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冷莹

我想给你的温柔

文◎冷莹

因为知道不会永远有对她好的权利，所以在一起的日子里，只想趁着辰光，把这一生的温柔都给她。

关于梦想和生活的妥协尺寸

2006年，我的初中同学叶枫突然空降西安，离开和他一起厮混了多年的乐队兄弟们，独自蜗居于美院旁边的二府庄。后来才知道，那小子是为了女朋友过来的。女孩是旁边美院的学生，暑假去长沙旅游时看他们乐队演出和他认识的。

那些年，因为叶枫的到来，那座叫二府庄的城中村，给我们那几年漂在西安的青春都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夏天的城中村又闷又热，叶枫租的民房窗外就是密密麻麻挤满摊位的路边小摊，一到傍晚，吆喝声彼起此伏。村子里租住着学校小情侣、无业艺术青年、公司底层打工者、街头小吃摆摊户，各色三教九流。村里几条大黄狗每晚准时出来混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捡东西吃，硬扎扎的毛贴着人腿刷过去，一腿鸡毛疙瘩。隔壁商业街的衣物均价百元三件，挑在杆上卖，远远看去像彩旗丛立。

叶枫似乎还挺乐在其中。他通常在白天睡懒觉，晚上就拉上厚窗帘守着他那堆键盘效果器啷铛铛彻夜做他的电子音乐。那些音乐能不能卖出去是个他也不知道的谜，反正他自己做得很高兴就是了。

叶枫的房间里除了那些他缩衣节食换来的设备还算值钱外，基本什么都没有。床直接是铺在地上的一张毡毛毯，房间里一半的杂物都堆在上面。所谓衣柜就是一个上一任房客留下的衣服架，上面圣诞树一样层层叠叠挂满了叶枫从冬到夏的所有衣服。

叶枫最大的消遣就是去村口那堆跑摩的那，递上两张小绿钞，叫司机给他飞2块钱的。摩的司机收了钱，带着叶枫踩大油门沿最近的马路跑上一圈，风吹得叶枫长发披离。吹完这路风，回到村口，叶枫就心满意足爬下摩托车回他的小工作室里继续埋头创作去了。飞2块钱的，成了叶枫在二府庄的一个段子，有些在二府庄门口跑过摩的的师傅至今还记得有这么个人。

在特别缺钱花的日子叶枫会背着吉他坐公车跑南门的地下通道去卖唱，挣上几天饭钱就心满意足地打道加府。

叶枫一心的梦想就是做自己的电子乐，他坚信自己的音乐是与众不同的。他对自己的音乐是有梦想的，关于梦想和生活的妥协尺寸他掐着指头算。

这样的生活，可能令任何一个女孩都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但很难得的是，叶枫的女友毛球很支持他。

最快乐的青春

毛球就是那个在长沙旅游时天天去听叶枫他们乐队演出的女孩。长沙一别后，他们网恋了一年多。叶枫的直奔西安，这让毛球很是感动。

大家都挺喜欢毛球，毛球是个每天甩着快乐马尾辫的傻妞，见人笑起来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甜蜜的缝。

毛球家其实很有钱，虽然她只是个学生，但比我们都阔绰，毛球家里是南方做生意的，她爸给了她一张刷不完的卡。毛球曾经千方百计想给叶枫钱，但犟如叶枫不肯要，后来毛球看清了叶枫的脾性，也就作了罢。

毛球常常来找叶枫。不管是穿着上千块的裙子还是叶枫在村口小店买给她的三十来块的衣服，毛球都兴高采烈和叶枫坐在村中路边摊把凉拌米线吃得滋滋有味。

叶枫对朋友很热情，哪次去南门卖唱时碰见出手特别阔绰的主收入颇丰，叶枫就非得挨个打电话吆喝大家一起去吃烤肉。吃烤肉的地点一般定点在他住的村子口，烤肉摊老板是叶枫同一楼道的邻居，每次见他带人去总要多送几串，算是互相照应之心。每一次，毛球都笑盈盈地坐在叶枫身旁。

