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胖子
2015-05-30大熊
大熊
我一直觉得胖胖的女孩挺可爱的，圆圆软软的让人想亲近。曾经认识一个微胖的女孩，她其实很优秀，却因为身材总带着一丝自卑，让她身上的光环蒙了一层灰，有些暗淡。我希望她能看到这个故事，然后像陈圆满一样，胖得理直气壮！
（一）模特也是人，乔总监，不觉得你有点过分吗
记者找来的时候，乔令正冲着助理发脾气。
他把公司新签的五个模特叫进办公室，挨个在体重秤上过了一遍，然后死死地盯着秤上的数字，一副恨不得把秤整个举起来摔到助理脸上的表情。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杂志下一季的主题需要纤细苗条的少女！你给我找的这五个人是想拍女壮士的故事吗？！”
助理被骂得直缩脖子，偷偷用余光去瞟另一边五个出水芙蓉一样的姑娘——超过一米七三的平均身高，却没有一个人的体重高于五十公斤，这样还不能算“纤细苗条”？
“乔……乔总监，这次的模特是于副总亲自签的……”
“不要动不动就拿那个废物来压我！”乔令的怒气值瞬间爆表。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于副总带着两名记者走进来，脸上是亲切和蔼的笑容，仿佛压根没听见刚刚乔令冲破天际的怒吼声。
“这位就是我们杂志的艺术总监，平常我们杂志的主题啦每一季的主打服装啦都是由他决定的。”他看向乔令，像刚刚发现一样惊讶道，“咦，乔总监，你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太好？”
“于思林，你到底什么意思？”乔令冷脸指着一旁五名快要哭出来的模特，压根没有注意跟在于副总身后进来的两个生面孔，“明明知道我急着找下一季的封面模特，你就拿这些货色来敷衍我？”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她们哪里不好了？”
“你……”乔令转脸向着小助理，“去把赵可可从化妆间叫过来。”
小助理战战兢兢地跑开了，等他带来乔令要找的人，乔令就握着那人的肩膀大力向着五个新人的方向一推。他向着于副总：“赵可可是我签的模特，再看看你签的那些……她们想上封面的话，先去减至少十斤再来和我谈条件好吗？”
于副总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记者，目光再次回到被乔令握着的赵可可身上。赵可可的确很瘦——那是一种完全不健康的瘦法，她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移动的骨架，每一条血管都清晰地印在薄薄的肌肤下边，和身旁有血有肉的模特们对比，赵可可像一个风大一些就会被吹走的纸片人。
“可可，你有几天没吃饭了？”
赵可可连声音都透着虚弱：“五天……”
乔令在一旁自豪地道：“赵可可的身高也有一米七五，但她的体重还不到四十公斤。”
于副总又看了一眼记者：“模特也是人，乔总监，不觉得你有点过分吗？”
“有本事你用你找来的那些胖子拍出好看的封面给我……”
“咚！”
乔令的话音未落，赵可可直接倒在地上。
（二）乔令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从公司到医院的路上，乔令将车开得飞快。
于思林那个奸人，一定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设计陷害他。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巧，前两天见面时还好好的赵可可说晕就晕，还是在记者的面前……记者，想到这个乔令就来气，他怎么知道跟在于思林身后那两个貌不惊人的家伙会是记者！
离开前总裁的怒吼犹在耳边：“乔令，你平时独断专行我也忍了，这件事如果被记者报道出去，会给公司带来多大的损失你到底想过没有？你现在马上去医院盯着赵可可，她醒来之前你也别回来了！”
乔令内心呵呵一笑：这些人都是在嫉妒他！嫉妒他！
如果没有他，《流行佳人》根本不可能从一个垫桌脚的杂志做到今天时尚界顶尖的位置，他们现在翻脸就骑到他的头上作威作福！
他怒上心头，一路猛踩油门，根本没有注意到前方十字街口倒数转红的绿灯，直到右侧水泥搅拌车尖厉的鸣笛声猛然逼近——
“砰！”
乔令是被一阵麻辣烫的气味弄醒的。
平日里他最最厌恶这种东西，街边那种随手支起的大锅，一捞就是一层厚厚的浮油，简直是好身材的天敌。可是这次他的胃已经先于他的理智做出了反应，乔令的肚子咕咕大叫起来，他睁开了眼睛。
