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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本栋:把自己累死的厦大校长

2015-05-30林梅琴

福建人 2015年9期
关键词:陈嘉庚长汀厦大

林梅琴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陈嘉庚凭借过人的生意头脑,迅速跻身新加坡富豪之列,并调整了经营方式,将重心放在了橡胶买卖上。不久后的1921年,他又有了一个更大的举措——创办厦门大学。

然而这时候,无度的资本主义自由竞争让整个市场出现萧条,原来很有市场的橡胶也受到了影响。这样的经济危机是在整个世界范围内的,陈嘉庚自然不能躲过。

尽管如此,陈嘉庚还是到处筹措建校经费,坚持办学。即便外国财团许诺只要停办学校,就帮他度过经济危机,他还是拒绝了。

四年后的1937年春天,陈嘉庚的橡胶生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他终于无力支持,只好无条件地将厦门大学献给当时的国民政府。

这年7月1日,厦门大学改为国立,当时拟聘胡适当校长,但被他婉拒了。于是时任教育部部长的王世杰致电福建省主席陈仪,决定聘任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35岁的萨本栋为国立厦门大学(以下简称厦大)的第一任校长。

可就在萨本栋接受任命的第二天,“卢沟桥事变”爆发。萨本栋没有因为战争而改变决定,炮火中,他上路了。

扛起厦大上山

1937年9月初,厦门岛遭日军不断轰炸,厦大也未能幸免。萨本栋给校主陈嘉庚写信表了决心:“即受暴敌加摧毁,继往开来,本栋不悔,自有恢复之责任,破坏我文化机关,属暴敌的一贯政策,本栋遭此劫后,更下最大决心……共同奋斗以期克敌制胜,更图复兴,重加建设。”

为保证师生安全,萨本栋设法将厦大搬到了鼓浪屿上,借用闽南职业学校和英华中学的一部分校舍。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

当时国内的许多大学,差不多都搬到了西南大后方,不过萨本栋却觉得,“东南半壁的高等教育还需要维持”。他到福州和陈仪商量,将厦大搬到闽西山城长汀县。这里地处闽、赣、粤三省交界,离前线较远,又离厦门比较近。

于是陈仪拍板决定,给厦大5000元经费迁校。这年12月20日,厦大正式停课,用了三天的时间,整理出九大卡车的图书、仪器、设备,于24日出发了。

300多名师生就这么翻山越岭,手提肩扛,在土匪随时可能出现、车辆罕见的800里路上,走了整整23天,这才到了长汀。

这才是困难的小开头而已。

当时厦大得到的迁校经费,是所有国立大学的倒数第二名。因为战争,物资紧缺,做什么都得勒紧裤腰带。初到长汀,厦大没有自己的校舍,只好修葺了文庙、祠堂、明末皇嗣的行宫当礼堂、图书馆、宿舍,甚至把旧监狱改成了实验室,租了饭店当教师宿舍,光是做到这些,都费了萨本栋好大的气力,而他作为校长,却住到破民房里去。

学校给萨本栋买了辆轿车,他把发动机拆了,自己动手改装成了发电机,以便学生能够用上电灯。为了筹钱,他求政府、求富户。经费不足的时候,他又带头减薪,只拿35%,让教授、高级职员拿65%,助教拿75%。

1943年全省春旱,厦大却没有受到粮荒太大的影响。这全靠萨本栋平时亲自监督,多方采购,视察膳食情况。他让学生们每天一粥两饭不加限量,早上一勺黄豆或腌菜、萝卜干,中餐一盘水煮青菜,汤里一些简单的菜蔬,每周还有一大块猪肉。萨本栋自己却吃得很寒酸,有时候碰上缺粮,他提前两天先吃上了番薯。

之前在清华大学,萨本栋西装革履,到了长汀,他便常年着中山装,一双旧皮鞋,新同学还当他是学校的工友呢。他和两个孩子的头发,都是他太太理的。在校长的带领下,学生们艰苦朴素,以知识为追求。

