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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有成就也有耻辱

2015-08-24宋志坚

博览群书 2015年8期
关键词:礼义韩非孟子

宋志坚

王充著《论衡》85篇,我最先拜读的是第85篇《自纪》,然后便是第28篇《问孔》。我之先读《自纪》,是想通过王充的自我记述与表白,对他有一个粗略的认识;我之先读《问孔》,便是因为这“问孔”二字。此“问”乃是“问难”(王充称之为“难问”)之“问”。在孔子已被神化圣化了的东汉时期“问难”孔子,要有多大的勇气?《问孔》篇却开卷明义,直言“问孔”之正当理由:“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夫贤圣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时人不知难;或是,而意沉难见,时人不知问。案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学者,不能知也。”他的这番言说,至今依然振聋发聩,掷地有声。倡导这种学风,对于打破迷信探求真理相当有益。

按照王充所言,“问难”有两个方面的意义。其一,圣贤之言“不能皆是”,问难而能知其是非。“子游之难”,就是一个案例:孔子到子游做官的武城时,听到弦歌之声,以“割鸡焉用牛刀”讥讽子游。子游即以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问难孔子,使孔子不得不承认“偃(即言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王充说:在《论语》之中,这种情况很多,但孔子弟子少有“子游之难”,所以,“孔子之言,遂结不解。以七十子不能难,世之儒生,不能实道是非也”;其二,圣贤之言“意沉难见”,问难方能见其真意。即使圣贤说得对的,也要敢于问一个为什么,以“问”弄清其所以然。“孟懿子问孝”,就是一个例证。孔子回答孟懿子的,只有两个字:“毋违。”他对他的学生樊迟说了这件事,樊迟问孔子“何谓也”,孔子答:“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王充说:假使樊迟不问,世人就不知“毋违”之说是什么意思了。有鉴于此,王充反问“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的世儒学者:“苟有不晓解之问,追难孔子,何伤于义?诚有传圣业之知,伐孔子之说,何逆于理?”

《问孔》篇“问难”孔子的,总共15个案例,全都出自《论语》,有说孔子之言“不以其道得贫贱”于理不通的,有说孔子曰“公冶长可妻也”理由不充分的,有说孔子问子贡“汝与回也孰愈”没有必要的,有说孔子责宰予“朽木不可雕”不能服人的,有说孔子言子文之仁与不仁时偷换概念的,有说“子见南子”后孔子向子路起誓“天厌之”不足为凭的,有说孔子言“天丧予”礼与情未必相应的,有非难“佛肸召,子欲往”的,也有质疑孔子的“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的,如此等等,都是圣贤所言“不能皆是”而“时人不知难”的例证,《问孔》篇逐一揭出其“非”,或是指陈其“上下相违”,道明其“前后相伐”,找出其自相矛盾之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是以事实与常识来衡量其言之是非得失。

王充“问孔”,决不吞吞吐吐,他是据理力争,言无不尽的。关于“天厌之”,关于“天丧予”,关于“朽木不可雕”,关于“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他之“问难”,大都层层推进。就以“朽木不可雕”为例,王充指出孔子之言不能服人,第一个层次是孔子责“昼寝”之“小过”以“朽木、粪土”之“大恶”,过甚其辞;第二个层次,将孔子“非宰予也,以大恶细”与“孔子作《春秋》,不贬小以大”相比对,批评孔子“文语相违”;第三个层次,孔子“以昼寝而观人善恶”不能“得其实”,宰予在孔子之门,序于四科之言语科,名列子贡之前,“如性情怠,不可雕琢,何以致此”,若仅“以昼寝自致此,才复过人远矣”;第四个层次,孔子以“昼寝”之行而否定宰予在言语方面的成就,有违于周公“毋求备于一人”之义。顺便说说,王充的这种“问难”精神,在《论衡》的其他篇章中亦时有所见。他的《语增》《儒增》《艺增》诸篇,指陈的就是圣贤、儒者以及五经的夸大其词之处。

