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辛笛诗选

2015-06-29辛笛

中国诗歌 2015年7期

辛笛诗选

刈禾女之歌

大城外是山

山外是我的家

我记起家中长案上的水瓶

我记起门下车水的深深的井

我的眼在唱着原野之歌

为什么我的心也是空而常满

金黄色的穗子在风里摇

在雨里生长

如今我来日光下收获

我想告诉给姊妹们

我是原野上的主人

风吹过镰刀下

也吹过我的头巾

在麦浪里

我看不见自己

蓝的天空有白云

是一队队飞腾的马

你听风与云

在我的镰刀之下

奔骤而来

回答

你叫我不要响

当心这奇贪多诡的刺猬

就是用匕首和投枪

对它也不还是蚊子叮象

让我给你以最简单的回答

除了我对祖国对人类的热情绝灭

我有一分气力总还是要嚷要思想

向每一个天真的人说狐狸说豺狼

寂寞所自来

两堵矗立的大墙栏成去处

人似在涧中行走

方生未死之间上覆一线青天

果有自由给微风吹动真理的论争

空气随时都可像电子样予以回响

如今你落难的地方却是垃圾的五色海

惊心触目的只有城市的腐臭和死亡

数落着黑暗的时光在走向黎明

宇宙是庞大的灰色像

你站不开就看不清摸不完全

呼喊落在虚空的沙漠里

你像是打了自己一记空拳

尼亚加拉瀑布

如猫的雾爬行于路上

树端摇撼一片天地之声

是千百处的源头水

拔木穿崖

澎湃汇聚

澎湃汇聚一齐来

都只为到此长空一泻

喷玉迸珠

液体成固

剖裂地球的心脑肝肠

你不能叹息逝者如斯

却只想赞美说

好一股自然的伟力

从洪荒世界奔放到今天

印象

流流

蒲藻低下头

微风摆着得意的手

满河的星子

涨得和天一般高

一似看花的老眼

逗出盛年时的笑

或是秋天的草萤

起落平林间

十五年前的溪梦

向我走来了

一个仲夏之夜

在大人的蒲扇下

听过往的流水说话

有时也听了

鬼的故事

红纱的灯笼

送我回家

灯笼后的影子

随着无尽的日月

也是那么

一晃一晃地

独自成长了

成长了

又来听流水的嗟嗟

赠别——一九四七年八月三日送李陵

为了你所追求的语言的智慧

你在知了声中

带着你的圆宝盒

离开你爱的人远了

离开爱你的朋友们远了

云水为心,海天为侣,

你要珍重,多珍重。

从陆地走向海洋

从祖国走向异乡

南洋的椰子树影又大又浓

灵魂黧黑了,只剩得贝齿一排

人类瘦小了,只剩得骨头一把

你走过香港新加坡印度和古波斯

你会自然地“悲天悯人”

可是你更会喟叹于哲学之无用

啊,人类,人类,待解放的人类。

出了苏伊士运河,换上西方世界

可是地中海的蓝水蓝天

也洗不清你我来自半殖民地的一颗心。

大不列颠全盛时期虽然过去了,

看到回来的统治者

仍然是那些作威作福的戴白太阳盔的,

由香港到伦敦

你一路就数数看有多少份《泰晤士报》;

可是时代到底不同

东方的人民由警觉中已经起来,

已经起来。

今天有人对你轻轻地说:

不离开生长的国土

不懂什么才是最难于割舍

我相信,一天待你回来时,也会如此说。

今天瘦长个子的你,孤独的你,

没奈何的你,

坐着这个稀奇古怪会划水的东西走了

我从今再不想叫它是“船”。

弦梦

浓荫绽开着棋子的白花

静的长街上

繁促的三弦响

一人踏着步来了

又竟自去了

而遗下一团绿的梦

怅惜的梦

他是个失落了光明的人呢

不怕光明就照在他风尘的颊鬓

可照不亮他的眼睛

往日徒然是青的烟

给他往怅惜里缠

他是去寻找那失落了的边沿么

不弦语已尽够他温存着了

怅惜原是他的本分

对照

俯与仰一生世

石像之微笑与沉思

会让你忆念起谁

秋天的落叶如在昨夜

黑的枝干有苔莓

告诉你林中路的南北

但新生的凝绿点却更带来新生的希望

点点的声音是点点光的开落

雨后雨后故国的迢遥

杯盘该盛饰着试剪的果菜

但去年浅酌尝新的人呢

听钟声相和而鸣

东与西远与近

罗马字的指针不曾静止

螺旋旋不尽刻板的轮回

昨夜卖夜报的街头

休息了的马达仍须响破这晨爽

在时间的跳板上

白手的人

灵魂

战栗了

巴黎旅意

游女坐在咖啡座

星街是她日常的家

天空的云沉入那一杯黑色咖啡

闪烁在她灵魂的泥淖深处

大开的窗子

正静静地对着

古色斑斓的塞纳河

初秋的空气明透如水

缎子衣裳无心在轻盈中触着了

凉意又何独惜于远来客

花城好比作一株美丽耐看的树

可是欧罗巴文明衰颓了

簇生着病的群菌

而且《巴黎夜报》的声音太紧压了

谁能昧心学鸵鸟

一头埋进波斯舞里的蛇皮鼓

就此想瞒起这世界的动乱

没来你一味嚷着来

来了,又怎样呢?

