折叠雨伞,我拿了两把雨伞回来。芊分还在看电视。

齐成林没跟你一起回?芊分一定看到了那把天堂牌折叠雨伞,两手翻弄着枕头问我。

他还有点其他的事情,我说。

这是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人与人之间需要谎言,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不会撒谎的人是可耻的。

有天晚上我正想继续我的小说,齐成林要电话来告诉我有个人想见我。我问他是谁,齐成林说就是你上次见到的那位女人。

她为什么要见我呢?我调侃道:“她不会是想泡我吧?”

齐成林说,也许只想跟你随便聊聊,但不排除有这种可能。老地方,你到底来不来?来了就知道了。

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突然想见我,这本身就是一件稀奇并且充满吸力的事情。

我在老水手找到了齐成林。齐成林站起身,为我和那位女人做完简单介绍后就离开了。女人让我叫她徐姐。我坐在齐成林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浑身都不自在。

“喝点什么?”徐姐问。

“我喜欢喝啤酒。”

“原以为你要喝红酒的。”徐姐说,“那就喝啤酒吧,啤酒美容。”

长时间的沉默,她甚至不问我多大了,有没有女朋友,做什么工作。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这样的沉默差点让我迷失了思维方向,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不到一个小时我已经喝完了四杯啤酒,四杯啤酒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酒是好东西,它能在不知不觉中赐予你神奇的力量,足以使卑微者伟大,怯懦者冲动。我问她:“徐姐,你叫我来不会只为了喝酒吧?”

“那你说,除了喝酒,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徐姐用两只手托住下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徐姐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得多。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很不纯洁,有点浪荡的感觉。我从没与这类女人打过交道,缺乏必要的应对经验,也找不到自信。徐姐问我喝够了没有,我说够了。

徐姐说:“我想我喝醉了,送我回家吧。”

我只能送徐姐回家。让一位说自己喝醉了的女人单独回家是不礼貌的。

在徐姐开门与关门的那一瞬间,我感到孤独,像一只无辜的动物被关进了华丽的笼子。

徐姐拉住我的手说:“我的脸一定有点烫,你摸摸,你摸摸……”

我的手触电般地缩了回来。徐姐沮丧地仰躺在沙发上。并不是所有男人我都看得上眼的,你不会嫌我老了吧?

“千万别这么想,徐姐。”我说。

“是吗?”徐姐大笑起来,很恐怖。她突然之间就不笑了,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你真可爱。”

我说我该走了。徐姐并不强留,将我送到电梯口,递给我一张精致的名片。

“你会想我的。”她肯定地说。

过几天齐成林神秘地将我叫到阳台上,塞给我一千块钱,我问他啥时候借我钱了,齐成林说是徐姐给的报酬。我说我不过陪她喝了几杯酒,然后把她送回家,除此之外我和她什么也没做。齐成林说你用不着解释,要真做了就不止这个数了。我说你父亲不急着用钱吗,咱哥们一场,你先拿着吧。齐成林眼睛有点潮,心领了,哥们,老爷子已经放弃了治疗,只怕没戏了。齐成林说完匆匆地去了卫生间。

幺蛇问我一千块钱是怎么来的,这属于我自己的个人隐私,我不想告诉她,后来还是忍不住跟她说了。跟幺蛇说的时候我稍稍遛了个弯儿,没把齐成林给牵扯进去。幺蛇一边数钱一边说那个叫什么姐的没跟你上床吧?我说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上床远不止这个数,要知道现如今鸭比鸡贵多了!幺蛇坐在床沿思索一会,说:“幸好你是个撒谎的天才,以后可别一个人随随便便出去,出去时记得把我带上,要不也太危险了!”

徐姐笃定我会想她,事实如此,我没办法不去想一位仅见一面就对我感兴趣的女人。齐成林说他唯一可以挥霍的只有青春,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了,而我连挥霍青春的勇气都没有。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利,包括死亡,死亡是另一种存在。

