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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小说中的家园想象与诗意的生成

2015-02-22牟利锋

关键词:萧乾流浪乡愁

牟利锋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萧乾小说中的家园想象与诗意的生成

牟利锋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62)

摘要:从萧乾个人的流浪经历、乡愁以及爱情等角度具体分析贯穿其小说创作始终的家园想象与小说诗意生成的内在机制。萧乾的小说创作持续时间不长,数量也不多,但在中国现代文坛却有着持续而重要的影响。萧乾本人被视为京派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其长篇小说《梦之谷》在刊发之初就被巴金、靳以等人看好,后来又被文学史家称为“五四”以来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萧乾的小说之所以成功,其关键因素在于充斥在字里行间的浓郁的诗意。

关键词:《梦之谷》;家园想象;诗意;萧乾;小说;流浪;乡愁

萧乾晚年谈到自己唯一的长篇小说《梦之谷》时似乎很不满意:“情节并不曲折,几句话就可以交代了。人物多是潦草的速写,既缺乏从社会角度的挖掘,性格和心理描绘的深度也很有限。”[1]《梦之谷》的写作有其本事,也就是说这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萧乾并非要讲一个情节离奇曲折的故事,而是为了纪念一段感情。1929年,萧乾在一种不得已的情况下流浪到岭东的汕头,很偶然地结识了当地一位姑娘。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很快堕入爱河,但迫于种种压力,萧乾最终还是一个人黯然神伤地离去。初恋的兴奋、失恋的痛苦,这本是最平常不过的“恋人往事”,实在谈不上曲折离奇。真正让这则故事成为“传奇”的,还是它的续篇。1987年2月萧乾第五次来到汕头,让《梦之谷》的续篇成为可能,不过续篇的主角暗中换了另一个人,即萧乾的妻子文洁若。文洁若和萧乾的姻缘本身就是一段传奇,并且和这部《梦之谷》大有关系:“1945年我念高三,第一次读了萧乾的长篇小说《梦之谷》。那时我18岁,刚好是书中的男女主人公谈恋爱的那个年龄。二十年代末叶在潮州发生的那场恋爱悲剧,曾深深牵动我的心。”[2]《梦之谷》带给读者怎样的影响是萧乾难以预料的,让他更意想不到的是,7年后,当年的读者竟然和作者走到了一起,结为连理。也许《梦之谷》留给文洁若的记忆太过深刻,40年后当文洁若来到汕头,得知小说中“盈”姑娘的原型还健在时,便千方百计找到了她。至此,《梦之谷》的续篇可以暂告一个段落,萧乾的《梦之谷》与文洁若的续篇相比较,显然文洁若的续篇更具传奇色彩。但我们分明能感觉到续篇中的一切都来自这无所不在的“梦之谷”。我们不禁要问:《梦之谷》的魅力究竟何在?萧乾小说中无处不在的诗意又是如何生成的?

一、家园想象与诗意的生成

为《梦之谷》所吸引的远非文洁若一人。《梦之谷》还在写作中就得到巴金、靳以等人的赞赏,随后被列入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和《现代长篇小说丛书》。解放后三十余年虽在大陆绝版,但在香港、东南亚等地一版再版,一直是畅销书[3]。对读书评价最高的可能要数台湾评论家司马长风,他在《中国新文学史》中将《梦之谷》列为“五四”以来十部最优秀的长篇之一。杨义则认为《梦之谷》就是“一首荡气回肠的抒情诗”[4],王火说得更为具体:“作家是用散文的诗意的笔法写《梦之谷》的,严格来说,《梦之谷》没有很强的故事性和太多的情节,或者可以说它并非是以情节取胜的长篇,它取胜的是作品中的诗。”[5]可见《梦之谷》吸引人的地方很大程度上在于它所具有的“诗意”。如果我们将小说中表现出来的“语言的诗化与结构的散文化,小说艺术思维的意念化与抽象化,以及意象性抒情、象征性意境营造”[6]等视为诗化小说的基本特征,那《梦之谷》也可以称为诗化小说。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梦之谷》与其他诗化小说的区别在哪里?它的诗意如何生成?这里我们不妨先来看司马长风的精彩评论:“这样牧歌式的恋情,人们所熟悉的悲剧,可是读了之后,竟像一杯醇酒,在腹中汹涌延荡,久久不能消散。作家的小说技巧并不熟练,随处都可挑出瑕疵,但是那富于诗情的文字,那长风满帆的笔力,融合成又甜又热的吸力,使你一直读下去。”[7]司马长风认为,这部技巧上并不怎么成熟的小说之所以让人读下去,就在于作者那“富于诗情的文字,那长风满帆的笔力,融合成又甜又热的热力”。司马长风似乎已经触及到问题的关键,但那“笔力”、“吸力”的解释又显得过于抽象。

