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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圣人:老庄与希腊哲人

2015-04-11罗尼RonnieLittlejohn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8期
关键词:毕达哥拉斯圣人道家

[美] 罗尼·李特约翰(Ronnie Littlejohn)

(美国 贝尔蒙特大学)

古代圣人:老庄与希腊哲人

[美] 罗尼·李特约翰(Ronnie Littlejohn)

(美国 贝尔蒙特大学)

古代的圣人是深远而微妙的

他们的知识难以蠡测

没有可以用来阐释的方法

我们只能描述他们的外在表现

他们是谨慎的

就像渡过结冰的河流的人

像身处敌人领地的勇士般警惕

像客人那样谦恭

像融化的冰雪一样流散

如木头般可塑

如山谷般虚阔

如杯水般澄明

(《道德经》第15章)

哲学——也即塑造了我们的生活世界的无数观念——的真正起源,与相对而言我们对之知之甚少的哲人及其事迹息息相关。在西方,我将埃庇米尼得斯(Epimenides)、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巴门尼德(Parmenides)以及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纳入这个群体。同样,中国道家的开端也能溯至得道的圣人那里,他们构成了后人编纂的《道德经》和《庄子》所搜集的原始资料。在这两个传统中,许多圣人的行迹都几乎消失殆尽了。他们的姓名也不为人所知。在本文中,我将列述希腊和中国传统中的一些人物,并对他们的经验和教导进行一些比较研究。

克里特岛的埃庇米尼得斯(公元前6世纪)以先知、预言家以及玄思本原问题的行家而闻名于世。据其可靠的传记记载,他曾在一个洞穴中静坐了40至60年(Enthousiastikekaitelestikesophia, Plut.Solon12; Xenophanes in H.Diels and W.Kranz,DieFragmentederVorsokrtiker, 6thed., 21, A1 (1951); Diog.Laert.1.109; Pin.Hist.Nat. 7.175)。不管怎样,各种材料对此有着相同记录:他走出了某个洞穴,并获得了让他得以掌控生活环境和神秘技艺的体验。推罗的马克西姆斯(Maximus of Tyre)说,埃庇米尼得斯是在“深长的梦中”学会这些技艺的。他在梦境中与众神交谈,聆听他们的谈话,与真理神(Aletheia)和正义神(Dike)会晤(Max.Tyr.Diss.10.1; 38.3; Demoulin 1901, 98; Rohde 1925, 96; Halliday 1913, 91; Willetts 1962, 216; Burkert 1969, 16; Ogden 2001, 120)。不过,埃庇米尼得斯的洞穴位置尚不清楚。一些资料认为在克里特岛上。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说在伊达(Idaean)的群谷中(7.3),推罗的马克西姆斯认为是迪克坦(Dictaean)洞穴(Diss.10.1)。

从洞穴出来之后,埃庇米尼得斯既不饮食,也不排泄(Diog.Laert.1.109)。他声称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多重身份,并对追随者讲述其灵魂出窍、漫游他乡,并自主返回的故事(Suda, s.v.Epimenides)。苏达的《百科全书》(The SudaEncyclopedia)记录了这一传说,在埃庇米尼得斯死后很久,人们发现了他的布满奇特符号的皮肤。由此,“艾皮米尼得斯的皮肤”这一成语就被用来表示“神秘的事物或奇怪的标志”。而那些奇特的符号或许不过是纹身或护身符罢了。

埃庇米尼得斯被描述为一个异常长寿的人,活了150或290岁(Diog.Laert.1.119;Suda)。这些材料说他能够控制灵魂,有时变得像死亡或树木一样凝定。他也使用符咒和魔法禳疾,并宣称自己与核验生命的死亡判官熟识。

尽管我们现在惯将毕达哥拉斯视为一个自然哲学家与天才数学家,但在早期传统中,包括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却很少提及此类天赋,反而更注意他的指引门徒追寻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克里斯玛式教师身份(Plato,Rep.600 AB)。亚里士多德说:“理性的存在物包括神、人以及毕达哥拉斯那样的人。”(Cornford 1952:108)在《名哲言行录》(LivesofEminentPhilosophers)中,第欧根尼·拉尔修告诉我们,另外一个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家,即毕达哥拉斯,也在一个洞穴中生活并获得了超凡体验。

