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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遗忘的较量——评石黑一雄新作《被埋葬的巨人》

2015-07-12李丹玲中央财经大学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5年36期
关键词:丽斯高文黑一雄

⊙李丹玲[中央财经大学, 北京 100081]

2005年3月,美国克诺夫(Alfred A.Knopf)出版社和英国费伯-费伯(Faber and Faber)出版社同时推出“英国文学移民三杰”之一石黑一雄的第七部长篇小说《被埋葬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这是石黑一雄自2005年发表《千万别让我走》之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从2005年至今已经十年,石黑一雄仅在2009年发表了一部短篇小说集《小夜曲——黄昏与音乐的故事》;因此,《被埋葬的巨人》让读者期盼已久,尚未出版就引起多方猜测——人们不知道这部小说将会带给读者怎样的惊喜和意外。

纵观石氏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虽然有一定的连续性,例如他对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偏好,对记忆、失落等主题的持续探讨,但是他在创作上不断自我突破,不断拓展自己的疆界,这部新作也不例外。他放弃了一直所钟爱的第一人称叙述,转而采用以第三人称叙述为主,间或插入小说人物的内心呓语、独白及第一人称叙述。即使是第三人称叙述,石黑一雄也不断转变叙述视角,聚焦于不同的小说人物,从多个不同的角度叙述。总之,叙述角度的多元化是这部小说非常引人注目的特点,这在石氏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尚属首次。在该新作中,石黑一雄返回古老的英格兰,将故事背景设置在公元六世纪左右。此时,罗马人对这块土地的征伐已经结束,不列颠人尚未被盎格鲁-撒克逊人彻底摧毁,与他们的邻居撒克逊人和平相处。这是一片充满神秘、魔幻色彩的土地,上面生活着食人恶魔、凶猛的野兽、有魔力的龙、小精灵、小怪物;还有穿着生锈盔甲的衰老骑士、勇猛的武士、邪恶的修士、神秘的船夫及幽怨的寡妇。小说似乎将我们带入托尔金(J.R.R.Tolkien)《指环王》的奇幻世界。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不列颠老年夫妇阿克塞尔(Axl)和比阿特丽斯(Beatrice)。小说伊始,他们与自己的族人居住在一起,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受到族人的歧视和排挤:他们居住在村落的最外围,甚至被剥夺了使用蜡烛的权利。这对夫妇最终决定离开族人,踏上寻找儿子的艰难旅程。此时,他们的儿子已经不在他们身边多年。奇怪的是,他们对于儿子并没有准确的记忆,只是模糊地记得他,却不知他现在何处,他为何离开他们;他们仅仅是凭着直觉去寻找儿子。他们不仅对于儿子没有多少记忆,而且对于过去也少有记忆,甚至时常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不仅他们,而且生活在他们周围的族人及异族撒克逊人对于过去也没有记忆——这片土地上的几乎所有人都在遭受失忆之苦。

在寻子的途中,这对夫妇遇到一个勇猛的撒克逊武士韦斯坦(Wistan)和一个十二岁的撒克逊男孩,四个人一起上路。途中,他们遇到了亚瑟王的衰老骑士高文,后者声称自己多年来的使命是杀死一条叫作克里格(Querig)的恶龙。他们最终到达一所修道院,那里有邪恶的修士,幽暗、阴森的地牢,凶猛的吃人野兽。他们了解到修士之间的内讧及纷争,也了解到人们失忆的原因——那条叫作克里格的恶龙呼出的空气变成迷雾,迷雾笼罩了人们对过去的记忆。总之,恶龙剥夺了人们的记忆,需要杀死它才能重获记忆。他们最终到达隐藏在一座高山上的一个堡垒处,恶龙就栖息在那里。韦斯坦杀死了它,人们即将恢复记忆。

其实,阿克塞尔与比阿特丽斯的寻子之旅也是他们追寻记忆之旅。现在恶龙被杀,他们即将恢复记忆。但是,对于恢复记忆,他们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既期盼又后怕。恢复记忆不仅意味着恢复对幸福生活的记忆,也意味着对欺骗、背叛、不忠等不堪往事的记忆。他们能够承受恢复记忆的代价吗?他们能够承受关于黑暗过去的记忆吗?恢复记忆后,他们还能够像以前那样相亲相爱吗?何况,他们一直都在推迟这趟寻根之旅,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害怕面对某些黑暗记忆吗?他们宁愿生活在遗忘中,正如约努斯(Jonus)神父所说:“有些事情一直被我们的大脑所遗忘,这不是更好吗?”①

