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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婴儿”说

2015-02-28周丹丹

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道家老子境界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1883(2015)01-0069-05

收稿日期:2014-12-15

作者简介:周丹丹(1989-),女,汉族,浙江台州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美学。

在《老子》中,与“婴儿”相关的描述共有5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第10章)“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第20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28章)“圣人皆孩之。”(第49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55章) [1]

可见,老子以“婴儿”这个意象来论述他的道,绝非是不经意为之,那么老子何以喜欢用“婴儿”意象呢?本文拟从三方面来把握老子的“婴儿说”。

一、“婴儿”意象溯源

(一)意象性的思维方式

老子所处的是礼乐文明不再昌盛的春秋时代,而他所追慕的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的原古社会。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原古时代的思维方式还是偏神话,偏于非理性,偏于直觉性的一种思维方式。那时的人“由于原始性、自然本性未受到破坏,人的内在精神处于原始审美意识形态,处于一种物我未分,混沌的心理状态”,维科名之为“诗性智慧”的时代,马克思称之为“人类的童年时代”。那是人与万物天地契合为一,拥抱着日月星辰,集体无意识的过着诗性生活的童真人类,这是原初时代原初人类留下的直觉思维的印记。

“中国哲学的重要特点之一便在于神话思维方式的延续,而《周易》和《老子》正是最能体现这种神话思维特质的典型文献。” [2]6冯友兰先生也曾论及过中国哲学所用的语言,富于暗示而不很明晰的特点 [3],带有中国传统哲学典型特征的《周易》中的《系辞》中讲到,“易者,象也”,“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周易的六十四卦典型的运用的是意象性的或者说象征型的言说方式。被称为“伟大的间接言传”的《老子》五千言同样运用一系列的意象来指称他的“大道”,汪裕雄先生称之为“言象互动”符号 [4]。老子中运用了很多意象,有“母”、“谷”、“水”、“弓”,那么“婴儿”也是其中之一。

作为具有指称性的意象,它们被赋予了沟通形而下之物象与形而上之大道的象征性的多重内涵。“老子的比喻之中实际完成着从具体到抽象的理念过程,这意味着得之于神话思维的比喻正在向‘舍象取义’的方向发展,也就是从自发的类比联想向有意识的图解观念发展。” [2]49“婴儿”的比喻不同于线性的认识对象的逻辑概念,它整个的带有圆满整体丰富的呈现性,其实是指向一种生命的体验与觉悟。不同于一种直白的说教,告诉你应该要怎样,老子那“不在场”的对话、似乎是读者缺失所呈现的独语,恰恰是要求诉诸于个体自身的性灵反思。

(二)循环观念的引申

《周易》体现了中国传统思维的“圜道”观 [5]14。《系辞下》中说到:“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则岁成焉。……”比较典型的体现在复这个卦上。复卦卦辞为:反复其道,七日来复。朱熹的《周易本义》解释说:“反复其道”,往而复来,来而复往之意。《彖传》中讲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同样是神话思维方式的延续,《周易》可以说是侧重于对自然现象和社会人事变迁规律的一个揭示,《老子》及其后来的《庄子》则是侧重以循环观念来追寻其失落的“道”之理想,侧重于对“原初”理想状态的精神性体验与唤回。重归道之混沌,也是人性返璞归真的归宿所在,老子在这里常用的意象是“朴”、“根”、“母”,还有“婴儿”。叶秀山先生认为“婴儿是人之朴、人之本、人之根,以后的什么人,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 [6]《圣经》中的耶稣说: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入天国。要想重回失去的“天堂”(道),也就要回到最初的状态,在这里,“婴儿”意象也便带有“哲学—心理学”的色彩,带有连结人事与道,回归道的色彩。

(三)阴柔文化的底色

首先,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来讲,“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有着明显的阴性偏向” [5],当然,这更多地是和西方的文化相比较而言的。比如说强调整体,重视功能,长于直觉思维等等。