就像埃庇米尼得斯一样,毕达哥拉斯忆起了前世,获得了预言未来的能力。他有过多次分身的经历,有时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两个地方,或者能在瞬间顾及很广范围之内的东西。毕达哥拉斯还被描述说,凭借其神秘体验,他知晓如何通过符咒和魔法操控他人,也能停止风雨或平息风暴。依照材料所说,毕达哥拉斯能将身体留在原地,精神遨游天际,然后返回身体之中(Diog.Laert.8.11-12; ApolloniusHist.Mirab.1.6; Porph.VitaPyth.29; Ael.Var.Hist.2.26, 4.17)。毕达哥拉斯在克里特岛的伊达洞穴中修炼静默之术,他的追随者也是这样。关于意识和精神状态转化的记录,在毕达哥拉斯的门徒中是司空见惯的。在柏拉图的名著《法律篇》中,正是在克里特岛的伊达洞穴里面,被称为“雅典陌生人”的人与两个对话者相谈甚欢。据说,毕达哥拉斯能在洞穴中一次停留月余,并遁入他所谓的“秘境”(secret chambers)深处。在那里,他保持绝对静止,直至开始做梦并像光影变幻般转换精神体验。

早在公元前3世纪有关毕达哥拉斯的希腊传说中,甚至说罗兹岛的希罗尼穆斯(Hieronymus of Rhodes)能与包括其母亲在内的亡灵交流。在稍后的毕达哥拉斯传记中,波菲利(Porphyry)和杨布利克斯(Iamblichus)提到,他在萨摩斯岛(Samos)上有一个被称为“哲学殿堂”(oikeiontesphilosophies)的地穴,他经常在那里驻留一段时间(Carcopino 1944: 215, 以及 Porph.VitaPyth.9)。在萨摩斯岛上的一个著名洞穴中,毕达哥拉斯学会了如何保持静默(Eremeinepoieimanthanonta, Hippol.Refut.1.2.18),通过这种技艺,他获得了关于神秘事物的知识(Porph.VitaPyth.17; Diog.Laert.8.3)。

除了埃庇米尼得斯和毕达哥拉斯,巴门尼德(逝于公元前440年)作为希腊哲学中从公元前6世纪到1世纪风靡爱利亚(在罗马人那里又名Velia)殖民地的“爱利亚学派”的创立者,也与洞穴中的超越体验有关。事实上,考古学家曾在与爱利亚学派有关的建筑下面发掘出了一个地下密室(Napoli 1996:223-5)。根据1962年发现的铭文,巴门尼德及其学派的其他导师被冠以pholarchos(即“说谎者之主”)的称号(参见Caratelli, 1988, 1990对这些铭洞穴文的发现的描述)。Pholarchos的本义是狗熊等居住的洞穴,或动物的巢穴,或山上的岩穴,或动物冬眠、生活、藏身的窑洞。Pholeuein即“在洞中生活或藏身”,或“冬眠”。

铭文称这些哲学大师为iatroi,这是iatromantis的主格,也即所谓“孵化”(enkoimesis)式的冥思训练。这种训练指的是意识转变在缄默中的静止形态。据说,孵化能让人经历与睡眠、做梦或普通清醒状态迥异的第四种意识状态。巴门尼德这样的iatroi是这种意识状态的集大成者(Kinsley,DPW110-111)。

从洞穴现身之后,经历了这种意识转变,巴门尼德及跟随他的大师们便能施展医术。他们运用秘语、法术和符咒,也利用药物。他们的医疗方式与希腊医学的伟大奠基者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非常不同。因此,有洞穴体验的Pholarchs被称为iatroi,意即与正规的医疗训练无关的医治者或内科医生,他们比医师或巫师有着更多的品质(Ebner 1970: 262; Fabbri and Trotta 1989: 69)。苏格拉底正是这样描述巴门尼德的:

按照荷马的说法,他对我来说是一个“值得我尊敬和敬畏”的人。在我年轻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我在他的团队中呆过一段时间,我的印象是,他有着某种高贵的玄奥境界。

巴门尼德曾按伟大的古希腊史诗的韵律写了一首诗,正可视做其天赋之灵感与教诲的显明例证。这首诗宣称揭覆了人类自身永远无法看到或知晓的东西,对神的世界、人的世界以及神人之间的交流进行了描绘(Kingsley,DPW49)。在这首诗里面,巴门尼德在非凡的意识转换体验中遇到的每个灵魂都是女人或女孩。即使动物也都是雌性的(马均为母马),且向女神进行了请教。这首诗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描述了遇到无名女神之前的旅程,第二部分描述了女神对于真实的教诲,最后部分则以女神的言语开篇,具体而言就是,我们相信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实际上是人类按照自己的特性和结构制造出来的骗局。人类所有的冲突、焦虑和痛苦,其根源正是这个由我们创制出来的世界。

在这首诗中,巴门尼德描绘了接近象征着其理念之神的旅程。他称之为对另一种真实的创造,而非某种理论的东西(Kingsley,Reality81)。诗篇不以哲学论辩或者理性分析开端。在这种体验中,为了见到女神,巴门尼德必须驾乘母马并由女人引导,才能通达人类五种感觉之外的精神世界:“在这条被引导的路上,聪慧的母马拉着车载我前行,少女们领着路。”(Parmenides 1.4-1.5)

恩培多克勒(Enpedocles)(约公元前495-前435年)是巴门尼德的弟子,也是毕达哥拉斯学说的追随者。他居住在西西里岛的艾克拉格(Acraga in Sicily),是一个有名望的哲学家、诗人、演说家、医师和术士。第欧根尼·拉尔修在《名哲言行录》的第八卷为之立传。如同巴门尼德,恩培多克勒以诗歌的形式写作,他的著作残篇中有《洗心篇》(Purifications)和《论自然》(OnNature)两首诗。大量以前不被知晓的残篇,最近在来自埃及的羊皮纸卷上被发现了,目前收藏在斯特拉斯堡大学(Strasbourg University)图书馆之中(参见Martin and Primavesi 1999)。

在《洗心篇》的第一行,恩培多克勒这样介绍自己:

我是不朽的神,超凡脱俗,流芳百世……在男人和女人之中。我值得尊敬。人们成群结队跟从我,向我问询如何才能得到满足、一些想知道的预言,也有人想了解那个没有病痛的世界。(Kirk, Raven and Schofeld)

恩培多克勒的自我描述采取的是希腊人称之为daimon或神圣存在的方式。据说,他曾中止过自己的老化,能改变风向,平息风暴,带来雨水,并且起死回生。历史学家说有人见过他使用“巫术(goeteouon)的力量演示魔法”(Diog Laert.8.59; Philostarat.VitaAppoll. 1.2)。他住在一个顶部被遮蔽的山洞里,记录了对宇宙大化的照察,以及在那个幽深玄暗之境冥修时所体验到的宇宙的多重本质。纳西昂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Nazianzus)(329-340)提到,恩培多克勒走进了艾利(Elean)洞穴以获取他的这种能力及体验。

恩培多克勒试图撇开人类的意见及错误观念,并追随示之以真理的缪斯女神。在残篇四中,他说:

“但是,神灵啊,将人类的愚蠢从我的舌尖带走吧。圣化我的嘴唇,让纯洁的溪水从中流出!你啊,被爱慕的,臂若冰雪的纯洁的缪斯,我可否恳求聆听那些于孩童而言是合理的东西!让我在神圣之地的路上奔驰,并驱使我的自由之魂[与您共事]!”(FragmentsHermann Diels)