书画展第一天刚好是星期六,我和幺蛇特意赶了过去。票是孤魂给的,只有两张,如果再多两张,我会把齐成林和芊分一并叫上。展厅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人。我找到了被命名为《蓬勃》的那幅油画,那幅荣获绘画类一等奖的油画装裱得极其精美,挂在一个醒目的位置,视觉冲击力很强。不少人在它面前停住了脚步,他们就那样看着,默不作声,满脸严肃,他们的表情充分证明了他们都是艺术素养的人,是在用艺术的眼光而不是世俗的眼光看待艺术。从展厅大门外的石阶上下来,幺蛇一直站着那儿,我问她为什么笑成这样。幺蛇说,那幅《蓬勃》,那幅油画,你那“老二”软不拉叽地卧在那儿,也叫蓬勃,早衰吧!太搞笑了!我对艺术细胞几乎为零并且语言粗俗的幺蛇不禁有些失望,满展厅的人都没笑,她却神经病似的笑弯了腰,引来众人不解的目光。

朋友需要隔三岔五地经常聚聚,长时间不见就觉得生分了,就像我与黑皮、陈轩、大个和小溪一样。其实,我一直想续写他们的故事。黑皮打电话约我出去,我说我不习惯老水手的气氛,黑皮说那你说去哪家,哥们依你。幺蛇往嘴里塞了一根粗大的香蕉,靠在书桌旁一个劲儿地冲我眨眼睛,我心领神会地对黑皮说:“对不住了哥们,我都答应了要陪女朋友逛商场的。”黑皮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钟,说了句我还不知道你,就把电话给挂了。

那天晚上幺蛇很不主动,也不问我任何问题,她的目光一定停驻在某个苍白的地方。我问她今天怎么了,幺蛇说那条狮毛狗怪可怜的。我说你没事想它干嘛?它不是挺好的吗?幺蛇说它成天都被拴着,拴着的狮毛狗找不到爱情。

窗外清瘦的月亮遥远地挂在天空,窄小的房间里日光灯闪着冷冷的光芒,我看着幺蛇,就像看着一位陌生人。

齐成林已经很难与我们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他似乎很忙,即使坐到一起,也不轻易说话,他的眼神越来越凝重,凝重中流露出难以察觉的忧伤。有两次我很想开口,问他父亲的近况,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接连几天我都在回忆,回忆与齐成林在酒吧里那次对话,那次对话似一块沉重喑哑的金属,撞击着我的灵魂。那个平凡的夜晚,他是那样的真实,就坐在我的对面,一边喝酒,一边吸烟,他的语调沉缓平和,像在说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他那样的坦诚,坦诚得出人意料,让我防不胜防。他的神情如此淡定,我可容忍却无法理解这样的淡定。他的背后一定有种力量,而这种力量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无法解释。

“其实做鸭子也挺不错的。”有天晚上幺蛇突然说。

“你为什么不去做鸡呢?”我问她。

“考虑过,不过我对此不是很自信。”

“价格并不是一成不变千篇一律的,”我说,“容貌次点,可以将收费标准稍微降低点,有需求就有市场,做鸡的不见得个个漂亮。”

“我真有那么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你不说如今鸭比鸡贵多了吗?”

“我理解你的意思。问题是,我做鸭了你怎么办?”

“没有你以为我活不下去了呀?”幺蛇积蓄了一会,像是在考虑措辞,“说不定哪天我摇身一变成了富婆,我他妈的照样招你。”

幺蛇的这句话使我震惊不已,真不敢相信这脏话居然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也从未想过她的报复思想会有如此严重。我小心地搂着她,半晌才说出四个字:“太残忍了。”

“你衣兜里的名片怎么回事?是那个叫什么姐的吧?你去呀!去呀!”苍白的目光灯下,幺蛇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在我差不多将徐姐忘记的时候,幺蛇突然提到了那张名片。徐姐,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这个极端自信的女人,当她的自信遭遇打击的时候,当她的欲望落空的时候,她会不会歇斯底里地恨我?那天晚上幺蛇一定做了场噩梦,睡梦中她的身体在黑暗中被电击似的抽搐了好几回。

黑皮与陈轩好久没有再跟我联系。我想他们对我多少有点失望。朋友是朋友,女朋友同样是朋友,在朋友与女朋友之间,情感的天平无可救药地发生了倾斜。我有些内疚,甚至有一种负罪感。或者他们的故事只能在我的小说中,或者随风远去!

