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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倒影

2015-04-23周保文

山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作坊倒影乌镇

周保文

有人说它是梦里的水乡,有人说它是江南的封面,有人说它是诗意的栖居,有人说它是优雅的水墨——乌镇,一个把美丽装帧成经典的所在。

杭州距乌镇160里,乌镇距苏州也是160里。此时已是身在杭州而且即将约会苏州的我,岂能错过这个介于天堂与天堂之间的美丽的怀想?

对于乌镇的好感,是从走进乌镇的那一刻就开始的。乌镇的好,全都挤在一条窄巷里;乌镇的美,全都写在一条流水上。

水就是一条波光荡漾的“街”,巷就是一个古老悠长的“市”。夹在这街、市之间的,则是高下错落的“阁”。乌镇的阁是一些有着强烈恋水情结的屋。这些屋,每每被几根石柱、数截木桩轻轻地托举在流水上,人们因此给它们起了一个贴切的名字叫“水阁”。

门前一条石板路,窗下一条车溪河,一站千年的水阁就这样伴着咿呀的橹声醒来,枕着悠悠的流水入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古旧中鲜活着,在斑驳中清新着,在喧嚣中宁静着,在凝固中流淌着……

在乌镇,水,不仅是无可争辩的主题与诗眼,更是不动声色的寓言与象征。

所有的玄机都藏在那一河如梦如幻的倒影里。除了天光云影,除了粉墙黛瓦,除了垂柳藤萝,凝视得久了,你分明还可以看到那倒影之外的另一重倒影——那是历史的皱纹,那是文化的碎片,那是生活的折光……

灰暗的鱼鳞瓦,斑驳的白粉墙,沧桑的石板路,老旧的木门窗……漫步在乌镇的街巷上,就像是徜徉在一段倒流的时光里。

一条窄窄的小巷,随处可见明清建筑的遗存,少则上百年,多则几百年,如此高龄的古物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然而同乌镇悠久得近乎渺远的历史比起来,它们又实在只能算得上是初涉尘世的少年。

据考古发掘证明,6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乌镇一带就有人类繁衍生息,由此创造的古代文明被统称为马家浜文化。

早在到来之前,我就对乌镇的名字产生了莫名的好奇,甚至由此生发出了种种猜测与联想。乌镇的照片是不只看过一次的。青一色的黑屋顶、数不清的乌篷船,无疑是乌镇的一大特色与风景。乌镇的称呼莫不是由此而来?我竟还无中生有地臆想到在乌镇的某处曾经高挂着许多乌鸦的巢穴,神性的乌鸦每每成群结队地在寂静的晨光和夕晖之中回翔与聒噪。在乌镇之南就有一个著名的城市叫义乌,乌镇的得名莫非与它有着某种相同的出处与渊源?

事实证明,乌镇之名原本与我的种种猜测毫不沾边。即使到现在它名字的由来依旧是扑朔迷离、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与我的一厢情愿没关系。

大量的史料表明,乌镇古称“乌墩”。墩,指地脉隆起高于四旷;乌,言土色深黑积壤肥沃。春秋时期,乌墩位于吴越边境,吴国在此驻兵戍守以防越国,因此当时称此地为“乌戍”。秦时,此地属会稽郡,以车溪(今市河)为界,西为乌敦,属乌程县,东为青敦,属由拳县。“乌镇”的称呼始于唐代,此后宋、元、明、清代代相传。由此得知,乌镇作为镇一级的行政区划,至今已经整整存在了1300年。

历史上,乌镇地处两省(浙江、江苏)、三府(嘉兴、湖州、苏州)、七县(乌程、归安、崇德、桐乡、秀水、吴江、震泽)交界之地,交通便利,信息畅达,人烟稠密,物产丰富,各种人流、物流、信息流、观念流在这里融合交汇,最终形成了以传统儒家文化和运河商业文化为主体的具有鲜明特色的水乡文化生态。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乡乌镇历来就是学子荟萃之地、诗礼簪缨之乡。有人做过统计,乌镇自宋至清千余年间,先后出贡生160人,举人161人,进士64人,另有荫功袭封者136人。与乌镇结下不解之缘的名人大家更是数不胜数。除了我们前面所说的《昭明文选》的编选者梁昭明太子、齐梁文坛领袖沈约,还有书画大家唐宰相裴休、宋江西诗派三宗之一的陈与义、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范成大和晚清翰林严辰、夏同善等。近现代声名卓著的人物同样是不胜枚举。这其中就包括政治活动家沈泽民、银行家卢学溥、新闻学前辈严独鹤、旷代清才汤国梨、漫画家丰子恺、著名作家孔另境……