记忆诚然可怕,他们同样无法承受遗忘的代价。他们到底是谁?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他们为何被族人排斥?他们的儿子怎么了?他为何离开他们?他们到底要去哪里?他们被一连串涉及存在之根本的问题所困扰,饱受失忆之苦,正如比阿特丽斯所说:“被剥夺了这些幸福时刻就像一个小偷夜晚破门而入,然后拿走我们最宝贵的东西。”②

比阿特丽斯一直相信这样一个传闻:如果夫妇俩人无法回忆共同生活的片段,向渡口的船夫证明他们之间完美纯粹的爱情,他们就会被船夫活活拆散——船夫将一人运送到河对岸,将另一人残忍地丢弃在河的另一边,任凭他/她哭泣哀求。比阿特丽斯对于这个传闻坚信不疑,也后怕不已——没有了记忆,他们将如何向船夫证明他们的完美爱情?他们如何共度余生?

总之,记忆虽然可怕,但是失去了它也就失去了俩人爱之见证;遗忘似乎值得期待,但是它也让俩人深受其害。在记忆与遗忘的十字路口,他们将何去何从?

虽然对于记忆心存余悸,比阿特丽斯依然认为他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找回记忆。她说:

我们要找回不好的记忆,尽管它们会让我们哭泣、愤怒,难道不是因为那是我们一起分享的生活吗?……怕什么呢?今天阿克塞尔和我内心深处的相互感情告诉我们:从这儿走过的路对我们没有危险,尽管迷雾现在遮掩着它。这就像一个有着幸福结局的故事,甚至连小孩都知道无需害怕之前的曲折与转弯。阿克塞尔和我将会记住我们的共同生活,不管它是什么样子,因为它对于我们很珍贵。③

对于她来说,记忆不仅见证了俩人共同享有的生活,记忆本身也组成了这种共同生活;因此,尽管记忆让人害怕,它依然弥足珍贵,值得追寻与拥有。

而对于阿克塞尔来说,选择记忆尤为不易。多年来,他一直试图阻止妻子的寻根之旅。他说:“我不允许她去他(儿子)的坟墓……这很残酷。她一直希望我们一起去他长眠的地方,但是我不同意。现在,好多年过去了,仅仅在几天前我们才动身出发,而那条雌龙的迷雾已经剥夺了我们所追寻目标的确切知识。”④阿克塞尔更希望生活在遗忘中,他模糊地记得比阿特丽斯对他的背叛,对妻子依然怀有怨恨;长期以来,由于遗忘,他才能够与比阿特丽斯相亲相爱、相濡以沫。一定程度上,遗忘对于俩人的亲密关系产生了积极影响——他们将过去埋葬在遗忘中,开始新生活,让受伤的心灵慢慢得到愈合。阿克塞尔认为:“要是迷雾没有如此剥夺我们的记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爱可能不会越变越浓?也许它让旧伤愈合。”⑤

同时,生活在遗忘中的阿克塞尔也失去了关于自我的知识。他并非是一个谦卑的农民,与妻子及族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耕生活。相反,他曾经是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之一,代表后者与异族撒克逊人和解,并且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友谊。后来,他参与了亚瑟王命令的对于撒克逊无辜妇女、儿童的大屠杀。阿克塞尔难以面对自己对撒克逊人的背叛及屠杀,于是公开反对亚瑟王,从圆桌骑士的队伍中退出。阿克塞尔虽然借助迷雾埋葬了不光彩的个人历史,却也迷失了自我,他为自己的遗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总之,无论这对夫妇在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无论他们对于记忆怀有何种矛盾的态度,无论遗忘多么具有诱惑力,他们最终选择了记忆,选择面对过去。他们找回了共同的记忆,围绕他们的谜底被解开:他们的儿子在多年前已经去世,被埋葬在一个小岛上,而他们对于儿子的死负有责任。他们曾经背叛对方,相互争吵、相互伤害。他们年幼的儿子无法理解俩人之间的情感纠葛而离家出走,最终死于一场灾害中。石黑一雄直到小说的结尾才告诉我们:这对夫妇历经艰辛要寻找的儿子早已不在人世,而他们是悲剧的肇事者。面对难以抚慰的丧子之痛及不堪往事,他们选择相互宽容和原谅。不管过去如何难以忍受,他们将原谅对方的过错,记住当下的爱;他们将不离不弃,共同走向未来,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被埋葬的巨人”这一意象在此指涉亲密关系中被埋葬的有关背叛、怨恨、欺骗、不忠等痛苦记忆。巨人虽然被唤醒,但是由于俩人选择了宽容和原谅,他们的亲密关系没有被唤醒的巨人所破坏,反而因经受住考验而被巩固。

