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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一个作家

2015-09-08刘玉堂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体验生活作家

刘玉堂

一九六○年春天,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堂上,老师讲《老洪飞车搞机枪》。对于从没见过火车的沂蒙山的孩子,要想闹明白老洪如何地飞车搞机枪,可真是不容易,老师讲得也特别费劲。尽管他在黑板上画了火车的草图,你还是闹不明白客车、货车及闷罐车具体是怎么个概念,而老洪又是如何跳上去的。一堂课下来,老师累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学生们却依然不明就里,有的甚至开始起哄。逼急了,老师说,枣庄那地方的人一般都会扒火车吧,就像山里的孩子会爬树,河边的孩子会摸鱼一样。

他这么一说,我们多少就能理解,噢,扒火车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呀!

《老洪飞车搞机枪》需三个课时,待老师讲完,他透露了一个重大消息:《老洪飞车搞机枪》的作者知侠先生,正在跋山水库工地体验生活!课堂上猛地“轰”一下,马上又鸦雀无声了。随后老师对作者进行了一番介绍:知侠,原名刘知侠,河南汲县人,中共党员。1938年入陕北抗大学习,1939年冬随抗大一分校东迁沂蒙山区。历任抗大一分校文工团文学队长、山东省文协《山东文化》副主编、文化工作团团长及文协党总支书记,济南市文联主任,山东省文联编创部部长、秘书长,华东作协副秘书长,山东省文联副主席,山东作协主席,《山东文学》主编。1940年开始发表作品。195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铁道游击队》、短篇小说《红嫂》、《铺草集》等。

这确实就把我们这帮初中一年级的毛孩子镇得不轻。我说过,我从少年时就做起了作家梦的,知侠先生在跋山水库体验生活这件事,连同老师所介绍的一系列字眼儿,诸如作协主席、文学队长之类,把我刺激得要命,你觉得什么样的官位也不如这样的职务好听,有诱惑力,甚至比公安局长还厉害——“文革”之前,我一直认为县公安局长比县委书记、县长什么的都大。我遂跟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周末去跋山,看看作协主席、大作家如何体验生活。不想那几个家伙崇拜归崇拜,好奇也好奇,却不敢落实在行动上,三说两说还把我吓唬一通,理由有三:

一、作家不是好见的,说不定旁边还有站岗的,不等你靠近,立马就把你抓起来了。

二、跋山水库在沂水县城西北三十里,设计库容2.7亿立方米,为山东第三大水库。工地上肯定是红旗招展、热火朝天,民工则成千上万、人山有海,完全可以想象,你一个毛孩子到了那里根本就辨不清东西南北,重要的是跋山并不归我县管辖,你能否进得去都是个问题。

三、跋山在我们读书的一中所在地东里店以南三十多里,一来一回近七十里。大路不通,小路崎岖,当天根本赶不回来。你吃没地方吃,住没地方住。你走累了,路过某个小山庄的人家门口,喊一声,大娘,给口水喝吧!简直成要饭的了!人家问你干嘛去?你说去跋山水库看作家体验生活!人家就问,体验生活?怎么体?你先管好自己的生活吧,整天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还看作家体验生活哩,酸得不轻,滚!把你轰出来了。

话糙理不糙。这三条一摆,还真是有些道理,也真把我给唬住了。但《老洪飞车搞机枪》、作协主席、体验生活什么的对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且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大作家不可能永远在跋山体验生活不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再上哪看作家体验生活去?

我寻思这帮家伙,纯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你要跟他们商量点事儿,他有一百条不干的理由等着,对新生事物也不敏感,还赶不上我们村小放猪的哩!我遂决定动员我村小放猪的刘老麻及整天着个蓝子在山上转悠的小笤一起去跋山,看作家如何体验生活。我相信我将此消息一说,他俩肯定会激动,之后屁颠屁颠地就跟我去了。

我那时住校,吃“兑换粮”。兑换粮是怎么个概念?如今的年轻人可能不知怎么回事儿了,让我给你作说明:兑换粮就是从家里拿粮食去粮站卖了换粮票,到学校之后再凭粮票买饭票,这中间的优惠是,你可能卖的全是粗粮,而在学校里领到的饭票却是比例为6:4的粗细粮。为此我省吃俭用,本来一顿吃两个地瓜面窝窝头的,我吃一个,如此这般,到周末即可省下我们三个人一天的窝窝头。

哦,当时我们沂源一中还有沂水县的学生哩!一中所在地东里店处在三县交界处,我县的生源不够,即从一中周边地区的附近各县招了部分学生。我遂找沂水籍的同学打听去跋山怎么走。他们大体告诉我了个方向,即过韩旺,走诸葛,再往西一拐就到了。

东里店逢三逢八都有集。几乎每一个集都能遇见我们村赶集的人,我让其捎信回家,告知这个周末不回去了,同时约刘老麻和小笤来一中转转、玩玩儿。当时我们的一中在周边乡村的老百姓眼里能相当于现在城里人心目中的大学。你知道城市的某个地方有一处大学,却未必知道校园里面的情况,一是你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想不起来要进去看看;二是你想进去看看也不让你进,有门卫。但刘老麻和小笤是何等人?他俩整年在山上转悠,平时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特别的寂寞和无聊,故而特别想知道山外边的情况,庄上来了打铁的,赊小鸡的,挑轱辘子担儿的,他俩都能围观小半天,我让他们来我县的第一中学看看,他俩能不乐得屁颠屁颠儿的?

