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忧伤更忧伤

——致班得瑞

莱茵河流过傍晚的我

波影在皮肤上跳跃

那个卡在精神裂缝中的我

逐渐成为高空与远方

音乐，是一种帝王的折磨

比忧伤更忧伤

我撤掉了返回的梯子

我把头歪在冬天的暖气上

过去的岁月有一股斜光

威压在心底

而忧伤——这个管不住的孩子

攥紧灵魂的拇指不肯松手

我给你的诗歌——

被涂改，在磨难的纸上

谎言的橡皮蹲在那里

语言的尘埃

用熵的重量坠落

冲着镀金的伤痕微笑

先把死亡喝醉

告诉所有飞翔的植物

敲开，一粒粒羞涩的青稞

花朵与我有了酩酊的冲动

酒杯摔倒

一阵疾风，大醉不归

青稞酒飞起来

寒冷开始后退

心像炒热的怀柔板栗

剥离嘴巴，吞吐真金白银

我已认不清这个表面光鲜

打过蜡，添加苏丹红的泛毒时代

只醉给高原的天空

醉给一片远离枝头的云朵

邀请无穷星子落座

从灵魂的缺口一路小跑

哼唱镀满月光的花儿，先把死亡喝醉

坐在词语的台阶上

我要册封：青稞为王蝴蝶为后

秋天的洪水猛兽

九月的某一个日子

带有水果疯狂的气息

朝东的阳光弯下腰来

眯着眼，从窗台上偷听

那间卧室粉红色的声音

当秋天的尖叫在一张床上溅起浪花

左边流淌的洪水就越涨越高

骑在水上的猛兽

一次、二次、三次落进高潮

这时的死亡含有蜂蜜的味道

天葬台的清晨

一颗空荡荡的头颅，一阵风

的迁徙，一群飞翔的白骨之灰

手牵着手，吹进了这个黎明

那些走向天边的皮肉

使阳光伸出舌头，急骤升起来

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歌唱

是铁锤跃进肉体溅出的火星

她的速度

是手指解开衣裳的一瞬

是某个雨夜之人，万念俱灰的清晨

忧伤的速度

病中，敏感的石头在身体里打鼓

心下沉，越陷越深

一只鹰的咳嗽搅乱了天空

路灯从高处跌落

云中的马匹

奔向虚构的草原

燃烧的雪花修复空白，半首诗

死亡顺从了绝决，踩着流星、蝴蝶

从宿命的小径回家

一个诗人忧伤的速度抵达荒漠的最深处

焰火的音乐

——给F

清早，旧而挥霍的梦又重现了

洁白的床单异常轻捷，洒脱

像我一个冬天的厚雪

随便地散落，招风

看见梦中的死

一生夙愿就轻易成为纸剪

我仅仅倾听到焰火的音乐

从玻璃中游来

短暂地浸入心脏

又非常模糊地疏远了

犹如门外的故人，以及那些伤心事

让我坐在一屋景致中

冬 天

这个冬天宁静而傲慢

这个冬天和冰雪降落在高处

好白，好白啊

我站在风口，心在上升

纯净的灵魂！雪

这个高处的奇迹

我是否认错了天气

积雪的树上长满了梨子

和往日一样甘美，清香

许多事物欣喜若狂

感谢此时活着或者死

多么偶然又刻骨的幸福

在雪白的边缘

我一身的花瓣骤然消失

愤怒的石头

——祭奠圆明园浩劫150周年

在劫难中

我耐心地数着死亡

用一颗断石的心

看残山剩水

额头上的灰烬

存留着150年前暴力的细节

耻辱的1860年啊

我以废墟的名义

冷光闪烁

以永恒的沉默

来同情

用恶果抬高文明的人类

一场火焰的围剿

把圆明园捏成一滴泪流淌

人类卷入羞耻的悲伤

贪婪弄脏了这个星球

人类，凶猛

有时，统一冷酷

抢劫、掠夺、满目狼疮

入侵到每个人的脉搏

一把大火

焚烧后的景象

在东方

我沦为人类心酸的遗址

线条女人

——为我临摹的画而作

线条，马蒂斯情绪的女人

转过身来，结伴而行

来到我的书房，我羞愧的纸上

色彩比想象的风暴更强烈

肉体与欲望

在视觉的神经上退隐

深秋背着双手

与初冬勾肩搭背

犹如两个冷色调的女人

密谋，把喜悦捣碎

渗和水粉，揉进红色的软暴力

在黄色的中心释放生命

秋天深处的妹妹

在秋天深处的妹妹

心凉了

被语言的黄金灼伤

流放到金枝玉叶上

在气候心脏的妹妹

有一种情怀比季节更深长

被一柄亮剑放逐

在摇晃的火焰上远走他乡

有时，一个词

秋天，通过黄金的十月

嚼着舌头，叫来

一杯杯烈性的二锅头

眼看着一首诗的光芒缩进肉体

把人心弄得飞起来

有人在一口气中出走

有人在一个句子中悔恨

有人在借一些词语杀人

一场暴雨像耳光落了下来

秋天，这黄金的软有些招架不住

有人借着酒劲用假象来支撑，却忘了

有时一个词可以要你飞到天上

也可以要你生不如死

她的河流

夜深人静，另一个世界

就躲在耳朵里

她像一枚失眠症的贝壳

在一浪一浪句子的波涛上

荡来荡去

她冒失地把味道最好的词语

放进嘴里

轻轻一咬

惊涛从唇齿间向一首诗

深不可测地甩出

那些香气中的记忆与宿命

都向南游移

那些皮肤上唱歌的气息

转向遥远

幸福又辛酸

她只好把一滴一滴

微咸，软软的水状物

用一个一个汉字吸干

靠在这个骨瘦的句子上

稳住脚跟，剪裁心情

想一想，那肉体深处

降生的云朵与光束

她的河流又开始流淌了……

潇潇的大海

是天边梦游的妃子泪

是宇宙落进蓝色的一滴汗水

是一个帝王太遥远的冲动

是我内心忧郁的气候，飘起来

又轻轻拂走

我看见，这颗心

是的，就在凌晨3点

这颗心从事实洞穿中破碎

扑向遍地暗算的松针

比滴血的樱桃艳丽

这颗心依着苦涩的肩膀

拄着忍耐的拐杖

牙关紧闭

一点一点前行

没有像往常

在被撕咬的疼痛中

血流不止地挣扎

而是把悲苦卷起来

是的，这颗心开始在

苦水的浸泡中

回甜地度着春、夏、秋、冬

平静如水，不在季节之外抱怨

当这颗心彻底穿越

肉体的空门内外

谎言、借口、假象、背叛

统统变得比风更轻

人生所有的黑

仅仅是一种颜色

我看见，这颗心去雪中取暖

把自己捣成了一张承受的宣纸

作者简介：潇潇，女诗人。《大诗歌》、《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特刊》执行主编。1993年主编了中国现代诗编年史丛书《前朦胧诗全集》、《朦胧诗全集》、《后朦胧诗全集》、《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全集》。出版诗集有：《树下的女人与诗歌》、《踮起脚尖的时间》等。有诗作被翻译成德、英、日、法、波斯语、阿拉伯语、印度语等。曾获首届“探索诗”奖、第五届“闻一多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