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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人

2015-07-30徐庄

鸭绿江 2015年8期
关键词:大喜劲头孩子

徐庄

立秋,凉风至 、白露降、寒蝉鸣

先介绍两个人。

拧劲头,名朱广志,男,四十一岁,远郭庄村民。妻姜三姐,育有二子二女。朱广志本人生得瘦弱矮小,少言寡语,却性情执拗,故得名拧劲头。“拧劲”就是“犟”的意思。不过,他这个“犟”不同别的“犟”,别的“犟”只是坚持“一股”犟劲,犟犟也就算了。他不是,他这个“犟”是由多股犟劲混合在一起,就像一根很粗很韧的绳,不住地拧、拧。例如:

某次他拉板车进城卖菜,路遇城东一个拉花生的。路不算窄,两人你朝这躲我朝那躲躲在了一起。可巧,城东那伙计也是个犟种,俩人便一言不发地犟上了。朱广志不慌不忙,放下板车捞了捆韭菜,一根一根择起了韭菜。只见他把烂韭菜叶子轻柔地揪,轻柔地撕茎上的老皮,轻柔地扔掉,然后再把择出来的韭菜根上的泥轻柔地抖干净,最后一缕一缕轻柔地摆到一边,弄得不能再精致了。城东那伙计呢,瞪着眼珠子瞧了半晌,哗啦把车子一掀,倒下半车花生,抽了条麻袋往腚底下一垫,拣起花生来了。拣一把,搁一堆,还时不时地剥开两粒,朝嘴里一撂,嚼得咯吱响。俩人谁也不看谁,像是遇到了下雨天,没事干磨叽着打发时间。如此这般,天也就黑了。这时朱广志的大孩子来找他,说:“爹,要不要我去给你送饭?”朱广志说:“这还用问,去,顺便把被子也给我抱来。”大孩子答应一声去了,刚走两步朱广志又把他叫了回来,说:“嗯——这样吧,回去给你娘说,叫她不用等了,该干啥干啥,有合适的就趁早改嫁。”乖乖!城东拉花生的一听当即就瘫了,忙说:“哎哎哎哎,我的个亲爹二大爷哎,我让路,我让还不行吗?”

胡掘,男,三十七岁,名胡茂昌,远郭庄村民。妻郭四姐,育有四女一子,最小的是一子,七岁。胡茂昌这个人牛高马大,生性野蛮,瞎狠突愣子,爱好扛着把铁锹四处乱逛,这掘一下那掘一下,故得名胡掘。瞎狠突愣子就是二百五、半吊子,干啥事不计后果,想起一出是一出,再加上他长着个转瓜头、鞋底脸、大嘴叉子、猪屄眼,还有个屎包肚子磨盘腚,整天价只穿一条褪了色的鹅黄府绸大裤衩,妇女们基本没谁搭理他。例如:

某日,他扛着那把大铁锹从春梅家的责任田过,春梅正修地头上的地缘沟。地缘沟是地边,也是各家的地界,家家修得都很工整。春梅正铲了土拍平,他穿着他那条鹅黄府绸大裤衩扑嗒扑嗒就过来了。高高地抬腿,重重地落脚,两眼东瞅西看,嘴还一抿一抿,笑得脸跟泡稀屎似的。他这么边走边笑边笑边走地看春梅,看得人家春梅活也干不下去了。当时夕阳西下,一缕余晖穿透他的鹅黄府绸大裤衩,照得他那一大坨清清楚楚。那坨还随着他的骡子步欢快地跳上跳下。春梅一扭脸,“呸”地啐了口唾沫。这下惹着他了,甩起铁锹就在人家春梅刚修好的地缘沟上掘了两家伙。春梅说:“呸!怨不得都叫你胡掘,八成你在恁娘肚里时就胡掘!”这下可不得了了,这个人二话不说又呼呼猛掘一气,把个地缘沟掘得跟猪拱似的。掘着,嘴里还不吣人话,说:“我掘,我掘!我掘死你!”照着春梅直挺肚子。

以上介绍这两个人是要讲述一段故事,这段故事流传在远郭庄一带。这段故事用来说明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是说:啥人有啥命,啥人自有啥人治。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人来钳制他。这是谁也阻挡不了、谁也改变不了、谁也用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说到这里人们就要提到拧劲头朱广志和胡掘胡茂昌,说你看朱广志,他娘生他时早产,才六个月,一把大,可人家活得好好的,还两儿两女。你再看看他胡掘胡茂昌,长着个驴屌大个子,整天能得日天,自以为谁也斗不过他,末了呢?还不是差点成个绝户。说到这里,有人不同意了,说他朱广志不是拧劲头吗?他拧劲那么厉害,咋不敢和胡掘拧?有人说哼!不敢和他拧?这天底下就没有谁不敢和谁拧的事。

故事是这样的,说包产到户的第二年,农历四月,小麦长到了大腿高。一日清早,胡掘忽然用他的大铁锹掘掉了拧劲头地边上的一垄麦子。不大会儿,拧劲头下地来看地里的麦子,一看之下,愣住了。这一愣愣得可不轻,直杠杠地在那垄麦子跟前足足愣了一上午,过路的谁问也不吭气,只两眼直勾勾地望那垄倒地的麦子。

