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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之恋(创作谈)

2015-07-03王往

小小说大世界 2015年7期
关键词:乡音母语方言

方言是有声的胎记。

它给你涂上出生地的泥土,给你打上父精母血的烙印。

它是那么独特,以至于连唤鸡唤狗的声音都有地域的区别;它是那么深厚,无论你离乡多久都拔不去那一团根须。

它是母语,时时提醒你从何而来又该归向何处。

在我们东部平原,方言繁杂之极,市与市之间,县与县之间,口音各不相同,词语含意相差很大,甚至相邻的乡镇,相邻的村庄都有区别。往往是一条不宽的河,一座不高的土岗,就让口音、词意发生了改变。同一个词汇,这个地方发前鼻音,那个地方发后鼻音;这个地方带着亲昵,那个地方表示嘲讽。

地域的差别,地域的文化,尽在我们的唇齿间。

原来,我们那么地看重亲情与乡情,是因为“唇齿相依”。

地域的历史也在我们的唇齿间。方言,将它传承,刻录。比如,我们苏北平原好多地方将有财不露称为“袖密”(将秘密隐于宽袍大袖之中),将打探、猜测消息叫“窥情”,将菜刀叫作“石刀”,将小孩尿床叫“榻尿”……您看,这些说法多么古雅!古老的汉语没有成为化石,它就在我们日常口语中回响。

我举的例子是属于可以落为文字的,听不懂却可以猜测,而有些发音,无法落成文字,即便可以落成文字外地人也未必都懂,其中的意味更是无法体会,比如“结杠”,外地人不会想到指的是“身体很棒”,“叫官”外地人不会想到指的是“蝈蝈”。当我们深究方言的来源,会有一种穿越过往的感觉,仿佛听到祖先的言语,体会到什么叫“血脉相传”。因为共同的历史,因为共同的文化,我们少了孤独,有了自信。

如果我们将方言的意思引申开来,是否可以这样说: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也就是这个民族的“方言”。

是否还可以这样说:我们守住了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便会在世界文化中少了孤独,有了自信?

它是我们身体里的月亮,是一把不生锈的钥匙。

我曾经在不同省份工作多年,记忆中,每天回家都觉得很累,因为说话时有一个“翻译”的过程,我要将母语变为我说不流畅说不标准的普通话,我每说一句话都是对母语的重复,我的大脑为我重复的“劳动”负累。可是,我在写作时,经常不得不将普通话词汇转为方言词汇,如果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词汇,我宁可用谐音代替。找到了那个方言词汇,人物的神态才能跃出,我的表达才能流畅,才能将叙述完美地融入语境。方言,对于文字来说,是一种色彩,是一种味道,是一种腔调,是一种催发感情的草药。它甚至决定了写作者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它是出生地赋予我们的思维方式。仔细体察,你会发现,所有艺术中都回响着方言的吟唱,因为方言联系着土地、生命和童年,那是创作者潜意识里不经意的流露。

我深爱着母语,爱着我为了生存而逃离的那个乡村的方言。记得有一年,在广州龙口西路上走着,突然听见了涟水话。我扭头一看,一个小伙子拎着涂料桶在前跑,另两个小伙子大步追着,其中一个说:“小三子,你站住!”那个叫小三子的回头笑着骂了一句脏话,继续向前跑。三人个很快消失于人流,我呆呆地站在芒果树下,回味着他们的对话。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已经两年没回老家了。他们的方言提醒我:你在异乡,你在流浪途中,你举目无亲,你注定孤独。他们的方言为我呈现了老家的房子,母亲的白发,童年的流河,少年的果园……我真想追向他们,听他们打闹嘻笑,哪怕被那个叫小三子骂一两句,我也会十分舒服,用他带脏字的方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方言,是漂泊者梦里的落花,是回乡人追赶的雁阵。

这里,我讲一个台湾老兵的故事。

几年前,村里人杨浦的爷爷从台湾回来,还没进门,就让人带他去祖坟上,老人家大放悲声。人们发现他离家六十多年,乡音丝毫没改。

在家乡的日子里,他到处走亲方友,不论去哪里,都带着录音笔。他说,当年一起去台湾的老乡死得差不多了,想听到乡音越来越难了,我要把家乡人的声音带到台湾去,想听就听。

回台湾那天,他又去了祖坟上,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说:“大大,妈妈,我回台湾去了,这一走,我恐怕就回不来了。”

说完,俯身磕头。

亲友将他扶起后,老人家刚擦了一把泪,却又跪了下去,说:“妈妈,我回台湾去了,不孝儿不能陪你了。”

旁人听了,都有些诧异,因为老人家这一句话是用外地口音说的。人们没有完全听懂。

老人起身后说:“你们晓得吗,我妈是盐城人,1930年逃难到我们这里,跟我大成亲的,她一口盐城话,从没改过啊,我一直记得她的口音。”

作者简介:王往,男,江苏淮安人。1970年生。曾经从事多年期刊编辑工作,现为淮安市文学院专业作家。王往以创作中短篇小说和诗歌为主,已经在省级以上杂志发表小小说300余篇,中短篇小说80多篇,诗歌200余首,出版了小小说集《蜗牛天使》、《花船》、《捉鱼小孩》,诗集《梦境与笔记》。小小说、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小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说、诗歌多次获得省级以上奖项。

“平原诗意”系列是作者近来小小说创作的主要题材。该系列文章以散文化的笔法讲述平原上的风俗、人物,别具特色。小地方,小故事,却饱满,结实。其中的《拾穗》等曾获第五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看电影》入选2012年全国小小说排行榜,还有多篇入选中学语文试题及相关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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