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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乱麻(短篇小说)

2015-07-15李约热

南方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野猫野马梯子

李约热

我们的领导王首功经常召集我们开会,开会之前他肯定要喝上一斤米酒,将脸染红,然后借着酒劲,不停地给人挑毛病。

“黄云爽,你在家里帮老婆卖货别穿制服,要不然别人会以为你家的商店是我们单位开的。”

黄云爽马上站起来。“王首功,你说话要有根据,我什么时候穿制服帮老婆卖货了?我还没穷到不分场合只穿制服的份上,要不然我们大家都拿制服来比一比,看谁的制服最新。”

黄云爽说这话是有所指的,我们的领导王首功一年四季都穿制服,他帮镇上的人收稻谷,也没有换上便装,他穿着制服挑着一担谷子吃力地走,远远看去,好像我们单位霸占了农民的粮食。所以,我们单位制服穿得最旧的是王首功。

“我还没穷到不分场合只穿制服的份上。”黄云爽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全单位最穷的人是王首功――穷得一年四季只穿制服。黄云爽就这毛病,老婆开了一家副食店,他就把所有的人都看成穷人。

黄云爽这么一说,王首功当然不干了,他好歹也是个领导,一斤酒在他体内哗的一下就到达沸点,他喊道:“黄云爽,我警告你,我看见你穿制服卖货不是一天两天了。”说着用力看黄云爽的制服,想要在上面发现酱油之类的污迹,但是只发现黄云爽的制服扣错了一颗扣子。王首功借着酒劲,咬着黄云爽的制服不放。黄云爽也不是好惹的,三句两句,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我们巴不得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任凭两个人在我们脚下滚来滚去,也不去劝架,就差喊加油了。

王首功还有一点让人讨厌的是,他经常将我们单位的这些破事四处张扬,使我们单位成为全镇最透明的单位。尽管其他单位的烂事不比我们单位少,但是由于他们捂得好,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我们单位,由于出了个王首功,每天中午谁在哪里吃饭全镇的人都晓得。不仅如此,他还丑化我们每个人,他在背后这么说黄云爽:“右派挪用公款,迟早要坐牢。”“右派”是王首功给黄云爽起的外号,有一次他们到野马河洗凉,换衣服的时候他发现黄云爽的二哥歪向右边,他就将黄云爽叫做“右派”。他之所以说黄云爽挪用公款,是因为黄云爽是单位的出纳,他家又开副食店,如果不挪用公款,他家的商店是开不成的。他不但在镇上这么说,到市里也这么说,使得我们的上级几次来查黄云爽。如果有谁在黄云爽面前提起王首功,黄云爽就说:“我早晚要收拾他!”

我们单位总共有五个人,王首功、韦大光、张放荣、黄云爽,还有我。我们单位的人员构成有点特殊,除了我,他们四个都当过我们单位的领导。

最先当领导的是韦大光,那时我还没有来。韦大光是复员军人,作风粗粝,他最大的特点是把单位的其他同志当成他的士兵来使唤,他走到哪,都喜欢单位的其他人跟着他,听他吆五喝六。他要求其他人不但听文件上的话,还要听他的话。听文件上的话容易做到,听他的话其他人觉得不舒服。有一天,全单位的人集中在他家吃饭,酒没了,他媳妇要去买,他说:“你别去,让张放荣去吧。”韦大光为什么让张放荣去买酒,是因为张放荣平时最心疼钱,一花钱自己的手就哆嗦,韦大光想帮他改掉这个毛病,就故意让他去花钱。张放荣听到韦大光不让自己的媳妇去买酒而让他去买,就当场觉得自己很贱,他和韦大光同一年复员,同一年进单位,韦大光却拿他当新兵蛋子。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他筷子一甩,当场就不吃韦大光家的饭,愤然离去。当天他就发誓,韦大光既然瞧不起自己,自己就让他当不成领导。第二天他和王首功、黄云爽背着韦大光开了一个小会。王首功和黄云爽早就对韦大光不满,觉得韦大光今天让张放荣买酒,明天有可能就轮到他们,都认为不能再让韦大光当这个领导对他们指手画脚了。从那天起,韦大光发现他手下的三个人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有三个名字,分别是张放荣、王首功、黄云爽。这个人不但不听他的话,连文件上的话也不怎么听。最要命的是,开会的时候,只要他的声音一提高,这个人的声音马上比他的声音还高,只要他做一个手势,马上有三个手势出现在他眼前。他跑到上级单位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上级,上级非常重视,来到他们单位召开会议,上级刚刚发完言,张放荣、王首功、黄云爽没等韦大光发言就抢着在上级的面前批评韦大光,特别是张放荣,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让上级觉得他的发言多么的诚恳。不久,韦大光就被免掉了,单位领导换成了张放荣。他们都说:“张放荣用眼泪弹炸掉了韦大光。”