下午,吃罢午饭,胡掘扛着他的大铁锹又来麦地了。拧劲头头一拧,斜眼望了一眼胡掘,问:“是不是你掘的?”胡掘把他的大铁锹向地上一剁,说:“就是我掘的!种我地里了,我想掘就掘!”两家的地挨边,中间只隔一条浅浅的地缘沟,很容易弄混。这时拧劲头认定胡掘是要捏他软柿子了,便一步步走近胡掘。“咋办?”他问。“啥咋办!”胡掘拔出他的大铁锹。“我的麦咋办!”拧劲头说。“种我地里就是我的麦,我想咋办咋办!”胡掘猛地提高调门。

拧劲头不再问了,胡掘见他嘴角冒起白沫,脖子一紧,就被他卡住了。“我掐死你!掘我的麦!”拧劲头嘴喷白沫,两腿直蹬。胡掘比他高出一头,大手一推就推开了拧劲头那张扭曲的小脸。但手咋都掰不开,拧劲头那张拧成毛巾的小脸一会儿一会儿地逼近他。他想抡起铁锹铲他,但铁锹没法抡起来。撕扯了一阵,最后不得不把他压在身下。拧劲头确实是太瘦小了,胡掘轻轻一抱就把他抱在了半空。扑通一家伙,拧劲头整个儿被胡掘盖在了身下。胡掘抡圆了胳膊朝着拧劲头的脸猛捶,砰砰砰砰!像一时找不到刀子要用手捶开西瓜。胡掘想不到这拧劲头有这么拧劲,直捶得鲜血四溅了,他的手还不松开。有一刻胡掘都想停下来和他商量商量了,商量商量我不打了你也别掐了,掘掉的麦子我赔给你。可他没法停下来,他的拳头像是就知道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停地打、捶。捶到后来,胡掘捶不动了,两只胳膊像灌了铅。拧劲头的手也松了下去。胡掘一阵眼冒金星,就此昏迷不醒。

二人打到这里,也幸亏是邻地的人来得快。五六个人生拉硬拽,拽了好久总算将二人分开。一是胡掘太重了,整个身子压住了拧劲头;二是拧劲头掐得太紧了,头被打得肿成个猪头也不丢手。这件事,后来有人作了调查,原来是胡掘发现拧劲头的那垄麦子过了灰橛(用木桩打眼灌以石灰作为地界)。而拧劲头坚持认为秋耕时他是照着灰橛开的犁,并且,奇怪的是,他也挖出了灰橛。他挖出的这个灰橛不多不少,刚好在胡掘掘掉的那行麦子的外边。对此,拧劲头没再说啥,闷头睡了几天,又起来干活去了。

这是故事的开头,下面接着往下说。

说话间,日子就到了五月。麦秆闪亮,麦穗灿黄,连着几个大集的响晴天,就到了麦收的季节。人们抢劫一般割麦子,割了就往打麦场里拉。不几日,家家场里都垛满了麦捆。夜里,人们睡在打麦场上,凉快,还能看麦子。胡掘的媳妇郭四姐带着五个孩子在一张麦秸编的破凉席上睡,胡掘铺了个破包袱在地上睡。那些天是又闷又热又潮,没一丝风,空气如同一大锅开水在人们脸上蒸腾。吃罢晚饭,人们都坐在路口拉家常,没啥拉了就干坐,常常要坐到五更头上,实在困得受不了了,才陆陆续续散去。

那晚,郭四姐带着五个孩子在凉席上睡,胡掘找人多的地方去拉呱。刚半夜胡掘就回来了。“咋恁早回来了?”郭四姐问,心说这佞种准是又和谁抬杠了。不过抬杠他一般不会先走啊,回回不都是他把人家抬走?郭四姐觉得有点蹊跷。“娘啦屄,都走了。”胡掘老大不情愿地说。听胡掘这么说,郭四姐欠起身。这一欠身,一丝凉意掠过额头,原来是起了点小风。一起风,人们自然都要去睡了。郭四姐看看孩子,几个孩子歪歪斜斜,睡得正香。胡掘抖了抖包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说了声“我睡了啊”,就打起了呼噜。这时风变大了,一股一股,若有若无,越来越凉爽,痒酥酥地蹭着皮肤,不多时郭四姐也有了睡意。她太累了,连日里起早贪黑地割麦,割了捆,捆了拉,饭也顾不上吃,水也顾不上喝,到今日总算都拉到场里了。打不打场是明天的事,今儿说啥都要好好睡一觉了。这么想着,郭四姐就沉入了梦乡。

也就是在那一刻,就在郭四姐朝向梦的田野越走越远,远得快要消失的那一刻,她隐隐约约听到有小孩在哭。那孩子哭得很古怪,拿腔作调,拖着长音儿,呜呜咽咽,哭得是要多伤心有多伤心,她从来没听到过有孩子这样哭。当时她还想,肯定是谁家的孩子找不着娘了,也不知那娘是咋当的,也不管管孩子。这么想着,郭四姐接着往田野里走,但过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那孩子还是在哭,越哭越厉害,越哭越伤心,哭得她都跟着难过起来了。激灵一下,郭四姐睁开眼,一看,原来是自己七岁的儿子大喜,忙把他揽进怀里,问:“咋啦乖乖咋啦?咋好好的哭啥嘞?”

大喜两只手揉着眼,说:“娘,我腿疼。”

“腿疼?好好的咋腿疼呢?”

“我也不知道哇——”

“你是不是白天又爬墙了?”

“没有哇——”

“爬树了?”

