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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草原·河流:论雷平阳诗歌中的生态文化主题

2015-02-28陈俊娟

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河流草原诗人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1883(2015)01-0032-04

收稿日期:2014-12-09

作者简介:陈俊娟(1969-),女,云南红河人,讲师,文学学士,研究方向:语言与文化。

现实主义是中国诗歌的伟大传统。从《诗经》的“风雅精神”到汉末的“建安风骨”,再到唐代的“诗圣”杜甫和元稹、白居易的“新乐府运动”,无不贯穿着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这种精神也为当代部分诗人所继承,著名诗人雷平阳先生就是其中富有代表性的一位。在大量描写故乡风物、抒发故土情怀的诗作之外,他也创作了一部分反映民生疾苦、关注社会现实、反思时代弊病的优秀作品。综观雷平阳先生的这类诗作,隐约可以发现其中似乎隐含着一个“生态文化主题”:诗人将生态环境的变迁置于时代发展的洪流之中,通过对“森林”、“草原”、“河流”等系列意象的书写,表达了他对当代生态环境问题的高度关注,对于古老精深的生态伦理问题的深刻思考,体现了一位时代歌者的责任意识和勇敢担当。下文即对作者这类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略作评析。

一、“森林”意象与诗人的环保意识

云南是我国著名的亚热带地区,尤其是云南南部的红河、西双版纳等地,降雨充沛、植被丰富,以其独具特色的自然风光而闻名世界。在《读<西双版纳植物名录>》等诗中,诗人用一种概括凝练的笔调,对这些雨林中繁茂的植物以及动植物的和谐关系进行了讴歌;对于某些破坏自然生态环境的现象,则鲜明地表达了他的不赞成、不满意和不理解等批判性态度,体现了诗人深刻的环保意识。

《读<西双版纳植物名录>》是一首颇为典型的作品。作者这样写到:“热带的繁荣,是由264科高等植物/迅速地完成的,其中还不包括/那些亚种和变种。当假鹊肾树的纤维/死死地缠住一棵伞树,我们知道/一种非植物学的树种又诞生了/……”对于这些种类丰富的热带植物,作者没有详细地叙述它们的名字,也没有对这些植物进行详尽描绘,而只是选取了“当假鹊肾树的纤维死死地缠住一棵伞树”这个细节,从而以点带面地写出了雨林中的植物相互竞争、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的热闹状态,读后给人一种清新明快的感觉。森林是动物的安乐窝,动植物的和谐相处是森林世界的进行曲。在这首诗的末尾,作者描写了热带雨林中动物们的生活状态:“我们所看见的密林,雨水的刀闪闪发光/我们所听见的声音,从根部爬向尖顶的/是3893种植物在暗中呼叫/千千万万的亡灵,在一只鸟的带领下/正向天空奔逃。幸运的,是那些/大象、麂子、马鹿……它们在植物的/尸身里,找到了暂时的安乐窝。” [1]从中我们不难感受到雨林之中动植物相互依存的真实状况,以及动物在这个自然世界中所表现出的一种自在的快乐。这里面虽然没有写到人的踪影,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能凸显出这个独特世界的安静与纯粹。这是健康自在的自然,也是人类生活持续健康发展的重要依靠。

然而在另外的一些地区,森林世界的正常秩序尤其是动物们的生存,却因为人类力量的介入而蒙上了一层残酷的阴影,《卖麻雀肉的人》一诗就反映了这种状况。作者在诗中描写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卖麻雀肉的人”:“他来自闷热的红河峡谷/黑色的脸膛,分泌着黑夜的水汁/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从何而来,他的背后/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受当代社会某些不正之风的影响和商业利润的驱动,自然界的不少动物被猎杀而进入市场,本诗就是这类社会现象的反映。这些社会和商业活动,实质上是对生态环境和生物生存秩序的破坏。诗人笔下的这位商贩,无论是其外貌形象还是行为举止都显得颇为独特:“或者,出于礼貌,他会递一支/红河牌香烟给我,交谈/始终被他视为多余/把这么多胸膛都破开了/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都终止了/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他的“黑色的脸膛”和不明原因的“沉默”,似乎象征着他内心的冷漠,又好像暗示着他不愿辩解、不想辩解等多种涵义。商业活动体现的是商人和消费者之间的双向关系,如果没有市场的需要也就无法实现交易的目的,因而在这个商贩出现的小小市场上,每一个过往的人都可能是潜在的消费者。由此,作者别出心裁地将反思的触角指向了自身:“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麻雀堆里,或许藏着/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对“味”的嗜好是人类的一种天性,这正是当代社会某些非法猎杀活动屡禁不止的原因;然而从长远的眼光看,对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的保护当然更为重要,我们每个人都应有这样的一种责任意识。本诗这样的结尾,正体现了诗人深刻的反思意识和强烈的责任担当。