乔令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个念头是：谁把灯关了，这么黑。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不对——即使夜晚不开灯的房间也不可能黑到这种程度！一个不太美妙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乔令伸出手在眼前晃了又晃，果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的胸口像在顷刻之间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
“有人吗？有人吗？”
乔令支起身体，发狂地挣扎起来，动作间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手背上脱落，带来一阵冰凉的痛感。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声：“先生，您的针头脱手啦！”
那道麻辣烫的香气由远至近，乔令的手还在半空中挥舞甩动，冷不丁地就抓到了一截软绵绵的手臂。因为触感实在太好，他忍不住多捏了两下才想起来……他正在发脾气。
“我的眼睛怎么了？”
“您先别着急……”那个人的声音和她的手臂一样软绵绵，她在他拽着她手臂的手上安抚地拍了拍，又拿过他的手，将一截胶布触感的东西贴在他的手背上，“您在医院门口撞上了一辆水泥车，被人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我们已经通过您皮夹里的名片联系上了您的公司，很快就会有主治医生来向您解释的。”
“我只是问你我的眼睛怎么了？”
“……”
“能好吗？”
“……”
乔令只等到一阵在他看来无比心虚的沉默。
他感觉胸口被破开的洞里刮起了冷风，一阵一阵，连他自己都快要被吞噬进去。
乔令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三）陈圆满……乔令脑海中浮现一团白胖的圆球
公司派来看乔令的人居然是于副总，听到他声音的时候，乔令简直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于副总在他病床边上坐下之后就没了动静，乔令猜他大概是在得意偷笑。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叹了口气：“你……专心养伤，公司会负担全部的医疗费用的。”
“我的眼睛怎么了？”
“乔令啊，其实你为公司贡献了这么多，宋总和我早就有给你放放假的打算。这次就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问你我的眼睛怎么了？”
“你的主治医生来了。”
乔令的主治大夫是个火爆脾气，刚踏进病房大门，抽了两下鼻子就毫不客气地大吼：“陈圆满，你午休的时候是不是又偷溜出去吃串串了？”
乔令听到那个软绵绵的声音心惊胆战地哀求道：“黄医生，千万别告诉护士长！”
陈圆满……乔令脑海中浮现一团白胖的圆球。
“……”
黄医生走到他床边站定，翻起了他床头的病例。在那不算长的两分钟里，乔令的心情煎熬得堪比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乔令是吧，你现在是完全看不见，还是看不到实物、但是有光感？”
“你觉得呢？”被问到的人没好气。
于副总在一边似乎又叹了口气。黄医生按着他的脑袋掰了一阵，最后下结论：“车祸的时候撞到脑袋，现在瘀血压迫到视神经出现失明。你等下去拍个脑CT，这段时间就……先留院观察一下。”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班？”
“你想什么时候回去上班？”黄医生的语气像是带着笑，却一点也不令人感觉愉快，“这个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看天意。”
“……”
“更何况如果我是你，我会更希望一辈子待在医院。”
乔令心中“咯噔”一下：“你什么意思？”
床边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他估摸着是于副总在和黄医生做什么小动作，然后他就听到黄医生冷冷地说：“你都不看新闻的吗？”
（四）陈圆满浑身的母性都要被刺激得嗷嗷叫
“陈圆满，把手机还给我！”乔令坐在病床上暴躁地大叫，吼声穿透病房的墙壁和门板，大得整个走廊上的人都听得见。
陈圆满不得不急吼吼地从别的病房跑回来看他：“你不要再叫了，会吵到其他病人休息的呀！”
“你把手机还给我，我就不叫了。”
“你又看不见……要手机做什么？”陈圆满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心虚，乔令的腰板瞬间挺得更直：“我要打电话！”