也许有着同样的经历与同样书写欲望的人,才可能为我们提供解读《梦之谷》中诗意的最适当的角度。无独有偶,1948年在《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84期发表了《<梦之谷>书评》(以下简称《书评》)一文,署名少若。在《书评》中,作者提到自己曾经有与萧乾先生同样的一段故事,并且相信“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充斥于人间”。但直到读完《梦之谷》,作者才恍然:“赞美,羡慕,甚且有一丝儿嫉妒,萧乾先生的故事的成功,正说明我的故事所以失败。”少若即吴小如。吴小如未必真地会去讲这一段故事,但他知道萧乾比自己讲得好,原因何在?吴小如有一段极富启发性的话:“萧乾先生却会安排他的故事,会穿插他的人物,更会掂掇他的情感,抒泻他的郁怨。一个简单的故事却‘装饰’(这两个字是《梦之谷》全书的眼目)了许多错综复杂缤纷缭绕的场面”[8]。吴小如认为,《梦之谷》之所以成功,“装饰”是关键,是全书的眼目。诚然,在《梦之谷》中多次提到“装饰”,如果把“装饰”看作全书的“眼目”,我们认为这里的“装饰”就是“梦想”,一个少年流浪者对家园、爱情、亲情的梦想。小说一开始,男主人公“我”五年后重游故地,便是为了凭吊那个破灭了的“梦”:“谁曾在红日升到中天时分,仍呆坐在白石阶上,用回忆的手捕捉半夜那个朦胧的梦呢?谁又痴得竟还在梦境里胡乱摸索?”[9]“梦”贯穿了整部小说,正是“梦”让萧乾在事隔7年之后仍然难以释怀,为被摧残的初恋唱一曲挽歌。同样也正是“梦”,成就了司马长风所说的“长风满帆的笔力”和“又甜又热的吸力”。“美好的梦想确实协助心灵去享受它的安宁,去享受一种平易的统一。心理学家陶醉于现实,过分强调梦想的性质是逃避。他们常常不能承认梦想围绕着梦想者织成的温馨的关系,它是一种‘纽带’,总之,按梦想这词的全部意义来说,它使梦想者‘诗意化’了。”[10]梦想在这里不单是一种情绪化的力量,如悲剧气氛的渲染、美好情境的呼唤,更重要的是一种诗化的强大力量。“梦想”作为中介,成功地将一个自传体的故事转化成诗化的小说,这就是萧乾的高明之处。