王充是佩服孔子博学多识道德高尚的,在《论衡》一书中对孔子也多有肯定与赞赏,甚至认为“可效放者,莫过孔子”(《自纪》篇)。他的思想倾向仍在儒家之列。正因为如此,他对孔子之言多有问难挑剔而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才无党同伐异之嫌而显得更为可贵。如今大言继承传统文化之精英,一说传统,便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而往往忽略了王充这种不唯书不迷信敢言人之未言的传统,却是令人扼腕。

王充《非韩》为《论衡》第29篇,排在《问孔》之后,《刺孟》之前,其评说的对象,既不按学派之分为序,也不以出生先后排列。王充那个时代,儒学早已独尊,但由此排列顺序或可窥见,在王充心目中,法家仍为显学,韩非给他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

与王充“问孔”的15个案例互相之间并无紧密关联不同,王充《非韩》所“非”之“的”相当明确,全文围绕韩非的“明法尚功”展开。但《非韩》不如《问孔》。王充“问孔”有力抨击了世儒学者“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的迷信和“专精讲习,不知难问”的学风,王充“非韩”却捉襟见肘,未必就能非其所非。

王充“非韩”的立足点在于“礼义”二字。“国之所以存者,礼义也。民无礼义,倾国危主”,在他眼里,“国”与“主”是合为一体的,对此构成威胁的,即为“民无礼义”。由此出发,他提出“治国之道,所养有二:一曰养德,二曰养力”。他所谓的“养德”,就是“养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贤”,此“名高之人”就是儒生,他们能用“礼义”使“人民为善,爱其主上”;他所谓的“养力”,就是“养气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或曰“养兵”,以使“犯德者畏兵而却”。然而,他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何以为“养”?无论是“名高之人”,还是“气力之士”,都需衣食,方才谈得上“养”。“明法尚功”的韩非之所谓“尚功”,尚的大致就是“耕战”之功,“耕”先于“战”。他之所以强调“耕战”,尤其重“耕”,因为重“耕”方能富国强兵。管仲将“礼义廉耻”视之为“国之四维”,同时强调“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因而着眼于国之“仓禀实”与民之“衣食足”,致力于“通货积财,富国强兵”。这个道理其实王充也懂。他在“问孔”时质疑孔子的“民无信不立”,就想到过国之“仓禀实”与民之“衣食足”,他说:“使治国无食,民饿,弃礼义。礼义弃,信安所立?传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让生于有余,争生于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饥饿弃信,以子为食。孔子教子贡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虽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虽欲为信,信不立矣。”他在“非韩”之时,却没有顾得上这个基本点。

为了证明“礼义”为国之根本,王充援引了魏文侯“式”段干木却强秦的典故。“式”同轼,乃是设在车厢前用作扶手的横木。段干木闭门隐居不肯出来做官,魏文侯很敬重他,坐车经过他居住的里巷时也要扶轼俯身表示敬意,“秦军闻之,率不攻魏”。王充说:“使魏无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这个魏文侯大概算得上是“养德”的典范,其“礼义”之功,竟使强秦不战自退。王充显然把“礼义”的作用强调得太过分了:“礼义”能却强秦,六国却为强秦所灭,是因为他们都不讲“礼义”吗?“徐偃王修行仁义,陆地朝者三十二国,强楚闻之,举兵而灭之”,同样是王充援引的这个实例,与其说是“非韩”,倒不如说是他自打耳光了。

对于韩非之“明法”,王充也“非”之无力。“赏无功,杀无辜,韩子所非也”,此言显然由韩非的“明法尚功”演化而来。“贤,无益于国不加赏”,此乃“尚功”之原则;“不肖,无害于治不施罚”,则是“明法”之底线。王充说:“太公杀无辜,韩子是之,以韩子之术杀无辜也”,此处的“太公”指的是吕尚,“无辜”则是不肯在齐国做官狂谲,华士。这最多只能说韩非肯定“太公杀无辜”有误,却不能证明韩非的“不肖,无害于治不施罚”为非。至于说“韩子欲独任刑用诛”(即韩非想专用刑法来杀人)更是没有根据。即使不肖之徒,只要“无害于治”尚且“不施罚”,何来“欲独任刑用诛”?王充复述了韩非说的法制是釜,水是臣,火是君,有了釜,水灭不了火,火却可以把水烧干这个意思。这或许正是他与韩非的相通之处:这种法制的本质与礼制一样,是专防以下犯上,而不防“上”之为非作歹的。