其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家文化偏向与儒家文化偏向又有不同与互补之处。儒家典籍《易经》中以乾为首,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积极进取的精神,而道家主张守柔处弱,谦下不争。也就是说,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文化更能够体现中国文化的一种阴性的底色。这和老子的一种原始崇拜也有关系。老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小国寡民”式的类似于大同的社会,葛辉在《老子美学思想史前期研究》中称那是“中国史前的自然模式母系氏族社会” [7],老子也偏向于选择与母系氏族社会相关的阴性的意象,道家比较强调直觉的,女性的,神秘的和柔性的东西。而《老子》文本中的阴性意象,如母,水,谷,婴儿等的选择也都是合乎“道”的一种体现 [8]。

也就是说,老子选择的“婴儿”意象与当时的思维方式及中国文化偏向有关系,而老子对“婴儿”的阐述也是大大扩展了“婴儿”意象的内涵。

二、“婴儿”意象内涵

关于老子婴儿说的内涵,下面将围绕老子关于描述“婴儿”的五句话,并结合老子的道论思想来具体展开。

(一)婴儿与德

在《老子》中有两句话提到了“婴儿”与德的关系,分别是“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28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55章)那么把握《老子》中“德”的内涵,也将更加有助于理解“婴儿”之德。接下来,将从“德”的来源,“德”的内涵,“德”的归宿来作一展开。而“婴儿”则是“德”最好的承载者。

首先,来看“德”的来源。《老子》又名《道德经》,上篇为《道经》,下篇为《德经》。一者为宇宙论,一者为人生论。可见了老子哲学精义在此。“道家的宇宙论,实即道家的人性论。因为他把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安放在宇宙根源的处所,而要求与其一致。” [9]徐复观也正是看到了道德的一致性。“德”实际上是内在于万物的“道”,无形无迹的“道”显现或作用于物是为“德”,《老子》中讲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第21章),《庄子·天地》中讲“物得以生,谓之德”,“德”是事物从道所得的特性,也就是万物之生始便内在地拥有了“德”,这是“道”赋予万物的本性。

其次,来看“德”的内涵。“没有德,万物就没有了自己的本性。” [10]225“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第51章)。在这里,真正称为“德”的有二个特性:“上德不德”和“上德若谷”。真正的“德”是如“道”一般自然流露而不刻意彰显在外的。达到“不德”的境界实际上是一个修养的过程,是经历过“无德”和“有德”,而最终到达的一个真正具有深厚道德的一个境地;这里的“若谷”也是一种象喻的说法,说明德性是深邃而内敛的,包蕴冲虚而不外露的。

最后,来看“德”的旨归。真正有德之人不是向外驰逐不休的,其实德性本身已是圆满自足的,我们要做的便是回归于人之本心,也就是回归真挚质朴的本性,如此道之“德”性才能始终存在,才有光大显现的可能。这也正是所谓的“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在这里,“婴儿”所具有的“德”是“道”先天赋予的,它“常德不离”“含德之厚”,也就是指它象征着拥有深厚道德境界且能始终护持这种生命之“常德”,“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第三十八章),“婴儿”无欲无知,合乎自然,无心而行,不知道朴德为何事,而这正是有德的表现。它本身便已经是圆满自足,不假外求的,若是丢失了这种自然本性,那么便是背离了道家所说的道德。也就是说,“婴儿”的身上兼具了“人性”与“德性”之美。

(二)婴儿与朴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第28章),在这里,“婴儿”与“朴”意义相近,“婴儿”也带上了“朴”的一些特征。

首先,“复归于朴”实则也是“复归”于道的一种混沌状态,所谓“道恒无名,朴”(第32章),世界之初的状态可以说是一种浑成的状态。其次,人的未被破坏的自然本性叫“朴”,它是“自本自根”的道表现于万物之中的一种自然状态。与此相对的是“雕”,“朴散则为器”(第28章),王弼注:真也,真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也就是人为的雕琢与过分修饰会破坏事物本来的样子,而离开了自然状态,各种不同的器物也就产生了。“老子执著于拙的本体,强调一种独立于人机心之外的自然本真状态” [11],在这里,人性是自然的,真的,朴的,这是生命本身自在澄明的心灵状态。“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第49章),“浑”也就是化归于浑朴。最后,“我无欲,而民自朴”(第57章),“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第37章),“朴”与无欲相连,这是一种内在于主体的冲虚的精神状态。

