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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祝福》看鲁迅小说的创作艺术

2015-03-27孙正军

关键词:祝福鲁迅小说

从《祝福》看鲁迅小说的创作艺术

孙正军

(安徽国际商务职业学院,安徽合肥230051)

摘要:《祝福》是鲁迅小说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呐喊》、《彷徨》两集中所体现的主要创作艺术在《祝福》中得到了集中而鲜明的体现。诸如简洁而传神的肖像描写、画眼睛以显示人物的灵魂、个性化的人物语言、重复的艺术手法、“看/被看”的情节结构模式等鲁迅小说典型的创作艺术在《祝福》中都有体现。《祝福》可以作为考察鲁迅小说创作艺术的一个典型文本。

关键词:鲁迅;《祝福》;小说;创作艺术;典型文本

《呐喊》《彷徨》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他们继承了我国古典小说的优秀传统,又吸收了外国小说的表现方法和艺术技巧,创作出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新的小说形式,在“五四”新文坛上以其“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1]而赢得了广大的读者。“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2]鲁迅小说摒弃铺排,简化表现,却能将复杂、深沉、厚重的内蕴显现出来,把人带入深邃、廓大、凝重、精彩的审美境界。

《呐喊》、《彷徨》两集收小说二十五篇,每篇小说都呈现出显然有别于他篇的特色,成就自己独特的地位。《祝福》的独特性在于它集中地体现了鲁迅小说的创作艺术。散落在其他篇什中的创作手法,在《祝福》中得到了集中而鲜明的体现,我们可以通过分析《祝福》来窥探鲁迅小说的创作艺术。

一、简约而传神的肖像描写

鲁迅说过,“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3]简洁而传神的肖像描写是鲁迅小说的一大艺术特色。

《祝福》中关于祥林嫂的肖像描写具有相当的典型性。作者在祥林嫂初到鲁镇、再到鲁镇、临死之前分别给予一次肖像描写。每次肖像描写也只是寥寥几笔,但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祥林嫂初到鲁镇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第二次出现在鲁镇时,“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但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等到她濒临死亡时,“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祥林嫂脸色的变化实际上是她命运变化的表征。通过祥林嫂脸色的变化过程可以推知她命运的走向,脸色的变化传达出的是祥林嫂命运的不幸。虽然短短几句,但是胜似千言万语。这就是鲁迅所追求的含蓄、节制,以及简约、凝练的风格。也是他所坚持的写文章要“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4]的体现。

关于肖像描写,鲁迅说过“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5]鲁迅常常通过眼神描写来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即通过画眼睛来显示一个人的灵魂。祝福中有多处关于祥林嫂的眼神描写,我们可以略作分析。初到鲁镇时“顺着眼”,表明她是善良与安分的一个人;再到鲁镇时“眼角带着泪痕”,可见她失子之后内心遭受的痛苦;向别人重复阿毛的故事时是“直着眼”“瞪着眼”,可知她在屡遭打击之后,眼神有些麻木;在向土地庙捐过门槛之后,眼光“分外有神”,感到又有了希望;冬至祭祖时,还是不让参加祝福,她再次受到打击,“失神的站着”;等到沦为乞丐,濒临死亡时,“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数次关于眼神的描写,表现出心地善良的祥林嫂,虽不甘屈服于命运的捉弄,但最终还是被万恶的旧社会所吞噬的过程。正如其脸色的变化所传达的效果一样,祥林嫂人生不同阶段眼神的变化,概括的是祥林嫂的悲惨历史,深刻揭露了封建礼教对劳动妇女的摧残和迫害。

在进行肖像描写时,由于作者对描写的对象了解得十分精透深刻,思考成熟,把握住了描写对象极具表现力的特征,因此,往往只三言两语,就能收到写人状物栩栩如生的艺术效果。作品中的人物在其洗练的文笔下,显出清晰的面貌和性格。同《祝福》一样,《故乡》中少年闰土和中年闰土的肖像描写,以及两腿细脚伶仃圆规似的豆腐西施杨二嫂,都达到了形神兼备的程度,给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示众》对围观群众神态的刻画,也入木三分。这些都是简约而传神的肖像描写,用极经济的笔墨获得丰富表现力的例证。

二、个性化的人物语言

小说的人物语言要有个性,要凸显人物的性格,必须做到“说一人肖一人”。鲁迅笔下的人物语言极富个性特点,往往几句话即可见人物性格特征。他常常抓住两三句经常重复的能反映人物个性特点的语言,加以艺术夸张和典型化,便一下子把人物活生生地呈现出来,让读者惊叹不已。

