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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爱隔山海

2015-05-30骆七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15年8期
关键词:秦风海岛

骆七

你的心,是我永远永远也无法跨越的深海。

[1]

陈岁岁和齐年年打从娘胎里就是邻居,1991年夏天,他们先后出生在大杂院,前后相差不过几分钟,人人都说这是一段奇缘,不过长大后的俩人,很不给面子地用行动证明了邻里的估算失误。他们互相看不惯对方黝黑的肤色,总用黑猩猩黑人牙膏等字眼相互辱骂。

邻里见了不免好笑:“五十步笑一百步,你们较什么劲儿?”

“别拿我和疯小子相提并论!”

“和这黑丫头扯到一起我宁愿到非洲去做难民女婿!”

这哪里是什么奇缘?邻居们无奈叹息,这分明是一对冤家!

与其说是冤家,不如说是看到对方会联想到自己的黝黑肤色。

恰恰那时《甜蜜蜜》正在热映,肤白貌美的张曼玉惹得小男孩们垂涎,女孩子们艳羡不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岁岁看了大量医书,她开始服用牛乳,吃山竹番茄补充VC,效果不明显,她却不放弃。

很快食物相克的副作用击败了她的食疗计划,那天语文课,岁岁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后座的年年正想恶作剧拿走她的板凳,她便毫无征兆地晕在了地上。

看到敌人出糗明明该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的年年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后尖叫着把岁岁背到了医务室。

“你可别死啊陈岁岁,你死了,你死了这个世上只有我最黑了。”医务室里,握着岁岁双手的他几乎要哭了。

他的声音吵醒了岁岁,她瞪大了眼看着满脸通红的他,以及那双覆在自己手上的黑乎乎的双手。

“齐年年!拿开你的脏手,不要妄想把你的黑色素传染给我!”

年年气不过,立马开启毒舌模式:“你别瞎折腾了,就你那样,就算喝一吨牛乳把自己撑成一只气球它也是黑色的!”

岁岁用极其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说:“我呢,小时候太喜欢去海边游泳,黑是有原因的。可你呢齐年年?黑就算了,可一个海岛孩子,居然是只可怜的旱鸭子,真是可笑。”

齐年年头埋得很低,单薄的双肩开始起伏,眼睛里也多了一些可疑的水汽。

“陈岁岁。”他语气变得激烈起来,“你这个白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说完便摔门而去。

电视剧看多了吧。岁岁撇撇嘴,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地上的几滴水渍。

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特别是想起他哭泣的脸。

岁岁转头看向窗外,初秋的风寂寥萧索,一年复一年,海岛的秋天又悄然将至了。

[2]

整整一个秋天,齐年年没再和岁岁说话,连拌嘴也没有,岁岁也是有骨气的人,她也把对方当成了空气。

起先旁人以为这便是传说中的暴风雨前的宁静,久而久之,学校里开始纷传两人关系暧昧。

——所谓责之深,爱之切。

——所谓不是冤家不一家。

——所谓痴男怨女。

同学们把写作文和做几何题都没用到的想象力充分发挥出来,却万万想不到最开始的猜测才是最正确的。

这团暴风雨有个名字,他叫秦风。

[3]

秦风来福川的那天海岛已经步入冬天。

他就像一阵纯白的风,在这个冬日像雪花一样飘满整个海岛上空。

其中最招摇的一朵叫陈岁岁。她被拒绝过三次还不死心,隔日依旧抱着爱心早餐等在他的教室外面。

“陈岁岁真是一朵奇葩。”同学私下里的议论恰如其分。

每每这时,远离绯闻中心的齐年年便会像阴魂一样出现,双眼怨怼地盯着说话的女生,直到对方哑口无言。

那天陈岁岁回家时抱着饭盒一路高歌,原因很简单。秦风终于肯吃一口她亲手做的糖醋鱼。

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好久不见的齐年年张嘴便是一些讽刺入骨的话:“你光看到他吃了你的鱼,有看到他在你转身的下一秒就吐进了垃圾桶?”

“这种小白脸普遍是花花公子,我们学校的黑妹们他尚不能看上吧?何况你,陈岁岁,黑妹中的战斗机!”