在乌镇现代著名人物中,文学巨匠茅盾当首屈一指。茅盾,1896年7月生于乌镇,名德鸿,字雁冰,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杰出的作家、文艺理论家、文学翻译家,同时也是新中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他一生以创造进步文化为己任,辛勤笔耕60年,为后人留下了1000多万字的不朽之作。其中,《子夜》《林家铺子》《春蚕》《秋收》《残冬》等作品尤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和极高的艺术价值为后人所称道。最令乌镇骄傲的是,茅盾的作品处处彰显了浓郁的地域特色,字里行间闪动着乌镇的影子,穿插着乌镇的方言,弥漫着乌镇的气息。

位于乌镇观前街17号的茅盾故居至今保存完好。有趣的是,茅盾故居的隔壁就是由土生土长的乌镇人——清代翰林严辰于同治四年所亲手创办的立志书院。立志书院正门上的一副对联颇为引人深思:“先立乎其大,有志者竟成”。在立志书院门前的河埠上,有一幢孤标的楼阁,得名文昌阁。文昌阁显然是取文运昌盛之意。在当年,它既是立志书院的附属建筑,也是乌镇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在清代,这里不仅是文人聚会的场所,更是科举预考的考场。书院高古,贤才辈出,乌镇文化之源远流长不能不说由此可见一斑。

在当年的乌镇,与传统的儒家文化共生共荣的是运河文明所带来的商业文化。

乌镇位于京杭大运河南起点100多公里处,是唯一一个与大运河直接相通的江南古镇。在古代,大运河是沟通南北交通的大动脉,它的开凿给沿河城镇的发展和经济文化的繁荣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良机。位于大运河之滨的乌镇因水之便,得水之利,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四方辐辏、八面来风、贸易发达、商业兴盛的风水宝地。其商业经营的特点就是以水为街,以岸为市,前店后坊,名品多多。也正因为这样,整个小镇都仿佛是买卖兴隆的大市场,人们把纵贯全镇的车溪河索性就叫作“市河”了。

提起乌镇的名牌货品,那可是吃、喝、穿、用样样齐全。吃的有姑嫂饼、定胜糕、烧羊肉、白水鱼;喝的有三白酒、杭白菊、青梅汤、薰豆茶;穿的有乌锦、丝棉、手工布鞋、印花蓝布;用的有木雕、竹刻、篦梳、湖笔、生铁锅……总之在乌镇的街巷转一回,只要你的腰包里有足够的银两,保证你吃得饱、喝得好、穿得美、用得全。套用今天一句流行的话来说:这小镇的服务功能那叫一个棒!

如今,即便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游客走进乌镇的街巷里,只要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整个小镇,老店毗邻,作坊林立,活脱脱一个包罗万象、古色古香的近代商业博物馆。

与大运河相连的车溪河呈十字交叉型穿过乌镇,自然而然地把小镇划分为东、西、南、北四部分,因为河上四隅均有水栅如门,所以古镇的四个区域又分别被称之为东栅、西栅、南栅、北栅。

仅以东栅为例,沿市河由东向西,以博物馆形式供游客参观的老店就有香山堂药铺、百床馆、三白酒坊、宏源泰染坊、织布作坊、江南木雕馆、余榴梁钱币馆、江源当铺等。尤其让人吃惊的是,所有的店、铺、馆、坊全都完整保留了当年的格局与陈设,再现了从前的面貌与场景。特定的空间、昏暗的光线、古老的实物、远年的气息,使每一个徜徉其间的游客都心生幻觉,仿佛岁月倒流,昨日重现。

