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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得一人心

2015-05-14远在

飞言情B 2015年1期
关键词:姑娘

远在

简介:她在济良所征婚,应征者是风度翩翩的记者。她以为他真心以待,对方的初衷却只是拿她当撰写花边新闻的素材。他说要娶她,她空等一夜被重新骗回青楼,他只晚了一夜,却错过了一生……

汉兴的街道是从早上六点开始微微苏醒的,长长青石街道尽头的骚动,却突然破开清晨的静寂,呼喝声、脚步声、狗吠身尖厉入耳。

跑在前面的是一群女人,容颜姣好,鬓发散乱,追在后面的黑衣大汉们手上还扯着淌着口水的狼狗。这条长街一头是汉兴出名的烟花胡同,一头是警察局开设的济良所。任何妇女只要进了济良所的门,便可得到政府救助,帮助她们找寻亲人,嫁娶自由,即便是那条烟花胡同里的姑娘。

这样的戏码常有上演,尝试的人很多,成功的人却很少。济良所人满为患,只要前来投奔的女子未进门,也从来都是漠然以待。景愿跑在最前面,连鞋子都跑掉了。她拼命冲那块白底黑漆牌子跑去,整个身子栽在铁链子门上,将门拍得震天响,声音带着浓浓的泪意:“快开门,求求你,快开门!”

女教习一边打着哈欠慢条斯理地开锁,一边抱怨:“不晓得晚两个时辰来,这样折腾人。”

门终于轰然打开,景愿挤进栅栏门中,扒着栏杆,冲着身后的姐妹们连声音都喊破了:“快!就几步了!快!”

第二个姑娘几乎要伸手碰到景愿的指尖了,却被追上来的狼狗一下子扑倒。后面的姑娘也一个又一个被黑衣汉子抓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揍。暴徒心有不甘地看着门内的景愿,重重吐出一口黏痰,将姑娘们拖走了。她们看着景愿的目光,又艳羡,又绝望。

景愿抓着栅栏慢慢滑下来,终于放声大哭,雪白的脚汩汩流着鲜血。

林楚平每天这个时候搭黄包车去报社上班,他远远地望着景愿流血的脚,莫名觉得心疼了一下,略一抬头便是景愿的一双朦胧泪眼。再想看的时候,黄包车已经拉着他转过了弯。林楚平是《汉兴晚报》的记者,职业听上去光明正大,却算不上什么好人。那个时候,报刊业受沪上那些沿海城市的报刊影响 ,登些花边艳闻才能卖得脱销。林楚平就是写这些花边艳闻的好手,他长得俊俏,又带着读书人的文气,平日里就跟汉兴上流社会的名媛们打得火热,能拿到第一手的独家。

遇见景愿的时候,他正流年不利,连续几篇稿子被毙,主编不客气地将报纸砸在他脸上:“林楚平,整日不是名媛就是政客,你要是不拿点新鲜的新闻出来,就不要再来上班了!”

一个周是规定的最后期限,林楚平站在街头,望着来去的车水马龙,突然注意到电线杆子上贴着的黑白告示。

“兹有好女,正值桃李。命寡无亲,来路多坎。盼托君子,以期鸳盟。”

落款是汉兴警察厅下属的济良所。

这样的告示并不少见,济良所不养闲人。那些跑进去的女人,没有相好,也没有亲眷领回的,便由警察局安排婚配。林楚平正打算转头离开,下面一张黑白照片却突兀地映入眼帘。一双烟笼寒水的眼睛,正是景愿。

林楚平忽然觉得,这是极好的人物素材。

“要采访她?”女教习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挑剔地看着林楚平,“采访一个下三滥?”

林楚平莫名其妙有些生气,却只能赔着笑脸:“能不能行个方便?”

“不行不行。”女教习一边将林楚平往外推,一边说:“人家要嫁人哩,不能随便见面,除非你讨人家做婆姨。”

林楚平被推出一股子燥气,猛地脖子一梗:“那我娶她!”

虽说是为了见面的权宜之计,但林楚平见到景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口一跳。那天初见时她身上的绸子旗袍,现在换成了济良所的蓝色粗布工装,却仍然掩不住纤细的腰身。她背对着房间口坐着,床上还放着做了一半的活计,那是济良所要求她们做的工作。

林楚平咳嗽一声,想要迈步进去,却听见她紧张地轻唤了一声:“等等!”