对于动物的猎杀是破坏森林生态环境的举动,然而在某些地方的城镇建设中,对于树木的胡乱砍伐同样也让人触目惊心。作者的一首小诗,就记录了云南会泽某地公路旁的树木被砍伐的情形:“在云南省会泽县/一个叫迤车的小地方/我看见大路两旁的大树/一种叫做白杨的树,全都很粗/在冬天,大雪已经落了几次/这些成长了多年的树/……全被齐腰砍伐!/像被大火烧毁的古代建筑群/这些被齐腰砍伐的树/是一根根寂寞的石柱子,横切面/全都敷着高原上最普通的红土”。公路旁边的树木,具有防护、绿化等多方面的作用,这样被无辜砍伐,无疑是让人感到困惑和痛心的。这些滥砍乱伐现象的背后,反映的是社会经济发展过程中一种急切与浮躁的心理。那么,在当代社会经济的发展过程中,能否有一种环境保护与速度效益兼得的两全策略呢?在《城市建设座谈会》一诗中,作者以一种谦逊的姿态表达了他对这类社会问题的思考:“我的观点是主张旧,让一个城市/旧下去,保持旧。让我们/有着激荡的心却仿佛生活在过去”。诗人在这里,实际上是表达了他的一种独特的“发展观”,即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将历史感和现代感融合起来,既尊重一座城市的历史,更尊重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生态环境,使人与世界的关系就像那些热带雨林之中的动植物关系一样,在时间流转的天然节奏中去求取一种自然的和谐。

二、“草原”意象与诗人的博爱情怀

如果说在对“森林”及与之相关的意象书写中,体现了诗人对生态环境问题的关注和社会发展模式的思考,那么在对“草原”及与之相关的“牛羊”意象的描述中,则表达了他对人与动物生态伦理关系的深刻反思,体现了诗人独特的仁爱之心与博爱情怀,也标志着作者的“生态文化主题”系列创作达到了一定的哲学深度,下文即对相关作品略作评析。

《草原》一诗是一首富有代表性的佳作,从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作者的情感和心理与草原及草原生物的共鸣:“大地之心正对着蓝天/这些青草,共用了我的血汗/和我一起,用一滴马泪/替换了大海。它们的幸福和悲伤/我一眼就能看见。此时,它们正在变黄/——它们刚从去年羊群的舌尖上归来”。诗歌采取“感通”的修辞手法,通过大地与蓝天的相互映衬,以“血汗”联系人与青草的生命共性,从而建立起一种天、地、人的和谐关系。此诗手法新颖、意境独特,从中我们仿佛看到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美景象。人与物、人与景的同感共应,正是其抒情写景融为一体的重要基础。

除《草原》一诗外,《一头羊的孤单》也通过一个独特的情境描写,表达了生命与自然在某些时刻所达到的一种完满和谐的状态。这种静谧和谐的状态,往往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作者用“孤单”一词,传达了这种复杂而隐秘的感受:

“一头羊,它来到了山上/这是一座静谧的山,没有弯曲/只有一根孤线。那头羊/它站在孤线的内侧/孤线的外侧是空的/为什么整整一座山上只有一头羊/我的解释是:‘因为有一点孤单/必须安放在这座山上/必须让这座山趋于圆满。’”从诗中“弧线的外侧是空的”等语句可以看出,这是一座高山,山因其高而显得孤立;然而在这孤立的山上,却上来了一只孤单的羊,与这孤立的山相互映衬,先前的孤立景象瞬间变得和谐而圆满了。这样的一种景象,不能不让身在更高处的观察者、叙述者“我”感到由衷的欣慰,所以作者接着说:“这头羊也许代表不了这座山/可它体现出了我们的孤单/在平常之间,像一条弧线”。云贵高原上的草地,自然难以和蒙古大草原相比,然而作者在这些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和谐、完整的审美体验,却隐约有一种来自北方草原的独特意味,给人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丰富感受,这与作者对大自然的细心体察和草原风物的热爱是分不开的。

正因为对于草原风物的这种深刻感情,对于动物与自然的这种和谐关系的深刻眷念,作者转而对牧羊人、食客与草原生物的关系进行了深入反思。在《疑问》一诗中,作者这样写到:“在滇东北,在我的故乡昭通/有个疑问我一直无法问:多少柄小刀/才能结束一头羊的性命?多少头羊/才能组合成一个牧羊人?我知道/所有人都会选择终身沉默/因为一个牧羊人和一根草/他们的尺寸相等”。羊是生于草原的温顺、善良的动物,然而却无法逃脱最终被杀戮的命运。这样的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人与动物的生态伦理关系,似乎与人类宣称的对真善美的价值追求大相径庭,也显示了人类生活中所面临的近乎尴尬的道德处境。在《面对一头羊的想象》中,作者也表达了类似的思考:“当它渐渐肥硕/美丽的皮毛形成画卷/牧羊人的想象开始啦/毛的亲人是剪子/皮的邻居是刀片/肉的故乡是铁锅/骨的国家是荒野/把它层层剥开”。牧羊人是羊群的主人,他们是羊群的监护者和管理者,但同时也是间接的伤害者和杀戮者;经济利益和饮食需要驱动着人与羊群之间的本质关系,这正是人类在生活中表现出的残酷一面。《在碧鸡关吃羊肉火锅》一诗中,作者更是直接指出了这种矛盾关系:“现在我们坐在关口上,吃羊蹄、羊筋/羊血、羊肺、羊心、羊肠、羊尾……/却没吃到羊的温顺和善良”。作者用犀利的语言进行自我审察,直指人与动物的生态伦理关系问题,句中所揭示的这种矛盾关系无疑是引人深思的。

静谧和谐的草原风景和人与动物的矛盾关系,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作者所思考的这类问题,也并非是细枝末节的琐碎问题,而正是古往今来伟大的宗教家们所深深思考和力图解决的问题。这一问题的本质似乎是:人的思想和行为能否真正统一并趋于至善?不同宗教对此的回答也许并不一样,但无论是源自中国的道教还是源自印度的佛教,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倡一种简单朴素的生活,道教徒中有所谓“辟谷”的说法,佛教徒更是禁止杀生并推崇素食,似乎是对诗人所思考的问题的一个较好的回答。人的欲望具有无限性,而一种简单朴素的生活,不但有意于个人身心健康,也有利于整个社会的安定、和谐与文明。

三、“河流”意象与诗人的生态忧思

除了“森林”和“草原”,“河流”意象也是诗人“生态文化主题”系列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对河流与时间、历史的内在关联进行深入表现的基础上,作者又将河流作为社会的一面镜子,深刻地展示了当代社会和历史变迁对河流的影响,以及河流的变化所反映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等问题,从而进一步扩大了河流的社会与文化意义,也使作者的“生态文化主题”创作更为完整和丰富。

作者在宽阔的时空视野中,对河流进行了截然不同的双重观照:一种是自然的、安静的、没有任何人工影响的河流;一种是躁动的、不安的,充满着人力压迫与干扰的河流,并在两种河流的对比中反映其中存在的环境和社会问题。诗人描写自然、安静、优美的河流的作品,《从一座小寺看漾濞古城》这首小诗就很有代表性:“走在街上我听见了江声/来到小寺我看见了江水和城/江很细,城像一个村庄/几百棵小叶榕,长满了雨后的天堂”。作者将水声、小城、榕树等景物连接在一起,特别是通过“雨后”这一背景的渲染,使诗中的景象更显得宁静而平和;“天堂”一词的运用,则充分说明这些景象属于自然天成,少受人为因素特别是现代工业的熏染。这样的环境,当然是最适宜人们居住和生活的。

