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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

2015-03-18葛正泉

棋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库尔勒小王鸽子

葛正泉

鸽子是我在梨城库尔勒认识最早,也最难忘怀的棋友之一。

第一次见到鸽子,大约是在2000年初春的一个晚上,位于青年路始端八角楼老黄的棋摊。那时候的鸽子,坐在我对面,瘦长的身材,一袭便装,长长的头发,乌黑发亮,白嫩的脸面,嘴唇鲜红,明亮澄澈的双眸,扑闪有神的同时,泛溢着股股邪气,更是彰显着他的英俊威武。我在心里赞一个,开始和他对杀起来。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俩下了许多盘,互有胜负,和局居多。这个结果,让我吃惊,也让我沮丧,想是连个毛头小伙都拿不下,可见来棋摊的人都不是好惹的。我暗下决心,决定回去好好打谱钻研,以后碰上,定要战胜他。就这样,从那一刻起,开启了我和鸽子长达十来年的争战。

但是,初见的鸽子,那也不叫鸽子,而是叫“嘎子”!从老黄对他小心奕奕,似笑非笑的态度上看,我下完棋起身后,也不觉搔了搔头皮。望着鸽子掀起厚重的门帘出去后,老黄讪讪地嘟囔着说:“嘎小子,惹不得。”

我是见过嘎子大名的,那是在一次比赛前的点名上。当主持人喊“某某某”三个字时,一旁的嘎子答:“到。”我一怔,凑上去一瞧,那是三个方方正正,有着远大志趣的汉字。我再看看嘎子的模样,感叹真乃珠联璧合,不由说:“人俊,名也好。”嘎子说:“那当然。”字字仿佛从胸腔里咬出来的狠,语气邪味十足。只是只此一回,以后再也没有听人喊过他的大名,大家见面都叫他嘎子,我也跟着从嘎子叫到现如今的鸽子。以至于今天,我怎么也想不起那三个字来,仅记得那个名字很好,无论叫起来,还是写在纸面上,都很响亮光彩。

后来,老黄的棋摊没有了,说是地址要拆建造高楼。我凭习惯找到了老干部局活动中心,陪老干部们看棋下棋。那时的老干局也在市中心广场,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区首府大楼遥遥相对。老干局坐南朝北,首府大楼坐北朝南,巧的是西边是新华大厦,也就是新华书店,而东边则是图书馆。一直来,我和许多人一样,到中心广场游玩,成了闲暇时的首选。

日期翻到了夏日。有一天,我来到了广场,大吃一惊,但见偌大的公园,散落着许多牌摊、棋摊。我一一张望后,真是大喜过望。这广场,中心是一座自治区成立纪念雕塑,东南、西南,都建有亭台廊坊,雕梁画栋的,件件色彩炫华耀目;曲径通幽处,遍植着众多垂柳,很是有些年头了,正逢夏日,树冠高大茂密,长长的丝条,微风过处,纤纤舞动。我坐在浓荫下下棋,心旷神怡精神百倍。可惜,好景不长,才两个多月,就不让摆了,说是太吵太闹,影响市容。好在在这段时间中,我又碰上了嘎子,俩人过招,还是平手。我失望之余,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好小子,不是混混,肯定也在努力学棋,否则怎么解释自己的用功,竟然没有一点效果?我自信自己水平是大涨了的啊。也正是在广场棋摊通过与嘎子的接触,使我知道了另一个更好的下棋去处:交通路棋摊。

这个棋摊位于交通路中间的一个十字路旁,从南而来的萨依巴格路和从北垂直而至的北山路在此融汇。西北面高高耸立着“东方红饭店”,正对着的是五金公司大楼,楼底有一间小卖部,也就十来平方米,里头小的甚至容不下二个闲人。小店主人姓王,大约三十左右岁,个子不高,面容显得既憔悴又忧郁,像是过度劳累所致。我们无论年长年幼全叫他“小王”。当然,小王就是棋摊的主人,棋力也很高,下棋是不收费的,属于用棋摊来聚拢人气的那种做法。可别小看这棋摊的效果,汇集的人气是相当惊人的。特别是到了夏天,每当夜色降临,霓虹灯闪烁时,二三张小桌摆开,还有直接就铺在水泥地上下的,加上围观的人流,一圈圈的蔚为壮观,仿佛在集会,引得不下棋的人也跑来看稀奇,买包烟或饮料就近台阶上坐坐,慢慢地消受着这凉爽的暑夜。有几次甚至惊动了市容队的人,把车停在一侧,过来把挡住人行道的棋桌往边挪挪,令人惊奇的是不但不阻止,还倒背着双手,伸长脖子观战,让人感慨良久。