千里万里

我全不能为这异域的魅力移心

而忘怀于故国的关山月

随便你吧给我一堵墙一方地

我会立即就坐下来

重新捏土为人

虔诚肃穆地工作

像一个待决的死囚

但我是以积极入世的心

迎接着新世纪

月光

何等崇高纯洁柔和的光啊

你充沛渗透泻注无所不在

我沐浴于你呼吸怀恩于你

一种清亮的情操一种渴想

芬芳热烈地在我体内滋生

你照着笑着沉默着抚拭着

多情激发着永恒地感化着

大声雄辩着微妙地讽喻着

古今山川草木物我的德性

生来须为创造到死不能休

你不是宗教是大神的粹思

凭借贝多芬的手指和琴键

在树叶上阶前土地上独自

我如虔诚献祭的猫弓下身

但不能如拾穗人拾起你来

有客

悠纡的铃声远远地沿傍冷清的径路行来,

会有哪位到门了罢?

矮篱栅缠满了的牵牛花爬弄着青蛇的影子,

在昏黄的壁灯之下。

是不速之客呢?

是心期的人呢?

在那陌生的或是熟悉的脸面出现之前,

谁能道破这桩飘忽的而又脉脉的

躲在心底下的疑闷呢?

缓而未停,仍是悠纡地,那驴项的铃声,

靴底踏着的沙石溢出轻微的唏嘘,

客主握手了更互道个好,

闲适的羸驴随意嘘了一嘘,

氤氲的雨气跟着浑成了白的晕痕,

咦,多事的铃儿有时响亮的一声,两声——

致门前的槐树

每天出得门来

第一眼总是看见了你

好像是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亲人

赤裸的枝条看不出什么变化

你总是那么理智、清冷

镂刻在一幅萧瑟的冬景当中

而永远忠实地站在那里。

在不知不觉之间

你突然抖出一身绿了

亭亭渐如盖

不仅有了挥霍的颜色

而且风吹过时你也有了声音

枝繁叶茂,甚至还簪开槐花朵朵

飘送着暗暗的清香

但你还是像一个正直的守卫者

始终如一地站在那里。

骑车回家的人有时把车身靠上了你

或是孩子们踢球在无意中碰撞了你

你总是发出轻微的感喟

我赶着来为你抚摩

生怕是什么动作会伤害于你

然而你过后仍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和你站得很近

中间却似乎存在着距离

不知是谁说过:

我永远站在梦里

而你却永远站在梦的边缘上

我没有春天的梦活不成

而你默默地承受季节轮换的变化

却能一天天成长以至壮大

慷慨地给过路人以一个圆圆的覆荫。

我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预感:

一天,好事者嫌你碍眼碍路

你就会从此不见了

我从此也就惶惶然若有所失

因为你已经有多久了

和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

不可分离!

人间的灯火

我永远怀着一颗飞蛾扑火的心,

因为我总是眷恋人间的灯火。

太阳,我赞美你的光辉;

但遇到阴天落雨的日子,

白昼并不因见不到你,

而减弱它的来临!

月亮,我歌唱你的美丽;

但你圆时少,缺时多,

在无月无星或是冷雨如箭的时辰,

黑夜就吞噬了一切!

永远可亲的毕竟是人间的灯火,

我靠它打夜工,

我靠它读夜书,

我还靠它走夜路,

别小看它是一只灯笼,

还是深山中的一点微红。

人类就是靠自己智慧的光,

照亮了未来的世界!

祖国,我是永远属于你的

我把你大块大块地

含在嘴里,

就像是洁白如玉的油脂一样,

生怕它溶化了,

因为你是属于我的!

看见有人用手指指着你讲话,

我就生怕你遭受伤残,

就像手指要戳进我的眼珠,

我是爱护眼珠一样在爱护你,

因为你是属于我的!

我的脉管流着你热呼呼的血液,

我的心胸燃烧着你长征的火炬,

我的每一粒细胞都沉浸着幸福,

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弹奏着尊严,

我是个百分之百的中国人,

在金不换的愉快中,

我从来没有想到什么叫作卑微!

我爱你爱得这样深沉,

我爱你爱得这样热烈,

即便是在那些田野间劳动

而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

我心的深处还是从不间断地

闪耀着你的光辉!

尽管你经历过千百年来

多少次尘世的劫火,

你抚摩着伤口,揩干了身上的血迹,

却仍自昂然挺进,

你是一个超越世世代代的巨人!

祖国,让我展开双臂,

虔诚地拥抱起你脚下的大地,

但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是何等的广袤辽阔呵,

我掇起的只能是一把你的

又肥沃又香甜的黑土,

放进我背上的行囊,

然后向你坦荡的心怀走去,

大声地说:

祖国,你是属于我的,

同样,我是永远属于你的

——一个忠诚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