法学家邹文海回忆:“萨先生夫妇二人的薪水,仍不足以维持家用,每月一过二十就借薪。他因此十分了解教授生活的辛苦,曾千方百计地想解决这个问题。他以学校节余存储植物油类,以原价定量售予教师。抗战期间,教授艰苦的生活非廉价的食油可以解决,但萨先生的用心大家都为之感激,尤其大家看到萨本栋自己所过清苦的生活,更觉得他为人设想的周到了。”

“要用最少的钱,办更多的事。”这句话萨本栋常挂在嘴边。

为了增加收入,他将学校的粪便承包出去,又自己设计房屋,用树皮代替屋瓦,粗麻布代替窗玻璃,每每下工地视察校舍建设。厦大在长汀八年,逐步扩大效应,后来甚至占据了半个长汀城。

1940年,陈嘉庚回国时视察厦大,高兴地说:“厦大有进步……比其他大学可无逊色。”

他和萨本栋一起到处筹钱,让战时避居一地的厦大多了6万册中外图书、2万册中外文杂志和31间共能容纳600多人的实验室。

长汀虽然偏安一隅,却还是时不时受到日军的飞机轰炸。每次一拉警报,萨本栋就到防空洞口指挥学生避难,自己则到最后才进去。警报解除了,他第一个出来观察情况。

阻止厦大被改名

汪德耀是继萨本栋之后的第二任厦大校长,1941年4月4日,他到达长汀,第二天正好是厦大20周年校庆。

当时的厦大迁到长汀后,正处于上升期。早在前一年的3月,国民政府教育部就来了征求意见函,希望将厦大改称为福建大学。虽然是征求意见,厦大方面要拒绝也不是件容易事。别以为改名只是小事,实际上,这意味着厦大的废存去留。

厦大师生、校友得知后,都纷纷函电陈嘉庚,希望他能够向教育部表达坚决反对并校改名的意见。

1941年3月29日,时任教育部部长陈立夫游说陈嘉庚,希望得到他的同意,但陈嘉庚并没有表态。行政院院长孔祥熙也做了同样的事,并得到了同样的反馈。第二天的国民参政会欢迎茶会上,陈嘉庚发表了讲话,对厦大改名一事表示坚决反对,还摆出了各项理由。

两天后,陈立夫又去见了陈嘉庚,不过这回,他宣布:“厦大改名一事,从此作罢,以后决不再提起。”

于是4月5日的校庆盛典上便有了这样一幕:萨本栋走上讲台,拿出了一份陈嘉庚发来的电报念道:“国立厦门大学萨校长转全体员生均鉴:改名事,庚不同意,已作罢议,抗战胜利,确信属我,后方重要,还期努力。陈嘉庚叩。”

电报念完,全场掌声雷动,只有坐在前两排的陈仪以及省教育厅厅长、农学院院长、医专校长等人,表面上前来祝贺校庆,实则探听虚实,在听到消息后尴尬不已。不明所以的汪德耀在贵宾席上坐得莫名其妙,便在事后问了萨本栋。

萨本栋告诉他说:“省主席决定把厦门大学与省农学院、省医专、省音专等校合并,改名为‘福建大学,并已上报教育部。怎么办?抗战期间,我不能公开反对得罪地方当局,因此,要讲究策略,不能正面冲突;但为了厦大不被并吞改名,又必须全力阻止。我只好暗中发动师生、校友,并与陈校主联系,请他出面反对。这才巧妙地顶住了省主席的压力,把厦门大学保了下来。”

“我虽是校长,可不会为你徇私情的!”