张放荣当领导时我也还没有来,据知情人说,张放荣当领导当得比韦大光大胆,他平时不是不喜欢花自己的钱吗?他的机会来了。在野马镇,花钱的主要途径是吃饭,为了让自己的钱始终躺在自己的口袋里睡觉,他喜欢带上媳妇上别人家吃饭,一两个月下来,果真奏效。开始别人以为这个领导不错,跟群众打成一片,后来他们发现领导把群众家当成自己家的食堂,就躲着他。这也难不倒张放荣,群众总得找领导办事吧,那好,我就上群众家解决问题去,又是一两个月,工资仍然不动。这可把他乐坏了。更让他高兴的是,他曾经到韦大光家吃过两次饭,本来他的酒量不怎么大,但是他故意把酒喝没了,韦大光乖乖地叫媳妇去买酒。想一想几个月前,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后来他就被免掉了。那时候他在野马镇的名声已经很臭,群众自发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大嘴张放荣。这个外号传到上级那里,上级觉得这是给上级丢脸,文件一发,他就当不成领导了。张放荣觉得有点委屈,他说:“红军八路军不也吃老百姓的饭吗?”黄云爽和王首功在一起聊天,说到张放荣,黄云爽说:“张放荣太贪,好在我们单位是个穷单位,每月除了工资,没有什么钱,我敢打赌,如果我们单位有几万块钱,张放荣肯定被判个两三年,如果有十几万块钱,他会被判十几年,如果有一千万,我操,他肯定被枪毙。”

后来轮到黄云爽当领导。黄云爽当领导完全又是另一个样子,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那天我来到野马镇报道,黄云爽看完介绍信,就对我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当时我的心咯噔一下就凉了,我以为他不要我,让我回家。我就问:“为什么?”黄云爽笑着说:“我给你放一个月的假,一个月后你再来上班。”当时我认为黄云爽是天下最好的领导,眼泪差点掉下来。后来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之所以给放我假是怕我给他添麻烦,当时其他的人被抽调去搞一个月的中心工作,单位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是怕管我吃管我住,怕我绊手绊脚的影响他的自由。最后我没有休他给我的假,他没有安排我工作,我也不要他管我吃管我住,整整一个月,我成天独自一人在野马镇游荡,差一点被一个女人勾引走。之所以举这样的一个例子,是想说明在张放荣之后,我们单位出了个怕麻烦的领导,他不但不管我,也不管其他的人,这样一来,单位上的事自然就弄得很糟糕,还不如韦大光和张放荣当领导的时候呢。这样的领导自然当不长。

接下来就是王首功。我记得宣布他当单位领导的那天,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心情,在会上他哈哈哈地笑出声来。在王首功的笑声中,韦大光张放荣黄云爽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我看过一些历史书,上面有一些被废黜的皇帝,我想,当他们知道新皇帝登基的消息,他们的心情估计和我们单位的韦大光张放荣黄云爽一样,不管大人物还是小人物,被迫下台的滋味都是一样的。就这样,在一个鼻孔般大小的单位,一下子就驻扎着四个曾经或者正在对别人指手画脚的人。我有点替王首功担心,他所要驾驭的局面有点复杂,三位前领导和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够他喝一壶的。我觉得我们单位天下大乱的时期就要到来。我跑去找王首功,对他说出我的这种感觉,王首功板着面孔,说他早有准备,如果没有一点本事,他是不会当这个领导的,同时他问我,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会不会站在他一边,我正要回答他,他却说:“无所谓,你站在哪边我都无所谓。”这让我非常的伤心和气愤,他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既不把我当成他的战友,也不把我当成他的敌人,本来我想,如果他掏心窝跟我讲出他的心里话,那么从今天起,我就是他的人了,如果他对我说:“将韦大光拿下!”我会毫不犹豫地冲向韦大光,跟这位复员军人一决雌雄。如果他对我说:“我不想看到黄云爽在我面前指手划脚。”我会毫不犹豫地指着黄云爽:“你他妈老实点!”可惜,王首功瞧不起我,在他眼里,我连根鸡肋都不如,我的忠诚无处表白,他真糊涂,他将为此付出代价。我转而去找韦大光,果然,他们三个人在开会,开着开着,三个人就吵起架来,这也难怪,他们三个人都当过领导,所以谁都不服谁,他们不但不在怎么整治王首功的事情上达成一致,而且他们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看到他们这样,我决定不理会他们,决定不参加他们狗咬狗的战斗,如果他们有谁惹到我头上,就有他们好看的。参加完他们的会议,我更加相信我脑子里的感觉,那就是,我们单位,将要天下大乱。

