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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渴的故事

2015-04-03牛利利

飞天 2015年2期
关键词:周强舞厅公园

牛利利

小公园

李渴想起四年级的一个下午。那天妈妈给了他五块钱,让他跟着刚出门的爸爸。这是跟踪,李渴心想。他很兴奋,手掌在衣服上蹭了蹭才接过了钱。快到年底了,路上的行人却很少,街边的小摊上是一堆堆的花生、枣和散装水果硬糖。摊主们搓着手跺着脚咒骂着天气。风吹来,矮墙上的积雪细沙一样洒落了下来。墙角的残雪里混杂着鞭炮碎纸屑,风中还有未散尽的火药味。一只猫悠闲地走过雪堆,李渴知道,人们管这种黑白色的猫叫做“乌云盖水”。

李渴的爸爸在一家新开的舞厅前面停下了脚步,闹哄哄的人声和模糊的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李渴决定等爸爸出来一起回家。他坐在舞厅外最下面的台阶上,看着天空。一个胖男人从舞厅里面走了出来,一口痰差点吐在了他身上。他站了起来,开始在门口走来走去。他一边回忆起自己看过的动画片,一边不时向舞厅里面瞄去。天阴沉沉的,好像有几星碎雪飘了下来,定睛看时,却又不见了。远处响起稀稀拉拉的炮仗声,是小孩在放“散炮”。

“李渴!”

李渴回头,是同班同学王云娜。王云娜扎着马尾,穿一件红棉袄,脸蛋冻得红通通的。“你在这儿干嘛呢?”王云娜问。

“没事,瞎转转。你呢?”

“我家就在这附近。”王云娜说。

“哦。”

王云娜说:“我们去小公园玩吧。”

李渴看了眼舞厅,犹豫了一下,说:“好。”他很少去小公园玩,平时只去他家附近的工人公园和体育公园。他妈妈说,小公园是混混聚会的地方。小公园在平房区,一条路坑坑洼洼的。路两边没有树,只有稀疏的枯草,路边还散落着砖块和垃圾,它们上面都轻轻盖了一层雪。一只很脏的大黑狗远远冲两人直叫唤。王云娜大声骂了句:“滚远!”那狗真的绕开李渴和王云娜。他看着王云娜,觉得这儿果然是人家的地盘。小公园没有围墙,却有大门。大门上挂着两个灯笼,颜色褪成了水红色,破了的地方可见到竹条的骨架。灯笼在风中摇晃,盖在灯笼上的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李渴进了门,看见几个混混蹲在墙角抽烟,其中有一个是他们学校高年级的,叫马强。他们吐着烟雾,交谈着。李渴听见他们在笑,就转头去看。一个瘦高个的混混突然盯着他,说:“看你老子啊?”李渴赶紧扭过了头。那几人又开始笑。

公园的主体是一片空旷地,周围长着不多的杨树和槐树。两人打起雪仗来。地上雪不厚,一把抓下去往往带上不少土。李渴刚做了一个大雪球,一抬头,王云娜的雪球正打中了他的鼻梁,鼻血滴在了雪上。两个人都没有拿纸巾。王云娜在自己衣襟上撕了一个小洞,用手指掏出了里头的棉花。他用棉花塞住了鼻孔。王云娜又轻轻把地面上干净的雪掬在手心里,捏成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条状,把他嘴唇和鼻子上的血迹擦干净。他想,自己要是把衣服弄一个洞,妈妈一定会骂的。不过自己的衣服是好衣服,王云娜的是便宜衣服。

王云娜把冒出来的棉花往小洞里头塞,然后她就呆呆站在那里。李渴说:“你看起来像个破了的棉布娃娃。”

两人绕着操场散步。王云娜说:“我妈妈的工作是跳舞,我长大以后也要去跳舞。”

“我爸爸在区政府上班,你妈妈在哪儿上班?”

“我妈妈就在那儿上班啊。”

“哪儿呀?”

“就是我碰到你的那儿。”

“哦。”李渴想说我爸爸也在里面,可是没有说。

王云娜说:“我教你跳舞吧。”

“我才不学呢。”

王云娜嘟着嘴。

他说:“我记得这附近有一个人工湖。”

“是啊。”王云娜拉着李渴说,“我带你去找。”

绕过一个小土丘之后,就看到了人工湖。湖心是一个很小的岛,岛上有一个破旧的凉亭和两株枯树。小岛和湖畔通过一座木桥相连。

“蝴蝶!绿蝴蝶!”王云娜喊着,指着岛上面。李渴顺着王云娜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岛上的枯树上挂着一只绿蝴蝶的风筝。“我先看见的!”他赶紧向桥上跑去。他先跑到岛上,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破了个洞的风筝。他从树上取下风筝,扔到了湖面上。他说:“你还是教我跳舞吧。”

两人在木桥上跳起了舞。李渴搂着王云娜的腰,王云娜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喊着拍子。

“一点都不难嘛。”他说。

“是啊,我也是偷着学会的。”