在2015年的厦大毕业典礼上,校长朱崇实提到,萨本栋当年订下一个校规,每年学生注册报到,过了一个时间点,就马上关门,迟到便意味着只能来年再报到。按当时的情况来看,这规定是很严厉的,毕竟70多年前的闽西交通不便,许多学生从家乡到长汀,路上要走十天半个月,还要面对土匪强盗的突然袭击。

朱崇实说:“就是这样,当时学校定下的这一规定是必须严格遵照执行。许多迟到的同学无法报到痛哭流涕,但是没办法,再哭也没有用,只能第二年再来报到。数十年过去了,这次在台湾,我们的一位老校友又跟我说起这个故事。他感慨地说,当年学校这个规定确实被很多同学痛骂。但是等我们这些学生毕业之后,大家都感受到它给大家带来的好处了。因为有这样严厉的校规,厦大毕业生都特别守时,讲纪律,做事开会从不迟到早退。这样一个好习惯,很受各方的赞赏,这也成为厦大校友事业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萨本栋做事严谨,并且绝不徇私。

当时有个驻长汀的国民党军队军长,登门求情,想让儿子能够免试进厦大,结果被萨本栋严词拒绝了。他说:“欢迎你的儿子通过考试录取后来厦大学习。”

又有个海军司令写信给萨本栋,表示只要让他儿子进厦大,就把他们的造船厂全套机械设备送给厦大,解决厦大工学院的燃眉之急。萨本栋拿着这个司令的信和学校负责人、教师们说:“难道我们可以拿学校的规章制度作交易吗?”

萨本栋的堂弟萨师煊回忆道:“他在厦门大学当了7年校长,除初去时带了一个亲戚当秘书外,没有再引用我们家里一个亲人。在招生上,他坚持原则,不徇私情,我们家中有几个堂弟妹多次投考厦门大学,因分数不够,照样未被录取。”

1941年,萨师煊参加全国国立院校统考。萨本栋问他:“你报了几个大学?”

他答:“就报了一个厦大!”

萨本栋训他:“你怎么知道厦大一定会录取你呢?告诉你罢,我虽是校长,可不会为你徇私情的!”

还好后来萨师煊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了,不然真就落了榜。

为了严肃校风,萨本栋规定学校领导不得和教授搞裙带关系,更不能将自己的亲属安排到学校工作。厦大紧缺体育教员,他安排在长汀侨民师范担任这个职务的妻子黄淑慎来做义务工,一分报酬不领,也没有别的津贴。

“教育学生、保护学生是我的职责”

由于学校搬到长汀,有一部分教师离开了,厦大却连年扩招,开新课、新专业。师资成了一大难题,毕竟当时厦大地理位置不好,教师工资又低,还要算上车旅费。

萨本栋利用自己的名望和以前积累下的人脉,到处聘名师、大师、专家,并向当时的清华校长梅贻琦和顾毓琇、朱自清等学者请求帮助,聘来了国际知名的语言学家周辨明、数学家家方德植、生物学家陈子英、诗词专家余謇等。当时厦大51名教授里,有47个是清华出身。他还在周会上邀请专家做报告,包括路过长汀的地质学家李四光。

1937年迁入长汀时,厦大只有学生198人,教授、副教授44人,3个学院9个系;到了1945年,已经有学生1044人,教授、副教授94人,4个学院14个系。1940年,厦大学生参加第一届全国高校学生学业竞试,成绩第一,第二届时又蝉联,被外国学者称为“加尔各答以东第一大学”,是祖国东南区的最佳学府。

这一切,都离不开萨本栋的努力。

萨本栋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对学生却关怀备至。每周末晚上,他都要邀上各系学生代表10个,上他家吃晚饭,然后听听他们对学校的建议,及时改进。他还为学生们争取了许多奖学金、助学金,帮助他们找到工读的机会。

他记性好,经常见过一次就能叫出学生的名字来,询问他们的学习、生活,并及时为他们解决困难。

厦大刚搬到长汀时,经常发生一些骇人听闻的事。半夜里图书馆隔壁的监狱,镣铐声一阵阵的;女生宿舍门口一大早放着颗人头,用纸写了汉奸两个字盖在上面;大兵荷枪实弹地押着所谓的“汉奸”“土匪”从桥上走过。更可怕的是,学校里的一个物理实验室管理员被民间的“锄奸团”在郊外的梅林里暗杀了,物理讲师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学校还收到了“黑名单”,要求开除上面的进步爱国学生。

