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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应该是千里马

2015-05-31梁卫星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5年6期
关键词:千里马伯乐中心主义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马”,这句话道尽了人类社会的奥秘。人类不断迈向文明社会的进程,也是各种规则确立并运行的过程。任何规则的运行与落实无不意味着对人的甄别与拣选。所以,所谓文明,说到底只是以一定之规对人的区别对待。问题在于,没有任何规则可以绝无遗漏地完美地区别拣选人,使之不至于有遗珠之憾。恰恰相反,事实上,人类的一切规则最终走向的总是其反面,他始则总是为了拣选合适的人,终则总是放逐驱除或驯服改变了人。这是所有规则的宿命。

规则意味着评价。价值判断是性质的赋予,随后是取舍。所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这里的判断标准即是日行千里之能。这个标准是否合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马的价值判断本身出于实用理性:马可以为人服务也必须为人服务。所谓伯乐,即是甄别拣选千里马的规则,这个规则本于马可以为人服务的量度大小。人类文明的一切规则与此同构:一切人都应该是可用的也必须为其所用。问题在于:马不是为了替人类日行千里而存在的,人也不是为了替人类及其规则服务而存在的。马只是马,他能日行千里,只应为他自身服务时才能算是一种本质存在,任何人也只有在为他自身服务时,他的一系列特性、长处才是其存在的一部分。马为人日行千里,那么他的千里之能就是其本性的异化;人为他人服务,那么他的为人服务之能也是其本性的异化。所以,一切规则的存在即是对人类本质存在的异化与扭曲。当评价机制启动,当伯乐之眼睁开,人类本性的异化与败坏就开始启程。

于是,人类建立了规则,人类就活在了规则的框架里。伯乐是很可怕的,马本来是生存在草野之间的,他能不能日行千里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在草野之间自由地生活。他尽情任性地奔跑、交配、休眠、嬉戏、饮水、吃草,他如此按天赋生活,方才是其所是,他跑得快与慢一点也不妨碍他的本质存在,他不需要任何人类的价值评判。伯乐的来临赋予他们以价值大小,他们从此失去了家园与自我实现的可能,只能生存于负重与马厩之间,按照奔驰的能力接受人类的奖惩,在日复一日的千里之行中彻底遗忘了草地与原野,全然失去了自由的本能。而那些不被称为千里马的,不管原因是其奔走之能没有被规则之眼发现,还是确实没有日行千里之能,它们既遭规则的压制,又不可重获自由,依旧要奔走于服务之途,同样失去了完成自身的可能。价值判断由此抹杀了马的存在。所以,我要说,千里马不是马。而“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与“策之以其道,食之尽其材,鸣之通其意”在本质上是一回事:使马不成其为马。

韩愈哀叹伯乐不常有,千里马常遭泯灭,是标准的实用理性之叹:叹息实用理性因为规则的知识性短缺而难以获得全面贯彻。在他心中,马只是人的服务性存在,马本身不可以有任何需要,马的自我完成更是一件绝不可能出现在其意识深处的事情。这是绝对的人类中心主义:世间万物的价值只能以其为人服务的程度深浅论定。他的傲慢使他全然无法想象马并不需要这种价值评判,价值的估量本身就是马的非存在化。悖谬的是,绝对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归宿永远只是人类的彻底奴役化。这是人类中心主义的逻辑必然——因为人类中心主义把世间万物无不工具化,最终,作为万物之一,人类自身的工具化又怎么可能避免呢?所以,韩愈以千里马喻人才,千里马若已经不是马,人才又怎么可能还是人呢?

被称为人才的,在规则的鼓励之下,更为孜孜不倦地求取这种使其被称为人才的能力的发展深化,只为获得更好的位置,他们汲汲奔行于晋升阶梯,全然把规则的需要内化为自身的需要,不知自己迷失更深。而那些在晋升阶梯的残酷竞争中落伍者被称为庸才蠢才,日日为规则的冷落惩罚所苦,亦不知自我的完成需得突破内心的规则情结,从而获得心灵的自由,方可于自由之中寻得自我的内核,从而完成自身。

天生万物,各有其性,各具其命,顺应即是自我完成。而伯乐之眼僭越天道,分解肢离其天性,抽取其中一种发扬光大,弃其余不顾,使得万物不得尽展其性,不能尽成其命。一切生命,无论人还是动植物,无不陷入所谓有用无用的迷途,不再能活成他们自身。这是他们的罪与苦,不知何日才能完成?

梁卫星,作家,代表作有《成人之美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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