在说我们单位天下大乱之前,有必要来说一说我们单位的所在地野马镇。野马镇是全市最偏僻的一个镇,解放前是有名的三不管地带,这里有山有水,山不高,但树木葱茏,水不深,但鱼虾满塘,这里的人身高普遍比全市其他地方的人矮半头,但说话的声音却普遍比全市其他地方的人高出一两个音阶,远远地,你听到什么地方有人吵架,走近一看,原来是在聊天。据说,石达开曾经在这里屯兵,很多人都相信,野马镇最早的居民是被石达开扔下的伤兵。到底是不是这样姑且不说,但野马镇民风剽悍确是真的。我刚到野马镇的时候,经常看到镇上的人打架,很奇怪,不是老的跟少的打,就是男的跟女的打,要不就是女的跟女的打。还有,这里的人喜欢唱山歌,高兴的时候不唱,不高兴的时候才唱,经常,在天黑的时候,从镇东头的大榕树下,就传来一阵阵凄婉的歌声,从歌声里,你会了解到,张家的钱不够用了,李家的媳妇跟人跑了,还有,旱了很久的天什么时候才下雨。总之,野马镇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很多人不愿意到这里来,这里的人也不喜欢到其他地方去,这就是我们单位为什么一下子要容纳四个领导的原因。

王首功当领导之后,说话的声音高了半拍。高出的这半拍,是拿我训练的结果。我服从上级的安排离开家乡来到野马镇,还没到一年,没干过什么让自己印象深刻的工作,却被新任领导王首功拿来当练习嗓门的靶子。我知道王首功之所以拿我当靶子是因为他的心理素质不好,没当领导之前,他沉默寡言,说话不敢看别人的眼睛,而且声音老是响在喉咙里面,听他说话你得百分之百地竖起耳朵。当领导之后,如果再那样,肯定管不住韦大光张放荣黄云爽。所以他就拿我开练―― 我工作未满一年,还是试用阶段,我渴望转正,而单位公章就揣在王首功的兜里,因此在他眼里,我是我们单位最适合他管理的人。

一连几个月,王首功天天站在我房间门口,大声地给我部署工作,大声地表明对我工作的不满意,声音传出很远很远,不但韦大光张放荣黄云爽听到,野马镇的很多人都听到,弄得我一上街,野马镇的人都笑我,真他妈丢人。短短几个月时间,王首功硬是把自己的声音练高了半拍,我敢说,这全是我的功劳。他就是凭着在我这里练出的胆量,开始去跟韦大光张放荣黄云爽他们较量,他们不怕他,他也不怕他们,由于他们是三个人,所以王首功必须喝上一斤米酒。他喜欢不停地开会,开着开着,就吵了起来,有时是韦大光他们赢,有时是他赢。韦大光他们赢的时候,他灰溜溜地出去,这时候我会非常的高兴,他赢的时候,韦大光他们灰溜溜地出去,我会觉得有些遗憾,我想,等我转完正,我会像一名领到武器的战士那样,加入他们的战斗,而我的第一颗子弹,首先会射向王首功。我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在等待转正的日子里,我有意搜集王首功的材料,我知道这样做不好,一个未满十九岁的年轻人,成天拿着一个笔记本,记录领导的劣迹,是有点不像话,但是,我知道韦大光张放荣黄云爽王首功他们至少每人有几个笔记本记录别人的一举一动,他们每天都在刷刷刷地写个不停,遇到需要的时候,哗地一打开,就置人于死地。所以,我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件非常阴险的事情,并不觉得怎么害臊,我甚至突发奇想,想召集一个经验交流会,大家都把自己的笔记本拿出来互相欣赏,看谁的记录最具杀伤力。其实在我搜集到的关于王首功的资料里,大多都是开会吵架,酒后骂人之类的事情,仅凭这些,是不能把王首功怎么样的,因此我期待突破,期待能一剑封喉的猛料出现。于是,我出没于野马镇的各个角落,关心流言蜚语,打探各种隐私,我甚至在夜晚的时候,来到镇东头的大榕树下,听唱山歌的人歌唱自己的不幸,企图从中找出和王首功有关的蛛丝马迹。久而久之,我就成了一个喜欢黑夜的人。是的,在黑夜我行走自如,在黑夜我更能分辨哪里是道路哪里是石头,在黑夜我甚至能看清迎面走来的人脸上的表情,他们行色匆匆,在他们身上肯定会发生什么故事,就像我们的领导王首功一样。