那捎信的人也是这个心态,呀,到一中转转呀,那可让他俩挖着了(沂蒙山方言:得了好处,占了便宜)!

刘老麻是和我一起上小学的,比我大两岁,曾上过两年三年级。我上高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放猪了,我上到初中,他仍然在放。因为同过学,关系一直比较好。我每逢周六回去,他一般都要找我玩一会儿。他大名叫刘学富,有关他这名字,我曾问过他,刘学富是什么概念?

他说,是大人给起的,学着过上富裕生活的意思吧!

我说,有一个词叫学富五车,你听说过没有?

他说,还真没听说过,是怎么个精神?

我说,学富五车,就是家里有五车书,形容一个人读书多,知识渊博、才学高深的意思,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他说,哼,还五车书呢,我家里五本也没有啊!

我说,这只是形容,读过书就算了,不一定非五车不可!

他就说,不过这个解释挺好,以后就按这个解释来,不是学着富裕或向富农学习。

为了证明学富五车,此后他经常注意学习和运用一些新词。头年建国十周年国庆节那天,村上的小喇叭里直播北京庆祝活动的实况,广播里说,看,毛主席来了,毛主席神采奕奕,健步走上天安门城楼!刘学富就让我解释神采奕奕是怎么个精神。我按词典上的意思说给他,是一种神气和光彩吧,精神饱满的样子。他就说,这个词儿好,比精神抖擞什么的好听,我明天去放猪,也要神采奕奕!旁边的人哈地就笑了,说是你一个熊放猪的,还神采奕奕呢,你还要从猪圈里健步登上莹莹崮吧?

他又自嘲道,不妥是吗?神采奕奕可能只有形容伟人的时候才可以用,咱老百姓顶多也就是精神抖擞或精神焕个发什么的。

我说,你要早这么用脑子,何苦上了两年三年级?

他就说,切,我哪是上学的料!我也就对语文比较感兴趣,算术什么的就白搭了!

人们叫他刘老麻,也不是因为他脸上有麻子,而是与一种植物有关。我们钓鱼台盛产苘麻,为草本植物,它在地里长着的时候,我们叫其为“苘”;待收割、沤泡之后,剥下来的茎皮就叫作“麻”,可纳鞋底、搓麻绳等。刘学富年龄不大,卖麻的历史却较长,名声也不小,别人家的麻半天卖不出去,他家的麻一会儿就卖光了,其诀窍是“三八两块三”,即一斤麻卖八毛,三斤麻他收两块三,他一般还要喊,“卖麻了,三八两块三了哈!”一般人认为这孩子傻瓜一个,不识数,故而想赚他的便宜,都抢着买,时间长了,即称其为刘老麻。他常年放猪,有时会在山上乱喊一气,有一次我听见他喊“三八二十三,叽咕烂蛋欢,”即问他,三八二十三是怎么个精神?他说,三八不是二十三?我说你是真不会,还是装不会?他寻思一会儿说是,说顺口了,感觉跟“叽咕烂蛋欢”比较押韵,又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算术不行!多年之后,他当了农民企业家,开始卖猪蹄儿,仍照此办理,“猪蹄来,三八二十三了哈!”人们始才意识到这孩子还是有点经商的头脑,让利于民,他的那个猪蹄就注册了个“刘老麻猪蹄”的商标。

小笤呢,具体学历不详,我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她经常来我家“借宿”。 什么是“借宿”?如今的年轻人或许也不知怎么个概念了,再让我给你作说明。顾名思义,“借宿“就是借别人的地方暂时住宿,金代大诗人元好问《癸卯望宿中霍道院》中道:“溪堂借宿从今始,便约儿童具米盐。”元好问说,从此就在溪堂借宿了,刚住下,便有学童送来了米和盐。用刘老麻的话说,小笤家是房小无窝,姊妹众多。她姊妹七个,号称七仙女。她这个“七仙女”,也只是数量的概念,并不是形象的原因。全家九口人,只有两张床,故而每天晚上总要有三两个到外边借宿。她来我家借宿,估计是想跟我姐一床睡来着,但我姐嫌她脏,遂将她塞到了我的床上。那位说了,你姐是故意的吧?错!我姐对我两个估计也没有性别方面的意识,在她眼里,我们就是小孩!小笤给我的感觉也没有女孩子的概念。她身材矮小,面黄肌瘦,脖子精细,胸脯平平,裤腿儿永远是一根长一根短,因为整天在山上转悠,挖野菜、找猪食,皮肤较黑,洗了也跟没洗似的。她每次来我家借宿,倒是总能洗洗脸洗洗脚什么,看上去多少有点小清爽。她脱衣服的时候,我就发现,这孩子还真是瘦,细细的肋骨一条条地凸显着,让人顿生怜惜之情。