她背对着林楚平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脸盆架子边,拧了毛巾仔仔细细擦了脸,双手颤抖着拢了拢头发,这才转过身来,声音细细小小的:“对不住,我刚刚哭过,你坐吧。”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眼圈微微发红,鼻尖也微微发红。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双手绞在一起:“爷,别误会,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太高兴了。我没想到会有人要我,我以为这世上我永远只能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只是来采访你的”这句开门见山的话,此刻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林楚平出口的话换成了另外一句:“你怎么叫我爷呢?我叫林楚平。”

“林……?”她下意识地跟着念,却没听清后面两个字,投来探寻的目光。

林楚平的声音放得温柔:“楚平。”

她便跟着念,声音软软柔柔,头音和林楚平的尾音重叠在一起,混合成一个动听的声调。林楚平没想过自己的名字有一天会被念得这样好听,他尴尬地轻咳,视线落到景愿的脚上,然后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从包里掏出一个纸包来。他将那个纸包塞到景愿手上,景愿拆开,是一双鞋。

不是那种旧式的绣花鞋,而是那种洋商店里卖给女学生的黑漆小皮鞋,可爱、雅致、纯洁,不带一丝风尘气息。

景愿的眼睛一下子就朦胧了,怔怔地看着林楚平,一眨就落下眼泪来。

林楚平手忙脚乱:“你怎么哭了,你不喜欢?”

景愿拼命摇头,只低声问:“您怎么知道我缺一双鞋?”

林楚平下意识地再看向景愿的脚,伤口应该还没好,裹在济良所粗糙的麻鞋里一定很疼。他的声音有些恍惚了:“那天,我看见你跑进济良所,你的鞋子跑丢了。”

他说不下去了,景愿看着他的目光,像是绕过千山万水找到了自己的良人。

济良所的规矩是,男女两相看中就可以当场领走。但林楚平却没有那样做,景愿带着几分绝望的目光让他几乎穿心蚀骨,他不得不撒了谎:“我要报备家母,你宽待我几天。”

那单纯的目光便又变得炙热,直烫到人的灵魂里去。

迈出济良所的林楚平郁闷地蹲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他陪着景愿干坐了半天,发呆,傻笑,送了双鞋,却一句话都没有问出口。脑子里全是景愿的眼睛,景愿的笑,景愿流着血的脚,一直到香烟屁股烧到了指尖,林楚平才猛地站起来。

那天晚上,林楚平熬出了一篇稿子,写一个苦命的青楼女子脱逃到济良所,最后得遇良人,两厢美满的故事,女主角被唤作愿姑娘。主编叼着烟屁股,慢条斯里地看完:“林楚平,你的稿子越写越没趣味了,这年头谁爱看花好月圆的故事,你又不是在写折子戏。再说了,都是青楼里的姑娘了,还写得那么端着,你的荤段子呢?”

林楚平第一次痛恨自己是靠写字吃饭的。他勉勉强强改了一稿,准备封卷时却乱七八糟划拉了个干净,重新誊录了一份,将愿姑娘改成了圆姑娘。

他觉得这个乱七八糟的故事不应该沾惹那个名字。

主编过了他的稿子:“这一改就有趣了,有前传吗?”

他本来没有理由再去找景愿,但这句话却给了他动机。他想知道她真实的故事,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一切值得疼惜的过往。当他提着糕点迈进济良所的时候,女教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又来啦,一次又一次,以为逛窑子啊?”

他气愤,却又委实心虚,低声爆了句粗口,从女教习身边挤了过去。

女人们都在一个厂间里做活,他走进来,一时无法从一群蓝色工装的女人里找出景愿来。他正要扭过头去张望,却忽然被牢牢抱住,身前扣着他的一双手不停地颤抖。林楚平握着那双手转过身来,景愿的脸跃入他眼中。

比起上次见面,她瘦了很多,下巴尖了下去,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大。景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嘴角也在微微抖动。林楚平却看着她的手,上面布满了伤痕,心里一惊:“怎么搞的?”