“不能给你啦，你们副总走之前特地交代了的。”不仅仅是交代了，于副总亲自盯着他们把乔令的手机关机后锁进医务室的柜子里，还把钥匙一并带走了，简直慎重至极。
乔令一听到于副总也掺了一脚，更加觉得有猫腻：“于思林是坏人好吗？他从一开始就想把我踢出公司，现在指不定借着我住院的机会怎么兴风作浪。把手机还给我，我要打电话，我要回公司！”
“你别闹了……”陈圆满手忙脚乱地上前，想把挣扎着要下地的乔令按回床上，却被他一只手狠狠挥开，“你已经回不去了呀！”
乔令的动作猛然定格。
他此刻很想看到陈圆满脸上是什么表情，可目光毫无焦距地在空中游移了半天才勉强对准她声音的方向：“你刚刚说什么？”
“我……我去找护士长！”
陈圆满溜得比被猫撵的耗子还快。
乔令在车祸里除了头部受伤，两条腿也有不同程度的骨折。他的右腿打了一层厚厚的石膏，每天光是在护工的陪同下去病房自带的卫生间都要累出一身的汗，因此他几乎没有迈出病房过。
但他不出去，也没有人进来看他。除了只露过一次面的于副总，过去的同事朋友，没有一个来看他。
乔令越想越觉得不对。
……
这天，陈圆满一进病房就看到乔令乖巧无比地坐在床上，没有掀桌，没有咆哮，没有骂人。
她顿时就有种过年的感觉——乔令入院半个月，已经荣升为科室最难相处的病人NO.1。而今天最难相处的病人居然不闹腾了，她带着简直是受宠若惊的心情走上前，连声音都放得格外轻：“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
乔令的目光虚转了一圈，对着空气中的某个点：“没有，谢谢你。”
陈圆满简直要泪奔：他居然还对她说谢谢！
“你……其实你不用太有压力，心情好的话说不定脑子里的瘀血就散了。那个，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直接和我说。”
乔令一脸“真的吗”，然后语气格外真诚地问：“那我可不可以要回我的手机？
“……”她就知道不该这么轻易相信他！
乔令等了半天没等到陈圆满的回答，脸上的微笑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窗外日落前微弱的光线照在他消瘦的侧脸，衬得他的表情既落寞又可怜，陈圆满看得心都要揪起来了。
“那你可不可以……抱抱我？”乔令的声音带着哽咽，“我真的很害怕，怕我以后就要像现在这样永远瞎下去了……”
会心一击！
陈圆满浑身的母性都要被刺激得嗷嗷叫了，她飞快地上前两步，给了看上去虚弱无比的病人一个充满感动和关怀的拥抱。
“不要放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乔令伸出手划过她护士服的口袋，果然在左侧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块状物体。
“谢谢你，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可爱的女孩子。”
也是最胖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补上这句，一边估算着他两只手都拢不起来的腰到底是有多粗，一边用两根手指把陈圆满的手机从她护士服的口袋里夹了出来。
（五）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继续承受住接踵而来的厄运
陈圆满从乔令的病房出去的时候脚步都是飘的，她觉得这个病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相处，以后一定要对他好一点，然后又去了其他病房查了一圈才回护士站。
正在护士站写值班日志的护士小李听到她特有的笨重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你是不是又带着手机去查房了？”
医院条例里医护人员上班时间都是不能带手机的，陈圆满受到了惊吓：“刚刚护士长来查过柜子了？”
“嗯，她没看到你的手机，让你回来以后过去找她。”
“啊啊啊！”陈圆满哀号着把手伸进口袋，准备找个角落把手机藏起来，然后她就发现了一件更加惊吓她的事情——
她的手机不见了！
陈圆满的手机是合盖触屏、翻盖键盘的机型，乔令用指尖摸索着键盘，很快就成功拨通了助理的电话。
“我是乔令。”
“乔……乔总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助理的声音在电话里听上去充满惊恐，而背景中原本有一些轻微的嘈杂，在助理吐出这几个字之后彻底变成一片死静。
乔令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他稳住声音，若无其事地问：“公司最近还好吗？”
“还、还好。”
“我的工作现在都是谁在处理？”