据说“七仙女”一个比一个厉害,特别能骂人,因为没有男孩,老担心有谁欺负她们,一旦其中的一个跟人吵起来,剩下的“七仙女”就一起上,一般都能大获全胜。但小笤从来没骂过我,这当然与她经常来我家借宿有关。她可能比我小个一两岁,记不清她排行小四还是小五来着,她管我叫哥,平时见了我,老远就打招呼,吃饭了哥?因为她小不点、不起眼儿,村里人一般都不注意她,有谁干坏事儿,也不避她,故而能知道好多村里的秘密,比方她说,工作队的那个杨同志跟咱村的团支部书记王秀云好上了。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她说,有一回我到石坑子峪挖野菜,见一块棉花地头上放着个喷雾器,我寻思是谁放在这里的呀,干完了活也不拿回去。刚要过去看看,就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待我一走近,从树丛的缝隙里看见是他俩。王秀云还在那里擦眼抹泪,之后两人就亲嘴弄景。过会儿王秀云一扭头看见我,说来人了,一下将杨同志推开了,你猜杨同志说什么?我问她,说什么?他说一个熊毛孩子,能知道什么?靠他娘的,纯是在那里狗吊秧子呀,太瞧不起人了!又说,刘老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守着我掏出他那个熊玩意儿大鸣大放地在那里撒尿呢!我说,他可能没有性别的概念,忘了你是女同志了!她就“切”一声,咱又不是公家人儿,还女同志呢!

这些事情,当然都是她来借宿的时候告诉给我的。当时我甚是吃惊,立即产生出一个信条:永远不要轻慢任何人,越是看上去不起眼的人,越要尊重他。她和我睡在一张单人床上,当然是通腿儿睡。她身子蜷曲着,唯恐多占了地方似的,小嘴在那里喋喋不休,哎,挺解闷儿。我说,你想伸腿就伸,想翻身就翻,总那么蜷曲着,累吧?她就说,习惯了,在家里睡的时候,四五个孩子挤着睡,想翻个身可难了,说着就在那里翻身弄景,呀,还是在你家睡觉舒服!

她对我唯一的不满,是有一次后街的孩子跟前街的孩子打群架,打完了,我任命刘老麻为少校团副,她为大队妇女主任,她即不悦,竟好几天没来借宿,见了我嘴还噘噘着,我说别噘嘴了,都能拴三头小毛驴了。她说,你凭什么任命刘老麻为少校团副,我才是个大队妇女主任?我说,你想当什么?她说,想当个女游击队长,行吗?我说,怎么不行,下次就让你当,再说,刘老麻那个少校团副是国民党方面的呢,跟咱不是一部分。她就笑了,呀,是这样呀……

那个周六的下午,他俩如期而至。老远地看见,两人穿得挺板正,脸洗了,头发梳了,刘老麻还斜挎着个包袱,提着个小咸菜罐;小笤的两条裤腿也一样长了,人五人六的,神情还怪庄重。

一中校区的格局是这样:一进院门是一个大操场,穿过操场才是学校的大门。刘老麻一看见那个操场就说,这操场不小,比咱庄的场院还大!

我说,原来更大,二百米的跑道呢,现在两边都改成菜地了。

小笤说,还立着那么多架子,上吊好货!

我说,那叫单杠,那边是双杠,那个单杠上还真吊死过人,据说前两年一个体育老师被打成了右派,又失了恋,就在单杠上吊死了。

小笤说,失了恋是啥?

我说,就是他对象跟他黄了,不啰啰儿他了。

刘老麻跑过去摸那个单杠,之后在上头打了个提溜儿。小笤也过去摸,也想打个提溜儿,可一跳没够着。我突然意识到,让她跟我去跋山看作家体验生活,有点残忍了,她才十二岁,身材瘦小,来回六十多里路,一天根本回不来。

我领他俩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儿。问刘老麻跟队上请假了吗?他说我跟二小队放猪的刘老平说了,他放猪的时候,顺便把我的赶着,以前我也替他放过!俺娘还让我给你捎了几个煎饼和一小罐咸菜,你上次说俺家的冬瓜“撕”豆子咸菜特别好吃不是?

呀,真的呀,全庄数着你家的咸菜好吃,那豆子是怎么“撕”的来?格外香,就像有油一样,那冬瓜片都透亮,搁嘴里就化了。

他说,撕豆子就俺娘会,具体怎么个情况,我还真说不出来!

按庄亲,我管刘老麻叫小叔,管他娘叫奶奶。据说我这个奶奶在家为姑娘的时候上过识字班,能识不少字,会背小九九,刘老麻上学不行,而我又是庄上唯一的中学生,他娘高看我一眼是可能的。我见过几次,他娘以我为例,守着好多人就“三八二十三”的问题骂刘老麻来着。

我问小笤跟家里打招呼了吗?她说,打了,不打也没事儿。

我说,怎么不打也没事儿?

她说,我家人口多,整天乱哄哄的,少个仨俩的看不出来,有一次我回家晚了,我去吃饭,俺娘说,哎,你不是刚吃了吗,怎么又吃?没了!

我说,你姊妹们年龄挨得近,是容易认错了,哎,你老几来着?

小笤说,切,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就记不住,老四!

刘老麻说,是小四儿,还老四呢!

到了宿舍,他二位看见那些两层的双人床也兴奋了一会儿。小笤还爬到我床铺的顶层,说是晚上我就睡在你上边!

刘老麻说,这里分男女宿舍什么的吧?