围观的女人们哄笑起来,继而是窃窃讨论。景愿忽然害羞起来,猛地抽回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没什么,在这里做工,大家都是这样子。”

林楚平忽然想起来了,济良所从来不养吃白饭的人,这里的女人多半要做繁重的劳动,如果赶上严苛的女教习,日子过得还不如在烟花柳巷中。他心疼景愿,眉头便不由得皱了起来。景愿小心地看着他的眉眼,开口的声音便涌上卑微的恳求:“林先生,我刚才……刚才看见你实在高兴。我等了你好多天,她们都笑我痴心妄想,说你不会再来。你别看轻我,我刚才抱你,不是因为我身在那种地方。你……你……”

旁边女人们的讥笑声因为景愿的话悄然停止了,都是遭遇大同小异的苦命女子,于是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俩。

林楚平猛地拽过景愿的手:“谁敢笑你!?我就是要娶你。”

林楚平好话说尽,女教习才同意林楚平带景愿出去散散心,只是女教习将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景愿被院子里的人抓回去,她们概不负责。林楚平带景愿来到戏园子,本想带她看场热热闹闹的新派戏,但他却傻了眼,门口的海报上面写着大大的洋文:“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林楚平便有些尴尬:“要不我们去茶楼坐坐?”

景愿的一双眼睛却仿佛被勾住了,声音低柔地恳求:“林先生,我们可以看这个《歌剧魅影》吗?”

林楚平既惊喜又诧异:“你懂洋文?”

面前这个姑娘几乎是个珍宝。她害羞一笑:“小时候上过教会学校。”

林楚平读大学的时候倒也修过洋文,但是换成咏叹调,他就全然听不懂了。景愿在他身边却看得虔诚而认真,时不时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轻轻惊呼。林楚平望着她搭在座椅上那在夜色中泛着象牙白的小手,想要握上去,却又觉得不忍亵渎她。

Think of me, think of me, fondly,

When weve said goodbye.

Remember me once in a while,

Please promise me youll try.

她跟着台上的女主角轻轻唱完这段,回过头用手背轻轻擦掉眼角的泪水,冲林楚平笑得像个孩子:“林先生,这段真好听。”

他终于获知了景愿的过往,长于清平,家学渊源。可惜家道中落,她便被赌红了眼睛的亲戚卖到汉兴清吟小班。那个地段虽标榜卖艺不卖身,但碰上高门豪客,照样由不得自己。所有的姑娘进院子第一天就知道,只要跑过一条街就是济良所,可惜成功逃脱的人寥寥无几。那里看管甚严,看家护院的打手还养了狗,碰上胆小的姑娘,连逃跑的念头都提不起来。

景愿不断地逃跑,不断地挨打,直到和几个长了心眼的姑娘商议着,选在正是当班的累了一天需要歇觉的凌晨时分逃跑,她们千辛万苦,却也只跑脱了她一个。

从剧场出来已经太晚了,济良所大门紧锁。景愿拉住了林楚平想要敲门的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别敲了,教习一定睡了,再说我这个时候回去也不好。”

她看着林楚平,目光很坦诚。林楚平却生出一股羞赧,单身男人的住处多半是不能见光的。他犹豫了一下:“我带你找个地方凑合一晚。”

他找了一家不错的饭店开了房间,柔和的灯光里两个人都相对无话。林楚平索性抢先裹着被单倒在地板上:“你睡床,我睡地上。”

景愿没说话,静静地躺在了床上。林楚平脑子里最后转着的念头是,这可真不像自己,平日里自己和那些贵妇、名媛游戏人间,可从来没有这么客气过。

他最终迷迷糊糊睡着了,依稀听见有轻柔的女声在他耳边唱:

Think of me, think of me, fondly,

When weve said goodbye.

Remember me once in a while,

Please promise me youll try

他以为是梦。

次日送景愿回济良所的时候,教习堵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都过夜了,嗯?”

林楚平和愿景擦过她身边往里走,却不知谁一口吐沫吐出来,黏在愿景的皮鞋面上。她慌不迭蹲下去用手擦拭,抬头却发现济良所的女人们都三三两两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贱胚子”“改不了的臭德行”之类。饶是林楚平自诩不打女人,此时手也忍不住暴怒地颤抖起来。

景愿却牢牢按住他的手。迎面过来一个高壮女人,挡在景愿面前:“你还回来干什么?好好的人家来接你、娶你,你不从,非要让这个小白脸白嫖!”