“没有哇,我啥也没爬啊,呜呜呜——”

“不哭乖乖不哭,娘来了娘来了,来,让娘看看,是不是叫啥咬了。”

郭四姐摸着手电筒在大喜身上照,照来照去,浑身照了个遍,也没发现有哪里不妥。他喊疼的那条腿,擦去污泥看上去好好的,啥也没有,只脚底板有两粒踩扁的羊屎蛋。这时胡掘也醒了,气哼哼地问咋回事儿,在大喜腚上揍了两巴掌:“再哭我砸死你!妈屄累一天了还得听你嚎!”骂完,又沉沉睡去。很奇怪,他这一骂,大喜不哭了,眼一闭睡了过去。“这孩子。”郭四姐嘟哝一句,替他盖上单子的一角,也躺下接着睡。大忙季节,人人都累得能死,热得舌头都恨不得伸出来,谁能顾得上多想呢?

这是说第一夜,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大喜也没再哭,一家人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到了第二夜,后半夜,胡掘刚压住郭四姐,身旁又黯然响起了哭声。这声哭是从鼻子的抽动开始的,呵哧呵哧,仿若有天大的委屈埋在肚子里。呵哧了半晌,“啊——”的一声轻轻扬了起来,“啊——”这一声很长,开头几乎听不到,像是在偷着啜泣。之后慢慢变大,拐弯,降调,鼻子不停地抽,嘴里还呜呜噜噜,听不清说啥,像个积压了几十年伤心事的老妇女。他这样哭,能传出很远,睡在打麦场上的人都觉得像在跟前。夜太静了,同时他的哭又像是形成了一个圈,紧紧地围着郭四姐一家子。郭四姐推下胡掘,一把捞起手电筒照向大喜,只见这孩子软塌塌地在席头坐着,仰着头,闭着眼,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他这到底咋回事?”郭四姐骇异地望着大喜。

“啥咋回事儿!还不是你个死屄惯的!”胡掘一脚蹬向大喜,“妈的个屄我看你再哭?再吱一声我跺死你!”

胡掘一声吼,大喜立时止住了。把个孩子吓得寒伧着小脸,硬憋着不再哭,憋得咕咚咕咚直咽气。头一点一点,点了好一阵子才歪下身子睡着了。郭四姐见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一脚蹬向胡掘,把胡掘蹬出了席外。胡掘嗞啦嗞啦搔了两下腿,一抖包袱睡他的去了。

这是第二夜,第二夜到这里也就过去了。

第三夜,又是后半夜,那孩子又呜呜有了哭声。哭声时大时小,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哭起来曲里拐弯,停下来抽抽嗒嗒。大人一迷糊他就开始哭,一醒他就干抽鼻子,是越哭越伤心,越哭调门拉得越长。郭四姐叫这孩子惹得是幽幽怨怨,不住地长吁短叹。胡掘呢,见自个儿来之不易的独苗哭成这样,也涌起一股伤心。便一遍一遍地问大喜,又拿手电筒反复照他的全身。但问来问去,只说是“腿疼”,照也照不出个印儿来。

如此,这孩子一到下半夜就哭,直哭到了第五夜的凌晨。那些日,两口子一直说天亮了带孩子去卫生院看看,可天一亮就想不起来了。实在是太忙了,垛的一场的麦捆,谁也不敢离开,万一下场雨,一年的功夫就白搭了。主要是那孩子,他除了哭,也没别的,天一亮就好好的了。郭四姐和胡掘商量,孩子肯定还是哪儿有点小毛病,打完场去卫生院给他看看就是了。

不想到第六天晚上,那孩子突然天一黑就哭了起来。饭也不吃,哭着还向外走。郭四姐赶紧拉住了他,连哄带拍,又拿来扇子给他扇,扇了许久才使他入睡。四个上学的闺女都放麦假了,郭四姐安排喂猪的喂猪,喂羊的喂羊,刷锅洗碗一毕,娘几个就抱着大喜赶到场里去替换胡掘。谁知刚到场里,又哭了起来。这回是咋哄都不听了,头歪来歪去的只是个哭。折腾了大半夜,胡掘没吃成饭,一股无名火冲向脑袋,夺过大喜就打。郭四姐见胡掘没头没脑地打孩子,气得浑身哆嗦,拦又拦不住,一气之下就抢过去也跟着打。打着,嘴里喊:“打!打!打死他算了!”

打着,喉咙里涌上一股悲酸。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能不心疼吗?于是跟着就哭起来:“我的娘啊——我咋就这么命苦啊——叫我嫁给这么个不通人性的驴日的种。娘啊——恁说说这是咋啦,这个小羔子儿咋一个劲地哭啊——也不知道咱是惹着了哪个鳖孙,奶奶个屄为啥跟俺过不去啊……”

这么连哭带骂带数落,带一把一把地拧鼻涕,再捎带着朝地上吐了几口,胡掘也软了。那毕竟是他吃药打针花了不少钱,而且是在四个闺女以后添下的男丁。他眼里忽地噙满了泪,真是怪了,这么一来,那孩子不哭了,动也没动睡了过去。胡掘一愣,说:“等等等等,大喜不哭了。”郭四姐拧干净鼻涕,狠狠地朝胡掘头上捣了一指头,说:“你奶奶个熊!不哭还不好啊。”胡掘说:“不是不是,我觉得是你刚才一骂,他才不哭的。”