韩非的学说有其偏颇,他过多强调君主的权术就不可取。王充对韩非“明法尚功”之“非”也走了极端。他们都未得孔子“叩其两端而竭”之精髓。但王充并不全盘否定韩非。除了《非韩》,《论衡》尚有多处言及韩非,却不乏褒扬韩非之意。例如,《案书》篇中有一段文字,褒的是桓君山之《新论》、韩非之《四难》以及桓宽之《盐铁》,还将“韩国不小弱,法度不坏废,则韩非之书不为”当作“贤圣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的例证。《自纪》篇则以“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作为时人对《论衡》“繁不省”之责难的答辩。如此等等,可明他之“非韩”,并非党同伐异。

还有一条,《论衡》多处言及韩非,独在《非韩》篇中尊称“韩子”,想必自有深意。

孟子在儒家道统中的地位之提升与确立,有一个历史的过程。在王充那个时代,似尚未有“亚圣”之称。孔子为“圣”,孟子为“贤”,此“贤”虽列于他“贤”之先,与他“贤”之差异不是很大。

王充“刺孟”,共有八例,窃以为多半“刺”之有理。

例如,王充刺孟子之“何必曰利”,说“夫利有二:有货财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国’,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子径难以货财之利”,此二利之分可谓切中肯綮。孟子是学者而不是商人,当知梁惠王问的是“利国利民”之“利”,但他太急于将“利”与“义”撇清,表白自己的“重义”与“轻利”了,于是乎“何必曰利”便脱口而出。

又如,王充刺孟子的“齐人伐燕可乎”与“燕可伐与”之辩。沈同私下问孟子:“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并说了一大堆“可伐”之理。齐人果然伐燕了,于是有人问孟子:是你劝齐人伐燕吗?孟子否定,说沈同问的是“燕可伐与”而不是“齐人伐燕可乎”,若是后者,他自会说“为天吏则可以伐之”。沈同系齐国大夫,他问“燕可伐与”用意明显。王充说:“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祸”。孟子的这番辩说无异于强词夺理。

此外,还有刺孟子“辞十万,失谦让之理”,刺孟子之“三日宿”即“滞留昼邑”,刺孟子“非陈仲子”等,此不赘述。

本文着重说的是王充刺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以及“当今之世,舍我而谁”。这是紧接着“滞留昼邑”的事。大概齐王终于没有亲自赶来挽留孟子,孟子离齐怏怏而去。学生充虞对他说:“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孟子于是说了被王充所“刺”的那一番话:“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而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王充是分几个层次“刺”孟子这番话的。

一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从何说起?他用史实说话:“四圣(帝喾及尧、舜、禹)之王天下也,继踵而兴”,并未相隔五百年;“禹至汤且千岁,汤至周亦然”,亦非相隔五百年;“由周至孟子之时,又七百岁而无王者”,此“五百年必有王者”于史无据,纯属孟子信口开河的“浮淫之语”。

二是“其间必有名世者矣”什么意思?他用逻辑说话:此“名世者”与“王者”是什么关系,是“圣王”与“圣臣”的关系吗?那么,他们应当同时出现;“其间”又是什么概念,是“五百年”还是“二三百年”?如果是“五百年”,就不必说“其间”,若是“二三百年”,则“圣臣不与五百年时圣王相得”。

三是天之“欲平治天下”乎?这是顺着孟子的话“刺孟”的:说“天未欲平治天下”,因为“五百年”是“天生圣人之期”,而居然“天不生圣”,可见孟子“不知天”;说“天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那么,无论孟子当圣王还是当圣臣,都是“天意”。于是,王充“刺”孟:“己命不当平治天下,不‘浩然’安之于齐,怀恨有不豫之色,失之矣!”