不论是“复归于婴儿”还是“复归于朴”,都是自然人性的比喻,都是指先天的未被改造过的人性本然之面目与状态。“婴儿”也带有“朴”的许多特性,但“婴儿”意象相较于“朴”来说,它更加“着重于生命潜力的展开,意味着生命的生长、发展” [12]。这是一种有机生命观,也是一种生成论的视角。它越过了对性善性恶的讨论,但是同样也代表了一种观念,人性超越善恶,或者说无所谓善恶,人性是不断生成的,重要的是不忘回复到它的本来的自然而然的状态。

(三)婴儿与柔

“水、牝、与婴儿,是老子用以象征道之最著名者,此种象征基本上是伦理的,而非形上学的” [10]86,这些带有阴性特征的意象也都带有柔性的特征。“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第8章),水的特性就是“柔”“不争”,善停卑处下却又滋养万物,“婴儿”也如“水”一样,柔弱不争,但“骨弱筋柔而握固”(第55章),婴儿虽柔弱,却能以柔弱全其身,保其全,可谓“精之至”“和之至”,貌似柔弱的东西却往往更富于坚韧性,所以“柔弱”能胜“刚强”,“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第76章)。

“婴儿”与“水”意象的运用都是老子“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思维的一个体现。但在这里,“婴儿”意象比起“水”来,与社会人生联系的更紧密,也更加赋予生命的色彩,是生命力的象征。这里的“婴儿”,不仅仅是从生理角度来说,更多是从生命角度来说的。由“小”到“大”,是生命的普遍现象,“婴儿”与成人相比,是柔弱的,“但由于婴儿最具有‘原发创生’性,也最能与‘道’一体相通” [13]。它代表着新生命,新生的力量,一种潜在的无限的可能性。

(四)婴儿与静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第10章)婴儿在情性上表现为一种柔静的状态,这是生命本然状态的一种呈现,这也是道的呈现方式。“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第16章)《老子本义》曰:致者,至其极也。虚者,无欲也。无欲则静,盖外物不入,则内心不出也。笃,固也。学道而至于虚,虚而至其极,则其守静也笃矣”,“虚静”是万物的源头,那么主体也只有“虚心”“清净”,摒除杂念,才能守持本性,体悟大道。而“婴儿”也具备了这种特征。“致虚守静”带有修养的功夫,在《老子》中比较多的提到还有“见素抱朴”,“绝圣弃智”,也就是“去知去欲”的工夫,类似于冯友兰先生说的“负的方法”,从而达到如“婴儿”般柔和,虚静,精充气和,无知无欲的一种心灵状态。

在这里,“德”与“朴”赋予了“婴儿”内在的德性与浑厚性,“柔”与“静”赋予了“婴儿”外在情性的安柔与凝静的状态。这些特征最终都统一于道,或称为“本”、“根”。

综上所述,“婴儿”说的这些特征似乎更多的是自然人性的比喻,指先天的未被改造过的人性本然之面目与状态,但是自然人性也将指向一种境界论的生成。“婴儿”处于生命的起源,虽是天真自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动物式的本能。随着生命的生长,婴儿长为成人,或“迷于美进”,或“惑于荣利”,或“欲进心竞”,故而在“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的一种状态中,众人人之本性丧失与沉沦,王弼注:人者皆弃生民之本,贵末饰之华 [1]48,而陷入一种本末倒置的失真状态。老子则守持着他的“愚人之心”,如“婴儿未孩”,这样一种精神的殉道可称为圣人的品质。而这也需要深厚修养才能达到的很高的类似于自觉的精神境界。当然,在这里要注意的是圣人的这种“如婴儿”的境界并不能和婴儿本身划上等号,钱锺书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盖为成人说法。……婴儿之非即玄德,正如婴儿之非即是‘道’。……老子所谓‘圣’者,尽人之能事以效天地之行所无事耳” [14]421。用冯友兰的四境界说相比较的话,婴儿境界相当于冯友兰先生讲的“自然境界”,而“复归于婴儿”的圣人所达到的境界则该是“天地境界”,冯友兰对“天地境界”的解释是:“天地境界,又有似乎混沌。因为天地境界中底人,最后自同于大全。……自同于大全者,其觉解是如佛家所谓‘无分别智’。因其‘无分别’,所以其境界又似乎是混沌。不过此种混沌,不是不及了解,而是超过了解。超过了解,不是不了解,而是大了解。我们可以套用老子的一句话说:‘大了解若不了解’。” [15]