胡掘这么一说,郭四姐也愣住了。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点睡意也没有了,都坐在凉席上抱起膝盖,脊梁骨上一阵寒意。良久,胡掘起身找到挂在杈子的汗褂,摸出一根空了半截的“丰收”牌香烟。猛吸一口,香烟头呼隆一声着起火来。郭四姐唬了一跳,说:“奶奶个熊你置啥?吓我一哆嗦。”她骂胡掘也是给自己壮胆。

胡掘没理会这骂,只睁大眼睛将目光投向大喜,大喜睡得很熟。郭四姐随胡掘的目光向大喜望去,只见一股小风从大喜腿边吹了起来。那风裹着一小片麦糠,在空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旋风,擦过胡掘,擦过地头的一棵小榆树,越旋越高,最后慢慢消失在空旷的田野。天空一直挂着半拉月亮,大地亮得如同抹了一层猪油,所以那旋风看得清清楚楚。郭四姐记得,她仿佛还看见那旋风中间端坐着一只极小极小的黑色木碗,木碗中间坐着一个更小更小的面目模糊的小孩。一惊之下,郭四姐首先回过神来,站起身就向旋风消失的方向猛冲,边冲边朝地上啐,又在旋风经过的地方用脚狠跺。胡掘还在那里怔着,郭四姐看到他脸上有一丝缥缈的雾气。他扑的一声,把香烟扔在了地上,抄起一只鞋在香烟上拍了一鞋底,香烟灭了。

“你咋啦?为啥不用烟头砸它!”郭四姐瞪胡掘。

“砸啥!靠恁娘净胡咧咧!睡!”胡掘倒身躺在了凉席上,又打起呼噜来。

郭四姐没睡,她想起以前老年人常讲,鬼一般怕骂,要是过个坟地什么的,最好骂着点,要不很容易招鬼。莫不这个场里有鬼?还是从前这里是一片坟地?从前乱埋人,犁地也常犁出棺材板子大腿骨啥的,谁能保证这个场下就没埋过人?要是没鬼,为啥大喜一到后半夜就哭?为啥哭得这么厉害,一骂他就不哭了?郭四姐越想越害怕,用脚蹬胡掘。胡掘睡得死猪一样,蹬了好几脚才哼了一声:“置啥呀你,再蹬我踹你了。”

“哎,这里以前是不是个坟地?”郭四姐颤着嗓子问他。

“胡咧咧啥!睡!”胡掘说完又响起了呼噜声。

这是第六夜,这一夜也这么过去了。

次日,郭四姐没敢麻痹。她不住地催胡掘快点打场,打完好赶紧去卫生院。中午,场打完了,胡掘去给人家还牲口。郭四姐带着四个放麦假的闺女挑麦秸,大喜和路边树下的一群小光腚孩玩。郭四姐挑着挑着,眼见那孩子突然就哭开了。谁也没打他,他自己也没磕着碰着,而且他还是骑在一个孩子背上的。大白天的,他又哭啥呢?郭四姐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就见大喜软塌塌地往地上一歪,眼一闭,眼泪骨骨碌碌就下来了。他的嗓子已完全哑了,只发出短促的鹅鸣和喉咙里的嘶嘶声。他的眼泪不停地流,谁也没见过一个七岁的孩子哭起来有这么多眼泪。大晌午的,太阳毒得不得了,浓稠的阳光把树影人影挤压得又干又瘪,尽管四处响着皮鞭、牛歌和石辊的吱吱声,大地还是显得出奇的寂静。大喜蜷在地上,显得异常的小,小得像是一只掉在地上还未长出翅膀的麻雀,啾啾地叫着。郭四姐感到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箍向她,头皮一阵发麻,丢下杈子朝大喜跑去。

“呸、呸、呸!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她发疯似的朝大喜周围吐唾沫,并用脚碾那些唾沫。

“啊——我疼——”大喜张大着嘴吐出几个字。

“哪儿疼乖乖哪儿疼?给娘说,哪儿疼?”郭四姐停住踩抱起大喜。

“我不知道——噢,噢噢噢噢——”他张着嘴,闭着眼,气若游丝,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淌。

这时邻场的八斤的娘走过来揪了揪郭四姐,说:“你还是好好看看,看看孩子是不是哪儿磕着了。”八斤的娘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嬷嬷,脸上常带一种慈祥而神秘的表情。神神叨叨,爱自言自语,经常和小猫小狗的说话。

“都看了几百遍了,连个印儿也没有啊。”郭四姐说。

“看看哪儿青了没有?”

“青我还能看不出来?奶奶个屄天天夜里哭天天夜里哭,这倒好,大白天里也哭开了。这正说后晌叫他爹带他去卫生院,你就不能等等吗?看到了卫生院医生用不用刀子剜死你……”

“哟!他这是让鸡鴂子吓着了。”八斤的娘猛然托起大喜的小脸儿,吃惊地说,“给他喊喊了吗?”