我开始在夜晚跟踪王首功,我要了解他的个人生活。白天他道貌岸然,我想知道他在晚上都干了些什么。这样,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枯燥而乏味的生活中,在这个过程中,我理解警察并向他们致敬,理解小偷并向他们致敬,理解值夜医生并向他们致敬,理解所有在夜间工作在白天休息的人并向他们致敬。整整一个月,我面目憔悴,比以前老了两岁,可我的努力仍然没有结果。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停下来。

这一天,黄昏的时候,我看见王首功到镇上的集贸市场买了几斤猪肉,在镇上转了一圈之后没有回家,却走上通往山区的公路,他想干什么?现在这个时候去下乡,是不是晚了点?我毫不犹豫地跟在后面。我猜想他此行的目的,下乡?走亲戚?搞男女关系?如果是最后一种,我真的是太高兴了。如果是前两种,就当我锻炼身体。

通往山区的道路蜿蜒曲折,没什么人,所以走在上面的王首功和我非常的引人注目。我既兴奋又紧张,我不知道和他保持怎样的距离才能既跟住他又不让他发现。好在季节帮了我的忙,这时候正是初冬,山里的农民在地里除草,他们将草堆在一起,然后撒上泥土,划上火柴,当草在泥土下面燃烧时没有火光,倒是浓浓的烟雾遮天蔽日,将跟踪者和被跟踪者遮了个严严实实。我放心地走我的路,不知不觉就经过了许多村庄。

渐渐地,我发现脚下的这条路越来越窄,而王首功还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不知道他将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我已经走了很久,有点累了。

黑夜来临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将头缩在衣领下,但是那种湿漉漉的感觉仍然传遍全身,使我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为追逐另一条鱼而潜入一条河流的底部。

王首功在前面打着手电筒,手电光随着他走路的姿势一晃一晃,好像在给什么人发信号。

我的衣服在慢慢地湿,一层又一层。在我衣服即将湿透的时候,手电光突然熄灭。我意识到这里就是王首功的目的地。但这里是真正的荒山野岭,我环顾四周,并没有灯火,王首功啊王首功,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个时候将手电筒关掉,证明你不是下乡,也不是来会亲戚,我的心头怦怦直跳。我站在那里,一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继续往前走,又怕王首功发现我,一脚把我踢下山崖,我想原地不动,又怕王首功把我给甩了。

“害怕了,不敢走啦?”

当我确认这个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时候我就瘫在地上。这个声音响在我的耳旁,最早听到的却是心脏。接下来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这种气息我太熟悉了,我们单位成天泡在这种气息里,我经常在这种气息的滋润下得到安慰。现在也是如此。果然,就有一只手将我扶起来。

“胆这么小,还敢走夜路。”是韦大光的声音。

走了这么远,原来我的身后一直跟着一个韦大光。世事难料呀世事难料,如果他对我起坏心,十个我早他妈完蛋了。他穿着雨衣,很专业,不像我,用衣服遮雨,一看就不是搞跟踪的料。我正想和他说点什么,王首功的手电光突然刷地朝我们射来。韦大光赶紧把我拉到一边。王首功没有看见什么,他只看见草木晃动,所以我觉得他最多是认为这个夜晚野兽出没。

王首功的手电光乱照一气之后再度熄灭。我没有必要跟韦大光解释什么,这个夜晚要干什么我们彼此都很清楚,韦大光出现后,我想,王首功今晚是跑不掉的了。

“他关掉手电筒干什么?”我问韦大光。

韦大光说:“他要爬山了。”

我说:“为什么爬山要关手电筒?”