恩培多克勒的《论自然》一诗流传下来了大约450行,其中记录了一些他的经历。在诗中,恩培多克勒写下了他对自然和宇宙进程的认知,包括他对希腊思想中产生万物的四种基本宇宙元素(土、气、火和水)的交互作用的陈述。关于宇宙进化的著作体现了他对万物永恒变化的观察和体验,一些组合和排列是令人吃惊甚至匪夷所思的。在谈及他所认为的真实进程的时候,恩培多克勒说:“很多能够环顾四周的有脸和胸部的生物产生了;一些牛的后代有人的面孔,与此同时,另一些人的后代有颗牛头,有一些生物兼具女人和男人的性质,由那些无关生育的器官组成。”(Fragments61,Fairbanks 153)

恩培多克勒坚持认为自己获得了如下知识,即如何延缓衰老、改变风向、停止或开始下雨、从精神世界带回死者、控制四种元素并将自己或其他物体变换为其他物种(即“形化”)(Diog.Laert.8.59)。在写给学生和其他请教者的信中,恩培多克勒阐明了遵从其教导的人应该期望的结果:

你将会学到对付任何邪恶的方法,并通过对抗衰老来守护自我。你将削弱并抑止破坏大地、吹倒庄稼的狂风暴雨;并且,只要你想,就能重新唤回它们毁灭性的能量;还有,你能用季节性干旱让人类免于黑风暴,在夏季的旱灾中带来从天堂倾泻而下的滋润树木的溪流;你也能直达死者的精神归往之所。(Fragment24 Fairbanks 159)

与埃庇米尼得斯、毕达哥拉斯、巴门尼德以及恩培多克勒等学派一样,所有重要的道家哲学性派系都以某种方式与中国神山的岩穴相关联。早期道家的圣人走入山林,以与他们称之为“道”的东西遇合,并在对生命的凝视中发展他们的技艺。在道家圣人的观念中,岩穴与如下因素相关:宇宙之“气”,在身体中控驭着“气”的精神本质(神),以及循道而行的自如行动(无为)。

在道家文本《庄子》中,有着无数与岩穴有关的圣人形象。如姑射山居住着四位圣人(第1章),肩吾在太山“得道”(第6章),被称做无名人的圣人居于殷山之上(第7章),黄帝被描述为向空同山的广成子求道(第11章),并在具茨山遇到了牧马童子(第24章)。当然,至于殷山或空同山是否真实存在,是无关紧要的。关键在于,如此多的圣人都与岩穴经历有关,这些故事才无不将这种体验置入岩穴背景之中。庄子回到了山里(第20章),庚桑楚住在畏垒山上(第23章),徐无鬼也生活在山中(第24章)。为了安全,越国的王子搜逃往得道圣人所在的丹穴(第28章)。因为有益于精神蜕化、沉思和静心,南伯子綦住进了山穴(第24章),善卷宁可逃往山中也不治理天下(第28章)。《庄子》第2章这样描述更在乎完美人格(真人)的人:

王倪说:“真人像神一样。即便大沼泽燃烧起来也不能灼伤他;即便大河冰冻他也觉不到寒冷;即便迅疾的雷电劈开了山陵,咆哮的狂风震动着大海,也不能使他害怕。这样的人腾云驾雾,跨骑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生和死都不足以影响他,更别说关于得和失的规则了。”

在《庄子》第1章中,姑射山上的圣人是这样的:

在渺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他的肌肤像冰雪一样,像处女一样温文尔雅。他不吃五谷,而是吸风饮露;他乘着云气,驾着飞龙,在四海之外遨游。当他凝聚精神的时候,能让生物避免疫病,且使谷物年年成熟。

创作了《道德经》和《庄子》的道家圣人也分有着这种与岩穴有关的能力和体验。

孔子去拜会老聃(即老子)。老聃刚刚洗完头发,披散在肩上晾干。他完全静止不动,看上去不像一个活人。孔子躲在一边,站着等待,过了一会儿走出来说:“我的眼睛在欺骗我吗,这难道是真的吗?顷刻之前,先生您的形象和身体看上去像枯老的树木般僵硬,好像您忘记了万物,远离了人群,处身于孤独之中。”(第21章)