鸡鴂子是传说中的怪物,鸡头人身,通阴阳两界。这东西夏秋两季爱出来,喜欢在大晌午藏在庄稼棵子里,专收小孩子的魂魄。以前有许多人都说见过,这些年没人当回事了。

“鸡鴂子?俺还真没朝这想。我就觉着是叫啥缠着了。”郭四姐也吃了一惊。

“那还不是一样,你该早给他喊喊,喊喊就好了,越晚越不好喊。乖乖儿,给奶奶说,你在哪里摔着了?还是谁家的狗撵你了?”八斤的娘说着把脸凑近大喜,又转向郭四姐,“得知道他是在哪里吓着的,在哪吓着的就到哪里去喊,把魂喊回来就好了。”

“快说,你在哪吓着的?”郭四姐也跟着问。

“咕嘟嘟嘟嘟……”大喜的喉咙里发出开水烧滚的声音。

“这样吧,现在正好是晌午头上,你赶紧回家,找个大公鸡,脱了他的肚兜,或是找只他的鞋,在堂屋门口给他喊。肚兜或是鞋只要是一沉,魂儿就回来了。”八斤的娘说。

郭四姐没等胡掘,安排一声大闺女,抱起大喜就回家了。

太阳移到了西南当顶,院子里没一处阴凉,阳光滚烫,晒得簸箕上的豆角啪啪直响。郭四姐逮了家里的大公鸡,脱了大喜的肚兜,又找来大喜平时穿的两只鞋,一嗒一下在门框上敲起来,嘴里喊着:“小鞋底——呱哒哒,大喜的魂儿——回到家。大喜——回来吧——乖乖儿大喜——快回家……”喊了一阵儿,将大喜的鞋分别扔向大门口,一只朝向西南,一只朝向东南。又从树上撇了一根柳条,在十步开外画上十字。画完,又回到堂屋门,抱起大喜放在膝上,一手捞地,一手摇着大喜的肚兜。捞一把向大喜身上一抹。嘴里喊:“阳关大道——朝正南,魑魅魍魉——走一边,大喜的魂儿——中间过,各路神明保平安。乖乖儿大喜——回来吧,娘在家里想你啦……”喊罢,她又舀起一瓢水,喝了一大口,噗地喷向空中。

这口水在空中形成一团雾气,雾气中现出一道弯弯的彩虹。郭四姐连喷了半瓢水,把大公鸡朝门外一扔,大公鸡呱啦一声,大喜不哭了,在屋当门的凉席上睡了过去。这时一只狗溜进院子,汪汪狂吠了几声。郭四姐将目光转向那只狗,“狗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想,狗、猫,还有鹅,都能看到人看不见的东西,有时候鹅会向着墙角高声鸣叫。她唤了几声那狗,但那狗一摇尾巴,出了大门。

下午,保险起见,两口子放下活儿带大喜去了卫生院。不出郭四姐所料,医生啥也没检查出来。医生头上捂着个发亮的铁卡子,听了这听那里,又掰眼皮,又叫大喜张开嘴给他看,问哪儿大喜都说不疼。去的路上胡掘买了一把糖果给大喜,大喜嘴里含着糖果,还冲医生笑了两声。两口子放心了,觉得这下是好了,路上各自抱怨了一番在卫生院花的检查费。

到了夜里,郭四姐没敢再在场里睡,她带着五个孩子回到家,留下胡掘一个人看场。天太热,她就在院里的槐树底下铺了张大箔,孩子们全睡在箔上。大喜挨着她,她没睡,坐着拿蒲扇赶蚊子,一直盯着大喜。她有一种预感,不知怎么,就是觉得大喜肯定还会哭。忽然想起晌午给大喜喊魂儿时没觉着肚兜发沉,这加重了她的预感。

果然,入睡不久的大喜又哭了起来。这次他不流泪了,两腿乱踢,两手狠命地抠自己的耳孔,像是他的伤心已到了极限,转而化成了对自己的恼怒。郭四姐眼见他要把自己的耳孔抠出血,就用力抓牢他的手,又叫大闺女摁住他的脚,二闺女三闺女共同捧住他的头。好一阵忙活,才算使他停歇下来。郭四姐急了一身汗,小褂都拧到身上了。但这一停,又让人害怕起来,他停得太彻底了,彻底地一动不动了。郭四姐伸手一摸大喜的鼻孔,没一点气息。这一惊非同小可,郭四姐两手都不当家了,呼啦扶起大喜,又推前胸又拍后背,哇啦一下大放悲声:“儿啊,我的儿啊——你这是咋啦?你还让不让娘活了啊,儿啊,儿啊……”她不知道再哭啥了。

正哭,大喜蓦然轻声说了句话。嗓门发哑,语音含糊,郭四姐只听得耳内蚊虫般嘤了一声。“啥啥?儿啊,你说啥?”郭四姐止住哭连声问。

“娘。”大喜虚弱地叫,声音像个大人。

“娘在,娘在这儿——”郭四姐揽住大喜的头。

大喜的脸在月光的阴影中像一盆水。“娘,”他说,“我要走了,我要到一大片镜子里去,那儿有好多小孩和我玩,我想带几块糖果给他们吃,娘,给我糖果好吗?”说完吃力地撇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

郭四姐脑袋嗡的一声,脖子上的痱子噼啪直炸。大喜的话听起来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却像是来自一个很远很深的地方。她紧紧搂住大喜:“不会的不会的,小孩家不要瞎说,明儿就好了,以后娘再不打你了,也不让恁爹打你了。俺大喜是个乖孩子、好孩子,以后俺大喜要啥娘就给啥,好不好?乖乖儿,给娘说,快给娘说你咋啦,快说,你想要啥?不管你从哪里来,不管你是谁,你想要啥你就说,要啥都给你,都给你……”郭四姐舌根发硬,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发不出音了。

大喜笑笑,那张被眼泪和汗水泡皴的小脸如同一盆水晃了一下:“娘,我耳朵里有蚂蚁,响。我肚子里都是蚂蚁,蚂蚁要从我鼻子里钻出来,我,我,痒痒……”