助理支支吾吾了一阵，最后还是老实交代：“是新总监。”
这个算是有心理准备了，毕竟他的眼睛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而艺术总监对于一本时尚杂志来说至关重要，他们不可能一直空出这个位置等他。
乔令“嗯”了一声，直切主题：“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关于我的传闻？”
电话那头彻底不出声了。
乔令加重了语气：“我亲自招你进公司，手把手带了你三年，现在到了该你报恩的时候，你就是打算这么敷衍我的？”
……
陈圆满冲进乔令病房的时候，就看到他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机。新闻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从听筒里清晰地流淌出来：
“据悉，乔某在公司经常对其他的同事恶语相向。在我们的采访中至少有四位受访者表示曾在午间用餐时受到过乔某的言语攻击，这直接导致了公司的员工因为害怕遇到乔某，宁愿放弃公司餐厅的补贴乘车去相隔很远的地方吃午饭。”
“目前《流行佳人》的负责人表示公司已经对乔某做出了开除决定。但我们应该反思的是，为什么这样一个苛待他人、视他人的生命为草芥的人会变成时尚潮流的引领者？追求美固然重要，但如果一味地倡导极致的瘦，甚至要求以身体健康为代价换取单纯视觉上的所谓美感，这样的价值观真的是我们需要的吗？这样的追求真的可以被赋予时尚的称号吗……”
乔令一动不动地握着手机，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睛上，除了偶尔会轻轻颤动一下，看上去无异于一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陈圆满冲进来时满肚子受骗了的怨气这会儿也全部吓没了，她三步两步地冲上前夺过手机，把还在进行中的通话掐断，心虚地看着乔令：“你……你是怎么把电话拨出去的啊？”
乔令依旧垂着眼睑，没有丝毫表情。
陈圆满支支吾吾地打哈哈：“每天都有那么多新闻，其实也……不会引起那么多人关注的，不要想得太严重啦！”
“是吗？”
不是的。
陈圆满整颗小心脏都颤抖着，庆幸乔令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这件事的影响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记者把在他办公室里偷录下来的对话传到了网上，新闻曝光之后，整个时尚界包括乔令自己的公司，没有一个人向着他说话。如果不是于副总全力封锁了他车祸住院的消息，只怕这会儿病房的门槛都要被记者踏平了。
而这些，她都不敢让乔令知道。
陈圆满忧心地看着床上一言不发的乔令，他已经失去了眼睛，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继续承受住接踵而来的厄运。
（六）她得了深度厌食症
乔令是被一阵尖厉的哭闹声吵醒的，适应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习惯了每天睁开眼睛后发现，其实根本和闭着眼睛时没有区别。
从声音的远近来判断，此刻哭闹不止的人应该就站在他门口，听起来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乔令在歇斯底里的哭喊中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陈圆满慌张又无奈的语气：“您别这样……病人需要休息。”
他摸着床沿坐起来，艰难地把打了石膏的腿挪到地上，然后扶着墙，摸索着一步一步向着声源的位置移动过去。
他试探着摸到了门把手，旋转，扭开。
然后门口的所有声音忽然都停了。
“怎么……”
剩下的那个“了”字还半梗在乔令的喉咙里，陈圆满的惊叫声已经猛地在他耳边炸开。乔令感觉到一阵风伴随着尖锐的疼痛袭上他的右脸，然后是湿湿的凉意。乔令猜，应该是流血了。
“啪！”
他被打蒙了。
他听到陈圆满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一阵衣料摩擦声，陈圆满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道：“阿姨，你别这样！这里是医院，你在这里闹事会被警察带走的！可可现在不能没有人照顾！”
乔令抬起手摸了摸刺痛的右脸，摸了一手温热黏稠的液体。他有种已经忍耐到极限了的无力感，偏转了脸，空对着陈圆满的方向：“报警。”
“乔令，你不要脸！”中年妇女的嗓音带着强烈的恨意，“你这个杀人犯，你把我的女儿赔给我！”