晚饭前我喜欢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看天上的浮云,它们不断变化,聚散成各种各样的图形。我把它们想象成不同的人或者不同的物。当天空空无一物时,我常常感到莫名的恐惧和绝望。

幺蛇与女房东的关系有了巨大的改善,碰面后亲热地打着招呼,偶尔也会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聊上几句,真让人怀疑她们之间曾经有地很深的敌意。我不得不对幺蛇刮目相看。事实证明幺蛇是最善于改善各种关系的,这其中不仅包括人,也包括狗。

有个星期天去楼上帮什么忙,完事后女房再次邀请我喝茶。不忍心拒绝,再说拒绝的次数多了容易使人产生想法或者误会。茶几上的茶具很考究,应该是紫砂制成的。我端起一杯,放在嘴边晃着脑袋吹了吹从杯里冒出的热气,杯里绿色很自然地让我想起了多情的春天。

“铁观音吧?”我问女房东。

“人参乌龙。”女房东解释,“铁观音跟人参乌龙是有区别的,人参乌龙带点清凉味道。”

我对茶文化知之甚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女房东用手指拢了拢额前秀发,风情万种地说:“怎么会呢!下次给你泡铁观音。”

女房东的许诺让我一下子有了无尽的期待。我们有好一会没说话,不停地品茶,女房东终于打破僵局。女房东说,你和她挺般配的。

女房东的意思非常含混,我不知道她所说的她究竟是指幺蛇还是芊分。

是吗?我同样含混地答了一句,然后环顾了一下客厅四周,再把目光聚到女房东身上,问,男房东呢?

女房东说,他呀,一定是钓鱼去了。

就在我们谈话即将进入高潮的关键一刻,幺蛇开始在院子里放开喉咙高声呼喊我的名字。

下楼时我禁不住想,女房东很不简单,如果时间呆得更长一点,没准我能和她聊点文学艺术什么的。

芊分对我的小说很感兴趣,向我打听什么时候完稿。

不会是幺蛇告诉你的吧?

芊分使劲地搓揉着双手,眼睛里盈满笑意,迟疑着不肯回答。事实上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这个口无遮拦的幺蛇,就差没把我们的床笫之事给抖搂出去了。我问芊分爱看什么类型的小说,芊分说只要能感动人的小说都爱看。

我以为我和幺蛇之间会出现点问题,她完全可以把名片当做证据,并以此对我进行各种要挟。我太了解她了,我是个正常的人,一个正常的人往往认为对别人的了解会比对自己的了解要多。幺蛇有些反常,她并没有对名片之事刨根问底,真希望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再把这些陈年旧事给翻出来。有天做爱后幺蛇无限深情地注视着我,你觉不觉得你越来越冷淡了?我像她摸狮毛狗脑袋一般地摸着她的头,温柔地对她说,没有啊,只要你不给施加太多的压力。幺蛇知趣地从我身上翻滚下来,不一会儿就响起动听的鼾声。那一晚她看上去睡得相当安稳。

陈轩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坐在下班回来的那路公交车上。我问陈轩什么事,陈轩结巴着说大个让黑皮给捅了!我一听脑袋里嗡的一声,一下就蒙了,喉咙里像堵了块坚硬的异物,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公交车下来后我拦了辆出租车,去了老水手。陈轩耷拉着头,失了魂似的候在那儿。

“完了,这个狗日的,他杀了大个,把自个也给毁了!”

“什么时候杀的?”

“今天早上。”陈轩说,“我还在睡觉,黑皮打电话让我带瓶酒过去,我跟开玩笑说大清早的你是不是吃错药了?黑皮说去他妈的,老子把大个给做了。我买了瓶酒,匆匆忙忙赶了过去,就见大个一动不动地躺在那,身上多了五六个窟窿,血流了一地……我把手放到大个鼻子边,大个早就没气了。小溪光顾着哭,黑皮恶狠狠地吼道:哭什么哭?从今往后你自由了!然后将沾满血的刀往地上一扔,抢过我手里的二锅头一口气喝了,喝完后自己打了110。”

“你不成天跟黑皮呆一块吗?”我问陈轩。

从西北回来后我一直和他住一起,昨天下午我们吃完饭后在街上碰见了大个和小溪,黑皮根本不愿理睬他们,大个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对黑皮说,哥们,别人跟小溪睡一晚八百,看在你和她好过一阵的分上,给你打个半折吧。黑皮身上只有二百元,再向我借了二百元一起丢给了大个。大个说小溪今晚归你了,明天早上我会把她领走的。大个说完就走了。我问黑皮我睡哪儿?黑皮没好气地说你爱上哪上哪。我没办法,只能掏钱住了宾馆。