韦大光说:“他太熟悉这座山了,闭着眼都能爬。”

我说:“那他会不会跑掉?”

韦大光坚定地说:“除非他长翅膀。”

隔了一会儿,前面一阵响动。韦大光说:“他上去了,快点跟上。”

我们开始爬山,韦大光当仁不让地成为我的领路人。借着天光,我看清这座山的轮廓,高大,笔直,感觉是只要它眨眨眼或者伸伸腿,我和韦大光就会有去无回。我们手脚并用,累了的时候我们停下来互相打量,他像只大猩猩,我像只小狒狒。我们都有使不完的劲。让人生气的是,爬在前面的王首功将爬山的声音弄得很大,听得出他的心情非常愉快,我想,山野新鲜的空气通过他的鼻孔和口腔进入他的肺部,进入他的血液,他欢畅地呼吸着,体内那些见不得人的毒素随着他呼吸的节奏一点一点地被排出,新的力气从此形成,干坏事时自然得心应手。相比之下,我和韦大光有点蝇营狗苟,我们得猫在他的后面,大气不敢出,致使空气长时间地停留在胸腔,有毒气体积淀,呼出来的都是晚餐的气息。尽管这样,我和韦大光仍然乐此不疲,就算明天我们变成植物人,今晚我们都要将“犯罪分子王首功捉拿归案”。

我问韦大光:“老韦,王首功今晚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爬这座山?”

韦大光说:“今晚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爬这座山?”

我顿时明白韦大光说这话的意思,他是说,哪怕王首功今天晚上什么都不干,从野马镇来这里主要是为解一泡小便,他都觉得今夜不虚此行。我和他又相互打量了一下,他仍然像一只大猩猩,我仍然像一只小狒狒。之后我们又全神贯注地爬,爬呀爬呀,前面的王首功突然间就没有了动静。

怎么回事?我和韦大光不得不停下来。韦大光竖起耳朵,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显然他要测定王首功的方位,没想到他还有这种本事。我也学着他的样,刷地将眼光射向左前方,又刷地射向右前方,然后居中。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妈的,让他溜掉了。”韦大光吸了吸鼻子,在我面前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分头找吧,”他说,“你往这边爬,我往那边爬,每十分钟学三声野狗叫,以便知道彼此的方位,如果找到王首功,就学三声野猫叫。”

我问他:“野狗怎么叫?野猫又怎么叫?”

他捏着鼻子,先学野狗叫,呜——呜——呜。再学野猫叫,嗳——嗳——嗳。我捏着鼻子,一学就会。我们分头行动,呜——呜——呜,这座山上,响起了野狗的叫声。

离开韦大光时我有点害怕,但是随着我的嘴巴发出一阵阵野狗般的呜呜声,我的胆子慢慢地大起来,如果眼前出现野兔野猪之类的猎物,我都敢扑上去,咬上一口。我每十分钟喊上一次,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发现王首功。韦大光也一样,听着远处他那一阵低过一阵哭一般的叫声,我想今天晚上我们白忙了。

我和韦大光重新聚集在我刚才学野狗野猫叫的地方,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反正我已经没什么主意,如果韦大光再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那这个晚上我就当来这里过了一把野狗瘾。我想,如果以后交女朋友,没事的时候我就学野狗叫,让她开心开心。我正在胡思乱想,身后一阵野猫的叫声,我和韦大光一回头,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边叫边朝我们走来,我和韦大光赶忙趴在地上。

“别躲,我看见你们了。”那团影子在我们的面前舒展开来,站成一个人形,我细细辨认,是张放荣。

“我早就看见你们了。”他说。他怕我们不相信,学了野狗的叫声,又学野猫的叫声,他叫得比我们好听。显然,他早就在这座山上转悠了,要不然他不可能知道我和韦大光之间的约定。他早就期待这个夜晚的到来,这是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情。

我和韦大光从地上坐起来,韦大光耷拉着头,看得出心情十分复杂,也许他不想让张放荣知道他的秘密。而我见到张放荣之后十分兴奋,他为什么学野猫叫,他肯定知道王首功的下落。