小说通过这对老年夫妇的经历向我们揭示了记忆对于亲密关系的重要性。在亲密关系中,埋葬痛苦记忆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愈合爱的裂隙,但是也让双方失去自我,失去爱的见证;因此,消极遗忘并非解决亲密关系的良策。悲伤的、幸福的事件都是亲密关系的一部分,甚至最痛苦的事件也在其巩固中发挥作用,没有任何记忆的亲密关系是难以忍受和想象的。

石黑一雄之前的六部小说均以主人公追忆往事的方式展开故事情节,均涉及个体记忆,个体如何面对伤痛记忆是这些小说探讨的关键。与之前小说相比,记忆在这部小说中更为重要,记忆不仅是小说主人公追寻的目标,而且其维度被拓展了:石黑一雄在此也探讨社会记忆及集体遗忘的主题——社会如何面对、处理关于战争、暴力等伤痕记忆。

在小说中,失忆并非少数个体的遭遇,而是一种集体病症,正如比阿特丽斯所说:“这个世界正在遗忘昨天和前天的人和事,这真让人感到奇怪。似乎我们都患了病了。”⑥由于失忆,“在这个社会过去很少被讨论。我不是说过去是禁忌。我的意思是,过去不知怎地已经消失在迷雾中,这迷雾就像悬浮在沼泽地上的迷雾一样浓密。这些村民完全不会思考过去——甚至是最近”⑦。在这种状态下,人们丧失的不仅是关于个体生命、个体历史的记忆,也是关于集体生活、集体历史的记忆。

随着小说人物追寻记忆之旅的深入,我们逐渐了解到集体失忆的来龙去脉。不列颠人和入侵的撒克逊人多年来一直进行着各种征战,后来不列颠人在亚瑟王的领导下对许多无辜的撒克逊妇女及儿童进行了血腥大屠杀。大屠杀给撒克逊人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为了让他们忘记屠杀,防止他们复仇,亚瑟王又派遣自己的骑士征服了那条恶龙,让它呼出的空气变成迷雾遮住人们的记忆。迷雾的目的就是确保过去的冤屈不再被每个王国、每个村庄、每个朋友、每个丈夫和妻子所记忆。总之,在面对血迹斑斑的伤痕历史时,强权者似乎本能地选择了遗忘:遗忘是他们用来奴役人民的一种方式,遗忘使得被奴役人民忘记仇恨和暴行,并使他们逐渐忘记本民族历史和文化。也正是由于遗忘,这两个敌对的民族能够暂时相安无事,遗忘对于集体生活发挥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它遮盖伤痕记忆,帮助弥合征战及大屠杀引发的裂痕,成为两个民族和解的催化剂。

但是,大屠杀的痕迹难以被彻底清除,基于遗忘的和平注定不会长久。高文对阿克塞尔坦诚:

我们不需要争吵,阿克塞尔先生。这儿是人的颅骨,我不否认。那儿有一只胳膊,那儿有一条腿,但是它们现在只是骨头。这儿可能是一个古葬场。我敢说,先生,我们整个国家都是这样。一个美丽的绿色山谷里,春天里一片生气勃勃的矮林里,挖开土壤,在雏菊和毛茛下面不远处就是死人。而且,先生,我并非只是谈论那些获得基督葬礼的人。在我们的土地下面躺着过去大屠杀的遗骸。⑧

虽然大屠杀被人为埋葬,它的痕迹却比比皆是,成为血腥历史的提醒物。高文这段话的隐喻是:关于大屠杀的痛苦记忆并没有被彻底埋葬,依然存在于人们的脑海深处、潜意识中。“被埋葬的巨人”在此指涉深埋于人们脑海中关于屠杀、暴力等的痛苦记忆。这些痛苦记忆迟早会被唤醒,重返人们的意识,给社会带来巨大灾难。