很多对道家圣人意识转化的超越体验的描述留存了下来。正如庄子所说:“悲哀啊!世人都认为对于表达事物的真理而言,形状和颜色、名号和声音是足够的。由于它们最终并不足以传示真理,因此知道的人不说话,说话的人不知道。”(第13章)《庄子》第2章说在那种意识状态中,个体精神去漫游他乡了。另外的论述则说圣人看到了神人或感知到了本质(《道德经》第21章)。在《庄子》中,当天根沿着殷山在蓼水岸边寻找得道的圣人的时候,他遇到了如是说的无名人:

我刚要与造物者一起出发。如果我厌倦了,就会乘上轻柔的鸟飞往六合之外,在无何有之乡漫游,并栖居于圹埌无际的境域……让你的心灵在素朴中徘徊,将你的精神与广漠融汇,因循事物自身所是的方式……(第7章)

《道德经》第21章有关于所谓“恍惚”的神妙意识体验的表述:

深远之德性(孔德)的形式源自独立的道,

至于道的本性,

就是恍惚。

惚!恍!

其中有一些表象。

恍!惚!

其中有一些东西。

幽深啊!神秘啊!

在(这种体验)中有神妙的能力(精)。

神妙的能力的确是真实的,

在(这种体验)中有其自身的证据(其中有信)。

根据这些描述,当道教组织黄巾军的创立者张角(逝于184年)在山中采药的时候,遇到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他拄着一根手杖(真人或仙的标识)。老人邀请张角到他的山洞,并送给了他一本分为三卷的书,并说这本书是仙人所著。这本书名为《太平经》。拿到这本书之后,张角对其技艺进行了修炼,并学会了用符水治病、用咒语驭鬼、举行登遐仪式。有人说在一场局部性的瘟疫中,张角用其医术挽救了很多生命。

张道陵(34-156)是天师道的创立者,据说在鹤鸣山上遇到了作为道之化身的神人。“突然,有位天人从天而降,驾驭着一千辆车、一万匹马,车厢是金色的,华盖是羽毛的,外面画着无数条龙,里面画着无数只虎。天人时而自称是柱下史,时而称自己为东海小童。他赠予张道陵一本《新出正一盟威之道》。此后,张道陵学会了治病的方法。”(《太平广记》卷8第3条;Kleeman 1988: 66)

这样的“天人”毫无缺点。在其他文献中,老子是“柱下史”。老子后学对这种形象有着浓墨重彩的描述。他的马车之所以有羽制的华盖,是因为鸟与神仙有关。鸟能飞翔,神仙亦然。还有,车上画着的当然不是马,“外面”是龙,“里面”是虎。虎和龙的形象在早期中国思想和宇宙论中被用来象征阴和阳。因此,即便文章没有明确说那位“天人”是老子,熟悉其传统的人也不会辨错。之后的天师也将这位神视为老子,并称之为“太上老君”。由此可见,在公元142年,当张道陵居住在鹤鸣山(亦称“青城山”)的洞穴中的时候,老子现身了,并任命他为第一任教主,予之以“正一盟威”的权能。

鲍靓(260-327)是著名术士葛洪(283-343)的岳父,他精通道术。鲍靓住在嵩山的岩穴中。据葛洪记载,在公元292年3月,鲍靓亲眼看到神圣文本《三皇文》自行雕刻在了洞壁上(《抱朴子内篇》,DZ 1185, 19.8b; 20.9b)。

当杨曦凭因“夫人”魏华存的神灵探访而正式创立“上清派”之后,一连串持续不断的启示成为了常态。这个宗派的弟子修炼“存身神”、“御风术”、“解胎结”、“守天宫”、“吸取宇宙精华”、“尸解”以及“游宇宙”,这些法术的规则都是圣人在被称为“第八洞天”的茅山洞穴体验中被授予的。

