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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宝(短篇小说)

2015-07-23扎哈达

草原 2015年6期
关键词:缰绳榆树儿子

扎哈达

云登抱着一个被岁月染旧了的蓝色包袱,从库房里走了出来。包袱珍藏在人够不着的地方。当这个老头儿取下包袱时,长年累月落在上面的灰尘开始飞扬起来,没遮没拦地钻进了他的嘴和鼻孔,让他不住地打起了喷嚏。尽管他很想喝上一碗泡着奶酪的热茶,润润嗓子,但没着急进屋。

他再次抬眼朝那棵老榆树望去。多少年来,老榆树孤独地伫立在那里,历尽人间沧桑,饱受凄风苦雨吹打,像个不堪重负的老人,终于弯下了逐渐枯朽的身腰。每当看见这棵榆树时,云登就不禁感到胸闷气短,似乎有一股凉气顺着脊梁滑落下来。此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发现有一辆车不知何时停在了树下。

“这辆车是来做什么的?”他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往日那些腿脚勤快,恨不得踏破门槛的贩子们有些年头不来这里了。尽管如此,老头还是带着期盼的目光左顾右盼。其实,自从春节过后,就连自己唯一的亲儿子也不见了踪影。云登在一次喜宴上,醉意朦胧地说:“据说,我们祖上出现过能人,当天上砸下冰雹时,他念经祛邪,冰雹就会绕过我家牧场,砸向别处。他还在赛尔陶勒盖梁上找到过蛇宝。蛇宝的底座是用闪烁着七彩虹光的翡翠做成的……”自他说过这话以后,一时间,那些古董贩子便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地来到了这里。当酒醒之后,云登后悔自己一时说走了嘴。实际上,闻讯而来看蛇宝的人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老头的宝贝是假,他们的兴趣显然在他的独生子身上,这个孩子喜欢收藏古董并小有些资产了。人们想从他儿子嘴里得到些有价值的信息。一时间,这事被吵得沸沸扬扬。

“每月初一夜深人静后,父亲就独自带着香火悄悄出走了。看来,我们家族肯定是祭祀着一种神祇。不过我本人没参加过祭祀,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据母亲说,当了父亲后才有资格祭祀……”对蛇宝感兴趣的人们,虽以介绍对象之类的由头接近云登的儿子,但云登的儿子很是傲慢,做事又朝三暮四,没个定性,所以人们和他接触十天半个月后,就各自散去了。

北方天际不时堆积起浓重的雨云,乌云翻卷,呼啸着弥漫到赛尔陶勒盖梁上,那一刻,云片像是突然被利刃劈成两半。朝着东方分裂而出的浅色云片,冲着像毛毡片的地方,下起了冰雹;而向西方漂浮的乌黑云片,却下起了细雨,滋润浇灌云登家的牧场。这令人感到惊异的奇特现象,让人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神秘的蛇宝。也许这真是蛇宝保佑的缘故吧?不管怎么说,云登一家的马群总是数量繁多,独冠一方。幼年时的云登曾许愿,要为自家马群的每匹马搓织一条缰绳,于是不到十岁的他,就对修剪马鬃尾、驯马、套马等活儿样样精通了。不仅如此,只要跟马鬃、马尾毛打交道,他就会变得废寝忘食,寡言少语。所以人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偏缰”。

云登搓织的第一条偏缰,被一个邻居家小伙子讨要去了。可万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并没有把偏缰用在坐骑上,而是叫人不可思议地套在了自己脖子上。从那以后,在云登的内心深处平添了一份负罪感。他总是觉得小伙子的死亡跟自己有点关联,所以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就打定主意,不再赠送任何人缰绳了。

十来年后,云登长成了名副其实的和“偏缰”一样结实高大的男子汉。有些人虽然不认识他,可“云登”这名字,在附近一带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搓织的缰绳,即使用上三年五载,依旧结实得像新的一样。不仅如此,他驯出的那达慕的赛马,常常是脖颈上被淋满祝福乳汁的前五名的宝驹。这些出色表现,使云登成为家乡风靡一时的骄子。

云登一匹吊驯好的两岁亮鬃草黄马,在一次家乡祭祀敖包的那达慕上,争得了冠军,于是又赢得众人的啧啧惊叹。自古以来常见到,蒙古人为购得一匹天赐良驹,宁可倾其所有,甚至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有马迷指着这匹冠军马说:“瞧瞧这马身上的九绺毛旋,再看看这高悬的蹄腕和漂亮的尾毛!整整三十年,没见过这样出色的马啦!”