很显然,这不仅仅是一种时光的味道、历史的味道,更是一种商业的味道、文化的味道。

文化,说到底是流淌在人们血液中,活跃在日常起居里的别样的灵魂。如今,乌镇这种代代相传的文化之魂正在藉旅游之春的风拂雨润,在五彩斑斓的生活里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有人说乌镇是活着的水乡古镇,有人说乌镇是中国最后一处枕水人家。果然不错。仅在沿着东市河1300米的古街上,就依然居住着350户、近千名的本地居民。这其中大部分人都在做着旅游的生意,或者说正在享受着旅游所带来的利益。古老的民风民俗催生了旅游业的繁荣,反过来旅游业的兴旺又使传统的文化在日复一日地发扬光大。

每天,这些乌镇人都在百年的老屋里起居,在明清时的古巷里行走,支起后窗汲河水,打开前门做生意,枕着车溪河缱绻的柔波入梦,听着乌篷船咿呀的橹声醒来。而整个白天,面对熙熙攘攘的游人,他们都一如既往地晾晒着手工漂染的花布,酿造着芳香诱人的三白酒,制作着香甜酥脆的姑嫂饼,叫卖着远近闻名的定胜糕……总之,作坊里劳碌的身影、店铺里进出的人群、修真观旺盛的香火、古戏台婉转的唱腔,都在一面彰显着岁月的古老,一面续写着现实的辉煌。

将传统的工艺、古老的商业、乌镇的特色和现实的生活生动地融合在一起的,莫过于形形色色的手工作坊了。

走进传统作坊区,各种手工作坊比肩而立——木雕坊、竹器坊、糕饼坊、湖笔坊、布鞋坊、烟丝坊、真丝手绘坊、铜器制作坊、工艺车木坊、高公生糟坊、蓝布印花坊……一路看过去,真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更为有趣的是,在这些琳琅满目的作坊里,你不仅可以亲眼去看,亲手去摸,亲口去尝,甚至可以亲自去做。

在众多的作坊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主要有姑嫂饼坊、三白酒坊和蓝布印花坊。

姑嫂饼,相传为明代乌镇一户姓方的人家所首创。开始时,方姓夫妻只是做一点从大作坊里批酥糖卖的小生意。后来,他们先后生下了一男一女,一来二去靠这点小生意就难以维持生计了。于是夫妻俩下决心要在加工食品上做文章,自己做饼自己卖。经过潜心学习与研究,他们终于掌握了一种做饼的新方法。由于用料考究、制作精良,他们做出的酥饼越卖越好,常常供不应求,直让镇上的同行嫉妒不已。为了保住自己的财源,夫妻俩对制作酥饼的方法严格保密,亲手配料,亲自制作,工具概不外借,技术也只传儿子、儿媳,不传女儿,生怕将来女儿出嫁把制饼的技术传出去。可是,方家的女儿看到母亲只将做饼的方子传给刚刚过门儿的嫂子却不告诉自己,心里就非常不高兴,于是想方设法跟嫂子过不去。一天,正当嫂子做饼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于是小姑子连忙招呼嫂子:“外面下雨了,快去收拾衣服吧!”趁嫂子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堵气的小姑子随手抓起一把盐就扔到了正在做饼的大锅里。小姑子本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可谁知吃了今天酥饼的客人都说这饼做得好,以前的酥饼统统赶不上。嫂子百思不得其解,使了坏的小姑子只得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原委。心里高兴的嫂子也就原原本本地把秘方告诉了小姑子。就这样,人们从此便把这种由姑嫂二人阴差阳错做出的风味酥饼叫作姑嫂饼了。

如今,走进饼坊你才发现,原来这种姑嫂饼是仿造酥糖的配料,用炒过的面粉、熬过的白糖、去壳的芝麻、煎熟的猪油精心地拌匀、蒸熟,然后用模具制成的一个个小酥饼。亲口尝一下,酥酥的,糯糯的,油而不腻,甜中带咸,果然是风味独特的好点心。看过了,尝过了,只要你愿意,还可以戴上一次性的手套,用事先配好的原料和现成的模具亲手做几个,好好过一回烹美食、当大厨的瘾。