不过我们仍然要问,一个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即使被讲得如梦似幻,恐怕不足以具有如此大的魅力。吴小如在《书评》中讲到,这部小说成功的另一个因素,即作者善于“蓄势”。全书共33章,直到第十六章,女主人公才遮遮掩掩地露了面,此后的故事节奏明显加快,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小说叙述的动力就是凭借逐渐积蓄起来的“势能”。联系到梦想在这部小说中的作用,这里的蓄势我们可以看作是对梦想的建构,也即小说中“诗意”的来源。虽然在前十五章女主角未曾出现,但小说中的诗意异常浓郁。如果以女主人公的出现时间,把小说分作前后两部分,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前半部分更具诗意,也是这部小说成功的关键所在,后半部分关于两人爱情故事的叙述则更具戏剧性,只不过是前半部分积蓄起来的势能的自然发展而已。由此我们认为,爱情的梦想只是《梦之谷》中诗意的一个来源,此外还可以列出如流浪的孤寂、乡愁的蛊惑。而这一切都可以看作与小说中“我”的“成长”有关。当小说中的“我”18岁被故乡放逐,流浪到岭东时,伴随着的是一种“成长”的愿望,也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孤寂感。这种孤寂感作为一种本体性的存在,是个体在不断成长、追寻自我的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阶段。这个时候凭借梦想,我们可能从现实获得一种拯救的力量:“梦想就这样表明人的存在进入了一种休息,梦想表明了一种安逸状态。梦想者带着他的梦想全身心地进入幸福的实况。”[10]具体来说,萧乾在《梦之谷》中所表现出来的最终是一种对“家园”的梦想。不论是流浪的孤寂、乡愁的蛊惑还是爱情的苦涩最终都源于“家园想象”。“家园”对“我”而言不单意味着此岸的温暖、安逸,更是一种彼岸的归宿和理想。有了对“家园”的想象,《梦之谷》才得以完成从自传性故事向诗化小说的转变,也可以说,“家园想象”是解读这部诗化小说的关键所在。

二、流浪与诗意

李健吾对萧乾的小说有一段精彩的评论:“人类的良善和自然的美好终结在个性的发扬,而个性不蒙社会青眼,或者出于有意,独自站在山头傲啸,或者出于无心,听其沉在人海溷迹。精神上全是孤独。忧郁是这里仅有的花朵。”[11]作为当时批评界的领军人物之一,李健吾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萧乾小说的内在气质,即“忧郁”。李健吾无疑抓住了萧乾小说的一个基本特征,这一特征放在他整个小说创作中来看也是适用的。萧乾小说表现出的“忧郁”气质和他的个人身世、经历密切相关。遗腹子的沉痛、寡母养孤的酸楚、浪迹天涯的无助,正是这些个人阅历构成了其作品的底色。而他的小说创作在很大意味上是一种自我境况的抒写,所以杨义认为:“在京派作家群中,萧乾的小说也许最带自传性。”[4]“流浪”是萧乾无可奈何的选择,“流浪”也赋予他独特的视角,成就了他的小说创作的独特风貌。

纵观萧乾的一生,“流浪”几乎成为一个主题。萧乾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出生就过着“人在矮檐下”的生活。13岁时,那个最明白他,教他“愉快、乐观,好意地估量别人,对万物普遍地发生情趣”的人,也离开了他。此后萧乾便开始了真正的流浪生涯。另外,让少年萧乾不能释怀的就是他的民族身份。这几重创痛叠加起来,一个少年人的“忧郁”便不难理解。小小年纪经历太多的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生命对于萧乾来说“真是最缺乏诗意美感的东西”。但萧乾毕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当社会将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一再抛弃后,游子也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流浪,并且在流浪中寻求生气勃勃、勇敢结实的诗意。事实上萧乾一边经历创痛,一边甚至有些“骄傲自己的穷,骄傲自己的放荡,骄傲自己的流浪”[1]。早在《萧乾小说集题记》中,沈从文就发现萧乾作品洋溢着强健旺盛的生命力,并且他相信“一个人行为或精神上有朝气,不在小利小害上打算计较,不拘于物质攫取与人世毁誉,他能硬起脊梁,笔直走他要走的道路”[11]。凭借少年人的好奇、激情以及对理想、信念的坚守,“流浪”在萧乾这里反倒充满了诗意。大学还未毕业,萧乾就为自己选好未来的职业。虽然当时的好友杨刚劝他多读一些革命理论,但他满纸净是“漂泊”、“流浪”:“抄录的诗句不是出自苏曼殊、纳兰性德就是拜伦和雪莱。那时我迫切要求的不是去分析生活,理解生活;一心只想投进去,当一个‘百代之过客’。”[1]