大口吃肉，大碗喝啤酒，在夜市烟熏火缭的灯泡下喷段子，那是我们最快乐的青春。

毛球毕业后不肯回南方，在西安这边一个画廊找了份工作，执意要留下来。她爸没办法，又心疼女儿上下班辛苦，给她买了辆宝马。后来我们在二府庄村口撸起袖子吃地摊烤肉的时候，屁股后头就经常停一极其醒目与周边不协调的大红宝马。

让人掉鸡皮的温情

和城市很多小情侣不一样，叶枫一直没和毛球住一起。叶枫说他做音乐需要独立的环境。我们都猜叶枫是好面子，不愿意搬进毛球租的高档公寓，又不忍心毛球跟着他在民房里受苦。

还好毛球是比较乖的那种女孩，一般叶枫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毛球经常过来找叶枫，叶枫没事的时候也去她房子里做好饭等她下班，吃完饭俩人窝沙发上看个电影，叶枫再慢慢散步踱回来，穿越嘈杂城中村夜市走回他的狭小民房，就这样，两人感情居然一直也很好。

叶枫是当时我们见过的男生里最整洁干净的一个，房间里虽然条件艰苦简陋，但不管什么时候去，都看见地上干干净净的，脏衣服永远是及时洗掉，在简陋铁窗外嗒嗒滴着水珠。大家都表扬叶枫，看不出来五大三粗的，居然还有洁癖。叶枫光笑不吭声。后来叶枫在长沙时一块演出的乐队弟兄们过来玩了几天，大家才知道，以前他们乐队几个租住在一套公寓里，最脏的就是叶枫了，脏衣服能捂出霉花来。大家问叶枫，叶枫吭吭哧哧，老半天才说：“毛球一过来就翻脏衣服洗，觉得她上班怪累的，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换下就赶紧洗了。”

叶枫对毛球确实很好。黑子有天找叶枫，俩人约好在村口见。叶枫刚从南门卖唱回来，背了个吉他，怀里鼓囊囊的。黑子信手一拳捣了捣叶枫的肚子：“你这怀胎几个月来的，搞的什么玩意？”叶枫嗷地惨叫一声，忙不迭脱大衣，原来里面捂了杯热饮料。黑子后来眉飞色舞学给我们听，原来是毛球爱喝南门边一条小巷里卖的鲜榨甘蔗汁，毛球胃不好，每次只喝热的，叶枫每次去南门唱歌都会给她捎一杯，敢情叶枫一直都是这样给那杯甘蔗汁保暖的。叶枫和毛球走在路上，什么时候毛球喊声累，叶枫二话不说，不管身边有没有人，都弯下腰去背着毛球走。叶枫长得五大三粗，毛球伏在他背上看上去就像是他娇小的女儿，毛球在他背上笑得眉眼弯弯。

我们都骂叶枫闷骚着呢。长得五大三粗一人，温柔起来那张脸和满眼让人掉鸡皮的温情一点都不协调。别人肚里的事

毛球有次问叶枫：“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叶枫一边调试他的音箱，一边头也不抬地答：“因为你在我身边啊！”

毛球从后面搂着他脖子，咯咯笑：“那你这辈子还不累死，我肯定一直在你身边啊。”这小画面是叶枫自己告诉我们的，那天他喝多了。那时候他和毛球已经分手很久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毛球所在的画廊叶枫从来不愿意去的，有几次天气突变，叶枫去给她送伞和大衣，也是站在她们单位楼下比较隐蔽的拐角等她下来取。