“可是也没什么意思。”

“本来就没说有意思。”

李渴取出塞在鼻子里的棉花团,血早就不流了,他把棉花扔在了湖面上。冬天的人工湖水很浅,那些水下生出来的植物从积雪下冒出了头。植物的茎周围的雪微微下陷,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个浅浅的波纹。偶然落在湖面上的枯叶嵌在雪下的冰层里,仿佛烙铁烙在了上面。零星的碎雪又开始飘了。李渴突然发现远处的房屋已经变成了模糊的黑影,天色暗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出来的目的,气恼地甩开了王云娜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我完蛋了!”他说着向大门的方向跑去。

“明天我们还来小公园玩啊!”王云娜喊道。

李渴回头看到王云娜的红棉袄在薄薄的暮色中那样显眼,衣服上的小洞看不见了。

李渴狂奔着出了平房区,他听见家家户户做饭的声音,大人骂孩子的声音。烟囱里冒出青烟,火星飘摇着、明灭着,是阴云后的星星。一路没有路灯。“烤红薯,烤红薯!”筒着手的老人站在一个大油桶改造的炉子前面高喊着。李渴闻到了温暖的香味。待会儿让爸爸给自己买一个,他心里想。终于到了舞厅前面,李渴双手撑在膝盖上,俯下身子,喘着粗气。

不断有人从舞厅出来,那些男男女女的脸好像鬼影一般。他急躁地向里面看去,可是只看到那些陌生的面孔继续飘出来。说不定爸爸已经回去了,他突然想到。他又向着家的方向跑去。他仿佛看到了爸爸妈妈此刻正坐在客厅里面等着他回去吃饭。妈妈要是知道自己今天去了小公园,一定会很生气。一栋栋的楼房从地面冒出来一样,一盏盏亮了的灯像是一只只睁开了的眼。夜晚完全降临了。

终于到了家属院了,李渴觉得自己脊背上汗津津的。过道里的感应灯坏了,他跺了两下脚,吹了一声口哨,也没有反应。邻居家在看《新闻联播》,音量开得很大,过道里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掏出了钥匙,平复自己的呼吸,脑海里开始准备辩词,他还没有这么晚回过家呢。他推开门的时候心里别提多紧张了,可是出乎他的预料,客厅里面黑洞洞一片。妈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丑 闻

一辆绿色的出租车缓缓靠近,李渴挥了挥手,车子就消失在了前面的昏黄中。不远处的工地上飘扬着尘土与红旗。路上只有三两个行人和一条野狗。一阵风吹来,地上的土被吹成一道道挺起的帆,驶了过来。路的两边都是两三层的小楼房,白瓷砖,蓝玻璃。李渴拐进一段小巷。

巷子口流着一股褐色的臭水,李渴踩着比脚尖大不了多少的砖块,还是不小心踩了一脚脏水。小巷子拐了几个方向之后,突然变得开阔了,十几间红砖砌的小平房围着一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坑。房子后面是一条泛着泡沫的绿色的“河”,再远处,是低矮的山。他走到最左边的房子前,发现门没关,揭开门帘就走了进去,坐在了床上。周强端着一盆水进来,说:“你怎么来了?”

“快毕业了,来看看你。”

“还有多长时间?”

“十来天吧。”

周强把盆放在地上,扔了几个辣椒茄子进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李渴摇摇头。周强给自己点上,又从门后的箱子里取出两罐啤酒,递了一罐过来。李渴喝了一大口酒,说:“女朋友呢?”

“加班去了。”

“今天不是周末吗?”

“护士没周末。”

“就这么喝?”

“划拳、纸牌还是骰子?”

“骰子。”

周强取了骰子和骰盅。“酒吧里干了三个月,钱没挣几个,这些家当倒是收拾齐全了。不过就两个人玩不起来。”

“比大小就行。”

周强每个骰盅里放了三个骰子。说:“输三个一罐酒。”

“行。”李渴看了看窗外说,“这阵外边风很大。”

“是啊,这鬼天气。我开了,十五点!”

李渴摇了半天,移开骰盅,喝了一大口酒。“快毕业了,日子天天过得跟做梦一样。一天到晚好像都在飘。”

“还没喝,你就飘了?”

“他妈的!”

“怎么了?”

“酒井法子闹丑闻了,你知道不?”李渴说。

“网上不是很火吗?我光看了个标题。你喜欢?”

“太老了,都四十了,好像。我有个表哥喜欢,他的房子里就全是酒井法子和松岛菜菜子的海报。他的游戏机是当时最高级的那种,我经常去玩。”

周强说:“那他现在一定不喜欢了?”

“不知道,他死了都好几年了。”

“怎么死的?”

“谁知道,就那么死了。我那个阿姨前一天和他吵架,说他不得好死。我阿姨总觉得是她咒死了我哥。”

“那有个屁关系!我老子天天咒我,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现在还准备给他老人家繁衍下一代呢。十二点!”