乔令面无表情地关上门，摸着来时的墙壁一步一步挪回去。
陈圆满跟在后面走进来扶住他，在他耳边着急地解释：“乔令，你不要再追究这件事情了好不好？那是赵可可的妈妈。”
可可……赵可可？
乔令的动作一滞：“赵可可怎么了？”
难道不是单纯地饿昏过去了吗？
陈圆满的声音低了下去：“医生诊断出来，赵可可她……”
“她得了深度厌食症。”
陈圆满忧心忡忡地守在乔令的床边，她记得两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实习护士时，曾经去精神科实习过一段时间。那里有一些被诊断为精神异常的病人，成天都维持一个姿势在某一处坐着，像一尊石像一样。
她觉得乔令现在的状态跟他们很像。
乔令从问过赵可可的事情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已经连续十个小时没有吃过饭，喝过水，甚至连身都没有翻过。
“你不应该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垮掉的呀！”这样的话，她几乎每隔半个小时就要对乔令说一次，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回应。情急之下，陈圆满把救兵黄医生搬来了。
黄医生进门刚一看到乔令的样子就飙出一声冷笑：“真希望你没有瞎，这样我就可以找个镜子给你，让你知道你现在毁了容、瘸了腿的样子有多可笑。”
“……”陈圆满泪奔，她找黄医生来真的是想劝劝乔令而不是再捅他一刀的！
“赵可可就在我们医院，在你楼上的科室。”黄医生走上前，动作粗鲁地揭开乔令脸上的纱布，看着他因为疼痛皱起的眉头，“你知道她的厌食症已经有多严重了吗？她现在只能靠输液来维持基本的营养供给，连喝水都会吐。”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赵可可就没有多久可以活了。”
（七）如果不是这个厌食症，我们已经结婚了
乔令还记得赵可可是同期签约的所有模特里最令他满意的一个，她们试镜的是一整套以“羽衣霓裳”为主题的秀服，只有赵可可一个人穿出了飘然若仙的效果。那时公司的势力正在渐渐分为两股，他和于思林关于杂志理念的分歧初现端倪，他急于把于思林比下去，便对赵可可寄予了厚望。
赵可可的胃本来就不好，有一段时间开始食补。乔令发现她重了两斤之后勃然大怒，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具体骂了哪些话不太记得了，乔令隐约想起两句，好像是“你是想现在对自己狠，还是将来被比你更年轻更瘦的模特踩死在脚底下，由别人来对你狠”，
还有一句，是“你现在的脸真让我觉得恶心”。
后来赵可可的体重真的飞快地掉下去了，乔令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现在黄医生告诉了他原因。
“可可本来就有轻微的厌食表现，有一段时间她妈妈特地从N市赶过来给她食补，刚刚补出一些起色你就跳出来了。可可被你骂了之后哭了一路回到家，自那之后，不管我和她妈妈怎么劝都不肯吃东西，劝狠了就哭，强迫她吃进去的食物转头就全部吐在马桶里。你知道她的厌食症是怎么一点一点严重起来的吗？就是这么来的！是被你亲手逼出来的！”
站在一边的陈圆满看到黄医生的眼眶都泛红了，而乔令也微微颤抖起来，他问黄医生：“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黄医生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突然扬声大笑起来，“因为我跟赵可可认识比你更早，如果不是这个厌食症，我们已经结婚了。”
“乔令，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不得用手术刀在你身上捅无数个窟窿，让你尝尝什么叫痛不欲生！但我是一个医生，我还得强忍着治好你。你毁掉的不只一个赵可可，你毁了她的家！你毁了我！”
“我……”乔令呆若木鸡，想解释他并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可白天赵可可母亲愤怒又绝望的语气在他耳边响起，他就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良久，他感觉到陈圆满的胖手在他的眼皮底下擦了擦。
“乔令……”她问他，“你为什么要哭呢？”
陈圆满因为把新闻泄露给乔令的事被于副总投诉，她带着手机查房的事也不幸暴露，在医院通报批评了一次，还被记了一个处分。于是负责乔令病房的护士被换成了一个新人，每天按时查房，公事公办地对着病历本询问他身体的情况，连音调都没有起伏。