《祝福》中人物语言各有特色。祥林嫂初到鲁镇时寡言少语,“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答,答的也不多。”可是,当她儿子阿毛被狼叼走后,逢人便诉说阿毛被狼吃了的悲痛往事。她无视听者的反应,不停地重复失子一事,其实是她内心剧痛下的无意识行为,从中可见其内心伤痛之深。祥林嫂的一生承载了太多的不幸:丧夫,出逃,被卖,再丧夫,丧子,沦为乞丐,最后死在“祝福”之夜。祥林嫂的语言虽然不多,但是这不多的语言突显的却是祥林嫂含辛茹苦的一生。

出场不多、言谈极少的鲁四老爷语言也极富个性。当鲁四

老爷得知祥林嫂在大家忙着敬神祝福时死去,便骂道“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短短的一句话,可见他与祥林嫂彼此虽然有着多年的主仆关系,但他对祥林嫂的死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情,其作为封建统治和礼教制度代表的形象,昭然若揭。

卫老婆子是一个语言很有个性,而又被关注得很少的一个人物。值得注意的是,整篇《祝福》没有一处关于卫老婆子的肖像描写。没有肖像描写而人物形象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深刻的印象完全来源于她那个性化的语言,是惟妙惟肖的语言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祥林嫂因她而出,又因她而没。在祥林嫂的人生命运发生重大转折之时,卫老婆子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卫老婆子这个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啊呀啊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这是卫老婆子登场时的一段话,在“啊呀啊呀”声中一个八面玲珑的“中人”形象被刻画出来了。

正是由于她的八面玲珑,能说会道,所以,以后才能对祥林嫂不在鲁镇时发生的重要事件,作出活真活现的转述,祥林嫂是怎样被婆婆卖到贺老六家中去的,再婚那天又是怎样的不依,两个男人和小叔子擒着她也拜不成天地,结果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个大窟窿。等到祥林嫂第二次来到鲁镇,又是由她交代出祥林嫂后夫因病而死,儿子被狼叼去的不幸遭遇。也正是通过她的转述我们才知道祥林嫂的完整故事。可以说如果没有卫老婆子这些富有个性的、而又至关重要的语言,小说绝对会黯然失色,没有这么精彩、耐读。

三、意味深厚的重复

重复是鲁迅小说的重要艺术手法。鲁迅小说中使用重复这一艺术手法的例子不胜枚举。阿Q一句“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了!你算什么东西!”表现的是阿Q这个在旧社会受尽压迫剥削而又尚未觉醒的贫雇农的“精神胜利法”。《风波》中九斤老太的口头禅“一代不如一代!”反映的是这个老太婆狭隘沉闷的生活,造成的思想僵化、落后保守和夜郎自大。

《祝福》也是运用这一艺术手法的典型。小说中有三处非常突出地使用重复这一手法。一是祥林嫂数次向别人诉说她的阿毛被狼叼走一事;二是祥林嫂失子以后,再到鲁四老爷家,仍像过去那样在祭祀时准备分配酒杯和筷子时,鲁四婶却一次一次地重复同样的话“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三是柳妈等人调侃祥林嫂再嫁贺老六“怎么后来竟依了呢”。三处不同的重复,效果各不相同。

祥林嫂的儿子阿毛被狼叼走以后,逢人便说,“我真傻,……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深山里没有吃了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话语的重复之中涌出的是祥林嫂的辛酸、悲哀和不幸。一遍一遍的诉说中,传达出的是祥林嫂命运的悲惨与内心的悲痛。而在她一次一次的叙说之后,人们几乎都能背出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同情没有了,有的只是厌烦、调侃与嘲笑。善良朴实的祥林嫂的凄惨命运、悲痛人生与周围人的冷漠无情、丑陋灵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次一次地拨动着读者的心弦。

四婶数次以“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的话语阻止祥林嫂在祭祀时插手,则显示出祥林嫂已经为封建礼教所不容,而被鲁四老爷们所彻底抛弃,这对于她最终悲剧的形成具有直接的作用。而周围的人一再追问她“怎么后来竟依了”贺老六,则显示出周围人对祥林嫂悲惨人生的调侃与戏弄,也反映了人们的麻木不忍与残酷。