人群中有人竟然对这匹马估起了价。

也有人酸溜溜地说道:“连一条马缰都舍不得送人的主儿,怎么会舍得卖给人这么好的马呢?简直就是想从猴子嘴里抠枣儿嘛!”这样说完便悄悄离开了。

云登还真跟人们议论的一样,任别人出高价,愣是没松口要卖。

“不就是匹两岁马嘛,难不成还是金佛?我给你三十匹好骟马,任你从我马群里选,再不成就没辙啦!”天天追着云登的外旗的一个小伙子说出了最高价。可云登还是没答应,于是小伙子在夜深时割断了那匹两岁马的偏缰,牵着它消失在夜色里。

云登近一个月的时间都在追寻两岁马的踪影。他根据好心人提供的线索四处寻遍了,也没有找到自己的两岁亮鬃草黄马,只好无奈地踏上归途。回家途中,他路过老榆树时,伤心不已地把草黄马缰绳剩下的一段扔到榆树下,嘴里喃喃地诅咒道:“你要掂量好自己的胃口,再往人家的马群里伸套马杆!”就在此刻,他突然感到双腿一阵莫名的剧痛,于是他走到榆树下休息了片刻。

云登把马系上绊子放开了,自己在树荫下昏昏欲睡地待一会儿。为寻找草黄马,他一连几天废寝忘食奔波劳累,此刻都云消雾散了,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朦胧中,仿佛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女人温柔体贴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这女人竟来到了身边,把云登的脖子抱住。随着女人的手搂抱着他的脖子渐渐用力,云登呼吸变得艰难,感到头昏目眩,可这越发让他觉得舒服,就像飞翔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太阳落山时,云登缓缓地醒来了。他发现身体虽在原处,脖颈上却多出一道遭绳索勒系的痕迹。不知情的人看到这勒痕,会自然想到“云登是被勒死的魂吗?”……从那以后,若人或东西稍贴近他的脖颈最敏感的地方时,他就会下意识地躲避。有一次,他妻子无意中亲热地搂了一下他的脖子,结果差点把他吓疯了。

云登在睡梦中念诵着祭祀蛇宝的佛经,却绝没料到,自己的灵魂从另一个幸福世界折回人间。他从树下艰难地站起来,像个老人似的弯着腰塌着背缓步回到家里。他刚喝了口热茶,外面却传来了马的嘶鸣声,原来是两岁草黄马扯断了缰绳,奔跑回来了。云登搓织的马缰第一次被草黄马扯断了,而那个盗马小伙子却用另一截马缰上吊自杀了!一个多月的追寻,未留踪迹的外旗小伙子,竟然跟随云登来到老榆树下,送了命。

人们私下议论:“云登搓织的偏缰呀,真是离奇古怪呢……就像那斑斑驳驳的绞索绳。”于是人们不敢再光顾云登家,更忌讳跟他家要东西,而且游牧时远离他家,与他家的关系渐行渐远……

这些事,已在他心中滞留了三十年,且日益遭风化、变得残破不堪了。

像缠绕成一团马鬃般的岁月却没有忘记云登,如今他已变成独自一人聊天、白发苍苍的老人了。除了那个需要钱财时才回来赶走几头牲畜的儿子外,再没有任何有心人往这里来。老人只能用自言自语来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靠粗茶淡饭苦度光阴。云登暂时离开了对老榆树的关注,小心翼翼地解开旧包袱。展现在眼前的一绺绺捆扎好的五颜六色的马鬃,似乎在对着云登诉说着什么。在过去的岁月里,每年有几匹马离自己而去时,他都会从马鬃马尾上揪下几根捆扎起来放进包袱里,权作念想。

云登将一口浓茶含进嘴里,往鬃尾毛喷了几下,便开始梳理它们。他思忖着:“若用上这些马群留下的念物,应该能搓出捻力紧、平整漂亮的缰绳。不过我这次不会那么做,我要用它们搓织一件谁也没见过、谁也没做过的物件……”想到这里,老头的手臂似乎平添了一些力气。

“等等,现在如何?最起码够搓出条不错的偏缰了吧……”他又在自言自语。

“外面连一匹马都没有了,还搓织那缰绳做什么?不会是给自己的老脑袋套笼头吧?”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已经去世的老伴埋怨的声音。每当他搓织偏缰时,老伴就会生气地埋怨:“咱们家缺很多偏缰吗?要那么多做什么?该不会用来上吊吧?就算上吊,也够三辈子用了!”可云登倔强地说:“每匹马都需要一条马缰。”现在,他突然后悔自己倔强的做法了,甚至觉得,正是他搓织的马缰,才让肆意奔跑跳跃的一匹匹马,戴着笼头离他而去。还有一件事,就是他喝醉酒失言,泄露了蛇宝的秘密后,他们家的牲畜就开始日渐减少……

云登会把所有的事都向去世的妻子讲述,这一天他又对妻子说:“我昨晚做了怪梦,梦见从蛇宝的左眼滴出了拳头大的青色泪,落地时的声音巨大。莫非像上次一样,这是能带来不幸的预兆吗?不管怎么样,这次我老头儿要一个人渡过难关。无论如何,反正我剩下的阳寿跟一只羊的差不了多少啦,快随它去好了。只是放心不下这个儿子啊。我能让他长个子,却没法让他有智慧。你的儿子领来了个小脚女人,说一口听不懂的方言,到处收集马鞍、鞍屉、头戴、戒指、鼻烟壶、火镰包,见啥要啥……有时还挖掘古墓,让祖先也不得安息!……”