无疑地,我和嘎子都是这里的主力战将。以至于我俩即使在别的棋摊遇见,要过招,也会转移到这里来。从小王嘴里,我知道了嘎子,还有一个叫小周的人,经常在这里碰面。他们仨是在拆棋,一步一步,反复来回走,计算分析着各种盘面的态势和结果。难怪,我似有所悟。我还要为生计前途操心,嘎子、小周,他们属于城市的有闲阶层,每天无所事事,而且不愁吃住。知道的多了,这使我在信心上大打折扣,再和嘎子下棋,形势变成了一面倒,要赢一盘是难之又难,连和局也变少了。这种形势的改变,令我沮丧之外,更叫我难以忍受的是,从此嘎子再也不和我下棋了。他宁可在一旁坐着发呆,说是不在一个级别上了。这让我想起一句话:“打麻将找臭手,下棋找高手。”还真实用,不觉苦笑自嘲起来,也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好在,下棋只是我的一个业余爱好而已,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努力工作才是根本所在。

只是,时隔不久,不知从何而起,兴起了一股凡下棋必带彩的风气,如若不挂奖金,至少也要带包烟、啤酒或茶水的才尽兴。有道是“小赌怡情”,正是此理,很合众人味口。当然,这又多指我们这些常在棋摊混的,具有一定水平的所谓高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一下子变成香饽饽,抢手起来。用嘎子们的话讲,我是不服输的,不收拾你,收拾谁去?我笑笑,有时觉得这也挺好,至少不愁没对手了。

然而,令许多人不解的是,我除了跟嘎子挂彩,带烟带酒带水外,很少与其他的挑战者打赌,除非是没交过手的陌生人,最多也不过三局,知道不敌即罢手。与嘎子不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一提出,我是不推辞的,虽然常常是输,却从不回避。小王曾经笑眯眯地问:“是不是很怕嘎子啊?”我失笑了,说:“不是,只是对他有好感罢了,况且,你也知道,所挂数额,也是少得可怜。”小王迷茫了,说:“少?也是钱啊!”还想再说什么,摇摇头,又忍住了,并叹息一下。其实,我之所以对嘎子有此举动,主要是他很像我远在老家的小弟,每见到嘎子,就会联想到小弟,并且也会在心里叹息,莫名其因。

在我的记忆中,与嘎子带彩下棋印象最深的是在某年的一个夏夜,也是在小王的店前。俩人从华灯初上,一直杀到东方泛白,所有围观的人都散尽,剩下我俩仍然在杀,还有的则是在一旁睡着的小王老板。我一共输掉了近百元钱,如今想来也真傻!说傻是因为这件事后,给自己造成很坏的负面影响,由此,好几个人都争着要来和我下棋,如若不来,就气凶凶地吹胡子瞪眼。这还不算,就连嘎子也对我起了变化,有时甚至恶脸相向,口出不逊了。这让我很受伤,不再和他下棋了。即使嘎子带来了他的几个小兄弟,我只能依然故我,不理不睬。我的这一态度,使一伙人吵嚷嚷而来,静悄悄地扫兴而退。这让小王惊奇了,说:“你不怕?”我答:“与他下棋多年,也没什么上下,能把我怎样?”小王诡异地眨眨眼,说:“想不到你还很犟。”这件事之后,我思考了许久,大概也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那就是说下棋太滥,不但输了棋,还失了格,不是没有人提醒过我,只是我认为是小事,没有重视起来。好在没多久,嘎子不但恢复原样,而且更多了人情味,而我也变得谨慎多了。大约也是在这一时期,嘎子在人们口中,逐渐变成了鸽子。每想到这点,我的记忆便开始泛滥狂涌,岁月刻下的画面,一一在眼前闪过,过去所有的苦涩,都化成了难忘的回忆,让我不知不觉地笑出声来。