沿着这样一种寻求河流本色及其天然姿态的思路,作者创作了《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七条支流》这首别致的作品。这首诗无论是结构和语言,都显得非常的别致:“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作者用全景扫视的白描手法,描写了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分布状况,除此以外别无任何叙述与评论。由于语言方式和结构布局的独特,本诗发表后引起了一些争议,有评论者甚至提出这样的结构是否还是“诗”的问题。其实这种构思并不奇怪,如果结合上述《从一座小寺看漾濞古城》等作品,就不难看出作者正是从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进行突破,描写了河流在时空中的纯粹的、近乎本质的孤独印象,也是对明净、流转的河流之美的另一种表达。这样的一种明净、自在、真实的河流,正是自然之美最直接的体现。

但是在另外的一些作品中,作者却对遭受压迫、破坏甚至污染的河流进行记录和描绘,并对这样的现象展开批评与反思,如《上河,上河》一诗就颇为典型:“时间史中滚动着的毒瘤或者珍珠/也跟着被带出。而每逢这样的时候/旁边的盘龙江和巡津街已完成了/世纪性的交易:河床成为了街道,肮脏/混乱、迟缓;街道成为了河床/加速度、陡峭、暗藏杀机”。诗歌充分反映了这样一种现象,即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河流遭到了过度的开发,河床不但变成了街道,而且“肮脏”、“混乱”,作者采用“暗藏杀机”一词,形象地烘托出了这些现象背后所隐藏的社会危机。在《河流之二》的结尾,作者这样写到:“像欧家营旁边的这条,走得很慢/通常能看到,我们的倒影/和渐渐缩小的未来”。欧家营是作者家乡的一个村庄,这首诗描写的是作者家乡的一条小河。作者以此作为象征,指出河流的变化与收缩,实际上预示着人类生存空间的缩小。在另外一篇文章中,作者在谈到这首诗时,更是直接地表达了这种忧虑,他说:“这样的写作……实质上,因为拜物教的国家化和暴力化,它总是让人怀着一颗白茫茫的心,处于灵与肉双重被流放的边地,绝望而悲怆。” [2]从文中我们可以看出,由于社会中部分人群在“拜物”思想的驱动下,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对河流的破坏,使诗人产生了一种可能失去家园的忧虑感,这种忧虑在当下也仍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那么,在作者看来,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其症结何在呢?在《奔跑》一诗中,作者进一步表达了他的思考:“知道敬畏和知道感恩的人/一样少。在金沙江的一条支流上/我们都被这清澈见底的流水感动了/可是,我们并未觉得/这稀有的流水就是天下洁净的预兆”。可见在作者看来,人对于自然世界供给给我们的物质资料,应该怀着一颗敬畏和感恩的心,对自然资源的开发也应如此。这首诗题为“奔跑”,结合本诗全文,可以发现其中蕴藏着多个方面的含义:其直接意义是指河畔的人的“奔跑”,其次是指河流、河水的“奔跑”,更重要的,是隐喻这个时代社会经济的“奔跑”,并指明社会的发展应当坚持一种正确的观念,即在对自然与世界的敬畏中保持一种理性的发展思路。邱诗越曾经研究指出:雷平阳的诗歌中存在着一种较为明显的生态意识,“诗人在他的作品里希望唤醒人们的生态意识,从而守望栖居的家园、回归诗意的大自然” [3]。这一分析是很有道理的。作者正是将“河流”置于时间和历史的序列中,表达了他深沉的忧虑和自觉的担当,从而也使“河流”意象在其诗歌创作中的涵义更为深广和丰富。

综合上文分析可知,从“森林”、“草原”到“河流”意象,雷平阳先生以诗歌的形式,表达了他对于当代社会经济发展中生态环境问题的高度关注,对于古老精深的生态伦理问题的深刻思考,从而使他的诗歌体现出一个较为明显的“生态文化主题”。这不但是诗人现实主义精神的明显体现,也显示了一位时代歌者强烈的责任意识和勇敢担当,这正是这些作品读来让人深受感动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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