“啥啥?”郭四姐翻过大喜的头看,又叫大闺女:“快快!快去厨屋拿香油。”

蚂蚁爬进孩子的耳朵,是村里常有的事。一到夏天孩子们都在树底下的地上睡,有的孩子还爬进去过蚯蚓,池塘边的孩子还有蚂蟥钻进腚眼里的。对付蚂蚁,一般用香油滴进去几滴也就好了,蚂蚁见到香油会自己爬出来。郭四姐听大喜这样说,心神稍定。于是二闺女端灯,大闺女捧头,郭四姐拔开香油瓶向大喜耳内滴了几滴。滴完,拍一阵大喜的头顶,香油顺着耳朵淌出来了。几个闺女端起灯忙扒着大喜的耳朵找蚂蚁,但照了好久一只也没找见。“再滴滴,再滴滴。”大闺女说。

就在这个当口,大闺女话未落音,大喜猛甩了一下头。“——阿嚏!”一个剧烈的喷嚏从他的鼻孔里打了出来。喷嚏一下子把大闺女手里的煤油灯喷到了地上。娘几个顿时回到月光的惨白中,还未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儿,大喜“阿嚏——”又是一个喷嚏。接着他便浑身痉挛起来,脸朝后仰,仰,仰,“阿嚏”又是一声。接下来喷嚏就再止不住了,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剧烈,夹杂着什么物件沉重地打在郭四姐身上,震得郭四姐好几次差点儿将他扔出手。“快点灯!快点灯!”她喊。

却听大喜在喷嚏的间歇里呜噜着说:“出来了,都出来了……”

几个闺女将灯点亮,郭四姐见大喜鼻孔四周黑乎乎的,自己衣衫上也喷了一片。用手一摸,黏稠腻滑,拿灯来照时,只见一疙瘩一疙瘩的乌血冒出泡沫。郭四姐啊了一声,抱起大喜奔出家门。

村北有个孤寡老嬷嬷,八十几岁,小脚,驼背,干瘦干瘦,又黑又小,整个身板像颗坚硬的枣核。老嬷嬷无儿无女,住一间极小极小的草屋,人们都叫她老一奶奶。老一奶奶能通鬼神,专看邪性病,据说她请的神是太上老君,百灵百验,常有城里的大干部开着小车专程来看她。相传有一局长家的千金得了血痈,口鼻出血,她只在那闺女脑门弹了一弹,血就止住了。郭四姐正是看到了大喜打出的鼻血,才猛然想起了这个老一奶奶。这些年一来扫除封建迷信,二来太忙,人们已很少理会这个孤寡老嬷嬷了。

郭四姐进屋时老一奶奶正在烧香,门大敞着,正当门摆着张低矮的八仙桌子,旁边一张小辕床,床对面的地上撂着几只小蒲团。八仙桌上香炉里燃着很大一把香,老嬷嬷手里还拿着一把。她跪下磕头、作揖,那香的红火便上下划出很亮的光焰。郭四姐急匆匆地把大喜放在床上,两手慌乱地擦拭大喜嘴上的血。大喜还在不住地打喷嚏,只是打得频率没那么快了。老一奶奶不慌不忙,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她慢悠悠地将手中的香和香炉里的香插在一起,蓦地一转身,厉声说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水鬼!”

大喜身子一抖,眼睛睁得大大的,喷嚏停了。郭四姐赶紧把大喜放下地,此时大喜奇怪地安静下来,毕恭毕敬地站在地上。

还未等郭四姐开口,老嬷嬷低声又道:“咦?好小的水鬼,恁小的水鬼也敢到这里来撒野,还不快走!”还是背对郭四姐,看也没看大喜。

“这些天,没让孩子玩水呀。”郭四姐想了想说。情况的确是这样,田边地头的积水多,年年都有淹死的孩子,谁家大人也不敢让孩子玩水了。

老一奶奶没理郭四姐,低头吹亮香炉里的香火,嘴里念念有词。念的声音极低,听不清念些什么,渐渐地只有两片没牙的嘴唇摩擦的气息。念毕,老嬷嬷打了个呵欠,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转过身温和地问郭四姐说:“这孩子开头是不是老喊腿疼?”

“是的老一奶奶。”郭四姐张大嘴巴看老嬷嬷,老嬷嬷的眼窝深陷进去,形同两个大黑窟窿。

“先是后半夜哭,后来前半夜也哭,再后来又晌午哭,哭起来流不完的眼泪,最后打喷嚏流鼻血,是不是?”

“是的是的。”

“亏是你来得快,晚来一会儿孩子就没命了。”老嬷嬷摸摸大喜的头,“这样吧,你去买把香来,再买瓶酒。”

“嗯嗯。”郭四姐答应一声,跑到二强家的小卖部买了两把香,一瓶散装烈酒。回来,见老嬷嬷坐在一个蒲团上,面前燃起一只火盆,盆里烧着厚厚的一沓黄纸。大喜还在原地站着。

“磕头吧。”老嬷嬷说。

郭四姐摸到桌上的洋火,将两把香都点着,双手捧着深深叩下头去。

“让孩子也磕个头吧。”老嬷嬷又说。

大喜像是猛然间成了个大人,出奇的懂事,出奇的肃穆,一句话也不说,轻轻跪到母亲身后。郭四姐站起,他也有板有眼地站起,郭四姐下跪他也跟着下跪。娘俩工工整整磕了仨头,又作了仨揖,老嬷嬷示意他们坐在蒲团上。

