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新龙

一千二百多年前，落花时节，一对衣着破旧的夫妇行走在江南。

不知是哪条古街，青苔满地，花香残留。或许刚下过一场春雨，石板路还湿漉漉的。

走在这样的街面上，春风拂面，阳光和煦，远处隐隐山脉间似有一条彩虹现于天宇之上。

不过他们似乎对这些并不关心，只是相互搀扶着，默默走过街面，谁又知道，岁月如急行的脚步，促使他们辗转了大半个中国。

漂泊的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深深的褶皱。老妇人对街上的玩赏还边走边看，老头儿紧跟其后，满目愁绪，苍凉的手指布满粗糙的白皮。

三月的江南，浓浓暖意漫上游人的每一寸肌肤。尽管景色宜人，但世路艰辛，他们不知明日乡关何处？举目无亲，天下之大竟没有他们一席之地。

老头儿沮丧极了，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他们从蜀中出发，一路乞讨，看尽了世人脸色，受尽了侮辱。

那老妇在一个酒馆前定住，向里面张望。老头儿早已饥肠辘辘，浓郁的饭香味飘进他们的鼻子里，侵袭着他们每一根神经。

老头儿白发凌乱，俨然已年过七旬，但实际上还不到花甲。就在这时，忽然从酒馆二楼传来一阵琴声。

老头儿静听后只觉似曾相识，他在脑海中追忆，在往日歌舞升平中寻找这旋律源于谁手。然而多年来，为了减轻内心的痛苦，他已经将长安的生活深埋于记忆深处。

那音律如怨如慕，一个劲儿钻向老头儿的耳朵，这时，他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人：李龟年。

想起李龟年，记忆如同决堤洪浪，一次次冲击着紧锁的心房。往事一幕幕，山水一幕幕……

那年，他曾意气风发，登泰山而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何等慷慨激昂，书生意气。在泰山顶上俯瞰人间错与对，看尽红尘悲与伤，品尽人间苦与乐，笑看成败王侯将。

在诗人辈出的盛唐，想要鹤立鸡群，仅靠自己发奋图强远远不够，为此，他在30岁之前游览名山大川，培养浩然之气，想创出一番成就。

然而，成功的道路荆棘满布，甚至有悬崖峭壁。他在储蓄爆发前的力量，好在皇天不负，他精湛的技巧，浑厚的主题，心忧天下的博大，让他的诗歌广为流传。

他在开元晚期小有名气，也因此常被李隆范和崔涤邀请到府中吟诗作乐，而与李龟年相识就是在这歌舞辉煌中。

当时，李龟年是天下闻名乐师，他们在酒席间相识，结为好友。

然而，蔑视权贵、桀骜不驯的秉性让他吃尽了苦头。一首《丽人行》使他得罪了奸相杨国忠，他成了无人问津的落魄文人，尽管早已闻名天下。

第一次落榜时，他没有灰心，继续再考，然而榜纸那么大那么长，就是没有杜子美三个字。

为此，他旅居长安达十年之久，与那些失意文人相互倾诉衷肠，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摧眉折腰，奔走献赋，却终未得志，生活亦是一贫如洗。

天宝十载正月，玄宗将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和天地的三大盛典，于是他写出《进三大李赋表》，此文有幸得到玄宗的认可，便命他待制在集贤院。

玄宗只是认可他的文章，对于其仕途则交由杨国忠处理。直到四年后，他才得了个河西尉的小官，但他不愿屈就，便又困居长安。

也是这一年，安禄山率铁蹄骑进长安，玄宗仓皇出逃。他随饥民逃到陕西，在此又听到肃宗继位的消息，便南下追寻肃宗。找到肃宗后他痛哭流涕，倾诉对故国的思念，被授为左拾遗。

然而，他的桀骜不驯又一次让他得罪朝中权贵，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此远离朝廷。

他带着忠心投奔肃宗，此时心里多少有些委屈和无奈，此时也明白了李白为何宁可寻仙问道也再不为官，于是他携妻儿过秦州、同谷，最后至蜀中。在蜀中靠友人接济生活，友人死后，他失去了依靠，于是又离开蜀中，一路沿着长江而下，到了江南。

他带着满心惆怅与凄凉，希望可以在江南三月中游历一番，消减内心的无助。此时的他已对唐王朝不抱任何幻想，只是希望在残烛之年再看看这个曾经的盛世。

然而，就在这温暖的江南，他又一次听到了李龟年那凄婉的丝弦声，往事不由历历在目……

他上了二楼，果然见李龟年在弹奏。那个曾经风靡一时的大师如今也苍老了许多，他注视着李龟年，李龟年这时也看到了他。

霎时，李龟年转轴拨弦三两声，大弦小弦嘈嘈杂杂，仿佛在诉说他的不幸，又像是倾诉自己的遭遇。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静静坐在角落里听着，往日，往事，昔日举杯畅饮，一醉方休，仿似发生在昨天一样，酸甜苦辣多种滋味顷刻袭上心头。

那时他们都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他从长安到蜀中，又从蜀中到江南，总在飘零，总是寄人篱下……

在李龟年的琴声中，他不由得为盛唐的衰落和自己半生无家可归而感到心酸，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在静静聆听中，他心里生出28个字：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待众人散尽后，他站起身来，和李龟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