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天下太平

2015-09-08桃木

妇女之友 2015年5期
关键词:稻子小岛哈尔滨

桃木

日本铁蹄下的伪满洲国,哈尔滨的一个俄罗斯大院,一前一后两小楼住着中国人,日本人,俄国人。里院白俄乌索夫是房东,在北满铁路供职,夫妻俩没小孩。外院住着王先生和他从妓院从良的老婆王婶,也没孩子;梅竹和她的山东子金店掌柜丈夫曲梦瀛儿子小小,还有一到周末就颠着小碎步打扫房间迎接关东军丈夫回家的日本女人小岛稻子。随着曲梦瀛关里家原配翠花打上门、乌索夫突然暴毙,大院里的几个女人都将迎来生命中的劫数……

三个普通女人,每个人的命运都被东北沦陷重创……

黑龙江是二战终结地,谨以此文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祈祷人类和平……

天一冷,小小成了笼中乌,憋得没着没落,竟然背着妈找那个日本小姑娘玩上了。待到梅竹发觉,两个孩子已经用滑石笔在走廊地板上画了一地田字格,格里扭扭歪歪填着玩钉杠锤赢的汉字:

“天下太平”

梅竹没法阻拦,孩子终是孩子,都没伴儿,怪可怜见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反正,她爸爸,那个关东军不回家。上次小岛稻子看见小小吐大米,不是也没告诉她男人?

“妈,她叫雅子,雅子家的烤鱼可香了。”

小小越来胆越大,竟敢到小岛稻子家去串门,还混吃。

“不兴吃人家东西。丢脸。”梅竹使劲掐着小小脸蛋子上的肉。

小小脖子一梗:

“没丢脸,我说我们人吃鱼都是煎,不烤。烤的腥。雅子她妈就特意给我烤,让我尝他们人做的。不腥。咱家以后也烤吧。”

没人教,小小发明把中国人叫“我们人”,日本人叫“他们人”。

梅竹无言以对,只说:下次不许吃他们人饭。

西北风把电线杆瓷壶刮得嗡嗡直叫唤。东大直街上每天都有插着印红十字小白旗的收尸马车骨碌碌往圈河方向拉死倒儿,哈尔滨路死街头没人收尸的,都葬在圈河一个大坑里。冻死的路倒跟木跺似的,横一层竖一层码着,破衣裳经北风一吹,露着黑紫色的皮肉。

街上的人都见惯了,没人觉得一车车死人吓人。这些死倒儿大多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抽大烟扎吗啡冻死街头的,太多了。

洋历年快到了。

梅竹家“瘪拉大”(壁炉)终日火苗腾腾,窗户上千奇百怪的冰花遮住了光线,屋里灰黑着,时常停电。

小岛稻子的丈夫终于回来了,除了那个拐带的日本女人,还有六七个男人,把走廊地板踩得山响。雅子胆小,吓得跟小小躲进梅竹房里。

这小姑娘已经跟小小学了不少中国话。

她家厨房门开着,里面飘着白濛濛的水蒸气。

小岛稻子出来进去,两脚颠得像掏蒜。

烤鱼,炸猪排,拌生鱼片,煮杂碎,咖喱饭,煮清酒,全用木头方盘讲究地托着端进屋里。木门里,不时传出哈哈大笑,和女人的尖叫,梅竹打她家门前路过,迎面小岛稻子端着一盘烤整茄子正推门。梅竹瞥见,门里榻榻米上,男人喝得脱了军装,都穿着月白色毛衣。有两个男人正和那个日本女人跳舞。全都神气活现喜气洋洋。

日本人,只有小岛稻子脸上依旧像个毫无表情的蜡人,没有一丝笑意。

晚上,曲梦瀛吊着脸带回一张报纸,头版登着:

“皇军袭击美国珍珠港一举获胜。”

1942年12月7日。东三省被日本人给改成了满洲国,单独历法,不能说民国三十一年,得称康德九年。

梅竹家虽然不穷,但日子过得无比憋屈。

日本国胜了,日本女人小岛稻子败了,小小说:雅子她们要回家了。这孩子恋伴儿,非央着梅竹找件礼物送雅子。

梅竹心说:大人要都像孩子似的,天下就太平了,两国可能就不交战了。翻出一块白缎子,一扎红丝线,给雅子也绣个兜肚吧,好夏天戴。

阳历年第四天,极寒。“笃笃笃”,有人敲门,梅竹拉开门,小岛稻子“大特勒”穿得鼓鼓囊囊站在门口,小小见她身后站着雅子,急从妈胳膊底下钻出去。

未曾双开口,小岛稻子先弯腰施礼道谢:“色色”。她汉语始终生硬,见梅竹不解地瞅着她,急了,小声小气叽叽喳喳地冲出一串日本话。梅竹上学学过些日语,含糊地明白小岛稻子意图:“雅子没有朋友,一直很孤独,谢谢您允许儿子陪她玩,给她带来快乐。”

“要走吗?”

“是的。”

“去哪?”

“回日本去。”

“你丈夫不走?”