岁岁感觉脑袋里放了一枚炸弹,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够了你啊齐年年,我的事情哪里轮到你来管?你有资格吗?我被骗了又怎样,难道不是如你所愿?”

海岛的初冬凉风刺骨,年年不由缩了缩脖子,张张嘴,却到底没说出一句话来。也是,他同她针锋对麦芒这么多年,现在要来管她的闲事,别说她,连自己也觉得可笑。

“陈岁岁,我不是管你,这只是来自老邻居的友情提示,别到时候撞了南墙,怪别人没提醒你,躲起来哭鼻子。不是我说你,你哭起来那么丑,看了真是碍人眼。”

这么多年,陈岁岁从未把齐年年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可这一次她却觉得不甘心。不为别的,只为那个人是秦风。

那之后陈岁岁像开了外挂一样活力无限,她无怨无悔地为秦风做任何事,其中最轰动的一件事,发生在冬天结束的时候。

那是2008年初春的某个午后,阳光慵懒诗意,与她的心情形成强烈对比。

——她告白被拒绝的第九次。

她蔫蔫地在日记本上记录战绩。

同桌有点看不过去:“欸,跟你说件事。”

“别烦我。”岁岁没好气地说。

“关于秦风。”

她立马来了精神:“洗耳恭听!”

同桌翻了个白眼:“你可知道三班的陈二黑?”

陈岁岁靠着墙壁想了想,眼睛瞥向斜后桌记笔记的齐年年,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很久以前,以齐年年为首的一群男生对全校女孩进行了一次黑珍珠评选大赛,她是当之无愧的黑珍珠少女,紧跟着的也是一个姓陈的女生,江湖人称陈二黑。

“她怎么了?”陈岁岁漫不经心。

“听说她被告白了。”

“那又怎样?”

“那个人是,秦风。”

“然后呢?”她忍住没有拍案而起。

“她拒绝了他。”

话音未落,陈岁岁一声哀嚎,班主任忍无可忍,当即勒令她去教室门口望风反省。

后桌的齐年年却始终没有朝她这边望过一眼。岁岁觉得奇怪,在教室外透过窗户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里不免泛起嘀咕,齐年年是想争做什么最黑学霸吧?

正想得入神,走廊另一头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秦风!

他和另一个女生抱着作业朝她走来,他一路微笑着和女生说话,而那女生低着头,一语不发,抱着作业的手露出一截和岁岁一样黝黑的手腕。

隔着很远的距离,岁岁便没头没脑地跟他打招呼,同矜持的陈二黑形成强烈对比。

“不是上课时间吗?”

陈岁岁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怎么在这里?”

陈岁岁正想回答,被彻底激怒的班主任走出来施展狮吼神功:“叫你出来罚站还是聊天啊陈岁岁?”

秦风显得很尴尬,冷冷看了岁岁一眼,转身对一旁的女生说:“菁菁,我们走吧。”

陈岁岁恼羞成怒,他的冷漠和那声温柔的“菁菁”让她彻底失去理智:“你站住。”她叫住架着厚厚眼镜刘海儿凌乱的女生,“陈二黑,给本姑娘站住!”

女生停下脚步,一字一顿回答她:“我不叫什么陈二黑。”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秦风,“也不叫什么菁菁。我的名字是陈海菁。”最后她看向怒发冲冠的班主任,“老师,我还要交班里的化学作业,先走一步。”

岁岁看着一脸高傲的陈海菁和一脸受伤的秦风,怒不可遏:“你拽什么拽?”她一把抓住她的马尾,“你不就是成绩好了一点,有什么可拽的!”

她自认为是在美女救英雄,昂着头对秦风笑——看到了吧,这种女生就是这么不识好歹。

秦风却握紧了拳头,走到岁岁面前,狠狠道:“你走吧,我不打女生。”

“什么?”

“滚。”

陈岁岁愣了愣,正要继续拿陈海菁出气,教室里旋风般冲出一个身影,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离去。

背对着秦风,岁岁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4]

出了校园,第二条胡同走到底便能看到海,海岸凉风习习,吹起年年额前的碎发,他说:“别哭了,陈岁岁。”

“我哪里有哭?”她脸上带着一贯的倔强。

他没看她,眼神掠过海岸线,声音很轻,很轻地问她:“陈岁岁,你知道海的另一边是什么吗?”