当然,从嘎子到鸽子,还有另一种原因,据知情人言,这多是他父母的意思,说他也不小了,喊嘎子嘎子的,有失形象,朋友们一时难以改嘴,就折衷成鸽子了,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按照父母的安排,还替他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目的是让鸽子远离江湖,规规矩矩地做人做事。

我虽然没去过鸽子家,却知道他住在青年路的邮电小区内。那是我有次去找一个维族朋友时碰上鸽子的,才知道他父母全在邮政部门上班,家景很不错,这也造就了鸽子无忧无虑,天马行空般的生活习性。如今听说鸽子有个好归宿,我也打心眼里高兴,不为别的,只为第一次见面时留下的美好印象。于是乎,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儿个常去的卜棋之处,小见了鸽子的踪迹。

当我再次见到鸽子时,是在建设小区附近的一个收费棋摊上。当时我在那刚做完一户人家的装修,碰到有下棋的地方就坐了上去,先后上来的几个人,全不是我的对手,包括摊主也一样,按照规矩,赢了是不用掏棋盘费的。当我有些失望时,摊主说:“你等等,给你叫个厉害的。”果然,不长时间,一个协警出现在我面前,摊主不无得意地说:“你别怕,是我请来的高手。”我一愣,这不是鸽子吗?眼前的鸽子,又是叫人一亮:一身崭新警服,方方正正,光光鲜鲜,右手夹着一个公文包,左手下垂。几乎同时,我俩说:“是你?”可惜的是,鸽子没有时间下棋,听说有个高手在棋摊上,忍不住跑出来,想看个究竟,没想到是个老相识。望着鸽子离开的身影,我在心里再赞一个:“好样的。”

我到小王的商店,和他讲了遇见鸽子的事。小王说:“他已干过好多种工作了,这回虽然差使好,也怕是难长久。”这话,让我毫无缘由地担忧起来,真是害怕什么,什么偏偏到来。就在与小王讲过后没两天,鸽子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小王不无调侃地说:“鸽子终归是鸽子。”分明是讲,鸽子是自由飞翔的,受不了约束。说时还看着我,不无得意地哈哈哈地笑将起来。闻讯赶来的一个鸽子哥们,鼓着双手喊:“迷途知返,欢迎鸽子回到象棋大家庭中来。”只有我感到有点惋惜,放弃如此好的工作,这是让多少人眼红而得不到的啊。迎着我们探询的目光,鸽子骂骂咧咧地说了一通话。大意是不自由,工作中,老是领会错领导的意图,常常闹得不欢而散,只是碍着双亲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直犹豫着,直到看到我在棋摊上那副自在自得的德性,一怒之下,辞职不干了。原来这当中还有我的因素,倒叫我忍禁不住地笑了,说:“我是有事做的,搞装修的。”鸽子说:“谁管你做什么了?就是看不得你嚣张的德性,回来收拾你。”听者无不哈哈地笑开了。这话让我深思,想是自己有时也可能因得意而失了态。小王说:“冤家路窄,不斗嘴了,棋盘上见分晓。”众人起哄嚷嚷道:“如此最好。”鸽子说:“老规矩?”我点点头说:“可以。”这时期的鸽子,还带着丝邪气,说话磕磕碰碰的,仿佛不带脏话,就说不成句似的,有时也真让人傻乐。

这时候,我和鸽子的争战已足尘埃落定,早已分出高下。我是停滞不前了,他是一路绝尘而去。唯一让我自慰的是在几次邀请赛上,我还没输给过他,哪怕是我拿后手,也让我顶和,这又让人刮目相看,说是关键时刻还能拿出手,不亏为业余教练。这“业余教练”四字,也算是我在棋摊混迹多年,朋友们对我的爱称,虽然带着戏谑语气,也不无肯定之情。而鸽子在比赛中总能进入前几名,有一次还得了冠军,回到小王的棋摊庆贺,很是热闹一番。用他一帮小哥们的话说出来,那就是修炼多年,总算有所交代了。