如果将人的精神发展阶段在生命历程中简单概括出来,大致可以这样表示,“婴儿”—“成人”—“复归于婴儿” [16],生命看似像是一个回到原点的过程,其实其中的内涵早已不同,所谓“复归”其实也是在生命体验中精神所经历的对生命本真的“复苏”,“工夫的历程恰像一个圆周,始于本真,又归于本真。所谓‘圣人皆孩之’,所谓‘复归于婴儿’,经历了重重的工夫,这时候已不再是初生的婴儿,而是生命的再生,他象征着朴与真的圣人境界。” [17]

类似青原禅师在晚年历练之后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就绝对不同于他早年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其中所蕴涵的生命体悟不是仅靠逻辑思维就能完全把握的,从中也许可看出道禅的某些相似性,正如佛家所讲的“众生皆有佛性”,在道家这里,众生皆有自然的原初本性,如婴儿一般自然纯粹,只是成人之后有知有欲,有分别竞进之心,那么在道家看来,圣人高于常人之处其实不在于他是有多少优秀的品质还是道德高尚,而是“每时每刻都能把无知无欲之心敞开,任凭万物按其本然面目契入” [18]。

从以上来看,“婴儿”作为一种人性的隐喻,不管是人性的本然自然的状态,还是真朴的圣人境界,它其实是本体与功夫合一的状态,都是不断生成,也就是说纯一人性人自有之,但也需要人在生存中去敞开,去生成。

三、“婴儿”说影响

老子可说是先秦思想家中最早关注“婴儿”的,先秦道家的代表人物庄子在继承老子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法天贵真”的思想,可说是大大扩展了“婴儿”说的内涵。儒家的孟子提出了“赤子之心”的说法,他提出的这个命题正式将“赤子”与“心”连结在了一起,可说是接着道家“婴儿”“天真”说基础上,融进了儒家心性论的思想。

到了魏晋时期,魏晋士族的“魏晋风度”风流高蹈,士人大讲“玄心”;佛教的进入特别是禅宗的兴起,对“赤子之心”的思想的发展可谓是一件大事,唐代禅宗为繁荣期,禅宗大讲“清净心”,要认取人之“本来面目”。到这里,儒道禅三家的思想都对“赤子之心”的观念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之后的宋明理学家们特别是程朱理学,可以说是沿着孟子及中庸的路,注重的是赤子之仁爱方面的,其主要思想讲仁爱不仅体现在人与人,还有对万物的同情之情。明代的心学可以说依旧是以儒家思想为主,但是杂取了道禅思想在其中,特别是禅宗的思想,明代讲到“赤子之心”的主要是李贽的童心说,间以罗近溪的“赤子之心”观。当然其他还有如公安派的“性灵”说,清代袁枚的“主情”说等等;到了近代转型之际,王国维兼取中西方的美学思想,提到了“赤子之心”的思想;丰子恺先生以一代艺术家的身份亲身实践了“赤子之心”。现代所提倡的美育以及存在主义中对人的本真存在的呼唤,都将在新的维度上拓展老子的“婴儿”说。

除了观念发展上的一个影响之外,从美学层面与现实层面来说,“婴儿”说至今仍有其意义。人类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后,科技的便捷发展使人的物质生活得到了很大满足,但是比起古人,很明显,我们现代人的精神生活面临着极大的缺失,人类越来越倾向于目的性、知识性、机械性的生活,而生命的真性、澄明之性情遭到了极大的遮蔽与压抑,生存有时会陷入一种空虚荒无、茫然失真的感觉,而现代艺术以各种形式来表现现代人的这种存在感,而其实不论是人的生存,还是艺术,都应该不失“赤子之心”,重新绽放生命的“美丽精神”。呼唤“赤子之心”,对于修养主体的人格心性,涵养人的性灵,培养“赤子”情怀观照世界的方式,提升主体的审美境界,使人能够诗意的栖居于大地上,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和现实人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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