毛球不解，问他为什么。叶枫说，见了她同事不知道说什么，就不上去了，免得尴尬。

我们都知道，叶枫不是害羞的人。但他为什么不喜欢见毛球身边人，我们也不知道。

有人猜叶枫没那么爱，也有人猜叶枫只是自卑，初中文化的他不想去面对画廊里那些个艺术白领。谁知道真相呢，最摸不着的就是别人肚里的事。

毛球工作的画廊叶枫后来还是去过一次，是零八年那次大地震的时候。

那次汶川大地震，西安受到影响，震感强烈，我们身边发生很多故事，后来有些被人甜蜜回忆，有些让人黯然。

叶枫当时正躺他的地铺上补觉，第一反应是自己最近可能米线吃多了有点营养不良，天旋地转的。然后听到楼上楼下都落花流水地跑，才反应过来是地震了。

叶枫从地上跳起来就往毛球所在的画廊奔。

劫后余生

叶枫一口气跑到画廊楼底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拿手机。

楼下早已围了一圈密密麻麻的人，都是从楼上跑下来的各公司职工。叶枫在人群里转来转去也没见着毛球，借了别人手机打电话也根本打不通，在那种特殊时刻，怎么打都是占线。

叶枫急得没了办法，只好在人群里挨着问，有某某画廊的吗？很快就站出来个矮矮的胖子，一见叶枫就说：“哎呀，你是毛球的男朋友吧。”胖子是毛球老板，说没注意到毛球，似乎没见下来。

叶枫一听，急了眼，立马就要往楼里冲。身边的人一听都劝他怕有余震危险，大家好不容易都跑下来，没有再愿意上去的。叶枫根本不理。那胖子见状，把叶枫拉到一边，卸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上去找毛球顺便出来时帮他把大门锁了。

叶枫跑到8楼画廊，找遍了，也没见有人。他第一次看到了毛球的办公桌，很好认，因为毛球用的杯子电脑上都是他俩的大头照，桌子上还有个木相框，里面放着一张毛球偷拍的他在他的简陋音乐工作室里正专心工作的照片。毛球一坐下，到处都是他，难怪毛球的老板能认出他。

画廊里没有人，叶枫安心了些，马上锁了大门往楼下走。整栋楼里除了他就只有两个留下来善后的倒霉保安，因为害怕余震不敢坐电梯，他们仨徒步往下急走。跑到6楼的时候传来震感，仨小伙开始疯了似地加速跑，到了楼下阳光一照眼，颇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

哭哭笑笑

叶枫去毛球房子，没见着人，刚走回二府庄村口，就看见毛球那辆醒目的大红马。毛球正蹦下车甩上车门就往村里冲。叶枫喊了她一嗓子，毛球愣愣地看过来，然后就像一枚炮弹一样冲了过来，紧紧吊在他脖子上。毛球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原来这天毛球本是要外出办事的，不用去单位坐班。地震的时候毛球正和一个画家约在茶楼谈事，跑出来后她就不停给叶枫打电话，要么打不通要么通了没人接，联想到民房质量不好，毛球魂飞魄散，一路从大北郊往回冲。

那天，叶枫和毛球像对傻逼一样在二府庄村口搂着哭哭笑笑，鉴于那天这样的傻逼太多，他俩倒也不是很醒目。

知道老板把叶枫骗上楼锁门的事情后，毛球特别生气，第二天就冲到老板办公室，决定骂完他就离职不干了。但毛球是个不会骂人的姑娘，她冲进那矮胖子的办公室后，憋红着脸也没想出来句骂人话，于是就甩了硬邦邦两字“可耻！”就转身走。走两步又后悔了，觉得那俩字气势太弱，又扭头呸了一声，然后就雄纠纠气昂昂地抱着那一堆她和叶枫的大头照走了。

再没转身过

地震事件后，毛球决定跟家里说她和叶枫的事情。

之前毛球就想说，但叶枫不同意，毛球心知叶枫是觉得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她也怕父母不同意会说难听话，也就忍下了。地震一事后，毛球觉得，感情说到底是两个人自己的，只要俩人够坚持，父母同不同意都无法代替他们做决定。毛球心里这么想，就自己拿定了主意。