没有陈圆满，乔令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他在这里到底有多么不受欢迎。
除了陈圆满，其余的医护人员从来不会在非查房时间进到他的病房里。黄医生是显而易见不想看到他，护士们则是像回避瘟疫一样回避他，生怕受到牵连。独立病房的病人们有时也会相互串串门，但从来都没有其他病人到他这里来过。有好多次，乔令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一墙之隔的病房里畅快的说笑声，而他的房间却和坟墓一样沉默又冰冷。
公司里的同事正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不可能冒险到医院来看他。乔令想，即使没有这些，大概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上门来看他的冷眼。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茫然又害怕，偌大的天地之间，居然连一个真心爱他的人都没有。甚至，连一个愿意陪他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忍不住在护士查房前叫来了护士长，央求她把陈圆满换回来。
第二天陈圆满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带着不知名但是闻上去很油腻的食物香气。
“噢噢噢噢，乔令，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乔令觉得自己真的是无药可救了，因为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他竟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八）命运的安排就像一个黑色幽默
“陈圆满，你觉得我是不是很讨厌？”
下午两点，大多数的病人都在午睡，病房内外一片静谧。陈圆满说今天外边的阳光非常好，乔令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看不见。
虽然看不见，但是他听得到陈圆满在他问出问题之后“嗯”来“嗯”去地纠结。不用眼睛看都知道这家伙肯定在想是实话告诉他“是”好，还是骗他“不是”好。
乔令突然就不想听到答案，接着问：“我帮女孩子们变得更漂亮，难道我不是好人吗？”
“嗯……”
“难道从来没有人嫌弃过你胖吗？你看到杂志上那些漂亮的模特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羡慕，不会想变成她们那样吗？”
“我会羡慕的呀……”陈圆满支着脑袋想了一阵，“以前我刚来科里实习的时候，护士长说我太胖了，看起来一点也不灵活，不肯要我。”
“后来呢？”
“后来我当着她的面把一个正在上楼的老太太抱起来，一口气从一楼跑到三楼，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护士长就收下我啦！”
“……”
乔令内心腹诽：真是条汉子！
陈圆满对于乔令的前一个问题着实纠结了好一阵，从赵可可的事情开始，她就一直觉得憋着一股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这会儿被乔令点一点，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我想到是哪里不对了！”
乔令被她突然兴奋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说你可以帮女孩子变漂亮，但是‘漂亮本身就是一个主观的词。比如古代认为女人裹小脚漂亮，大家就都缠小脚，不缠就会被嫌弃。但是根本就没有人去怀疑这个‘漂亮的标准是不是对的！”
“就像现在所有人都觉得瘦了才漂亮，卖衣服的人把号码做得很小很小，胖子根本就买不到合体的衣服。”讲到这个，深受其害的陈圆满尤其愤慨，“各种减肥药、整容机构的广告也铺天盖地地宣传只有瘦子才会有未来，这个观念被灌输到大家的脑子里之后，大家就都拼命减肥，追求更小号的服饰。但是如果这个标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医生们提倡瘦比胖好，明明是因为站在健康的角度来说，胖子会生更多的病。明明健康才是衡量胖瘦的目的，为什么到了最后变成了舍本逐末，舍弃健康去换漂亮呢？如果漂亮就是要变成和赵可可一样，那我真的一点都不羡慕她！”
乔令：“……”
为什么突然就被上升到了这么高的层面！
他轻咳了两声，打断滔滔不绝的陈圆满：“但漂亮的标准不是我定的，我也只是顺应潮流去教那些想要改变的女人方法而已，这样难道也有错吗？”