我说,嗯,这是个问题,要不晚上小笤到女宿舍睡去吧!

小笤说,切,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刘老麻眼睛瞪得老大,他知道小笤到我家借宿,但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以为她是跟我姐睡一起的。

我遂说,那你就睡上铺,女宿舍周六也没人,一般都要锁门的。

吃饭的时候,我用我的饭票买了三个地瓜面窝窝头,三个一拉面的馒头,三碗菠菜汤。这个“一拉面”就是粗面,即用麸子罗出来的面,我老家叫一拉面。小笤掰了半块馒头尝了尝,另半块让给我吃,我说吃饱了,又让刘老麻吃,刘老麻也不吃,她就搁手里攥着了。之后我又买了三个窝窝头、三个粗面馒头,准备明天路上吃。

刘老麻问我,你又买这么多窝头馒头的干嘛?

我说,一会儿告诉你。

晚上,刘老麻躺在对面的床上,问我,你让我俩来,不是就在这里转转、看看吧?又买了这么多的窝头馒头,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呀?

我说,我先念一篇课文给你们听听吧?

刘老麻说:好啊,念吧,我最愿意听书了。

我念道:

王强顺着车站向西去了。当他一离开车站,脚步就加快了,满头大汗地奔到陈庄,找到老洪,一把把老洪拉到炭厂小屋里,低声的对老洪说:“有武器了!”

“在哪里?”老洪眼睛发亮了,着急地问。

王强把刚才装军用车的情形谈了,最后兴奋地说:“两挺机枪,八十多棵步枪,都用稻草包着。还有不少箱子弹。跟九点西开的客车挂走。”

“搞!”老洪摇了摇膀子,握紧拳头,斩钉截铁地说,“咱们部队太需要武器了。”

刘老麻说,哦,你是不是让我们去偷枪呀?

我说,想什么呢?这是一篇课文,题目叫《老洪飞车搞机枪》。

小笤从上铺探下头来说,你说的是不是《铁道游击队》呀?

我说:是呀,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大姐不是在北京我姨家看孩子吗?她过年回来的时候,说起来回坐火车的事儿,就讲了个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面好像有这么个故事,就叫老洪飞车搞机枪!

刘老麻说,靠,人家《铁道游击队》都看上了,这么些年我就看了个《南征北战》!

小笤就说,沂蒙山能跟北京比吗?这个东里店我也是第一次来!

刘老麻说,可老洪飞车搞机枪跟咱有什么关系?

我说,写这个《老洪飞车搞机枪》的人,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吧?

刘老麻说,是公安局长?

我说,比公安局长大!

小笤说,是作家吧?

我说,对了,是个大作家,他现在就正在跋山水库工地体验生活,我想和你们一起去看看大作家如何地体验生活!

刘老麻也说,作家可不是好见的,咱三个毛孩子去看他体验生活,也没人介绍咱去,弄不好不等靠近,公安局就把咱抓起来了!

我说,正因为不好见,所以才去看看呀!另外,不好见,不是不能见,为什么不好见?因为作家少,稀罕!要是天天都能见,谁还特意去看他?再说,咱去看他,是向他学习,向他致敬,又不是搞破坏,公安局凭什么把咱抓起来?

小笤说,就是,毛主席也经常出来让咱老百姓见见!要不,你咋知道他神采奕奕,健步登上天安门城楼的?

刘老麻就说,嗯,是这么个理儿不假,跋山离这里倒是不远,要不咱就去见见?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跋山离这里不远?

刘老麻说,你记得那年咱庄来了个推着独车卖虾酱的吧?那人就是跋山的,我当时问他老家离咱庄挺远的吧?他说不到五十里,半天就到了,咱庄离东里店十五,五十减十五,还剩多少?

我说,你还是个有心人哩,我就不知道那个卖虾酱的是跋山的,我也打听了,跋山离这里确实就是三十来里地不假!

小笤说,一眨眼就到了!

我说,哎,你别一眨眼就到了,我那会儿还寻思让你回去哩,这一来一回就是六十多,你小胳膊小腿的能行吗?

小笤就说,切,瞧不起人呢,我哪天不漫山遍野地跑老远?

我说,你真敢去?

她说,你敢我就敢!

我说,那就这么定了!哎,我告诉你们呀,这个写老洪飞车搞机枪的人叫知侠,全名刘知侠,那个老洪呢?也姓刘,叫刘洪!

刘老麻说,不是老洪吗?怎么也姓刘?

我说,就像你叫刘老麻,有人管你叫老麻一样,是亲近、亲切的称呼;一个老洪,一个老麻,一字之差,知侠同志见了你,问你叫什么名字呀?你说刘老麻,知侠就说了,呀,是刘洪本家呀,一高兴,给你来一篇“老麻健步来放猪”,再往语文课本上一选,不得了了,出名了,毛主席正好看见了,呀,老麻呀,跟那个飞车搞机枪的老洪什么关系?下边一报告,是老洪的本家,毛主席就说,那来给我当警卫员吧,这么的,毛主席的警卫员就当上了!

小笤笑得咯咯的,还是少校团副比较厉害!