盆里的纸火暗淡下去,老嬷嬷只剩下一团浓重的黑影。月光跳过门扇,铡刀般搁在她腿边。屋外,蛐蛐和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由近及远。郭四姐一动也不敢动,僵硬着身子看老一奶奶。她胸憋气闷,脚踝上的脉管突突跳动,总觉着有什么东西沙沙沙沙地走近。突然,半张燃尽的纸灰倏地升向半空,荡了几下绕向大喜的头顶,又倏地降下来,带得盆里的纸灰簌簌直抖。老嬷嬷急速喝了一大口酒,噗一声,一股辣气喷向火盆。盆里轰地燃起一股大火,纸灰四溅,那半张纸灰飘向门外去了。

“恁家是不是得着啥人了?”老嬷嬷冷冷地问。

“得着人?没有啊——”郭四姐一时没回过神来。

“没有?这小鬼儿可是难缠得很啊,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咋商量也商量不通。”老嬷嬷口气和缓下来,将脸探向大喜,“乖乖,七天前你是不是在一个小洼洼里摔倒了?那个小洼洼很浅,天上还有月亮,是不是?”

大喜看看郭四姐:“我没玩水。”

“没说你玩水,快给奶奶说,奶奶问你是不是摔倒了?”郭四姐连惊带吓,说起话来牙齿打战。

“嗯——那天黑了你叫我去打酱油,我跑得忒快了,摔倒了。”大喜呆呆的,顿一顿,又补充,“不疼,我爬起来就跑了。”

“在哪摔倒的?在哪摔倒的?”郭四姐抢过来又问。她认定这孩子肯定是把魂儿吓丢了,只要他记得是在哪里摔倒的,就可以喊回来。

大喜转头看老嬷嬷:“嗯——在,是在强强家后边,我想走近路,就从他家后边跑,他家后边有个小土坑,我没看见,那里面没有水……”

“啊?”郭四姐失声叫了出来,“是他——”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强强是拧劲头朱广志的大孩子。这个大孩子前面,朱广志还有过一个孩子,是个男孩。那时候她刚嫁过来三个月,那男孩便淹死了,就是在他家后边的那个土坑里淹死的。据说是活生生地喝水撑死的,大人都上工下地了,就几个老嬷嬷在家看家,光听着有啥扑腾水,谁也没想到出来看看。当时那孩子大概五岁,吃得胖墩墩的,逢人就笑,嘴巴甜得不得了,一见郭四姐就叫“新媳妇婶婶”。郭四姐记得,那个土坑很大,原来是个水洼子,常年积满了水,后来朱广志两口子拉了半年的土,把水洼子填满了。但雨淋水泡,新填的土虚,那洼子还是凹下去一些。

老嬷嬷闭目不语,好大会子,桌上的香燃尽了,屋内又黑了一层。老嬷嬷呵地打了个呵欠,问:“这孩子是不是说过他身上有蚂蚁?”

“是的是的,就是他说耳朵里有蚂蚁才打喷嚏流鼻血的。”郭四姐忙答。

“怪事。”老嬷嬷咕哝一句,重又陷入沉寂。

郭四姐想问什么,见老嬷嬷神情木然,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又过一时,月光退回到门外,老嬷嬷又呵地打一个呵欠,伸手扶向桌子,慢慢站起身来。“你先——不要管得着的——是啥人,回去呢——多劝劝你男的,以后做事——注点意,得给自己留后路。”她疲惫地说。

“可,我——”

郭四姐还要说什么,老嬷嬷已佝偻着腰抓起炉里的香灰。“你走吧,孩子没事了。走吧,我要封门了。”她说,一把一把将香灰撒向门外。

喝罢汤那会儿,月亮的旁边拂过一缕云。拧劲头朱广志的媳妇姜三姐看了看天边,似乎有厚厚的乌云在那里囤积着。太阳落山时她看到蜻蜓很密集,飞得很低,有几只癞蛤蟆灰头土脸地爬过路去。她担心夜里会下雨,就打扫了一遍麦场,打算回家再把院里的干柴垛收拾收拾。整个村里,她家的场算是打得快的,天不黑麦秸就全上垛了,所以这阵子她很松快。

拧劲头还在吃饭,案板摆在院子里的树下,吃的是白面卷子疙瘩汤。姜三姐把饭摆到案板上去场里叫的他,两双儿女吃罢都睡下了他还没吃完。有好多天了,拧劲头一直不好好吃饭,吃啥都是心不在焉,胡乱夹叨两筷子就搁下了。姜三姐以为是割麦打场,加上天热,累的,也没管他。

“咋还没吃完啊,快吃快吃,吃完了我好刷锅喂猪。”姜三姐说,拿起杈子去垛地上的柴火。

但在她垛到院墙边上时,一杈子挑出个草捆来。杈子插得很深,草捆湿漉漉的很重,像是用水泡过。姜三姐取过草捆,发现草捆是个麦秸扎的草人,有鼻子有眼,腿上还拴着根布条,布条上写着几个字。字模糊一团,姜三姐没上过学,不认得写的是啥。这草人是用麦秸扎的,看上去不是新麦秸,也不是陈麦秸,说青不青说黄不黄,梢上还带着些秕不拉唧的麦穗。借着月光,姜三姐看见草人身上爬满了蚂蚁,有几只嗖嗖地上了她的胳膊。她一声惊叫撂下杈子,冲拧劲头大喊:“快来!你快来,这有个草人!”