陈圆满此刻膨胀的正义感和使命感已经冲出宇宙：“你不是说你是潮流的引导者吗？如果明明知道会有很多人相信你说的话，不是更应该把正确的东西说给她们听吗？”
“你凭什么认为你想的就一定是正确的？”
“因为至少我知道，变成赵可可那样是绝对不正确的！”陈圆满气势凛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啊！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再也没人笑我胖，上街随便找到一家店就能有合适的衣服！我梦想大家都是健康的，壮壮的，护士长再也不禁止我上班时间吃东西！”
“呵呵，陈圆满，你出来一下。”护士长的声音阴森森地隔着门板飘进来。
“……”陈圆满泪流满面地被带走了。
……
乔令一个人呆坐在重新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耳边还回响着刚刚的一番话。如果换成以前，他一定会把手边所有能扔的东西都扔到陈圆满脸上，然后嘲笑她连自己的体重都控制不了，只能凭借这些阿Q精神来自欺欺人。他一度非常憎恶胖子，禁止公司里任何一个员工的体重超过五十公斤，违者直接开除。
但现在，当他被整个世界指责和唾弃之后，他只能偷偷地依赖着一个胖护士，从她身上汲取安慰和温情。
命运的安排就像一个黑色幽默，而他反复问自己，他真的做错了吗？
（十）山高水长，我们一定可以再见面的
乔令的眼睛直到他出院都没有好。出院那天，乔令被陈圆满扶着到了楼上的病房，他要去看望赵可可。
黄医生也一起去了，他先进入赵可可的病房里安排了一下，出来的时候对乔令说：“可可的父母都在，她妈妈现在情绪不太稳定，你确定要进去吗？”
乔令郑重地点了点头，黄医生便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推开了门。
赵可可的病房很安静，除了偶尔监护仪器的“嘀嘀”声，还有很轻很轻、强忍着什么一般的啜泣——他猜测后者来源于赵可可的母亲。
陈圆满扳了扳他的身体，让他正对着赵可可病床的方向。乔令清了清嗓子，开口的时候，觉得发声都开始艰难。
“赵可可，你……还好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是黄医生忍耐的语气：“可可现在……说不了话。”
乔令的心一瞬间就被狠狠揪住了。
赵母一直隐忍的啜泣声终于失控地大声起来，乔令感觉到有人踉跄着扑到他的面前，揪住他的衣襟，赵母痛哭失声：“我们可可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把她害成这样！她也是我们辛辛苦苦宝贝到大的啊！她以前是多好的一个女孩子！”
乔令抿着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
他想说对不起，可他知道对于赵家人来说，这三个字的分量轻得简直近乎恶意。
“我……”他在赵母失控的捶打里艰难地说下去，“如果有哪里需要我……请来找我。”
回应他的只有赵母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你赔给我我的女儿！”
陈圆满扶着乔令走出医院，视力没有恢复，没了工作，他现在彻底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去吗？”乔令正在极力劝说陈圆满回去做他的护工，“我能帮你变得好看。”
他顿了一下，补上一句：“不用饿肚子。”
陈圆满站在他身边，不断地“啧啧啧啧”：“你知道吗？简直像为了配合你的话一样，刚刚你说这些的时候，一辆挂着抽脂海报的公共汽车从我们面前开过去了。”
“……”
“不劳您老人家费心啦，你回家之后还是好好休息，希望你的眼睛快点复明！”陈圆满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眼睛好了以后打算干什么，回原来的公司工作吗？”
“不回去了。”恐怕回去也没有他的位置了，“如果能好，我大概会去做衣服，胖子也能穿的那种。”
“哦，那祝你早日康复！”
电话预定的出租车已经到达医院门口，在他们一米开外的地方稳稳停下。司机下来为乔令拉开车门，陈圆满扶着他上车坐好，然后隔着窗口向他道别：“再见啦！”
“陈圆满。”
“嗯？”
“我有句话还没跟你说，不过我现在不想说，等下次见面再告诉你吧！”
“你这个人简直……”
乔令表情愉悦地挥挥手。
等车启动，缓缓驶出一段距离之后，他才迟缓地回头，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医院的方向，心道：陈圆满，谢谢你。
还有山高水长，我们一定可以再见面的。
编辑/眸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