流浪生涯和萧乾对流浪的另类理解为他的小说注入意想不到的亮色。萧乾的第一篇小说《蚕》写的是“我”花了10个铜板从几百条身世飘零的小生命中选了8条,精心呵护。但8条小生命仍然逃不出自然规律的制约,其中的两条先就死掉,另外6条最终也不得不慢慢老去。但最让人难忘的是萧乾赋予8条身世飘零的小生命以“从容”的姿态,直到最后的死。《篱下》中环哥迫于无奈只好和妈妈暂住姨妈家,但他却在挨打后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在这黑暗严密的角落里作梦。”《梦之谷》中对流浪的书写则将这种对苦难中“诗意”的发现推到极致。“我”由于在学校的行为“不轨”被故土放逐,但是对于流浪,“我”似乎兴奋多过酸楚:“我幻想自己是来到一座山青水秀的世外桃源,又记起这里是革命发源地的广东,想来不会有穿黑衣的侦缉队,不会有开黑名单的党部。总之,我幻想自己是来到了另一种人间。”[9]船贴近码头后,“我”更是迫不及待:“几乎是踮着脚尖轻轻地踏上这块‘新大陆’的——我生命里的新大陆啊!轻得像是握着一个陌生人的手。”当我上了马车沿着海滨前进,马蹄有节奏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细碎的雨点溅在脸上:“我兴奋得恨不得伸出胳膊向他们嚷:喂,热带的同胞,一个由沙漠来的人到了!”[9]从故乡流浪到异地,语言不通、风俗不同、身世飘摇、前途渺茫,但以上这些似乎都不足以淹没“我”的兴奋感。

不过当“我”住进旅馆里,新朋友问我:“足下驾临敝乡,有何贵干?”不成想一句客套话却将“我”难住了,不得已只好回答:“小弟此行任意漂泊,心无定向。”这是一个让人心里发虚的问题,“我”的回答一方面道出了实情,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前途的担忧甚至迷茫:“我来到人间的贵干又是什么呢?”[9]当新老朋友分别离开后,“我”一个人住在没有时间的旅馆,当夜晚来临时心头越发显得沉重:“夜就如个大脚婆一步踏进街巷,踏进了窗口,踏进了我那颗十八岁欢蹦乱跳的心。生命里的夜晚啊!没有灯,没有星,黑压压地只闪亮着几个歹人的狰狞的眼睛。”[9]可以说不论是“我”那不再单纯的思绪,面对“有何贵干”的担忧还是暗夜中的恐惧,都与“18岁”,也即“成长”密切相关。“我”的不安与恐惧乃是少年人“成长”必经的阶段或者必付的代价。在这里最关键的便是如加缪所说“成为一个人”[12]的困惑和努力。联系到“我”初来乍到,登上“新大陆”的喜悦与兴奋,我们不难发现,对“我”而言,“流浪”并不是目的,“新大陆”、“世外桃源”的向往也罢,“成长”的烦恼也好,在“我”都是流浪中寻找理想、寄托未来的必然结果。我们可以说这里的理想、未来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对精神家园的想象,有了这种想象,流浪便富有诗意和兴味。说到底,萧乾仍然是一个实足的理想主义者。