刘老麻就说,切,你懂什么,毛主席的警卫员,公安局长给他提鞋也赶不上趟啊。

我说,哦,还有小笤哩,知侠同志见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呀,你说叫小笤……

小笤不悦,人家叫高素廉呢,还整天小笤小笤的!

我说,知侠同志就说了,哦,高素莲呀,高雅、朴素的莲花,好!

小笤又纠正说,不是莲花的莲,是廉洁的廉!是咱庄上那个老鱼头给起的!

刘老麻说,老鱼头呀,那老家伙又馋又懒,能起什么好名字!

我说,你别说,这名字起得还真是有点学问,知侠同志一高兴,也给你来一篇,“素廉人小志气大”,再往课本上一选……

小笤就说,你拉倒吧,还再往课本上一选呢!他家专门出课本呀?

刘老麻说,哎,你说见了那个作家怎么向他致敬,是打敬礼呀,还是鞠个躬就行?

我说,这也是个问题,我说你是有心人吧,想得还真细,敬礼怎么打?敬少先队员的礼?不合适,五指并拢举到眉毛旁边,咱又不是军人,我感觉吧,鞠个躬就行,到时看情况吧,重要的是看你的态度,咱跑了三十多里地去见他,这本身就是向他致敬,也许咱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嘿嘿一笑,他就知道了,作家又不傻!就像这次你俩跑了十五里地来见我,什么话也不说,我很感动一样。

刘老麻说,到时看情况吧,我俩听你的!

半天没听见小笤的动静,刘老麻起身一看,睡了。

我说,咱也睡,明天还得早起!

第二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动身了。窜了二十多里地,太阳才露头。因刘老麻背着我们几个人的伙食。有几次过河的时候,我就背着小笤,我才发现,她手里还攥着昨晚没舍得吃的那半块粗面馒头。我说,怎么还攥着呀小笤?

小笤说,想带回去给我小妹妹吃!

我说,等你攥回去,也该酸了,瞧你身子多轻,自己瘦得皮包骨,还想着你小妹妹!

她说,出来一趟,总得带点东西回去哄哄她!

我听着心里怪不是味儿的,就任她攥去了。

面前一处破败了的寺院,院外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则有可做石桌、石凳用的石板及石块。我问他二位,要不咱在这里歇歇脚,吃点东西再走?

他二位说,行啊!

我们坐在那里歇脚吃东西。我答应给小笤一个完整的馒头带回家,让她把始终攥着那半块馒头吃了,否则不给她了,她才小口小口地吃掉了。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有人来挑水,只见他用钩担直接将水罐续下去,摇一摇,就能将水打上来,说明井筒不深。我问那人,大爷,您这庄叫什么名字呀?

那人说,叫诸葛!

小笤就悄声说,这个庄叫煮锅呀,是煮饭的锅?

我说,不是煮饭的锅,是诸葛亮的诸葛,这地方的人说话就这样,连在一起的时候叫煮锅,单独说葛的时候,又叫成了“嘎”,咱那里管葛也叫嘎,那年咱庄上来了个工作队的同志,都管他叫老嘎不是?

又有几个人来打水,他们朝我们这边看看,在悄声议论,是小要饭的吧?

有人说,不像,若是要饭的,这会儿正是快吃饭的时候,应该到各家门口要呀,干嘛在这里吃?

刘老麻听见,就喊了一声,我们只是路过这里,不要你们的饭吃,放心吧!

有人就应了一声,哦,那家去喝点水呗!

刘老麻说,甭价,在这里喝口凉水就行。

这时,一个扎着脏兮兮的小辫、背着柴火篓子的老头走过来,问我们,听口音你们就是附近的呀?

我说,是呀,东里店的。

那老头就说,噢,那就不是要饭的,咱这块儿的人都不兴要饭,无雨不倒坛、歉收不化缘嘛,是吧?要饭的都是黄河北过来的。

那老头说话的时候,一边的嘴角有点斜,看上去挺傲慢的一副神情。我问他,您刚才说的无雨不怎么的?

他说,叫无雨不倒坛、歉收不化缘,就是不下雨也不把龙王爷的神坛推倒了,歉收了也不出去要饭!

刘老麻就说,呀,这话有学问呀,您原是这寺院的道士吧?这寺院叫什么名字呀?

那老头眼睛看着我们那几个粗面馒头,垂涎欲滴的样子,我即掰了半块给他,他也不客气,忙不迭地就接着了。咬了一口馒头,眼睛还在撒摸刘老麻放在煎饼上的几块冬瓜咸菜,小笤赶紧将煎饼卷起来,放进包袱里了。他咳咳几声说是,啊,你们是学生吧?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刘老麻说,我问你是不是道士,这寺院叫什么名字!

那老头说,我原来在这里打更来着,这寺院就叫诸葛观,供着诸葛亮的神像,前年大跃进,让些臭皮匠给推倒了!

小笤问,诸葛亮是这庄的?

那老头说,在这里小住过吧!这个诸葛的庄名,实际是他在这里“住过”的意思,附近并没有姓诸葛的。

刘老麻说,怎么还让些臭皮匠给推倒了?

老头说,不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吗?敢推倒诸葛亮神像的人,你说应该叫什么?

刘老麻说,哦,无雨不倒坛,是这么个倒坛!