“重复”艺术手法的妙用,文字不多,但对人物灵魂的剖析,却鞭辟入里,淋漓尽致。重复在文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对刻画人物形象、显示人物内心,及表达主题意蕴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看似简单的重复,内涵却意味深厚。重复在鲁迅小说中随处可见,而且运用得十分精彩,在叙述艺术上发挥奇妙的作用,使其简练的笔风施展着神奇的魔力。“鲁迅喜欢使用重复的手法,无疑与他简约精练、蕴涵深厚的艺术风格密切有关”。[6]

四、叙事的省略

中短篇小说很讲究谋篇布局,不似长篇小说可以花费很多笔墨去交待事情的来龙去脉。中短篇小说的叙事难免会有概括和省略。鲁迅是中短篇小说的巨匠,其小说意蕴深邃,技艺考究,简洁与复杂得到了完美的统一。他在运用概括和省略的叙事方法时有着独特的艺术。《孔乙己》这篇小说就是采用数次喝酒场面叠印在一起,而突出最后一次喝酒场面的方法,来叙述孔乙己的故事,场面与场面之间是叙事的省略。

《祝福》在叙述祥林嫂的人生悲剧时也采用了叙事省略的方法,是将“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片段”联在一起进行小说情节结构的处理的。作者截取祥林嫂初到鲁镇,失子后再到鲁镇,以及濒临死亡时这样三个人生片段作为重点来刻画祥林嫂的悲剧人生。在这三个片段之间的逼嫁山里、丧夫再寡、失子被逐等一系列重大灾难事件都作为背景进行处理,或由卫老婆子进行转述。这样叙述的好处是节省篇幅,重点突出。小说中虽有叙事的省略,但作者通过肖像描写、“画眼睛”以及卫老婆子绘声绘色的转述对省略部分的内容作补充、交代、暗示,使小说的意蕴脉络未曾断裂,而是前后连贯,读者可以清楚地看见祥林嫂一步步地走向死亡的轨迹。叙事省略与简洁而传神的肖像描写的巧妙结合,对形成其含蓄、节制、凝练的语言风格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五、“看/被看”独特的情节结构模式

“看/被看”是鲁迅小说独特的情节结构模式,贯穿于鲁迅小说创作的始终,以《示众》最为典型。《示众》中围观的观众一面“看别人”,一面又“被别人看”,于是围观者又成了被示众者,将自己的丑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而构成了“看/被看”的结构模式。这一情节结构模式所起到的作用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看/被看”的情节结构模式在《祝福》也有体现。祥林嫂在儿子阿毛不幸被狼叼走以后,处处向人诉说自己的不幸与痛苦。一开始,“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地走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祥林嫂的悲惨人生并没有引起身边那些看客真正的理解与同情,却通过看客们“看”与“听”的行为,转化为可供大家娱乐、消遣的故事。看客们在“鉴赏”祥林嫂痛苦的人生过程中,获得了自己廉价的宣泄与自我崇高化的满足。当祥林嫂的故事经大家多次咀嚼鉴赏成为渣滓之后,就被厌烦和唾弃,看客们便施以嘲弄的话语和又冷又尖的笑。看客的“这类情感与行为方式表面上麻木、混沌,实际上是显示了一种人

性的残忍的”。[7]小说中,在看客“鉴赏”祥林嫂悲剧人生的同时,也在被文本所隐含的作者而“看”。作者用悲悯的眼光,慢条斯文地揭露出看客的麻木、残酷,并给予冷峻的批判,从而造成一种反讽的距离。这是“看/被看”的结构所达到的特殊的效果。“看/被看”的情节结构模式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含有丰富的生长点,《呐喊》《彷徨》以及《故事新编》里许多作品都可以看作这一生长点的衍生与发展。

鲁迅的小说虽然篇幅短小,但是重视艺术技巧的锤炼,达到了简而丰、精而美的艺术水准,有挖掘不完的矿藏,有领略不尽的风光,突出地显示出作者杰出的艺术表现才能。《祝福》鲜明而集中地体现了鲁迅小说的创作艺术,可以作为考察鲁迅小说创作艺术的一个典型文本。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J].鲁迅全集(第6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46.

[2]严家炎.《呐喊》《彷徨》的历史地位[J].世纪的足音[M].作家出版社,1996.64.

[3]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J].鲁迅全集(第4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26.

[4]鲁迅.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J].鲁迅全集(第4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631.

[5]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J].鲁迅全集(第4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27.

[6]赵卓.鲁迅小说叙述艺术论[M].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36.

[7]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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