在乡村和城镇之外,岩穴为那些求道的人提供了生活、饮食和修炼止观的庇护之所。因为岩穴被视为万物得以存在并成形的“气”的聚集之处,道家圣人将之称为“大地的肺”(地肺),并声称其中充满了“微妙的气息”(精气)。这也是将山洞称为“洞天”的缘由。圣人及其弟子经常爬上高峰,进入只有借助绳索和木梯才能抵达的洞穴。当有人靠近那些洞穴的时候,会看到圣人放置的用来保护地盘、并警示接近该场域的聚集之气之人的标识。

在道教信仰中,山洞是阴,所处之山则为阳。山洞既是一个物理场域,也是克服外内界限的隐喻。正如阴和阳,外和内并不对立;它们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在另一种层面上,进入山洞就好像回到了子宫。它没有窗户,是封闭的独立的处所。当《道德经》追问“你能变成婴儿吗”(第10章)的时候,或许就表露出山洞和子宫之间的某种类似性。在山洞中,道的寻求者的心灵清空了人类的特质和范式,或许会进入恍惚(《道德经》21章)的精神状态并重获新生。在山洞中,道的寻求者冥想、梦想、想象神人,并进行炼丹的实验和仪式。他们变成了小孩子般的人,变得柔顺、自然,与道为一,在自如行动(无为)中遵德(德性能力)而行。

道教神圣的“五岳”分别是:泰山(山东,东岳);恒山(山西,北岳);华山(陕西,西岳);衡山(湖南,南岳);以及嵩山(河南,中岳)。每座山上都有无数洞穴。比如,仅泰山就有72名洞、14石窟,均与一些重要的精神化形象有关,很多还是道家的圣人。《无上秘要》历举了古代的“十大洞天”:

王屋山(河南)

委羽山(浙江)

西城山(陕西)

西玄山(四川)

青城山(华山的一部分,陕西)

赤城山(广东)

罗浮山(浙江)

句曲山(江苏,在太湖之中)

林屋山(在茅山,江苏)

括苍山(浙江)①

神圣的道家山洞的标准谱系的创立,得益于据说在王屋山有很多得道体验的司马承祯(647-735)以及杜光庭(850-966)的《七十二福地》。杜光庭还列举了所谓的“三十六小洞天”。

上述哲人的言行录所体现出来的砥砺智慧的方法,可用“孵化”一词来表示。在此过程中,人们在以岩穴或窑洞为代表的封闭空间内坐卧行止。在那里,主体进入了意识的另一种状态,有时像梦,有时更像澄明的幻象。主体不做任何事情,只是入定(希腊语为Hesychia),并且可能呈现为死亡或老树的状态,正如孔子看到的刚洗完头发的老子那样。事实上,在希腊和道家这两种传统中,为了寻求真正的智慧,主体必须调低理性智慧的观念、意见、戒惧及预期的声音。在很多时候,在自己的思想之外,我们几乎聆听不到其他任何东西,这就意味着我们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当道家弟子南容趎被老师遣往老子那里寻求指导的时候,甫一到达,老子便问:“你为什么和这么多人一起来?”南容趎实际上是单独来的,关键在于,他的头脑中有纷杂的意见,这些意见阻碍了他对真知的获取(《庄子》第23章)。

如上所述,在希腊人和道教徒那里,当主体不再奋争或努力,并服从于他们所体验到的精神性存在力量的时候,认知洞见与德性能力便降临了。在这种意识转化中,尚有着关于认识和存在的另一境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人在离开山洞的时候变得像婴儿(kouros)一样了。《道德经》吁求的也是致力于与道为一的圣人:

你能变成婴儿吗?

你的灵魂能抱持着一,并不放手吗?

凝聚着气直至它变得柔顺,你能像婴儿一样吗?

净化你玄妙的心境,能没有瑕疵吗?

……

当天界的大门开阖的时候,你能充当女性的角色吗?