那老头吃了半块馒头,意犹未尽,眼睛还在撒摸小笤紧紧抱着的包袱,我遂说,好了,我们还赶路,麻烦您了大爷!

老头说,噢,这就走啊,不坐会儿了?

路过水井,只见那井口由一整块青石凿就,厚约半米,直径一米的样子。内侧一道道井绳磨出的沟痕深约十公分,显示着它的沧桑。探头一望,井水离井口很近,可以看到晃动着的水面。又有人来打水,我们就着人家的水罐沿儿,各喝了一肚子凉水,清爽甘甜。

走出诸葛,刘老麻说,靠他的,还歉收不化缘呢,你给他半块馒头,他忙不迭地就接着了!

小笤就说,整个一个又馋又懒又脏的主儿,他那个熊眼直勾勾的,还想袭磨(沂蒙山方言:企图弄到手的意思)咱那点咸菜呢,拉倒吧!

我说,不过他说的这个无雨不倒坛,歉收不化缘,还是有点学问;另外,这庄上并没有姓诸葛的,这个诸葛,其实就是“住过”的谐音,也有道理!

刘老麻说,这家伙又馋又懒又脏不假,他那个熊小辫,可能从来就没洗过,都成毛毡了,臭气熏天!你给他那半块馒头,把他的馋虫给勾出来了,我估计他这一整天绝对会心心念念的,哈拉子大流不止!

说话间,跋山水库到了。

跋山水库已初具规模,大坝已成,蔚为壮观。大坝一端的宣传牌上写着:跋山水库位于淮河流域沂河干流上,地处山区丘岭,群山起伏,沟壑纵横。大坝西起无儿崮下的白腊顶,横跨沂河与跋山相接。库区西北与韩旺铁矿相连,北面与诸葛为邻。大坝呈弓形,全长1780米,为亚黏土心墙砂壳坝,最大坝高33.65米,坝顶宽7.50米,大坝上游坡为干砌石方块护坡,下游坡为草皮护坡。设计容量2.7亿立方米,为山东第三大水库,又称沂蒙母亲湖。

我们站在大坝的左端,看坝内,水面已是浩如烟海,波光粼粼,有民工在大坝的上端,继续铺砌石方。看坝外,虽没有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的场面,但仍有几百民工,一部分在修葺洪道,一部分在为大坝种植草皮,工地的宣传棚还在,大喇叭也响着。刘老麻说,好家伙,可真是厉害呀,这坝顶上能并排开好几辆大货车了,往这边看,湖光山色;往那边看,热火朝天,真想喊他一嗓子,啊,我们伟大的祖国啊,正处在光辉灿烂的早晨——

小笤说,还光辉灿烂的早晨呢,让你那个熊嗓子喊出来,还赶不上三八二十三,叽咕烂蛋欢好听哩!

刘老麻说,你个小笤,不会说个话,这么壮观的场面,你看着不激动?

小笤说,它再壮观,跟咱什么关系?

我说,知道吗?这里的水,就是从咱那里流下来的!

小笤说,是吗?

我说,是呀,知道咱县为什么叫沂源吗?就是沂河之源的意思。

刘老麻说,可流到这里,让人家截起来,就成了母亲湖了。

小笤说,哦,在咱那里叫姨河,是姨,到了这里就当了母亲、成了娘,长了一辈呀!

刘老麻说,胡啰啰儿呢,这个姨和娘还是一辈,怎么算是长了一辈?

我说,哎,你别说,还真有这么个说法,我们一直管黄河叫母亲河吧?这个沂河呢,比黄河小,是母亲的妹妹,所以就叫姨河;这个沂河的沂字,外地人一般都不认识,也没有特殊的含意,它的用处就是代替姨字的,写成姨河也不好看不是?

刘老麻说,按说咱从沂河上游来,沿着这条河走可能会更近!要不咱回去的时候,走走试试?

我说,也不一定啦,沂河流到这里不说九十九道弯吧,反正几十道弯是有了,它基本上是绕着山走的,我们却可以翻山越岭,你说哪个更近?

我们一行下了大坝,来到那个宣传棚,宣传棚里没人,用苇席扎成的棚墙上贴着几张老的告示与报纸,我从一张耷拉着的《沂蒙大众》上看到一张依稀可辨的照片,说明词是:著名作家知侠在跋山水库工地体验生活,图为:知侠同志与民工一起打夯。我告诉他俩,看,这就是老洪飞车搞机枪的作者知侠!刘老麻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呀?仔细辨认,是1959年10月13日的。

我遂将那张报纸揭下来,刚装进兜儿里,来人了。是个公家模样的女人,她喊了一声,哎,你们在这里干嘛呀?哪个单位的?听声音像是大喇叭里的女声。

刘老麻最怕公家人儿问是哪个单位的,有点小紧张,看了我一眼,我说,我们是沂源一中的学生,来这里参、参观学习的。

刘老麻说,嗯,是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致敬的!

那女人笑笑,呀,是沂源一中的呀,大老远地跑来,专门向我们学习,向我们致敬?

我说,是呀,老师布置了我们一篇作文,叫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们一商量就跑来了!

刘老麻说,嗯,咱们这一块,我觉得当前最大、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修这个水库了。

那女人说,你语文老师叫什么名字呀?