“别担心,他跑不了。”张放荣拍拍韦大光的肩膀,像在安慰一位成绩不好的小学生。

“他在哪里?”我问。

“跟我来吧。”

我和韦大光跟在张放荣的后面,我觉得跟在他后面爬比跟在韦大光后面爬顺畅多了,他比韦大光熟悉地形,我估计,他至少比我们―― 包括王首功早到几个钟头。我问他:“老张,你怎么知道王首功要来爬这座山?”张放荣说:“凭感觉呗。”开始我认为他在敷衍我,没跟我讲真话,后来我看到他爬山时得心应手的样子,活脱那只二郎神的哮天犬,我就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我和韦大光的感觉器官或者已经退化,或者尚未开发,而张放荣的感觉器官依然狼性十足,像任何一个时期的美国货币。现在,我们跟着他的感觉走,仿佛回到猴子闹天宫的年代。

我们爬到一块峭壁跟前,已经无路可走。但是没有看到王首功的影子。

“在哪里?王首功在哪里?”韦大光质问张放荣。

张放荣不说话,他的手轻轻一指,就把我们的目光引向满是青藤的石壁。我们在上面没有发现什么。

“看见了吗?上面有个洞。”张放荣说。

我仔细看了看,在高约十几米的石壁上,有一个地方比其他地方暗了一块,果然是一个洞。

“他爬上去了?”韦大光问。

“爬上去了。”

“几个人?”

“两个。”

“一男一女?”

“是的。”

“那女的不是他老婆?”

“废话,是老婆还用来这钻山洞,有病吗?”

“那还不赶快把他们捉住。”韦大光说着就去爬石壁,他脚踏石壁,手抓青藤,也想像猩猩一样攀岩,无奈他上肢太小,下肢太沉,刚爬两三米就退了下来,喘着气,明显的体力不支。这下我感觉到王首功的厉害,他提着几斤猪肉,在一个女人的陪伴下,蹭蹭蹭就爬了上去,像上他们家的楼梯一样,现在他们肯定在上面做饭吃,我似乎闻到了猪肉的香味。我突然羡慕王首功,我想如果哪一天我交了女朋友,我也把她带到这里,看能不能双双爬上去,如果能,我们肯定是一对模范夫妻。我的思想开了一会儿小差,之后我又不得不回到这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上面,现在,我想一个人先爬上去,把我们的领导王首功捉住,他是今天晚上的坏蛋。

呸!呸!我的口水成为我双手的润滑油,我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刷刷刷,爬了上去,刷刷刷,又滑了下来。我不服气,想进行第二次攀登,张放荣把我拦住。

“别瞎忙了,要是能爬上去我早就爬了,还等你们,赶快动手做梯子吧。”张放荣说。原来他找我们来,是因为他需要人手跟他一起做一架梯子。看来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可是瞎灯瞎火的,怎么做呢?后来我不得不承认,今天晚上我们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做梯子,我们三个人被一个共同的理想驱使着,满山遍野寻找被农民砍掉的还来不及拖走的树木,找到长的树木,又找到短的树木,还拔了一大捆青藤,然后动手扎梯子,硬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扎了一架云梯,当我们把它竖起来时,我觉得自己非常的了不起,想当年,类人猿用石头砸死第一头狮子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捉奸用的梯子竖起来了,韦大光又想第一个扑上去。可他又被人拉住了。这个人不是我,也不是张放荣,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后面,一直看着我们忙前忙后而无动于衷的黄云爽。他太他妈坐享其成了,这个时候从后面插上,拦住韦大光,亏他想得出来。如果捉奸能得到军功章的话,军功章肯定没有他的份。

“老韦,王首功有可能带刀。”黄云爽说。

这时候韦大光的双脚已经分别踏在梯子的第三格和第四格上面,在听黄云爽这么一说之后,韦大光的双脚很快就着地了。

虽然我对黄云爽偷摘桃子的做法非常反感,但他上来提醒我们注意王首功有可能带刀也算是件很帮忙的事情。是啊,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如果王首功带刀我们应该怎么办?他站在洞口,一刀一个,是非常方便的一件事情。我,韦大光,张放荣都愣在那里。