我们最终了解到:高文的使命不是杀死恶龙;相反,他奉亚瑟王的命令保护它、延续它的生命,以确保集体失忆的永恒状态,确保种族屠杀的记忆能够继续被埋葬。而撒克逊武士韦斯坦则奉其国王的命令来杀死恶龙,以便同胞们能够恢复种族屠杀的记忆,弄清历史真相。

高文与韦斯坦各自的使命让他们水火不相容,他们之间的决斗在所难免。至此,我们看到小说中围绕着那条恶龙所展开的两种势力的较量,这种较量的实质是记忆与遗忘、恢复与埋葬历史真相、强权与抵抗强权的较量。以高文为代表的不列颠统治阶级想要永远埋葬大屠杀记忆,将脆弱的和平持续下去。而以韦斯坦为代表的撒克逊人则力图恢复大屠杀记忆,向施暴者复仇。

而修道院里修士的内讧和纷争也与那场大屠杀诱发的关于记忆与遗忘的较量相关。这些修士们曾经参与了对撒克逊人的屠杀,又奉亚瑟王的命令暗中保护、喂养那条恶龙,并且严守人们失忆的秘密。修士们知道他们参与的屠杀行为违背了基督教义,他们犯下了深重的罪孽。为了减轻罪孽和获得上帝的宽恕,他们将自己的肉身暴露在大自然下,让凶猛的鸟儿来啄食之。他们忍受着肉体的疼痛,有些修士甚至因此而丧命。

以修道院住持为代表的很多修士相信:通过折磨、惩罚自我肉身,他们就可以获得上帝的宽恕,获得内在良知的安宁;他们主张继续保护恶龙,埋葬伤痕历史。但是以约努斯神父为代表的一些修士却意识到:通过惩罚肉身来减轻罪孽的方式无异于自欺欺人,他们既无法获得上帝的宽恕,也无法获得内在良知的安宁;欺骗不能无休止地进行下去,遗忘并非解决问题的正确之道。约努斯神父说:“我们中的一些人会说,是停止的时候了。在这条路的终点没有宽恕等待我们。我们必须揭露被埋葬的事物,面对过去。”⑨

总之,通过各种势力围绕大屠杀的伤痕往事所进行的较量,小说向我们提出了以下问题:如果我们忘记让我们互相仇恨的事情,我们就能够获得和平,那么为了和邻国达成和解,忘却历史是值得的吗?对于这个问题,小说似乎向我们暗示了答案。

在小说中,高文已经风烛残年、衰老不堪,无法胜任保护恶龙的使命。内讧让修士们慢慢从内部瓦解,他们已经无法承担养护恶龙的任务。此外,那条恶龙已经奄奄一息,随时都有可能死亡。可见,支持忘却历史的力量已经日薄西山。相反,担负杀死恶龙、还原历史真相使命的韦斯坦则身强力壮、智勇双全。当高文恳求韦斯坦“让这个国家在遗忘中获得安宁”⑩时,韦斯坦认为高文的想法很愚蠢:“当蛆虫逗留不去的时候,旧伤如何愈合?当和平建立在大屠杀和魔法师的诡计之上时,它如何能够长久?”[11]甚至像比阿特丽斯这样的普通民众也希望杀死恶龙,重获记忆。可以说,记忆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韦斯坦最终轻而易举地杀死了垂暮之年的高文及操控人们记忆的恶龙。记忆与遗忘之间的较量以记忆的胜利而告终,巨人即将被唤醒。韦斯坦向我们描述了一幅巨人被唤醒后的恐怖画面:

曾经被埋葬的巨人,现在已经被唤醒了。当他起来时——他肯定会——我们之间的友好关系会像女孩子用小花茎打的结。晚上人们会点燃他们邻居的房屋,白天他们会将孩子吊在树上。河流会散发出已经漂流了数天而臃肿不堪的死尸的恶臭。[12]

人们即将恢复伤痕记忆,亚瑟王死后的脆弱和平再次受到威胁,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之间新一轮的文明冲突迫在眉睫,这片古老的土地将要再次被战火所吞没。恢复记忆的代价是新一轮的战争、仇恨及宗派暴力,被遗忘却未被原谅的冤屈威胁着要再次出现,国族真相如同噩梦般不可言说。保罗·科利(Paul Ricoeur)认为:“如果一种遗忘可以被合法实施,这不应该是压制邪恶的义务,而是用一种平静、无愤怒的方式表达邪恶的义务。这种表达将不再是一项法令,一项命令,而是一种希求式的愿望。”[13]石黑一雄通过这部小说向我们传递了具有当下意义的信息:通过遮盖邪恶来达到遗忘的这种消极方式绝非解决历史伤痕、国族关系的良策。

