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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江南

2015-06-05车前子

东方艺术·国画 2015年2期
关键词:文学艺术宋徽宗南北

车前子

出乎风尘物表,飘飘然有凌云之意,那一朵云是烟云,是花云,肯定不是风云。风云在中原际会,与江南无关。这么说,说的是文学艺术之中或之间的江南,与历史上、地理上的江南时而沾边时而不切题。我想也是,如果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看江南,要么是江南的匮乏,要么是江南的泛滥。因为江南有时候是文学艺术的境界,有时候是文学理想与艺术理想,有时候江南是风格上的乌托邦—在某些时期,有时候江南是一个比喻,有时候江南是一种文化观,说到底,江南更可能是文学艺术所创造的形象。

王维的大半生可以说不离长安,他被后人追捧为(山水画的)南宗鼻祖,南宗是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个比喻,与文学艺术中的江南差不多。

明末莫是龙在他所著《画说》里有如此说法:

禅家有南北二宗, 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

“其人非南北”,也就是说与地理无关,但在作品中传达出的南北信息—是文学艺术的不同境界与风格,不但“其人非南北”,就是在作品中出现的形象,也可以说“其地非南北”的。

但王维流传至今的山水画是极不可靠的,我们来看看较为可靠的视觉形象。宋徽宗画的祥云瑞鹤大宫殿,格局虽小,皇家气象还有,这里姑且不去说它,就说他的玩物太湖石—这些从江南运来的奇思异想,到了宋徽宗笔底,他画的尽管是江南物事,气象却不是,这正因为他受到他艺术风格的制约,江南并不是宋徽宗风格上的乌托邦,在艺术风格的制约下,“其物非南北”,信也。宋徽宗的线条太对称(我这里所说对称,是在中国的美学范畴,把宋徽宗线条与西方画家比较,他又是极不对称了)。线条的对称与结构的对称不同,线条的对称是潜意识,结构的对称是意识。宋徽宗的线条太对称,太直,太硬,而江南是斜线,线条是松弛的,这在“元四家”王蒙《具区林屋图》里就能看到,他们都画了太湖石。

王维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们来看看诗。《诗经》里的诗,从地域上讲,与江南无瓜葛,但在其中,我们还能看到江南的一缕烟,一枝柳,在文学艺术里成为江南:境界、风格及其他。这是伏笔: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周南·汉广》)。

尽管有个“南”,这个“南”在现今陕西一带,但句子里的气息与倪云林的江南山水画中浓浓淡淡,可以看做江南风格的落实处。把“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作为倪云林绘画的注脚,是最恰当不过。而《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更是给以后的江南定下情调与色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江南就是这色调,江南就是这情调,甚至不仅仅是文学艺术中的江南,在地理上,也可如此形容。

但这种江南的情调与色调,文学艺术中在秦汉并没有得到充足发展,像是突然中断。一直到曹植那里,“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才有一些回声,但这回声也像一个北方人学着说南方话。诗歌中,陶渊明的异军突起—可以说是一种新的境界在文学艺术中大放光彩:

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

这种新的境界在我看来正是文学艺术中真正确立一种江南风格。如果说成江南风调更传神吧。或许会引发出另外的观察角度,即江南风格是出世之风,门庭萧瑟,后继乏人。这也验证陶渊明在很长历史中的沉寂。“竹林七贤”听上去多绿油油,以嵇康为代表,他的诗之品质却极其板实,而江南是松秀的。板实与松秀:两个端点。

大诗人谢灵运的活动范围在江南一带,虽然写出“池塘生春草”这样冒着水汽的千古名句,但他整个文学观并非江南的。江南这种文学观的特点不是讲理,是主情。

魏晋时期的诗人大致如此,魏晋文章倒十分主情,魏文帝在给吴质的信中写道:

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

仿佛是明清人的生活与小品。魏文帝这类文字,实在开了南朝辞赋先河:

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梁元帝《荡妇秋思赋》)。

文学艺术中的江南形象,在此真有“春日晖”的景象。隋炀帝也是一个坐标。刘师培说他“尚近南方之体”,说明隋炀帝之前,中国文学艺术中的江南形象已经在南朝成型,这样说似乎又回到地理概念。陈子昂的出现,使文学艺术中的江南形象又成为另类。李白的横空出世,调解了南腔北调。“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润州二首》”,杜牧是给江南形象彩绘的情调与色调大师: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

中国文学艺术中的江南形象雏型在《诗经》,作为一种文学艺术的境界与文学艺术的理想,它是反地理的,或者说反地理学。经过漫漫岁月,到了南朝成型,但基本被认做另类。只有从五代开始,才说得上是完型。这个“完”,引用龚自珍的诗学。

我们现在常说的一句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就是五代俗语。这时候的《韩熙载夜宴图》不妨看做—与其说是韩熙载夜宴,不妨看做是对江南的绘声绘色:榻上绫罗绸缎衣衫淌水,淌到现在。

江南形象的泛滥,在宋词。除去苏东坡等几个人是例外。由此可见新境界会成老地方,大理想会成小天地,江南是风格上的乌托邦—在某些时期竟然成为养殖场。尤其是南宋词,“两岸落花残酒醒,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吴文英《定风波·密约偷香》)”,已经失去了“二十四桥明月夜”里的俊逸和洒脱,江南作为文学艺术的形象—形象大坏,是从南宋大坏的。但文化江南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矣。

文化江南真正与地理上的江南叠合阶段,我看是在明朝。昆曲是个代表,这其中似乎有灵犀,呼应五代俗语和《韩熙载夜宴图》中的意象。也从这时起,江南越来越窄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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