岁岁不解,他最近变得好奇怪,不爱说话,开始认真学习,每天把校服衬衣熨烫得妥妥帖帖。好多年了,她第一次这样仔细看他,她发现自己竟然要垫脚才能勉强够上他的下巴了。

“你知道,海的最深处有什么吗?”

岁岁摇摇头。

“那里长眠我至亲的人。我曾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我,肆意挥霍他的宠爱。”

“他的理想在大海的另一头,我却一厢情愿把他留在我身边。陈岁岁,我是不是有点自私呀?”

岁岁一头雾水。

他继续说:“我要走了。陈岁岁,以后不会有人跟你吵架了。没有人跟你比谁更黑了。”

“去哪儿?”

他望着海的尽头,良久,然后才回头看着陈岁岁的眼睛:“岁岁。”

他从未如此唤她,温柔而婉转,她恍然发现他有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那么好看:“岁岁,你要记住,你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很久以后回头看去,总还会有比这些重要百倍的事,它们会让你懂得曾经的执迷如此不值一提。”

“齐年年,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他看着她忍无可忍的样子,笑了,那笑容里竟带着一丝宠溺,他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我的意思是,陈岁岁,你不要哭了,你哭起来那么丑,很碍眼的。”

远处海鸥成群飞过,春风吹起齐年年纯白的衬衫,岁岁低头怔怔看着,没有反驳,也没有打开他的手。

[5]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陈岁岁公然挑衅教师权威,还在公众场合撒泼打人,念在她是高三生,快毕业了,校方没有开除她,只给了一个留校查看的处分。

全校升旗仪式上,陈岁岁被罚在国旗下念检讨书,她一直盯着台下的秦风,那么多的老师同学,她却只一眼便可以找到他。

“我喜欢你。”她大声地对着话筒嘶吼,“秦风,我喜欢你,你听到了吗?”

她喊到喉咙沙哑,双颊通红,可他不屑一顾,双眼依旧清冷地看向她。

陈岁岁完成了她的第十次告白。她荒诞而苍白的青春期也终于结束在了一次兵荒马乱里。

[6]

毕业以后,陈岁岁旁敲侧击到一些有关秦风的消息。

老同桌无奈地看着她:“他要去内地,和陈海菁一起。”

“陈海菁?她不是不喜欢他吗?为什么和他一起?”

“所以秦风男神爱她至深啊。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没听过?”

陈岁岁不甘心,她从来是个不甘心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和齐年年斗了这么多年。

不知道他们坐什么时候的船离去,陈岁岁便去码头边的小餐厅打工。她时常在餐厅看见齐年年,带着个复读机,点一杯咖啡,一遍遍练习英语,一坐就是一整天。

“你还真是奇葩,试都考完了,你还要演给谁看?”

“彼此彼此,战争已一败涂地,你又要演给谁看?”

陈岁岁一个眼刀飞过去,竟无言以对。

后来却还是错过了那艘汽轮,陈岁岁百感交集,她仍不甘心,跳上自家一艘小渔船,齐年年飞身欲扑,没逮住她,只得深吸一口气,没时间犹豫,也跟着跳上去。

“你干吗?”她惊呼。

“看海景。”他假装淡然。

“旱鸭子别任性!”

“又不是游泳。再说,我可以当你的船夫,你何乐不为?”

好像有点道理,陈岁岁不再反驳,操起浆拼命地划,从日暮至黄昏,大汽轮早就没了踪影,她还是执拗地向前。

海岛的夏季最是无情,暴风雨说来就来,一叶孤舟在海面上孤立无援,风雨过后四分五裂,陈岁岁和齐年年死死抱着一块相较厚实的船木。

“你,你还好吗?”齐年年的嘴唇乌紫,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

“嗯。”她吐出一口海水,“你还记得海岛的方向吗?”

突然又一个海浪扑过来,齐年年吓得没了一句话。

陈岁岁直翻白眼,她望着远处海鸥盘旋的轨迹,灵机一动,只要跟着它们,说不定就能回到海岛。齐年年根本不敢动,她不可能凭一双手划回海岛。

烈日当空,她渐渐失去知觉,耳边依稀是那只旱鸭子聒噪的声音。

“陈岁岁,你不能死,你死了全世界只剩下我最黑了。”

“陈岁岁,陈岁岁。”

……

烦不胜烦。

她却因此恢复了一点意识。也对,她怎么能就这样睡过去,便宜了那个陈海菁?