毛球父母一听就急了，第二天就派毛球妈作为全权代表坐了飞机赶过来。

毛球在商场特地去给叶枫买了身笔挺新衣。叶枫这次没犟，老老实实收下了。

在餐厅，毛球见叶枫果然穿着她买的那身衣服来了，心就放肚子里了。但叶枫坐下后一开腔，毛球就僵了。叶枫恭敬地向毛球妈问了声好，然后就扭头问毛球：“其他人呢？怎么没见其他人？”

叶枫跟毛球妈说，他和毛球是朋友关系。

毛球妈明显松了口气。毛球电话里早交代了叶枫的背景，这种背景的年轻人，是毛球爸妈看不上眼的。

餐厅出来，毛球妈很热情地跟叶枫挥手再见，上了毛球的车，就拉着女儿的手劝：“这人条件不行就算了，我看待你也没啥真心，赶紧拉倒了。”

分手前，毛球问叶枫：“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有结果？”

叶枫老老实实地答了声，是。

毛球啪一耳光就落叶枫脸上了。

这是毛球生平第一次扇人耳光，从伸手到扇完转身走掉，叶枫看见她那只手都一直是抖的。

这一别，就再没有转身过。

对她好的权利

我问叶枫为什么要说违心话，叶枫沉默了好久，说：“我真没想过能和毛球有什么结果。”我愣了，好半天想起来问他：“那你爱她吗？”

“爱。”叶枫答得很干脆。

“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因为知道不会永远有对她好的权利。”叶枫说。

爱，但是从来没想过要娶她。因为从一开始心里就知道最后不会在一起，所以在一起的日子里，只想趁着辰光，把这一生的温柔都给她。

毛球回了浙江老家，带着一腔伤心，做回父母身边的小公主。

毛球走后不久，叶枫突然出奇地顺起来。他先是被西影厂的一位制片人赏识，成为了他手下一名录音师。因为上司的大力推荐，他在小工作室做出来的那些音乐也有很多被采用。

再后来，叶枫应北京那边音乐人朋友的邀请，成了北漂一族。在那里，他找到了更广阔的天地，负责了很多知名热播电影电视剧的预告片音效制作，一些知名广告片配乐也出自他手。

我们的初中同学叶枫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混到风生水起。老家小城，有很多人以在屏幕上看到他的名字为荣。

该勇敢一点

叶枫到北京后桃花运就很好，先后交过几个女友，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子。但他的恋情总是很短暂。有人说因为他粗心且懒，不会去对人家女孩好，恋爱起来不用心。我不信，因为总是想起那时候的他和毛球。

身在浙江的毛球早已经结婚生子，嫁的同样是个富二代，新买的房在西湖旁边，现在每天热衷的事就是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女儿照片。毛球的女儿和毛球一样，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没心没肺地甜。

算起来，他们分开，已经是五六年的事情了。

五六年，够叶枫忘记二府庄那点陈仓旧事了。

去年过年，大家回老家过年，又聚在了一起。

饭桌上，叶枫坐我旁边，他多喝了几杯酒，斜靠着椅子坐得很懒散。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聊起毛球来。叶枫告诉我，曾经有次毛球问他，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叶枫当时一边调试他的音箱，一边头也不抬地答：“因为你在我身边啊！”“那你这辈子还不累死，我肯定一直在你身边啊。”毛球从后面搂着他脖子，咯咯笑。那笑声后来一直都在，笑到他的眼泪悄然迸出来。

叶枫拿出手机，醉眼朦胧地盯了一会儿，放下，叹了口气，说：“如果早知道自己有天也能混点人样，那时候怎么也该勇敢一点。”我不明所以，拿过他的手机。

他的手机屏幕上，还是那一年的他和毛球，俩人一起笑眯眯看过来，看过来。

像不知道终要分离。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