黄云爽说:“你们是来干什么的?是来看热闹,看王首功怎么搞女人,还是想把他搞倒搞臭?如果想把他搞倒搞臭你们这样做就太可笑了。你们爬上去能把他怎么样?你们不能把他怎么样,你们最多只能向上级汇报说他乱搞男女关系,可领导相信你们吗?领导说你们对他有意见合伙陷害他,你们怎么办?捉奸捉双,我们捉不算,警察捉才算。”

张放荣说:“上哪找警察?上哪找警察?等找来警察,洞里都该生孩子了。”

韦大光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我说:“就是。”

黄云爽对所有的人发出不屑一顾的冷笑:“就你们这样还来捉奸,告诉你们吧,警察,我已经带来了,呃——呃——呃!”黄云爽发出公鸡唱晓的声音,这是他向警察发出的捉奸信号,于是我们大家都竖起耳朵,捕捉即将出现的脚步声。

我有点等不及,问黄云爽:“你把谁带来了?”

黄云爽说:“老关!”

我操,连老关都被叫来了,看来王首功这回是死定了。老关太不简单了,他是市里的功勋警察,一年抓一百多个小偷,枪法极准,武功高强,四五个人近身不得,野马镇的镇长说,古有钟馗,今有老关。还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关钟馗。今天他亲自出马,说明王首功气数已尽,王首功呀王首功,你也有今天。你带刀又怎么样?你带枪又怎么样?你就等死吧。我看了看黑乎乎的洞口,心里十分高兴。

可是张放荣和韦大光有点害怕,我看见他们俩在打抖,好像老关来抓他们似的。关键时刻,看出谁是英雄谁是孬种来了,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以后他俩要是跟我过不去,我就跟他们来狠的,但是黄云爽我就不去惹他了,他毒着呢。

沙沙沙沙,随着一阵风,警察关钟馗来到我们面前。他穿着制服,一双眼睛闪亮闪亮,让坏人胆寒,让好人心安。看到我们,他说:“你们的积极性很高嘛。”

我们说:“应该的应该的。”

老关说:“他们在哪里?”

我们说:“上面。”

老关就去爬梯子,刚要爬,黄云爽说:“老关,如果他们完事了,不承认怎么办?”

老关停止爬梯子,转过来,从挎包里拿出几样东西:两个口盅,两个酒瓶子,一个漏斗。他说:“他们不承认,我叫他们一人撒一泡尿,拿回去化验不就完了吗。”他捉奸真的有一套。说完他收拾好捉奸工具,就去爬梯子了。

有了老关,我们省事多了,我们四个人两人一边两人一边把住梯子,好让老关在上面安心工作。

老关很快就爬到洞口,我看见他的手在腰间闪了一下,我想他肯定拔枪瞄准了。

我很想知道老关看到了什么,如果他像转播球赛那样来转播洞里的一切该有多好呀。我在心里直喊加油加油,不知道是为老关,还是为洞里的一切,反正我有使不完的劲,我总得喊加油。但是老关迟迟不动,他瞄准的时间也太长了。

韦大光说:“怎么还没动手?是不是洞里没人?”

张放荣说:“我亲眼看见他们两个人爬上去的,怎么没人?”

黄云爽说:“时机没到,老关办事,你们尽管放心。”

我没说什么,而是在心里想象当老关抓住王首功之后王首功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像一条被猎人活生生剥皮之后倒挂于空中的野兔那样瑟瑟发抖?而那个女人,刚才还水草充盈,汁液丰满,当她看到老关的枪口对准她时,她会不会顿时变成一片发飘的枯叶?他们两个长跪不起,顿足捶胸,痛哭流涕,像狗一样下贱。而老关不紧不慢,高声喝道:先给我小便。说完将两个口盅分别递给他们,王首功接过口盅,不敢站着小便,蹲着,战战兢兢地,一半拉在口盅里面,一半拉在地上。而那女的根本拉不出,那也难不住老关,他用枪一指,那女的拉出一点,用枪一指,那女的拉出一点,老关举枪的手都疼了,她才拉完。老关将两口盅的战利品小心翼翼地分别倒进两个瓶子里,然后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对折,撕成两半,在上面分别写上男女两个字,然后贴在瓶子上……我不骗你,我太想看到这一幕了。

我感觉梯子动了一下。老关开始行动了。

我屏住呼吸。梯子又动了一下,两下,三下,我听到黄云爽说:“你们别怕呀,发什么抖嘛。”

韦大光说:“我们没有抖,是不是老关遇到什么事了。”我们抬头,老关还是保持瞄准的姿势,只是梯子从上至下抖动不止。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拼命地按住梯子,像按住老关的两条腿。可抖动很快就变成晃动,我看见梯子离开洞口,老关站在上面,像欢庆丰收的农民在高跷上舞蹈。为保持梯子的平衡,我们的力气一下子往左边使,一下子往右边使。

黄云爽喊:“老关,老关!”