“早上发生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警察把我和小溪也带了过去,折腾了一天,录完口供才放我出来。”陈轩往嘴里灌了口啤酒。“大个什么人啊?死有余辜,我们去西北后他就开始吸毒了,他把小溪骗到手,逼着小溪做鸡,坐收渔利,居然把生意做到了黑皮头上。你说黑皮他妈的傻不傻呀,这下算是彻底完了,完了……”陈轩一边说一边孩子似的拿颤抖的手背擦眼睛。

完了!我心里也在感叹!曾经的小说在这里也该有了结尾!我的心酸酸的,手在重重地抖,如此的凄惨……我不忍心,也没有勇气写下去!有些东西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弥足珍贵,有些事情直到无法弥补时才觉得后悔。我后悔那天晚上没陪黑皮一块儿喝酒,陈轩后悔不应该劝黑皮从西北回来。后悔不等于同情,这个世界不需要同情,可怜的同情根本值不了几个臭钱,远不如心伤的泪滴那般晶莹剔透。黑皮也会后悔,只有二十四岁的黑皮,我曾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兄弟,在刹那的冲动凝结成冰冷的泪水时,当所有的希望之光黯淡泯灭过后,他后悔什么呢?

陈轩走了,背着那个空空如也的行囊,踏上了去往远方的列车。陈轩临走前将一万块钱放到我手里,说,哥们,我把卡上的钱全部取出来了,就这些,有机会请你转交给黑皮,代我向他问声好……陈轩哽咽着住了口,没再往下说,此时此刻他没办法继续往下说。

而可怜的小溪,她解脱了吗?她去了哪里?但愿她能找到一个可以忘记忧伤的清静之地。

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疲惫,整个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常常忘记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要做什么,显得心不在焉。

幺蛇说女房东一定是怀孕了。我说我没看出来。幺蛇说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多了。直到有一天女房东不再穿漂亮的衣服,走起路来像只摇摆的企鹅时我才意识到她真的怀孕了。我们经常在院子里见面,她给狮毛狗洗澡的次数逐渐减少,胸脯耸得更高,樱桃似的小嘴一天比一天红润。

齐成林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我打他的手机,手机是关的。我问芊分齐成林这些天都去哪了?芊分突然饮泣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位受了伤的女人,站在那儿发愣。芊分仰起脸望着我说,他都告诉我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幺蛇从房间里钻出来,看看芊分,再看看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回到房间后幺蛇跟我说。

“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

“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是吧?”

“为什么你非去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呢?”

幺蛇终于消停下来,望着窗外,房间里静的可怕。

过会听见一阵敲门声,我打开门,芊分也不进来,双手捧着那本《变形记》,清秀的脸上已经没有泪痕,像雨后的天空,非常明净。

“还给你。”

“看完了?”

“还没看完……不看了。”

我接过书,翻开封面,首页的空白处多了一行字:明天还有多远,我说过我是黑夜之子,就让我在黎明前死去。字迹生硬凝重,一看就知道是齐成林写的。

“房租是不是清了?”

“房租半年一次,成林跟我一块儿交的。”

“进来坐吧。”幺蛇说。

芊分充满感激地看了幺蛇一眼,转身就走。

我追出几步,问她怎么了。芊分说明天回老家,车票都买好了。

那天晚上我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幺蛇。黑夜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幺蛇睡不着,我也是。

第二天幺蛇坚持和我一道去火车站送芊分。冬日的阳光照在长长的站台上,感觉不到它的热量,但格外刺目。站台上人不少,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条长长的影子。临上车时芊分和我们一一拥别。我搂着芊分,两个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在飞……芊分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就在这样一节又一节紧密相连的某个车厢中,她所选择的位置,一定处于爱之恨之间。随着一声长鸣,火车一动,我在刹那间鼓起勇气说:“告诉我你的真名字吧?”

芊分一怔,双眼蒙眬地看着我。火车开始启动,“咚、咚……”节奏在加快!就在芊分与我错身时,她透过车窗低声说:“记住我叫芊分,就好……”

火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如果幺蛇没来我一定会哭。消失的并非一切,至少思念不会。

小说不能再写了。我遗憾地对幺蛇说。再往下写我会痛苦地死去。

不愿写就算了。幺蛇有点沮丧。

明天——我想去动物园。我说。

责任编辑 李春风

邮箱:sdwxlcf@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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