我说,姓黄,具体叫黄什么忠来着没记清!

她笑笑,是叫黄传忠不是?你们是九级一班还是二班的呀?

我惊奇地说,叫黄传忠不假,我们是九级一班的,哎,你怎么知道?

她呵呵着,我和他一家子,他是我爱人!

我说,呀,真巧,在这里遇见师母了!说着向她鞠了一躬。

她说,他回来我就问问他,写篇熊作文,让孩子跑这么远!

我说,您千万别问,不是他让我们来的,是我们自己主动跑来的,黄老师不知道我们来这里。

她就问我们今天还得赶回去吧?之后就让我们去她那里喝点水,也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吃了饭赶快往回返吧,三十多里路呢。

说起话来,我们就知道,她是沂水县广播站的,临时抽到这里负责工地宣传。一进她那间简易的办公室,果然就有广播器材,麦克风、扩音机之类,大喇叭里正播放着歌曲《逛新城》:为啥城内城外歌声响,为啥人人脸上放红光呀。大喇叭传来党的话哇,条条知识记心上;千方百计搞生产;劳动的歌声唱不完。阿爸哎,哎,快快走,哦,看看拉萨新面貌;女儿耶,哎,等着我,哦,看看拉萨新面貌。快快走来快快行呀,哦呀呀呀呀呀——

黄老师的夫人姓张,我叫她师母的时候,她自我介绍说,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别叫师母了,我姓张,叫张老师吧!

之后,我问张老师,听黄老师说大作家知侠在这里体验生活呀!

她说,是来过,去年九月份还是十月份来着,他来我们县采访红嫂,顺便到这里看了看,干了半天活,还抬土、打夯什么的。

刘老麻就说,作家可不是好见的,他来这里体验生活,得带警卫员什么的吧?

张老师说,没看见有警卫员,有人陪着是肯定的。之后问小笤,你也是九级一班的同学?

小笤脸上红了一下,我不是,我是跟着来玩儿的!

张老师笑笑,跑这么远的路跟着来玩儿,代价不小,以后可不要到处乱跑呀,家里大人该不放心了!

刘老麻说,我们不是乱跑的,都跟家里打招呼了。

张老师说,哦,那就好!其实对学生来说,经常出来走走、看看也是好的,这个跋山其实就是跋山涉水的意思,过去光跋山,无水可涉,现在好了,有了这个水库,就是真正的跋山涉水了,这篇作文你们一定能写好!

说了一会儿话,张老师放了一个吹号的录音,吃饭了!她要我跟她去食堂打饭,我说,我们带着呢!

她说,呀,还带着饭呢,那就留着回去路上吃吧,大老远地来参观学习,还能不管顿饭呐?你们也体验一下民工们的生活。

小笤说,吃饭也叫体验生活?

张老师说,当然啦,三同嘛,叫同吃、同住、同劳动!

饭也是地瓜面窝头,小米稀饭,还有菠菜豆沫,我问张老师,我们在这里吃饭,是用你的饭票吧?

她说,这里是大锅饭,不用饭票的,你们可劲儿吃,吃得饱饱的,不吃白不吃!

我说,那可太谢谢您了!

她说,谢什么?沂水、沂源是一家,没有沂源就没有沂水,若是沂源有能力让沂河改道,不打这里走,这个跋山水库就是干塘一个,吃你水库的一顿饭还不让吃,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哪里去了?

说说笑笑的,我们遂放开肚皮大吃起来。

吃完饭,我们告别张老师就往回返了。

回来的路上,议论着跋山之行,收获有三:

一是,及时将我们来看作家体验生活改为参观学习及什么是体验生活的问题。

刘老麻说,若是照原来那么说,人家一句话就将咱打发了,这是哪年的事儿了?早走了!哎,你一说来参观学习,人家就热情接待,让咱们饱餐一顿!

我说,看到那张报纸,有点小失望,让你们跟我白跑一趟,当时不是老师说错了,就是我听错了,将“曾在”听成“正在”了。我若照原来那么说,人家就会笑话咱没见过大世面,将旧闻当新闻;人家不是说了吗?体验生活就是三同,叫同吃、同住、同劳动。并不是人家在那里干活,你拿着小本本在旁边做记录,没什么好看的。另外,在这样的场合下,民工比作家还是更重要一些。因为作家也是来看望民工的。

二是,沂水、沂源是一家的问题。

刘老麻说,这个张老师热情,对人挺亲,可能与她是你师母有关。

我说,也可能,不过她说沂源沂水是一家,没有沂源就没有沂水,咱那里若是将沂河一改道,这个跋山水库就是干塘一个,从这点上说,吃他一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笤说,我特别喜欢张老师说的那个可劲儿吃,不吃白不吃,呵呵!

三是,诸葛是“住过”,跋山来自跋山涉水的问题。

我说,这回可知道那个“诸葛”和跋山的来历了,诸葛就是“住过”,跋山则来自跋山涉水,见了世面,也长了见识!

刘老麻说,你老师真的布置你们写作文了?

我说,作文还不是每周都写嘛,但没定这样的题目,我是临时编的!

刘老麻说,你师母跟他一说,他要问起你来呢?

我说,那我就问问他,知侠先生是什么时候在跋山水库体验生活的!我明明听他说的是正在跋山体验生活嘛,害我们白跑一趟!