你的清明之光映照四方,你能避免使用[人类的]知识吗?(《道德经》第10章)

那些在意识中能够变成小孩或婴儿的人往往能成为圣人,有些甚至开创了新的统系或宗派。他们被视为另一个世界的化身。

如果我们对上述希腊哲学家和道家圣人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如下共同点:

——精神之旅的超越体验,这种体验被描述为乘云雾、御飞龙,驾驶精神马车而被引至神灵面前;

——对承受和消极(女性气质)的强调,被带进语言之外的真理、理解、率真、微妙、洞察的光耀之中,伴随着时空意识的中止,并获得了理性之外的清明觉解;

——对静止、沉默的修炼,利用山洞以进入孵化状态,并经历感觉信息的彻底转化,乃致理性思维的停息。

有如此经历的哲人所具备的能力则包括:

——分身术

——凝神以使生物免于疫病或治疗

——控制天气并使谷物成熟

——用符咒、内力、预卜、药物等方法治病

——通过幻视和幻听,代表神灵或天师讲话,或与之交谈

——拥有在命运面前无动于衷的智慧,并且不通过谋划而行动。

现在,我们将哲学视做方案、结构和理论。上述思想者则视之为欺骗和混乱,是导致我们与真理无缘的根源。道家论述了抛弃这种追寻真理的方式的方法。真理在我们已然看到的改变了圣人的生存方式的转化体验中才能获得;并且,它在本质上不可摹状,也无法通过理性教条认知。这样的人就成了iatromantis或真人;恩培多克勒将自己神化了,一如道家圣人都会做的那样。在道家那里,真人以无为的方式行动,自发而自如地与任何活动相协调,而无需规则或樊乱的分析。道是万物的根源,超出人类理性能力的把握,也无法被人类的辨别能力(如是与非、善与恶)罗织。真人告诉我们,理性永远奠基在人类的概念之上,如果由此而思考,将会误入歧途,因为我们总是试图拿处境去迁就自己的关于事物如何的观念,而非通过道自如而自发地行动。无论在道家还是前苏格拉底哲人那里,我们对意义的辨别与建构正是冲突与痛苦的根源。

从已经讨论的传统可见,在黑暗的山洞中的这种体验与女性气质有关。对于寻求智慧来说,关系着接受能力的女性气质是非常必要的。在性事中,女人是承受的一方。因此,在神圣的智慧面前人们必须领承,而非通过理性或分析去求取。在道家观念中,女性气质被描述为阴,它是必须通过与之相反相成的阳始能平衡的交互原则之一。两种原则都是本质性的,并有助于另一个,但阴在道家中有其特殊地位。道家必须“知晓雄性,而固守雌性:在双臂之间揽纳世界。如果揽纳了世界,道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你将变得像小孩子一样”(《道德经》第28章)。接受性正是阴的本质特征之一,也是想成为真人的人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此外,为了得道,还必须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清空人类的辨别力以及对理性的依赖。只有通过承受,人们才能明道并藉之而转化。阴也与消极、灵活、温暖以及玄暗等中国思想中的女性特质相关。

与道家一样,女性气质对于巴门尼德和恩培多克勒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在巴门尼德的诗中,女性气质象征着在神的指引下的被动和接受,而不是依恃着自己的意志行事。最终,他被带入了神灵世界。在其开悟之路上,巴门尼德说受到了母马以及少女的引导:“在这条被引导的路上,聪慧的母马拉着车载我前行,少女们领着路。”(Parmenides 1.4-1.5)少女们实即“太阳的女儿”,她们“巧舌如簧”,说服正义之神开启地堡的大门(Parmenides 1.8, 1.16)。如果没有女性的指引,巴门尼德便无法抵达目的地。他必须消极,任由母马的承载、女性的指引。

上述哲人在获取他们的体验的时候,作为物理空间的岩穴或窑洞为何有着如此关键的作用?这似乎并非巧合,或归因于山洞能为野外生活挡风遮雨、提供庇护的简单事实。众所周知,进入山洞越深,就会越觉黑暗、静谧。曾经在切断光源的山洞中游历过的人,都会感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特殊体验。山洞的黑暗环境造成了方向的迷失,削弱了视觉,并且改变了嗅觉和听觉。当参与实验室测试的人被安排在黑暗、静谧的空间中的时候,大约两三个小时便会产生幻觉和意识体验的改变。他们常会觉得在飞翔或对自己的肉体毫无意识(Austin 1998: 102, Winkelman 2000: 140, Martindale 1981: 99, 255.Suedfeld 1969)。此外,研究表明,并不需要极端的感官剥夺,就能导致彻底的意识状态转变。因此,洞穴深度也并非主要因素。