姜三姐一叫,拧劲头唰地奔了过来,一把夺下草人,把姜三姐推了个趔趄。“别动!”他说,脸上一黑。

姜三姐从未见他如此发火,说:“你咋啦?这个东西哪来的?”

拧劲头不吭,看了看草人,嘭地摔在地上,又重重跺了几脚。

“咋回事儿?到底这个玩意儿哪来的?谁跟咱过不去?”姜三姐拽拧劲头的胳膊,她以为是谁扎了草人故意放到她家墙根的。

拧劲头一挥胳膊甩开她,气呼呼地坐回案板前的板凳。姜三姐撵到他脸前头,又问:“这到底咋回事儿?”

拧劲头不动,很气恼又无从说起的样子,最后一拍案板,说:“都是你搅和的!奶屄啥事都叫你搅和毁。”

“啥?我搅和?我搅和啥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姜三姐生得胖大,拧劲头坐的又是个小板凳,所以她弓着腰把嘴忽而对向拧劲头的左脸,忽而右脸。

拧劲头则不住地拧他的头,说:“还不是你搅和,不是你搅和他小孩就死定了!”

“谁?谁的小孩?谁的小孩死定了?”姜三姐愣住了,好大一会子,说“你是说大喜?是你用这个玩意儿鼓捣的?你,你咋能做这样的事?”姜三姐浑身发抖,眼泪都下来了,一转身捞了把镰刀,嚓嚓几下砍散了草人,“再咋样咱也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拧劲头一动不动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姜三姐砍草人,牙缝里低低挤出几句话:“……我就是要让他断子绝孙!让他绝户!天打五雷轰,欺负人——”

据说,那夜的雨并不大,但雷很大,好多年都没见过那样的雷。五更头上,骤然刮开了大风,场里的好多麦秸垛哗哧哧倒了下去。只听有人断然喊道:“下雨了!”豆大的雨点紧接着就砸向人们的脑门。路上响起咕咚咕咚的急跑,高呼着:“快回家拿塑料纸——快回家拿塑料纸——”霎时,各家场里响起乒乒乓乓的农具碰撞声。牛也叫了起来,有人不住地喝骂,有人吵起了嘴。

人们发觉,乌云来得太快,月亮不知道啥时候被偷走的。一道闪电,抹亮人们沾满尘土的腚帮子,好多人没穿裤衩。风吼叫着,把所有树木当作了笛吹。天的东南西北角上,先后有四道闪电轮番划亮,就好比天幕是一张大火药纸,而天神们在上面使劲地划火柴。嗤嗤声不绝于耳,哪里有闪电哪里就响起炸雷,又闷又重,像是老天爷不过了,在摔锅。但据说,雨始终没下大,只胡掘家的场那边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出一片白茫茫的雨帘。别人家也就稀稀拉拉落了一阵大雨点子,刚把地皮溅湿。雷咕咕噜噜,一直在天的锅边奔突,兀的咔哧哧一声响,人们啥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好一阵铮铮声。等人们明白过来,刚刚一声的炸雷就响在腿旮旯,每个人都惊出一身冷汗。这声雷响过,胡掘家场边的那棵梧桐树着火了,整个树冠落在地上,树身被一劈为二,好长一节变成了焦炭。有人说,曾亲眼看见一条巨龙顺树而下,龙的爪子像铁匠火堆里的铁杵那样红,向下一个抓扑就跃向了天空。

当然了,只有极少数人看到了那条龙。但不管咋说,胡掘家场边的那棵大梧桐树确是让雷劈了的,甚至细心点看,还能看出啥爪子的抓痕。那么胡掘呢?他在,没有死。听说侥幸不死的原因是这样的,那晚,他恰巧没在梧桐树下睡,郭四姐和几个孩子回家睡以后,他怕靠路边的粮遮子不保险,就睡在了路边。龙呢,一般是这样的,它不会落地,一般只会顺着树向下抓,所以胡掘活下来了。活是活下来了,人和以前还是有些不一样:头发一撮一撮地不见了,成了个标准的菜花秃,以后也没再长。他还大病一场,病好后跟换了个人似的,见了谁都亲热得不得了,该喊啥的喊啥。这个结果,远郭庄一带的人神神秘秘地议论了好久。议论的中间,都要插上他儿子大喜那件事,那件事是他老婆郭四姐亲口说的。还要插上拧劲头的老婆姜三姐挑出草人的那件事,那是一个人从他家的墙外路过听到的。议论的结论,通常只有一种,那就是,胡掘这种人,不能沾,龙都要抓他谁还敢沾啊。有人说他命大,不过还是不能沾,靠他娘龙都抓不死他。拧劲头这种人,也不能沾,万一不注意得着他了,谁能缠得了?

现在,胡掘和拧劲头都还在远郭庄,他两家祖祖辈辈都在那个庄上。但胡掘的样子又有了变化,又变回去了,听说没两年他就恢复了老样,还是那么野蛮、瞎狠突愣子、不通人性,动不动和人抬杠,抬着抬着就掂铁锨。拧劲头没变,还那么少言寡语,还那么拧劲。他两家没再发生什么正面冲突。不同的是,谈论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了,只一班老嬷嬷和几家独门独户的人偶尔提起。然而草人多了起来,常可在某个茅厕或树杈看到,不是抹满了屎就是脖子里吊着根白绳,有的有字,写着“不得好死”啥的。也没人在意。

责任编辑 李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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