孟子因不被齐王任用离开齐国有“不豫”之色,却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与“当今之世,舍我而谁”之类缺乏根据的话,来掩饰自己的“不豫”之色,其潜台词无非是“他齐王不用我,有什么了不起”。王充说,这不是孟子作为贤者应有的格调,倒与“俗儒”没有多大区别了。有学者因此说:王充认为孟子不是什么“贤人”,而是个“俗儒”,却是歪曲了王充之本意——王充说的只是孟子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不是给孟子作鉴定。

无论是“圣”还是“贤”,都会有自己的尴尬或困窘之事,如今时髦称“囧”。只是圣贤之“囧”,很容易被人掩饰过去。王充“刺孟”的八个案例中,我之所以独取此例展开,乃是因为王充对孟子之“囧”的剖析,由事至理,由理至性,层层深入,直至心态,可谓人性的透视,将名贤与俗人并无多少差别的人性弱点展示得一清二楚。

除了《刺孟》,《论衡》一书,王充尚有多处言及孟子,或是有关天命,或是有关性善,或是有关牧野大战,或是有关杨墨之议,始终都称孔子为“圣”孟子为“贤”而将孔子与孟子合称为“圣贤”的。王充没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的“刺孟”,正如他的“问孔”,体现了一种不迷信于任何权威的精神。

王充《论衡》第60篇为《须颂》。“须颂”之“须”,乃必须之“须”;”须颂”之“颂”,乃歌颂之“颂”。顾名思义,“须颂”便是必须歌颂,歌颂之对象,则是延绵数三四百年,世袭二十余代的刘汉王朝。“须颂”二字,容易使人萌发对著作者大为不利的意念,但我不想因此而一口咬定王充为“歌德”派,不想轻易断言《论衡》之《须颂》为“溜须”篇。当歌则歌,当颂则颂。是非在“当”与“不当”,不在“颂”与“不颂”。

王充作《须颂》,有感于汉代俗儒尊古卑今之所为,有其很强的现实针对性。“汉有实事,儒者不称;古有虚美,诚心然之。信久远之伪,忽近今之实”,于是他作《三增》(即《语增》《儒增》《艺增》)、《九虚》(即《书虚》《感虚》《道虚》等九篇)——“增”者,夸大其辞也;虚者,虚妄虚美也——以使人明:俗儒崇古,“称圣过实”;于是他作《宣汉》《齐世》《恢国》《验符》等篇以使人知,“实商优劣,周不如汉”,他在《宣汉》中列举种种事实:古代西北的戎狄,现在变成了中原的诸侯国;古代的裸人,现在穿上了朝服;古代光着头的人,现在戴上了帽子;古代赤足的人,现在穿上了厚底鞋。沙石地改造成为肥沃的田土,强悍不驯的“蛮子”被教化成为勤劳朴实的良民,于是责问:此“非太平而何”?他将汉与周的对比归结成三个方面:“论德化则周代不能过汉,论符瑞则汉盛于周,度版图则周代狭于汉”,于是责问:“汉何以不如周”?从而指出俗儒“独谓周多圣人,治致太平,称圣泰隆,使圣卓而无迹;称治亦泰盛,使太平绝而无续”。如此这般,除说“符瑞”一语尚待另说,窃以为都言之成理。其“三增”、“九虚”,亦可证实俗儒确乎“称圣过实”。