我突然看见黑夜裂出一道口子,老关提着手枪朝我们飞来。我们赶紧抱头。

一声闷响。

我们跑过去,看见老关躺在一堆青藤上面,眼神依然闪亮闪亮,他喘着气,枪不离手。

我们四个人抬着他,赶紧往山下跑。我们要把他送到医院去抢救。

跑呀跑呀,我终于回过神来,我想知道老关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从空中坠落?我不顾他还处于昏迷之中,在跑动中对他喊道:“老关,你看到了什么,老关,你看到了什么,老关,你告诉我,你快点告诉我呀!”

第二天,我们的领导王首功依然没事人一样地出现在野马镇,他用非常时髦的四合一洗面粉洗脸,没有洗干净,脸粉白粉白的,像老戏里的面首。那天之后,我们单位的情况依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该喝酒的喝酒,该吵架的吵架,非常的热闹。

怀着非常内疚的心情,韦大光张放荣黄云爽还有我轮流到医院去陪老关,顶替他老婆给他倒屎倒尿。

老关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吐了几口血,医生的诊断是,劳累过度引发间歇性休克,打了一个星期的吊针后老关又红光满面地破案去了。任凭我们百般追问,他对那天晚上的事始终缄口不提,因此他失足下坠的原因就成了一个谜。

韦大光张放荣黄云爽还有我曾经在一起开会分析他失足的原因。韦大光说,他在医院陪老关的时候老关说梦话,不停地高喊野猫!野猫!因此他想起一些老人曾经对他说,两个人在做爱达到高潮的时候,就变成两只野猫,公野猫眼睛是红的,母野猫眼睛是绿的,显然老关是被两只眼睛闪着红光和绿光的野猫吓坏了。

但是他的安徒生童话很快就被我们否决掉了。我们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张放荣说,哪有这种事,他陪老关时老关说梦话不是喊野猫野猫,而是喊刀!刀!肯定是王首功和那个女人为了捍卫他们的奸情而手执尖刀埋伏在洞口,最终拼掉了老关,张放荣还说:“幸亏那晚我们没有上去,如果上去我们肯定会满身窟窿掉下来。”

我们没有同意他的说法,老关是个拿枪的人,只有拿刀的怕拿枪的,哪有拿枪的怕拿刀的?

黄云爽说:“我到医院陪老关时老关说梦话不是喊野猫野猫,也不是喊刀!刀!而是喊杀不杀!杀不杀!风!风!”黄云爽又说:“肯定是老关在即将动手时又突然决定放弃,为了敷衍我们而来了一个苦肉计。”

黄云爽刚一说完我们就笑出声来,我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曾经看见老关整治小偷,他能将小偷改造成杂技演员,一个能将小偷改造成杂技演员的人是不会心疼奸夫淫妇的。

笑完之后他们问我:“那你说说,老关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掉下来的?”

这可把我难住了,我未满十九岁,我当然不知道老关为什么会掉下来。我只好摇头。他们三个对我说,下次捉奸不带你去了。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后来我经历了很多事情:谈了无数次恋爱,打别人、被别人打,和无数人称兄道弟,又和无数个兄弟反目成仇,目睹了很多人死亡,有病死,有老死,有被火烧死,有被枪打死被刀扎死被车碾死被鞭炮炸死。我渐渐地把老关掉下来的事遗忘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退休警察关钟馗怀抱酒瓶醉倒在野马镇东边的大榕树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条狗守在他的身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他脸上的呕吐物,我马上想起了那个晚上,并突然明白他从空中坠落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们的领导王首功和他的情人在洞里热烈交合,使得前来捉拿他们的功勋警察关钟馗瞬间产生恍惚,突然不知今昔是何年,然后,他就在黑夜中起飞,又在黑夜中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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