从今往后,鸽子又自觉地肩负起了另一项使命,迎接全疆各地前来库尔勒棋摊挑战的江湖好汉。那可不是闹着玩,是要见血的,没有一二百,甚至近千元是打发不了的。其中,有个叫“胡一刀”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四十来岁,从乌鲁木齐来,说是薛文强的师弟,想那薛文强不但在全疆,甚至在全国都有些名声。还是我,把他从金三角棋摊引到小王这边来的,再由小王去召鸽子,与他厮杀。在等待中,我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胡一刀勉强与我杀了三局,我一胜二负,每局十元算。鸽子到后,彩金升至五十元了,用胡一刀的话说,这是再低码啦。那么,来吧。于是摆棋开战,消息传出,引来了许多围观者,层层圈拥,搞得下不成了,仅此一局,决定移师鸽子家里。这一局,又是胡一刀胜了,最后形成的残局是鸽子马炮兵对胡一刀的双马卒,占位也是鸽子稍好,可硬生生地让胡一刀胜了,看得我们暗暗心惊,说那胡一刀果真好生了得。第二天,传出结果,胡一刀赢走鸽子二百元钱,并且约定下次来再找鸽子。

后来的许多日子,如果不是去叫,鸽子是很少来棋摊了,说是在闭关修炼,时常也传闻他与那路好汉在怎样地拼杀,结果总是鸽子败北居多。有一次,据说鸽子在和一个叫“葫芦瓜”的十局战中,直落完败,惨不忍睹,让人摇头不止,倒是鸽子与那些漂泊江湖的侠客比,毕竟还是嫩点。

这样又过了一年,才有人带信到棋摊,说鸽子水平猛涨,在鏖战中,常有灵光闪现,妙招迭出。与大侠们的较量中,开始互有胜负了,如若状态佳,还能胜出,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我在这一年里,也遇见了一位新棋友,尽管年纪轻轻,却是懂生活的高人。他问清我,在库尔勒十年间的所作所为和目前状况后,给我指出,说我陷入了一个人生误圈,不肯放下。大意是无论在何处求生活,如若六年过后,仍无良好前程,就不可久留,就算一时无去处,也得选择回老家看看,最后,他笑着说:“这犹如鸽子的闭关修炼。另外,请记住鸽子!”这使我大有茅塞顿开之悟。年末,我选择了回家,新年过后,转向去兰州。在兰州,大多是在大公司旗下干活,一场大活下来,结清工资,高高兴兴地再来库尔勒住些日子,有活则干,无事则玩。这一年已是2009年,是我逍遥自在生活的开始。

光阴匆匆,红尘碌碌。转眼到了2011年夏日,我又从兰州辗转回到库尔勒寻旧,在北山路长途汽车站前旁的一个棋摊上,我意外地邂逅了鸽子。这时的鸽子,长得好高好大,斜靠在一把竹椅上,真真像个大人了。我有意无意地看看他的脸,仍然是那样的白,却不见了往年常带的那一抹邪气,眉目问多了几分开朗。令人意外的是,鸽子并没有叫我下棋,收拾我。倒是跟随他的几个兄弟来向我挑战,我以状态不佳推辞了,因为这时的我,也不是那时的我了。

一会儿,曲终人散,棋局收场。令我诧异的是鸽子没同兄弟们同去,而是独自走向了另一条回家的路。我已在同鸽子短暂的交谈中得知,如今他常和“胡一刀”、“葫芦瓜”们在一起,浪迹天涯,快意江湖了。望着鸽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想起以往对他的曲个赞来,小觉脸红惭愧,倒是我以为我是谁了,凭什么去胡乱评论人?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情吧。

至此,我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和失落,我甚至嫉妒起鸽子来了,原因是不说自明的。但是,我终于明白,也相信,等到有一天鸽子重返库尔勒棋坛时,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的,因为那时的他一定会更出彩的。

至此,我衷心祝愿鸽子飞得更高更远。

编辑/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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