三白酒的历史同样十分悠久。早在朱元璋登基称帝时,就有浙江官员把三白酒献给他。朱元璋喝过后大加赞赏,当即把它封为贡酒。从此,三白酒的作坊就开始在乌镇兴旺发达起来了。三白酒原本是因其原料为白米、白面、白水而得名,即由糯米、小麦加地下的深井水经过二次发酵、二次蒸馏、历时半年时间酿造出的55度的纯粮酒。

蓝印花布,也是乌镇的一大特产。相传这种工艺始于后晋,发展于宋元,鼎盛于明清。旧时,乌镇的印染业十分发达,小小的一条古街上就开着十几家染坊。

如今乌镇的蓝印花布作坊恐怕是独此一家了,而且颇有点古代服饰博物馆的味道。这家蓝布印花坊由天井、展厅、拷花间和染坊四部分组成。天井高高的竹架上晾晒着整版的布匹,展厅里则陈列着晚清时用蓝色印花布所缝制的衣服、头巾、蚊帐等物品。最让人感兴趣的是拷花间和染坊。因为在这里你可以亲眼看到蓝印花布制作的全过程。

传统的蓝印花布工艺,先是将刻好的花版平放在上好浆的白布上,然后均匀地刷上调好的石灰料和黄豆粉,前者为了隔色,后者则将防染色的石灰粉牢牢地固定在布匹上。用来染色的染料是用板蓝根的叶子制成的,那是一窑用暗火烘烤着的蓝色液体,一版印花的布匹起码要在这样的液体里反复漂染七八次之多方能成为正品。最后,还要将漂染晾干的布匹刮去敷浆,好看的白色花纹才会清晰地绽放在幽蓝的布匹上。

这就是乌镇的作坊。

对于乌镇人来说,这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一种生活的场景,一种工艺的传承;对于旅行者来说,则是一种文化的认知,一种深度的审美,一种难得的阅历。由于需要的缘故,如今二者唇齿相依,互为因果,共同构成了乌镇现实生活层面上一道美丽的风景。

宁谧的乌镇不喜欢匆匆奔走的脚步。

走过了,看过了,吃过了,玩过了,你就该坐在近水石岸的“美人靠”上歇一歇疲惫的双脚。乘着小憩的当口,静静地看着小桥流水发呆,望着古镇倒影出神。

最耐看的,还是在车溪河缱绻的柔波里慵懒着、微醺着的倒影。

作为浅尝辄止的局外人,我无从得知车溪河的深度,正如我无法在更深的层次上把握乌镇的内涵。那就随意领略一下乌镇的浮光掠影吧,而这对于我已是丰厚的馈赠。

这的确是上了一把年纪的倒影,就仿佛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在黑白相间的成像里,一阵阵散发着古旧的气息,一股股弥漫着陈年的味道。

当然,陈年自有陈年的可爱,古旧自有古旧的美丽,比如细密的年轮,比如传世的古董,比如久远的回忆,比如慈祥的祖母……

乌镇,此时此刻的倒影,仿佛就是这位慈祥的祖母偶尔打盹时的一段呓语,在似梦非梦的浅睡里,重现着细密的年轮,回放着久远的回忆,絮叨着昨天的故事……

古老的乌镇的梦呓,就这样经年累月地在河床上静静地摇曳,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流淌的是河水,是岁月,因此有个词叫作“似水流年”;流不去的是古镇,是倒影,因此有句话叫作“水流云在”。是啊,一河的倒影望得久了,你就会身不由己地想起那声回荡千年的慨叹:“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

眼下,做了匆匆过客的,不单单是时光,还有我。

同样,带不走乌镇倒影的,除了河水,还有我。

遗憾。

无处不在的遗憾成全了思念。

好了。那就不妨把这乌镇的倒影作为一种人生的启示吧:

挥不去的依恋,就把它秘藏在悄无声息的怀念里;

带不走的美丽,就把它深隐在不动声色的记忆中……

乌镇,一俟得闲,我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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