清醒的意识,尤被人们视作唯一的常态,实际上不过是广袤的意识范围内的一种状态而已(参见Winkelman 2000: 113-24, C.Martindale 1981: 311-14, Laughlin et al 1992: 132-8)。大量研究表明,关于意识的异化形式的体验是人类共有的一种精神生物学能力(Utinova 17)。当我们划定了意识的领域,那些与清醒意识不一致的东西就会被惯常而错误地与异常或病态联系起来。

外部刺激的消除迫使心灵转向自我资源以获得满足,而不是感觉输入。神经生理学认为,产生意识转变的网络会借用清醒状态经验所保存的感觉和记忆信息。对此过程的说明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道家圣人和前苏格拉底哲人在记述这种体验的时候会使用自己的术语。因为心灵归依其内部感觉和记忆资料,而不依靠五官提供信息,这些体验的内容映现着特定文化中的物体和现象也就不足为怪了。

意识转化体验的强度变化与感觉经验的真实性和“现实性”息息相关。主体有时对其处境依然有所察知,有时候一种深沉体验会将他推入静止的濒死状态(Lewis Williams 2002 134, Harner 1900 48-9)。同样,这种体验的强度与主体分享体验时的说服力也有关系。主体确信自己触到了超越存在和绝对实体(也即道)。这些体验也确实经常被很多人认为比一般的的清醒意识“更真实”(D’ aquili and Newberg 1998: 195, Shannon 2002 264-6…。向萨满学习的人类学家也报导了这种“真实”体验,Pearson 2002:74)。

经历过一些意识转化状态的个体都描述了对真实的真正本性的洞见,重获希望的感觉,焕发活力,理智的朗照,普通意志的悬解以及行动的散漫,重生的感觉,参与飞翔,不再满足或高兴,看见、听到、拜会,与神仙相遇,精力弥满,对死亡的恐惧的消失(D’ aquili and Newberg 1998: 195-97; 1999: 109-11)。

这些实践实际上被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雅典哲学家以及稍后的罗马思想家遮盖并理性化了(DPW 114-115)。例如,柏拉图的《巴门尼德》篇从未提及他是一个祭司、医师、术士。在中国,同样的事情也随着儒家的发扬光大而发生了。儒家嘲笑道家的圣人,指责他们是一些江湖术士。但在希腊和中国,后来的哲学家和智者均为弑父者。在《巴门尼德》篇,柏拉图开玩笑说:“我们将不得不杀掉父亲。”他的意思是,如果反对巴门尼德,所能做的必然是转向理性。同样不可避免的是,后来的儒家和佛教哲学漠视、压抑并否定了在道家文献中被充分描述的超越体验的价值。

注 释:

①译者注:根据司马承祯的《天地宫府图》(《云笈七籤》卷27),本文作者对“十大洞天”地理位置的标识有几处讹误:青城山“在蜀州青城县”,即四川而非陕西;赤城山“在台州唐兴县”,即浙江而非广东;罗浮山“在循州博罗县”,即广东而非浙江。另外,西城山“未详在所,《登真隐诀》云,疑终南太一山是”,作者似乎据此认为其所在地为陕西;西玄山“恐非人迹所及,莫知其所在”,作者认为在四川,不知所据。

(译者:王玉彬,山西大学哲学社会学学院讲师、博士)

【责任编辑:高建立】

2015-04-03

罗尼·李特约翰,北美著名道家道教学者,美国贝尔蒙特大学(Belmont University)哲学教授和亚洲研究主任,北美亚洲联网主任 (AsianNetwork),著有《道家介绍》等专著。

B223;B502

A

1672-3600(2015)08-003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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