林楚平终于忍不住,一把搡开景愿就要抡拳头。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众人抬头看去,是教习踢翻了痰盂。女教习走到景愿面前,神态冷冷:“再有一个人来求你,你就跟他走,好好的济良所没道理让你给坏了规矩!”

景愿的脸忽然露出了极度的恐惧:“教习!我跟您说过的,来的那几个人都是原来书寓(民国高档青楼)的打手!他们是冒充的!他们要抓我回去!”

女教习冷哼一声:“我看你现在就跟回去差不多。”

“够了!”林楚平一声厉喝,回身抓住景愿的手腕,“我们走!现在就成亲!”

景愿却止住了步子,一双眼睛藏着试探:“林先生,你的母亲同意了?”

林楚平一下子哑住了。她飞快地推开他的手腕,像是怕自己后悔一样:“你别让自己为难,晚几天不要紧,再说我这两天也有东西要收拾收拾,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林楚平又是心疼、又是为难,景愿却回身飞快地跑进了屋子。女人们看好戏散了场,私下散去,林楚平愣怔了半天,才把衣兜里昨天两人花费剩下的钱全数给了女教习:“别再为难她,说话算话,我一定来接她!”

林楚平比平日晚到报社,主编却难得好兴头,没骂他个狗血淋头,还仰脸大方地给了他一个笑:“楚平啊,你写的那个卖得不错,读者反馈也很好,前传写好没?”

林楚平想起来自己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忽然从心底里泛起一股子恶心来。他整理着文件,头也不抬:“没有,我不写这个了。”

主编也不生气:“你不写,我可交给陈三儿写了,他的文笔比你劲多了,将来发薪水时你可别来跟我闹。”

林楚平将文件放在桌子上一拍:“随便。”说完他走到主编面前,“这周我要请个假,我要结婚了,要回家一趟。”

林楚平虽然胡闹,却是个孝子。他家里算得上是镇上的深宅大院,父亲死得早,母亲守寡多年,但她的出身却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林楚平不敢告诉母亲真相,只说有了喜欢的姑娘,她懂洋文,识大体,是自己大学同学的妹妹,外文系的。

母亲心里高兴,却还有几分隐忧:“听说学外文的姑娘都有些新潮,那姑娘,没沾上什么不好的毛病吧?”

林楚平心里跳了一下,却仍然故作淡定:“妈,你瞎操心什么,那么多读外文的好姑娘,难不成都有伤风化。”

母亲便讪讪地笑了,心里其实还是很欢喜:“你喜欢就好,领回来成亲吧。”

回到汉兴就是他约好去接景愿的那一天,在去济良所之前,他按例先去报社销假。主编不在,同事们却一个个从报纸堆儿里乜斜着眼睛嬉笑着瞅他。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下去了,吃吃笑着走过来:“林记者,听说你要结婚了,不弄点喜糖给大伙吃?”

林楚平觉出不对,却又不好对这句正常的话甩脸子,勉强笑了笑:“是我不周,过两天就给大家买。听说丘记新出的雪花糕不错,到时候管够。”

又一个人凑上来,憋不住了,开始胡说:“雪花糕算什么,听说新娘子的身子在前头那条街的书寓长三里,可是数一数二的白。”

世界一片轰鸣,像金属猛然被切割开的声音。

林楚平几乎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子里,拳头先于理智砸到了那个人的脸上,声音像是从火碳里炙烤出来一样:“你说——什么?!”

两个成年男人带着桌子和成摞的书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板上,主编从外面几乎是蹦了进来:“搞什么!搞什么!”

两个人被强行拉开,被揍的人气愤地将报纸摔在林楚平怀里:“你自己的文章,你自己看!”

林楚平粗粗扫过那些铅字,只觉得热血上涌。那上面讲的完全是一个风尘中千娇百媚的女人,她沦落济良所后不堪寂寞,勾搭上报社记者的故事。用词之放浪淫荡,几乎让人不忍入目。主人公依然被唤作愿姑娘,而作者一栏,赫然印着林楚平三个字。

他嗓子嘶哑:“作者不是我!”