话说回来,《须颂》篇所言“须颂”之理,《宣汉》《齐世》《恢国》《验符》等篇所载“宣汉”之语,使人不以为然者亦甚为瞩目,不可不说。由此等篇章可见,在王充眼里,“颂”之作用过大,不“颂”之害过烈:“谥之美者,‘成’、‘宣’也;恶者,‘灵’、‘厉’也。……夫一字之谥,尚犹明主,况千言之论,万文之颂哉!”依此而论,“明主”是“颂”出来的。颂,能“彰汉德于百代”,能“使帝名如日月”。言及秦始皇上会稽山与李斯刻石,王充竟说:“秦,无道之国,刻石文世,观读之者,见尧、舜之美。”依此而论,只要有“纪颂”之文,“无道”亦成尧舜。于是他为刘汉抱鸣不平,“国德溢炽,莫有宣褒,使圣国大汉有庸庸之名,咎在俗儒不实论也”,将“汉德不彰”归咎于“俗儒”之“莫有宣褒”,却不知石碑不如口碑,口碑不如心碑。执政者的功德,是年复一年的励精图治积累起来的;执政者的是非,在黎民百姓的心中自有一杆秤的。

刘汉之政,并非除了王充,便无人去“颂”。杜抚、班固、扬子云、陈仲平以至司马子长、司马相如,都曾为之唱过赞歌。赞誉刘汉前无古人的言辞,诸如“五帝之德,比汉为减;三王之德,汉出其上”,并非王充首创。颂的时间过长,颂的人头过多,颂的调门过高,对于执政者未必就是好事。“颂歌盈耳神仙乐”,容易使人飘飘欲仙,忘乎所以。王充特别在意“今上”即章帝“未有褒载”。然章帝18岁即帝位,31岁便命归西天,在位之时“未有褒载”不也纯属正常?年纪轻轻的便让他“颂歌盈耳”,倒是有害无益。“颂”之无节,还极易导致“颂”之无择,连不当颂的也一起颂了。于是乎,高祖诛杀功臣,武帝穷兵赎武,也一概成了“汉之威盛”。汉平帝乃是西汉王朝的末代帝王,近王莽居摄的“平帝得三”(越常所献之雉)居然也可作为汉德的佐证,岂不荒唐?

尤其让人费解的是王充对于祥瑞(或符瑞)的自相矛盾。汉儒神化了刘邦,却让“太公”戴了绿帽子。王充在《奇怪》篇中评说:“如实论之,虚妄言也”;俗儒穿凿,“必以奇吉之物见而子生谓之物之子”,王充在《奇怪》篇中反问:“是则光武皇帝嘉禾之精、凤凰之气欤?”如此言辞,何等精辟。然而,王充在《恢国》篇中言说汉时“符瑞”,居然又津津乐道“高祖母妊之时,蛟龙在上,梦与神遇”,以及“光武且生,凤皇集于城,嘉禾滋于屋”,以为“论符瑞则汉盛于周”之佐证,并说“五帝三王初生始起,不闻此怪”。对于“今上”即章帝时之“祥瑞”,更是大书一笔,又是芝草,又是甘露,又是黄龙,那“五本芝草”,竟然在《恢国》篇与《符瑞》篇中均有提及。以王充之睿智,却也不去想想,因为“汉德丰雍,瑞应出也”,故献灵芝以为“瑞应”以颂“圣德”者难免屡见不鲜;倘若献灵芝者不但无奖而且有罚,此“瑞”还会频频出现否?

使我感到很不舒服的还有一条,王充乐于张扬自己对于刘汉尤其是“今上”之褒颂:所谓“汉家著书,多上及殷、周,诸子并作,皆论他事,无褒颂之言,《论衡》有之”,所谓“今上即命,未有褒载,《论衡》之人,为此毕精”,唯恐“当今”看不到他的一片忠心,言辞之间,也隐约流露因己未受重用而有“褒功失丘山之积,颂德遗膏腴之美”的遗憾与到“今上”身边供职以便“论功德之实,不失毫厘之微”的念想。如此这般,似与反对尊古卑今或厚古薄今无关,倒与“俗儒”无异。尽管他表白自己“非以身生汉世,可褒增颂叹,以求媚称”,却依然有媚上邀功以至攀附之嫌,至少使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大打折扣。

看来,被章太炎褒扬为“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的王充,也有他难以抹去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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