“不,他的,娶妻子的干活。”

“一路平安。”

梅竹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改用日语祝福。

小岛稻子一听梅竹会日语,话多起来:日本好,鱼很多。我家住在千岛县的宫岛,岛上有枞树,香榧树,舞台,千乐坊。还有很多古迹,很美,很美。

“那为什么还离开家?上我们这儿?连朋友都没有。”

“政府规定,年满十七岁以上的女学生不参加开拓团,以不忠于天皇论处,我和许多人来到佳木斯,后来许多被征去随军,我怕,嫁给了小岛君。”

“他一直待你不好。”

“不,他们是军人,不许天天回家。军营寂寞,许多人找妓女,慢慢地,讨厌我了……”

“想不到欺侮别人的人也受欺侮”。不便说日本人欺负中国人,因为日本人规定不准称中国人,梅竹实在不情愿承认自己是满洲国人,说日本人欺负满洲国人。大哥说过,尽量不做亡国奴,但小岛稻子听懂了这弦外之音:

“中国,日本,女人的,通通一样。”

半晌,两个异国女人无言以对。梅竹没话,她没请稻子进屋,就在走廊呆着,一会,把小小唤进来,拿出还差几针没绣好的白锻子兜肚:

“去给雅子。”

小小拿起白缎子兜肚喊来雅子。兜肚上,红丝线也绣着九只石榴一只佛手:

阎王不见小鬼不留,保佑的意思。意思复杂怕小岛稻子听不懂,梅竹用日语语速很慢地说给她。

“色色(谢谢)”小岛稻子用汉语致谢,让雅子将一串足有五六十只的白纸鹤挂在小小脖子上。

“我妈妈叠的。”雅子的汉语已经字正腔圆了。

梅竹见稻子提箱,背包。想敲王婶家门,共同送她到大院门口,刚迈脚,才记起王婶病了。王先生他妈听说儿子娶了妓女,骂上门来,说辱没了王家门风,要不认这个儿子,要断绝家庭关系,王先生下了跪也没顶用。

仗义王婶准备离开王先生,成全王家。送走婆婆王婶一病不起,有些日子了。

“雅子咱们再玩一把,看我赢不赢你。”小小趁大人说话的当儿,又拉雅子和他玩,昨天他输了两把。

“预备……齐”

“天下太……平”

“你输我……赢。”

目送小岛稻子娘俩刚出大门,警察来了,挨家挨户发一个马粪纸小本子,叫“通帐”。梅竹知道,报上前天登了:哈尔滨专卖署对专卖品盐、杂粮、火柴、灯油、糖实行通帐配给制度,每家每户领橡子面,顶替原来的高粱米,听说橡子面吃了拉不出屎。

警察说:“通帐”不一样,中国人供应杂粮橡子面,日本人供应大米,俄国人每天每人八两面包,去专门面包店排队。老毛子饭量大,八两面包一天,上哪够?

是啊,梅竹还记得,日本人进城那年,老毛子还没反没正的举着小旗去马路边欢迎,转眼间就成了二等公民,乌索夫还被索了命。

日本人珍珠港胜利了,但太平洋战争爆发,满洲国财政开始吃紧,不断强迫市民捐钱献纳飞机,青壮男丁抽勤劳奉仕越来越频繁,曲梦瀛店里的买卖开始清淡,曲二爷气得回家骂骂咧咧:

“没个好儿,国花是高粱花子,穷气,没好儿了。”

翠花一股急火中风口眼歪斜,脾气越发臭。

一些家境不错的男人也穿起更生布,那布用旧棉花再生纺的,纱线老粗还易断,因为不结实,补不过来,街上经常看到男人们穿着破洞露着棉花的更生布棉袄。好斜纹棉布开始紧俏,有钱也买不着。

哈尔滨人的日子更加吃紧,无论哪国人,无论穷富,都得受着。

熬吧!康德十年的新黄历,也撕了几张了。

(完)

名词解释:

“天下太平”:一种以猜拳赢字的儿童游戏,在地面上每人面前画一田字格,猜拳时共呼:天下太平,你输我赢。赢者可以在田字格里写下“天下太平”的一笔,最先写完这四个字的为赢家

钉扛锤:儿童猜拳决输赢。相当于北京儿童的脆丁壳

菜挑子:卖菜商贩走街挑的菜担子

康德皇帝:伪满洲国的伪皇帝溥仪

圈里:哈尔滨道外荟芳里妓院,因为是圈楼,当地人称圈里

金镏:金戒指

领花:胸针

红胡子:白俄称土匪

念三七儿:说话旁敲侧击

大特勒:中国人对和服的称谓

毛子坟:哈尔滨俄侨墓地

维德罗:水桶,俄语音译。哈尔滨市民中的外来语

胰子水:肥皂旧称胰子、肥皂水

黄历牌:日历牌

扎彩人:死人出殡时用的陪葬纸人

麻耷:眼皮耷拉,半闭眼睛

玛达姆:哈尔滨人对俄侨已婚妇女的称呼,大致意为太太或夫人

赫辽克:女式皮草大衣

苏波汤:红菜汤,俄语汤的音译

灰土箱子:垃圾箱

死倒:路死街头无人收尸的人

洋历年:新年

背景介绍:

哈尔滨曾是座中外移民城市,二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外侨数万,修筑中东铁路留下的沙俄工程人员,俄国十月革命后的俄国流亡者,其中夹裹着南斯拉夫人、波兰人。之后,先后有苏联时代逃避歧视的犹太人,逃避德国纳粹屠杀的犹太人,以及西欧侨民。

“9·18”日本占领东三省后,大批日本人移居哈尔滨,直到六十年代,哈尔滨街头,社区工厂学校商店还可以见到白俄居民,日本遗孤。

日本侵华期间,他们同中国人同样遭到入侵者的压迫。战争结束后,很多日本孩子和女人被丢在中国东北,由中国东北百姓收养,很多日本普通百姓既是占领者,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本篇记述的就是那段屈辱历史中,哈尔滨市民的一种微弱反抗。

在中国,山海关以南是八年抗战,而在东三省,是十四年抗战。

猜你喜欢

稻子小岛哈尔滨
我平等地嫉妒每一个去哈尔滨的人
梦中的小岛
假如我是一座小岛
稻子黄了
奇妙的哈尔滨之旅
稻子熟了
《老哈尔滨的回忆》国画
感受哈尔滨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