岁岁死死咬住下唇,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看到捕鱼区的警戒带,她终于虚脱般闭上了眼,而耳边的声音还在聒噪,一次次喊她的名字——陈岁岁,陈岁岁。

……

[7]

2014年夏天,陈岁岁离开了海岛,带着齐年年,以及他无法完成的梦想——到大海的另一头去看一看。

那场属于她荒诞暗恋的海难彻底使她清醒,她想起很久以前齐年年在海边对她说过的话——岁岁,你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

后来她复读高三,挑灯夜读,终于以优异成绩被内地一所享誉盛名的学府录取。

大学里的她变化极大,少了海岛日复一日的烈阳曝晒,她最深恶痛绝的黝黑肤色终于离她远去。

唯一不变的,是这些年来她时常梦见福川海岛灼热的阳光,大汽轮在九十年代的盛夏光景里鸣笛,海鸥成群越过海岸线,还有那个皮肤和她一般黝黑的小少年,踩着早课铃声在碎石小路上一路狂奔。

她时常枕着旧梦入睡,时有辗转反侧,便拿出那只快要生锈的复读机。

轻轻一拨动开关,“吱呀”一声,巨大的海浪声和喘息一起传出来。

——陈岁岁,你不能死,你死了全世界只剩下我最黑了。

——陈岁岁,你别睡啊,你睡着了,秦风只能跟着陈海菁了,她没你黑啊,你可不能被她比下去。

——陈岁岁,陈岁岁。

这只复读机被渔民在那个黄昏发现,那段发狠要凭自己的力量离开海岛的日子里,齐年年每天把它带在身边。

它被人用皮带牢牢固定在那块结实的船木上。

后来被警员问起,连陈岁岁也不知道他何时力竭便放弃了,她仰起脸看着警员,眼角有泪痕,这泪水这一次终于是为他而流下来:“不可能啊,我一直有听到他的声音,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

陈岁岁心中钝痛,不敢再想。

后来去到哪里岁岁都带着这只复读机,深夜睡不着她便拿出来播放,从她偶然发现的一条录音开始,慢慢地,她竟然把所有的录音全部找到了。

[8]

——“十二月八日,晴,爸爸,你走的第七天,你在海底过得都还好吗?你有没有去找妈妈?”

——“爸爸,我真恨这片海呀,它带走了你,也带走了妈妈。”

关于这一条录音,后来陈岁岁特意去问了母亲。

母亲想了想,告诉她:“应该是2008年的事儿了吧。”

“齐爸那天出去打渔,死于海难。年年这孩子挺不容易的,她母亲是海岛的游客,生下他的第二年春天便回了内地,后来这些年一直没回来,齐爸就盼啊,邻里都说不必再等,他却不依,守着孩子靠打渔为生,仿佛是不愿面对女人不幸遇难的消息。后来孩子长大了,也知道了母亲的事,鼓励他去内地找母亲,两父子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齐爸就这么走了……”

良久,她终于捂住嘴哭出声音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岁岁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初冬黄昏,她笑骂他是旱鸭子,他竟第一次哭着责备她什么都不懂。当时她觉得有多么可笑,如今就有多么的憾悔。

[9]

——“三月十七日,春。陈岁岁,这阵子爸爸说我们可能就要离开海岛了。这让我恐慌。所以后来我刻意不找你吵架,我怕以后没有你的日子我真的会无比寂寞。可这些日子里我百无聊赖,我总想,你不是喜欢秦风那样的白面书生吗?我就让自己也显得文艺一点,便去学了几首诗,我最爱的那一首起初我想献给我的父母。因为我的爸爸曾说过,他的所爱同他隔了一整片海的距离。”

——“后来我想起你我之间,却也觉得无比适合。因为你的心,是我永远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山川湖海。”

——“现在,咳咳,陈岁岁,你听好了,我要把这首诗献给你,我最美的黑珍珠少女。”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10]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岁岁也跟着念起来,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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