小说出版后,因奇幻因素而被认为是一部怪书,甚至遭到一些批评家的诟病,很多评论也针对小说的奇幻因素大做文章。石黑一雄通过《纽约时报》向读者发问:“读者会融入书中的世界吗?他们会理解我的意图,还是会对表面因素有所偏见?他们会认为这是奇幻吗?”[14]石黑一雄借用奇幻文学的潜能却又将它们当作表面因素,这让奇幻大师、《地海》系列的作者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Le Guin)难以接受。石黑一雄随后特别澄清,他绝无歧视奇幻小说的意图。对于他来说,奇幻背景提供了一个中立的环境,借此他可以呈现集体失忆的氛围,探讨集体记忆及遗忘的主题。奇幻的功能正如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尼尔·盖曼(Neil Gaiman)所说:“奇幻是小说作者的一种工具。它是讲述表面上非真实事件的一种方式。它是一种让我们的隐喻具体化的方式。它一方面涉足神话,另一方面涉足寓言。”[15]总之,奇幻与文学小说的结合可以产生单纯的现实主义无法匹敌的效果。

小说中公元六世纪古英格兰的故事背景也让读者始料未及。石黑一雄在2015年海伊文学节(Hay Festival)接受采访时说,他可以将故事背景设置在卢旺达或者科索沃,但是他却选择了有几分神话色彩的古英格兰,以此避免他的写作被解读为暗指某个国家或者某场战争。[16]石黑一雄说:“我想将故事放在这样一种背景中:人们不会只看表面意义;他们也不会想,哦,他写了一本关于南斯拉夫或者中东解体的书。”[17]简言之,古英格兰的陌生故事背景可以让读者体验到一种疏离感,让小说摆脱具体地域及历史语境的限制,从而实践石氏国际化写作的使命。

石黑一雄说:“当你注意的时候,很多国家都有被埋葬的重大事件。”[18]他认为,非裔美国人在美国的遭遇、日本二战期间对其他国家的侵略、东欧的种族净化等都是“被埋葬的巨人”,都是集体遗忘的典型例子。当“被埋葬的巨人”被唤醒、动起来的时候,灾难将接踵而至。如何处理被埋葬的过去,对于国族共同体来说意义重大。

那么,面对历史伤痕及冤屈,我们是选择记忆,还是遗忘?小说主人公不仅选择了记忆,而且选择了相互原谅,而这对于国族共同体来说则要困难得多。随着共同体修复记忆而来的不是宽容、和解,而是新一轮的文明冲突与暴力。我们应该让巨人休息,还是唤醒他?现实生活中并没有恶龙帮助我们遗忘民族仇恨,我们应该如何处理国族间兵戎相见的历史?这些谜底不仅对于黑暗时代,而且对于21世纪依然重要,是小说留给我们的难题。石黑一雄用艺术的笔触思考至今依然困扰文明社会的一些问题,启迪我们对集体生活、国族关系进行反省,从而担当起艺术家干预现实、反思历史的使命。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 Kazuo Ishiguro.The Buried Giant [M].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15:157,128,157,312,316,17,7,171,152,286,286,279.

[13] Paul Ricoeur.Memory, History, Forgetting, Trans. kathleen Blamey and David Pellauer[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4:456.

[14][17] Alexandra Alter.A New Enchanted Realm[J].in The New York Times,February 20,2015:19,19.

[15] Neil Gailman.Here Be Dragon[J].in 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March 1,2015:1.

[16] Jessica Elgot.Kazuo Ishiguro:Treatment of African Americans Is a“Buried Giant”for the US,http://www. theguardian.com/books/2015 /may/24 /treatment- african -americans-race-buried-giant-us-kazuo-ishiguro.

[18] Gaby Wood.Kazuo Ishiguro:“Most Countries Have Got Big Things They’ve Buried”[J].in The Telegraph,March 17, 2015, http:// www. telegraph.co.uk/ culture/book s/11436950/ Kazuo- Ishiguro- Mostcountries-have-got-big-things-theyve-buried.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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