刘老麻说,能有这么多的收获,也不算是白跑了!

半天没听见小笤的动静,回头一看,她系着腰带从路边草丛里出来了。我问她,累了吧小笤?

她跑几步赶上来,不累呀!

我说,难为你了,小胳膊小腿的跟我们跑这么远!

小笤说,没事儿呀哥,跟着你出来,吃了顿饱饭,那个小米稀饭可真香,真好喝!

刘老麻说,是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张老师一说不吃白不吃,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什么的,就放开了,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咱再窜出来撮一顿!

小笤说,哎,那个歌是怎么唱来着,开始没听清,光记住了个“阿爸哎,哎,快快走,哦……”

我说,叫《逛新城》,好几段呢,我也只记住了这个“女儿耶,哎,等着我,哦,看看拉萨新面貌。快快走来快快行呀,哦呀呀呀呀呀——”

刘老麻说,人家是爷俩逛新城,咱是哥仨逛跋山!

小笤说,嗯,以后你就有的喊了,三八二十三,一起逛跋山!

刘老麻就笑了,你个小笤,怎么寻思的来,倒是怪顺口!

此后的路程里面,小笤不时地就来上一句,阿爸哎,哎,等等我——

刘老麻则及时地接上一句,女儿耶,哎,快快走——

之后我们一起合:快快走来快快行呀,哦呀呀呀呀呀——

哎,挺愉快!赶回一中,也没觉得累。

看看太阳还老高,我问他俩,今晚就别在这里住了吧,出来太久了,家里也不放心,害你们受累了!

他俩都说,没事儿呀,中午吃得太饱,正好消化消化食儿!

刘老麻将剩下的煎饼让我留着,我让他们将那几个窝头及粗面馒头带着。他俩不带,我说,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我们学校的伙食!

刘老麻要命也不带,小笤只拿了个粗面馒头走了。

多年之后,说起跋山之行,已为人父人母的我们,印象竟然完全不一样。

刘老麻依然强调,作家不是好见的,别拿作家不当干部!

小笤则说,那时的一拉面馒头,怎么那么好吃呢?我后来专门做过多少次,可再也尝不出那时的味儿来了。

我印象最深的则是那个“无雨不倒坛,歉收不化缘”,还有那个诸葛,就是“住过”,跋山水库取自跋山涉水。

1988年的秋天,一次省里面的文学工作会上,省作协的一位同志找到我,说是知侠同志想见见你,你方便吗?那时我依然有着“作家不是好见的”那种观念,遂忙不迭地跟他去了。还有几个比较有名的青年作家已经在走廊上候着了,一进门,一介绍,知侠夫妇即挨个跟我们握手,哈哈,早就想见见你们,只是不知道你们的联系方式,这回都见上了,哈哈——他的手很大,说话嗓门也不小,说起话来,我们才知他已经退休了,这次是专门从青岛赶过来看望大家的。

大家心里很温暖,都抢着说话。轮到我有机会说话的时候,即告诉他当年我们几个小孩专程去跋山水库看他体验生活却没见上的事。他就笑了,哈哈,是吗?跋山水库我是去过的,是59年的秋天吧,你们60年春天去见我,怎么能见上?害你们跑了六十多里路。

开完会回到家,我将见到知侠先生的事告诉给刘老麻,他那时已经到县城做猪蹄的生意了。他很惊讶,呀,那可是不容易呀,你跟他说我也去跋山了吗?

我说,当然呀,我能不说吗?只是当时人多,不容易插上嘴,就没详细介绍你的情况。

他即说,刘老麻猪蹄的商标注册下来了,你跟知侠先生熟,你看能不能请他题个字,印到包装盒上?

我说,你让大作家题刘老麻猪蹄呀?他肯定不会题,甭说他了,你就是请东里店的镇长写,人家也不会写!你自己也说别拿作家不当干部不是?

他说,还请镇长写呢,他想写我也不让他写呀,县长写我也不让他写!

我说,你这是广告行为,你将大作家跟猪蹄联系在一起,也不像个胡琴,你若干点公益事业嘛,比方资助个希望小学或养老院什么的,他差不多就能给你题了!

刘老麻就说,嗯,我能理解,作家特别看重自己的名声是吗?

我说,谁不看重自己的名声啊!

有一年,我到青岛参加了个笔会,知侠夫妇又去看了我们,还请我们几个青年作家到他家吃了顿饭。回来不久,刘老麻找到我,说是,那年你说若是资助个希望小学,知侠先生就会给我题字是不是?这回我还真资助了个希望小学,秋后就举行开学典礼,你请他题个校名可以吗?

我说,应该差不多,关键是你这个希望小学叫什么名字,若是叫刘老麻希望小学,他也不会干!

他说,当然不叫刘老麻希望小学了,就叫“学富希望小学”怎么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嘛,当年还是你告诉我的。

我说,我试试吧!

可刚把信寄走,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知侠同志去世了。刘老麻也看到有关消息了,立即就给我打电话说,太遗憾了,大作家还真是不好见!遂让我代劳,给他题了个“学富希望小学”的校名。那是我第一次题这玩意儿,字不好看,心里一直怪忐忑的。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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