主编从他手中把报纸抽走,恍若无事:“陈三儿说既然第一稿是你写的,后面还刊登你的名字,省得外人觉得咱们报社太没章法。人家大度,说写好了的话,名头给你,只拿稿费、绩效就行。至于那个愿字,是我要改回来的。什么圆啊、方啊,多俗啊,又不是陈圆圆。”

他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几乎无力承受四周的目光。主编轻描淡写地把报纸扔在一边,拍拍他的肩膀:“你也懂点事儿吧,要真娶了她,你不要脸,我们《汉兴晚报》还要脸呢。话搁在这里,写点艳稿无妨,玩真的你就准备收拾收拾走人吧。”

终究是他一时热血,若真的娶了她,他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又如何养她穿衣、吃饭呢?

他痛苦地抱紧了头。

还有她的身子,那裹在粗布工装里的娇躯,那因他的珍惜而尚未探索的神秘,是不是早已经是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双流血的雪白小脚,那双玉致玲珑的小手,又被多少人亲吻过、赏玩过?

他在自己发疯的想象中濒临绝望。

那天晚上,林楚平失眠了。他坐在自家的地板上,抽了一地的烟头,形容枯槁,仿若老去。太阳落下,太阳又升起,平日督促自己上班的闹钟又生机勃勃地响起来了。他将它一脚踢开,觉得外头洒进来的阳光烫得自己生疼。

他踉跄走过去,想要拉上窗帘,却冷不丁响起了《歌剧魅影》的音乐。

他几乎忘了,隔壁住着的是一个歌剧女演员,她每天早上都有练声的习惯。那歌声在他平日洗漱时是美好的伴奏,但不是今天。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对门,想要像个酒后狂徒一样砸开门,让那女人闭嘴。

但他的手却悬空定住了,清洌的声音响起:

Think of me, think of me, fondly,

When weve said goodbye.

Remember me once in a while,

Please promise me youll try.

When you find that,once again,

You long to take your heart back and be free.

If you ever find a moment,

Spare a thought for me……

思我思我,

笙箫已默;

念我顷刻,

允我婚契。

君心如故,

青衫别离;

切盼须臾,

君心有我。

她在那夜轻轻他耳边念的,他竟然该死的现在才想起来!

她的眼睛,她的手,她温柔的目光和胆怯的颤抖,都一起涌上脑海了。那是他的爱人,不是那条艳街的头牌。她走入艰苦如斯的济良所,便早脱去了一身的风尘。

他猛地回身,不披外套,像个疯子一样冲下楼去。

他砸响了济良所的铁门。女教习开门,看见是他,讥讽地笑了:“林大记者,做啥子老来我们济良所翻牌子?”

林楚平不说话,推开女教习往里面匆匆走去。女人们一个个披上衣服,从窗户上探出头来,只是没有景愿。他猛地踹开门,在女人们的一片尖叫声中简单逡巡后撤出身来,声音已经哑了:“景愿呢?”

“配人了。”女教习的声音居然带着几分愉悦,“有人来相亲,两个人看对眼哩,就跟着走啦!”

林楚平伸手将女教习一把推在墙上,声音粗哑:“你刚才说什么?!不可能!景愿不会不等我!”

女教习撇撇嘴:“哪个说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进了济良所也是一样的。”眼看着林楚平的拳头快打下来了,女教习才总算松了嘴,“好嘛好嘛,她有等的,从天亮等到天黑。人家在旁边也跟着等,她就是不肯跟人家走。最后还是我把报纸给她看了,她才死心。”

一股冰凉窜上心窝,林楚平仍然心怀侥幸地问:“什么报纸?”

早有好事的女人把报纸递了上来,林楚平捏着报纸,顺着墙根慢慢滑下来。女教习反而有些怕:“景愿也算是痴心,看了报纸也不信。说你约好了这天接她,差一分钟、一秒钟没过都不算。结果熬到午夜十二点你都没来,景愿就擦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跟人家走了。”

林楚平慢慢走出济良所,一步一步,恍如行尸走肉。曾经骂过景愿的高壮女人却追出了济良所,在街角拦住林楚平,声音压得很低:“你快去救她。昨天我看见来接景愿的人偷偷给教习塞钱了,八成是旧东家找了个脸生的人,把她再骗回去,快去。”