萨本栋的态度很明确:“我是校长,家长把子女交给学校,教育学生、保护学生是我的职责,一切学生问题都应由学校负责处理,外界不得加以干涉;如果外面任意到学校来,硬要开除学生、逮捕学生,那学校就办不成了。”

除了学生,当时的傅鹰、周辨明、冯定璋等教授因一些言谈,被国民党官员发出警告,要校方注意。萨本栋在中间周旋,保得他们平安。

当年的地下党员黄本营在《忆萨本栋校长》中写道:“1943年发现我们几个人被列上黑名单,但在萨校长的保护下安全度过……1945年初,我们几个人虽未毕业,也毅然离开学校投奔苏北解放区。回忆这一段历史,确有后怕,如不是有萨校长的保护,不知道我又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处境?”

校内学生有人敢于为非作歹,不管此人有什么政治背景,庇护的后台势力多大,萨本栋都严肃处理。有一次,厦大与长汀中学在运动会球赛时发生争执,引发斗殴,厦大学生殴打了一位汀中教师。萨本栋为此要开除打人的学生,尽管“三青团”出面作保,但萨本栋仍秉公办事,实事求是地把事情处理好。

1938年年底,汪精卫发表“艳电”,公开投降日本。萨本栋率全体教授发通电,驳斥汉奸谬论。之后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权,他又率全体师生发通电,怒骂汪精卫:“认贼作父,卖国叛党,丧心病狂,莫此为甚。此獠不除,实为民族耻辱。特电声讨,伏祈各界一致奋起,扫荡妖氛,共维大义,国家幸甚,民族幸甚。”

穿着铁衫上课

萨本栋虽然是校长,却一直没有放下教学。他带头给低年级的学生上基础课,最多的一学期,一个人扛起5门课。

但长期的操劳,让萨本栋的身体越来越差,还患上了胃病和关节炎。1929年冰心结婚时,他当男傧相,照片上英姿飒爽。早年他还是清华大学的网球高手,身体素质很好。当了几年校长后,他连抬头挺胸都很困难,经常要拄着拐杖走路。有时候板书写着写着,就满头大汗。后来校医做了一件铁衫,帮助他撑着腰上课。

即便如此,萨本栋还是坚持到底,甚至卧病在床时,还叫学生到他床前听课。

1941年前后,他曾多次请求辞去校长职务,“俾得专心治学”。1945年,他从国外讲学回来,又再次递出辞呈。结果学校师生知道后,立马发电报给教育部和他本人,极力挽留他。但这时候,萨本栋已经病得形容枯槁、举步维艰了。

1949年,萨本栋因患胃癌,病逝于美国旧金山加州大学医院,时年47岁。主治医师打电话给语言学家赵元任,让他立即来医院,并告诉他:“昨晚萨先生病情恶化,他自己知道已经不行了,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呀说呀,几乎说了一夜,说的都是物理学。我看得出,他有一肚子的学问,对物理学有新见解、新理论。他热切地希望把它留给后人,他拉着我的手不放,想让我记住他所说的一切,以便传达给在世的人。可惜我学的不是物理学,他讲的东西对我来说,实在太高深了,我理解不了,更谈不上传达。我看着他最后闭上了眼睛,却无法完成他的殷切嘱托,十分遗憾。”

中国物理学界的一代宗师叶企孙说:“这真是不幸之至,尤其令人伤心的是他刚刚死在中国逢到大转变的时候,他没有看到新中国的建立,没有参加新中国的建设。他的才干,对于自然科学在新中国的新生应该是一个巨大的力量,然而已无从发生作用了,他已经过世了。但是祖国的自然科学界是忘不了他的功绩的!”

根据萨本栋的遗嘱,他的遗体供医学解剖研究,发现胃里都是癌细胞。医生说,这病完全是给耽误了。

1949年秋天,厦大师生将萨本栋的骨灰安葬在厦大校园内,永久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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