云登,迎娶妻子那年也做了这怪梦,可他妻子却梦见蛇宝变成花斑蛇,从玉碟上滑溜下来后,从她肚子上滑过去,于是妻子有了身孕。……云登黎明前从噩梦中惊醒,他压住乱跳的心,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天未明,屋里没有一点光亮。他觉得黑暗狂抓着他喉咙,蒙住他的脸,他无法呼吸,难受极了。他起身把羊油灯点燃。黑暗怕光,向四面八方躲身散去,最后躲到佛龛后面,全屋子亮了。他披着袍子坐起来,掏出经常在毡上擦来擦去,字迹已经模糊的九枚祈祷铜钱,握在右手掌里,靠近嘴边,低声说道:“我的祖先请来隐居世间的最高地位的天体行星,延续着祭祀,没有变更过信仰的祖祖辈辈祭拜着。这一切怎能避开您那与日月同辉的慧眼?我没有嫌弃命运,未改变本性,从无隐瞒事实,与你分享,靠自己的家业为生,生怕做害人害己的事,一直忠心耿耿祭拜着,怎么会梦见蛇宝流着拳头大的泪哭泣呢?这是什么征兆呢?请赐予答案!”他把祈祷铜钱顺手在左手掌里摇晃了一下,展开看后说道:“卜卦有阻。”说罢他再次祈祷着摇晃了一下。可这铜钱卦答案依旧不很明朗。他点燃烟锅,陷入了沉思。一宿卧在毡片上聆听周围动静的看家狗偶尔发出的吠叫声,打破了长夜的寂静。

狗吠声使他烦躁不安。世事难料

啊……他思忖着。

他把蛇宝藏匿在赛尔陶勒盖梁上,返回时,肱骨部带着红布的好几个年轻人喊着向他逼来了。

“把蛇宝交出来!”那些人大吼着。

“我没有那东西,也从没听说过那东西。”

除此之外,云登什么也没说出来。那些年轻人把云登用他自己搓织的马缰死死捆绑起来,然后拿麻绳把他的生殖器紧紧勒住,将他悬吊在那老榆树上后,扬长而去了。

缰绳越来越紧,云登感到呼吸艰难,头晕目眩,绝望中的他索性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任凭命运处置了。就在此刻,树梢上那熟悉而温柔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徘徊,似有一双手搂紧了他的脖子,云登又一次昏了过去。

狂风暴雨中,云登的生殖器断掉了,他保住了命。次日早上,云登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并发现捆住身体的缰绳犹如被锋利的剪刀剪断了似的,断成了几截。寻蛇宝的故事到此结束了,人们便渐渐忘却了偏缰云登和蛇宝了。

在昏迷中躺卧了一个多月的云登醒来时,发现自己搓织好的所有马缰全没了,问妻子才知道,被那些造反的年轻人没收了。

云登不由得想到,自己搓织的马缰成了通往地狱的绳索,不知祸害过多少好人的后代。云登的心灵深处总是感觉自己罪不可赦,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感到心悸。从那以后,云登再没有搓织过偏缰。三十年后的今天,他搓织的马缰,两端踩在脚下使劲拉拽时,依然感到缰绳还是和年轻时搓织的一样结实坚固。于是他关上门,盖上幪毡,往老榆树走去。

走近老榆树时,才认出了整天在树下停的车是儿子的。车子好像卡在被风吹露出来、无人理睬的树根上,熄了火。这辆经烤漆后更显颜色斑驳的烂车,大概也值不了三只羊的价钱。云登,为疯狂的儿子卖掉了一半的牲畜,才换了一辆韩式小轿车,可儿子又说:

“这车,马力不足,总是陷在沙窝里!”云登将全圈羊卖光了,又买了一辆越野车。可又没过多久,又换了这辆后面带斗子的车。

“拿骆驼换山羊,能成为什么买卖人?你这样子还想成为什么大商人?真丢人现眼啊。”云登真想把儿子骂一顿,打一顿。这念头时常闪过他的脑海。

老榆树仿佛也在责怪这个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掌上怕摔了的,在溺爱中长大的儿子。它摇晃着树枝,树上的麻雀惊慌地飞去了。从车里传来男人打呼噜,女人轻柔呻吟和绿豆蝇嗡嗡飞的和声。云登缓步走上前去。只见呕吐一片的儿子仿佛在昏睡,他的一只手塞进身边那个女人的胸罩里,另一只手则伸入那女人的短裙下面。眼前的景象迫使云登将目光迅速逃离。

老人实在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擦干眼泪,又一次向儿子看去。只看见勉勉强强能遮盖住私处的女人细长白嫩的大腿下,蛇宝对着他,带着失望的眼神深思着。

“阿弥陀佛!”

蛇宝的眼里流出拳头大青色的泪,云登的头像是狠狠地被打了一下,他晕倒了。从他手里掉落下来的花斑偏缰,活蛇般地晃动着滑过车窗,把云登的儿子的脖子慢慢地缠了起来……

(责任编辑 赵筱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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