林楚平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女人却不屑:“若不是你能救景愿,我一定要捅你两刀。”

八、

“客人,听曲儿也不是这个儿点儿,您得晚会来。”书寓伙计很是客气,但听到林楚平来找景愿后,脸上的表情便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咳,您找她?可真是说巧不巧了,不巧的是她现在已经不唱曲了,巧的是您能去那边找她找点别的乐子。”

林楚平尚未反应过来,对方已经甩着茶壶帕子回去了:“从济良所再弄回来的,谁还会让她做清倌人呢?昨儿晚上喊的价码可是震了这好几条红街。”

他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喉咙,一路扶着墙走到伙计指点的院子口,任他托了好几个人捎条子上去,始终没有回应。婆子便有些讪讪地说:“照说愿姑娘昨夜刚做了新嫁娘,是要包个月的。我这已经违了规矩,想来愿姑娘也不高兴。”

他低头呕出一口血来,身边的婆子、丫头都跳着脚说晦气。

楼上慢条斯里地走下来一个戴瓜皮帽的富贵人物,慵懒地说:“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吵?”说着用指节扣了扣扶栏,对婆子笑了笑,“阿愿昨晚上不错,去问问你们老板,什么价钱赎身。”

林楚平早已经气魔了,他俯身捡起月洞门后的一块青石,用尽浑身的力气盖在了面前那个人的脑门上。

林楚平重新见到景愿,是在监狱里。她裹着披风,隔着探视窗远远站着,背影依旧瘦削。林楚平手上戴着铐子,声音嘶哑:“我之前有去找你,”声音慢慢微弱,“你不愿意见我。”

她终于转过身来,帽子上长长的纱网遮住表情,声音却是平淡的:“我怕你来找我,是为了来嫖我。”

他想要忏悔,想要解释,嗓子却偏偏干涸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两个人只是两相对望。狱警走过来:“林楚平,外面还有人等着看你,说是你的母亲。”

景愿像受惊的鸟儿一样退了出去,终究还是在门外撞上了。“《汉兴晚报》记者因为名妓杀人”的新闻早已经传遍了街头,林楚平的母亲投过来的逡巡目光在旁边看好戏的狱警眼中得到了确认,继而就是她重重扇过去的一巴掌。

景愿应声倒地,侧脸被林母手上戴着的戒指划破,鲜血淌了出来。她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林母终究不是市井泼妇,不再看她一眼,被狱警搀扶着进去了。

她慢慢爬起来,鲜血淌在面纱上凝成黑黑红红的血痂,她懵懂地用手去碰,这才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林母卖了祖产,到汉兴为林楚平走动,上上下下都打点到了,仍然有人报以为难的神色说不好办。最终还是银子让人松了口:“要让你儿子活命,其一需要打点到汉兴的各大报刊,控制舆论;其二需要打点警察局的张局长。前者还好说,张局长却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那些庸脂俗粉都不说,他倒是惦记着烟花巷愿姑娘惦记了多年,你还要去求愿姑娘。”

林母颤抖着嘴唇,跪在大雨的烟花街前,恳求景愿宽怀那一掌之恨,应下次日张局长下榻饭店的邀约。

景愿站在高楼上,看着侍女打着伞冲进雨中要扶起她:“老人家快起来吧,我们姑娘答允了。”

林母身子一软,却强撑着在满是雨水、泥浆的地上叩下一个头:“多谢姑娘。”

景愿穿旗袍的时候一向很美,脖颈白皙纤长,薄薄绸料熨帖在纤秾合度的身体上,举手投足尽显风情。她用一块白色薄纱轻轻遮住脸,款款在房间的椅子上坐下。

张局长起先是欢欣鼓舞,继而慢慢蹙起眉:“愿姑娘不肯赏脸?”

景愿用手指慢慢揭开薄纱,只看见她的侧脸蜿蜒着一条疤痕,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张局长摔袖欲出,景愿却慢慢开了口:“脸虽残缺,身子还在,想必张局长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身后是衣料簌簌滑落的声音,房间里暗淡的灯光朦胧着玲珑玉体。男人笑出声来:“姑娘哪里的话,这是瑕不掩瑜。”他将她拦腰抱起,“想不到你对那姓张的小子真有情意。”

景愿猛地颤抖,继而埋下了头。

林楚平出狱的那天晴空万里,外面迎接他的是若干名面色严肃的男人。林母站在众人前方,脸上清泪两行,迈出步去挽住林楚平的胳膊。林楚平一抖,侧过脸:“妈,景愿呢?”