“又小一点,今天你压着我呢!”李渴又喝了一大口,“这游戏就是这个样子,一开始被压着就一直被压着。”

“那可不一定,看,五点,这次你赢了吧?”

“哈!三个一点,这点数摇出来也不容易!”李渴仰起脖子,喝光了啤酒,“垃圾桶呢?”

“扔地上吧。”

“还是你聪明,”李渴接过一罐啤酒,“大二一上完就退学。上学真是浪费时间!”

“我是被劝退的。有的饭馆里招服务员,本科生每月都要高出五百块钱。还是有个文凭好。”

“没用,骗人的伎俩。”李渴拿了个枕头靠在上面,看着天花板,“我记得我上学前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哪个样子?”

“没这么坏。”

“命苦不能怨政府,学坏了也不能怨教育。你有什么坏的,什么都没干过?你又小了!”

“我总对自己觉得很厌烦。说不出为什么。”

周强说:“文艺青年都这样吧?我过段时间就回贵州了。”

“回贵州?女朋友怎么办?”

“女朋友算个屁!”

“就是,算个屁。”李渴又喝一大口,“外边风真大!你这儿太偏了,还不如农村。”

“房租便宜,租别的地方就得饿死。你找对象了没?”

“没。”

“那你大学生活太不完美了。找个女朋友虽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该体验的还是体验一下好。”

“也算找了个吧。”李渴停了停,“好了没几天,刚分。”

“谁把谁甩了?”

“我甩她,刚决定的,还没给她说。觉得麻烦,手机拉黑她算了。不管了。”

“哈哈哈,这么牛!来来,干一个!”周强举了举啤酒。

“你多喝点,你半天没喝,啤酒氧化就不好喝了。”

“什么原因?”

“不为什么。觉得没意思,就想分了。喝得猛了,有点飘。休息一下再喝。给支烟。”

周强从口袋里掏出烟,给李渴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李渴深深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出来。房间里很暗,李渴盯着烟头仔细看。

“挺专业的,还说自己不抽烟。”

“我抽烟喝酒玩游戏,但没有瘾。”李渴看着烟圈说,“有人研究说,盲人抽烟不会上瘾,因为他们看不到在冒烟。”

“胡说的!”周强吐了口烟,又喝了一大口酒,说,“不过也有可能。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分手?那女生劈腿了?”

“接着喝酒吧。”

“我十二点!”

“不摇了,就这么喝吧。我又摇不过你。”李渴把骰盅扔在了床上,浅黄色的床单上放着一对旧的毛绒小熊,李渴拿起一只小熊,又扔在了床上。周强站起来把骰盅和小熊都收拾到了一边。李渴喝完了啤酒,这次直接扔在了地上。“他妈的!”李渴骂了句。

“又怎么了?”

“你说酒井法子怎么是那样的人?真是看不出来。”

“当然看不出来,眼神确实挺无辜的样子。”

“人的眼神不能相信吗?”

“当然不能。再喝一罐吗?”

“嗯,再来一罐吧。你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让妹子们去看吧,我没兴趣。”

“哈哈,干一个。”李渴喝了一大口,闭上了眼睛,说,“我想跟你说什么来着,想不起来。头晕。”

“怎么了,有心事?”

“没。”

“要不你躺一会?”

李渴把后边的枕头放在了床头,躺在了床上。

“把鞋脱了。”

李渴装作没有听到。周强把他手里还没喝完的啤酒接了过去。

李渴听见外边的风声很大,酒气开始涌了上来,他咬紧牙关,翻涌的酒气渐渐被压了下去。“床在摇。”李渴低声说。李渴感到整个房间都在大风里头飘荡。周强开始切菜,“哚哚哚”。

李渴又想起了早上的那个电话。他一个人在种满悬铃木的人工湖边走来走去,准备了一肚子脏话,然后拨通了号码。他说:喂,刘庆吗?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给老子发的什么骚,犯的什么贱!对面说:骂人吗?他说:对!骂的就是你!莫默都给我说了,说你天天骚扰她,电话骚扰,短信骚扰,还跑到人家宿舍下面呼喊乱叫!她让我告诉你,做人要知道廉耻!对面传来一阵笑声:李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凭什么?你记得星期一那天早上你给她打的电话吗?当时她就和我躺在一起。她不是尖叫了声吗?别人一碰她,她就叫,这个你应该知道吧?她给我说,你不是摸过她了吗?咱俩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有的事我怕你伤心,不想和你说,结果你还来骂我!你配吗?他说:我,我和她,我……对面说:我很忙,没心情和你浪费时间了。

他说:我,我和她,我……

“恶心!”李渴说。

周强放下菜刀,跑过来,问:“要吐吗?我给你找个盆子。”

李渴摇了摇头。周强问:“你还好吧?”

“没事,喝多了。你忙你的。”

“难受了吱一声。”

“嗯。”

周强刚走开,就听见李渴骂了声:“他妈的!”周强低头切着菜,笑着说:“你还记恨酒井法子的丑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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