林母忍住眼泪:“张局长帮了大忙,说你只是因患有脑疾才失手杀人。只是委屈了我儿,还要在静安亭待上一阵子。”

静安亭,是汉兴唯一的一家精神病院。张局长保下林楚平一条人命,然而为了平民愤、民议,元凶林楚平必须入院管制。这个时限,是三年。

林楚平被走上来的青壮男子压住,他回头拼命挣扎着,声嘶力竭,仿佛被猎人堵在末路的幼兽:“妈!妈!让他们放开我!妈!我要去找景愿!妈,我求你!”

静安亭的夜晚,凄厉而恐怖。浓浓的夜色中,时不时有病人凄厉的吼叫,以及时断时续的低声梦呓。林楚平被黑色的皮带绑在病床上,镇静剂压抑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反抗。他望着窗外明亮到要淌出泪水的月亮,轻轻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他仿佛看见景愿坐在自己的床边,面庞纯洁无瑕,一如初见。

她的眸光如水温柔,仿佛让他有勇气说出一切。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报纸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

“我是真的想要娶你。”

“我知道。”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压得极低:“景愿,我爱你。”

她的睫毛微微翕动,随后俯下身子,触上林楚平的唇,微微嗫嚅:“我知道。”她的睫毛轻轻一眨,眼泪淌进林楚平的嘴角,清凉且苦咸。

声音飘渺,仿佛她真的原谅了他,镇定剂发挥了作用,让他带着梦沉沉睡去。

可空荡荡的床边哪里有景愿的身影。

林母去烟花街谢过景愿,亦想说服她去静安亭探望一次林楚平。儿子在监狱里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和折辱,她希望景愿能说服他忍耐一时,只要活着,什么都好。

但景愿的丫头却一反上次的客气有礼,脸上犹如覆了一层冰霜。林母只能赔着笑脸:“姑娘,你家小姐不在吗?”

“她死了。”丫头的眼圈微红,“老太太好大的本事,毁了我们姑娘的容,还要把她逼到绝路。”

林母一愣:“怎么会?”

“怎么不会?!”丫头拼命将林母往外推去,“她哪里还活得下去,她一生心高气傲,冰清玉洁,却被林楚平辜负,被烟花街卖了初夜,被你毁容,还被那姓张的犊子凌辱。”丫头的眼泪如串子一样落下,“可怜她吞鸩酒自杀之前,还唱着洋文歌。她惦记着林楚平当初说的要娶她!要娶她!”

她虽然豁出自己的身体救了他,却终究对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命运绝望了。

林母如同遭遇晴天霹雳,转身往静安亭跑去。

森冷的病房,一推开却是空空荡荡的,只能看到病床上今日的《汉兴晚报》上大大的标题,“花国总统愿姑娘自杀,倾城绝色香消玉殒”。依旧是香艳的笔触,将林楚平和景愿的故事玩弄在笔头,仿佛亲眼所见。这一次的署名倒终于署上了耀武扬威的陈三儿之名。

林母哆嗦着扔下报纸:“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旁边的小护士吓得颤抖:“老太太,不怪我。我想着病人之前是《汉兴晚报》的记者,买份报纸给他看,兴许有助于病情恢复。”

她推开小护士,这才看见病房外被人抬进来一个人,正是林楚平。

他身上的囚服换成了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放得极大,嘴角却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像在轻喃着什么。

旁边的大夫神色冷静:“老太太,请节哀。病人刚才发病,突然冲出病房,要爬铁丝围墙,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大夫、护士。因为病人之前有暴力倾向,我们不得已给他注射了大量镇静剂……”

因为过量的镇静剂,林楚平已经永远不可能醒来了。

林母缓缓走过去,在林楚平面前跪下,双手颤抖着拂过儿子的脸:“他最后说了什么?”

大夫犹豫着,还是开了口:“他说 ‘景愿,你终于还是来了。”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产生幻觉的同时,景愿喝下了那杯鸩酒。这样也好,起码,在最后一刻,他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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