三、乡愁与诗意

1985年11月起,《北京晚报》上连载了萧乾《北京城杂忆》,后来结集出版,颇受好评。如果我们将萧乾与同样出身北京的老舍相比较,两者的北京书写差异是非常明显的。老舍的创作更侧重老北京的风俗人情的描写,语言也用地道的京白,可以说京味十足。萧乾则不同,用京味书写的似乎只有这本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北京城杂忆》。冰心对《北京城杂忆》有一段评价:“所谈到的七十年前北京的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凡是老北京一般的孩子所享受到的,他都满怀眷恋地写到了。”[13]即使是对老北京的杂忆,萧乾仍然侧重的是70年前的胡同、街道,是儿童视角下的老北京,更是一种眷恋之情。萧乾自己说得更明白:“《北京城杂忆》不是知识性的。我是站在今天和昨天,新的和旧的北京之间,以抚今追昔的心情,来抒写我的一些怀念和感触。”萧乾对于老北京的回忆,我们毋宁看作一种对故土的想象,老北京的诸般物事在想象中全都焕然一新。“想象能够搜遍堆放在记忆仓库中的感官意象,一旦为某种艺术的目的所控制,就会把它们组合成某种新颖而使人愉悦的型式。”[14]

对于一生漂泊的萧乾来说,家是一种永远的诱惑:“家,像是生命的定心砣。也不知‘安居乐业’最早见于什么典籍,这四个字一针见血地说明了生活中的一个因果关系。世上也许有流亡者写出过了不起的作品,可我漂流在外的那七年,没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不论徜徉在苏格兰的雷梦湖畔,还是眺望罩着积雪的阿尔卑斯山,我的心情都轻松不起来。俗话说相思使人消瘦,乡愁的滋味也苦不堪言哩。外在的景物越美,心里越是沉重,仿佛陷下个空洞,或有一只刺猬在里边滚爬。”[1]这是萧乾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搬家史》中的一段话,读来格外醒目而沉痛。萧乾从小几乎就没有过家,母亲早逝后搬进学校宿舍,13岁开始以城为家,此后的记者生涯更是来去匆匆,难得有一个安静的家。1949年,萧乾之所以放弃母校剑桥大学的邀请,毅然决然北上,仍然是“回家”这个念头,家就像一块磁石,牢牢吸引着他。但让萧乾始料未及的是,在1949年之后长达34年的时间里居然“安家”无望,直到1983年他才有了一个可以安心放胆住下去的家。有了这样的背景,我们就不难理解,家在萧乾的生命中所占的位置。在萧乾的小说中,“回家”也就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吉期》中的“我”漂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靠教书为生,在这个地方交到一位新朋友。“我”的这位新朋友似乎总有什么心事,显得灰暗而悒郁,同事也觉得他“怪”,原因就在于他想有个家。他告诉“我”,书是冷的,活着的味儿就在这点热劲。但对他来说找个家又是多么不容易。《道旁》中,“我”是在一家矿务局工作的单身汉,喜欢在晚饭后独自一人沿着繁华都市通往绿色田野的道路漫步,无意中的“我”竟然将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矿务局工程师为自己所建的平房当作自己“精神的家”。

到了《梦之谷》,对于家园的想象便无处不在了。当小说中的“我”住进奉贤旅社,送走我的朋友渊之后,“寂寞便如一个妖魔钻进了我的心”。那个曾经放逐我的家这时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蛊惑:“我的头忽然眩晕起来,更糟的,那个被我咒诅过的‘家乡’,这时却以一片高厚黑黑的古城角楼的魑影在我的记忆中出现了。忘记了那三双掐我弱小勃颈的大手,忘记了开除的通知和跟踪而至的黑名单的威胁,我的心为一腔酸溜溜的乡思糊住了,眼角还淌下一摊热泪。”[9]事实上,萧乾一到汕头就改名萧若萍。而改名的直接原因则是到了汕头,和当地人无法交流的痛苦。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他不禁抱怨语言上的隔阂:“我成天听人们在咭哩呱啦地说着,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兴许议论的正是我。小至‘吃饭’、‘点灯’,大至自己的抱负,不论表达什么全凭手势。人简直不如只鹦鹉!”[1]初到异地的新鲜感被梦绕魂牵的乡愁所代替。深受方言之苦的“我”之后去岛上教书,便发誓要在学生心中点起一把火,想尽一切办法推广国语。推广国语自然是为打破交流上的障碍,但我另有寄托:“有时,半为显示国语音节的美,半为抒发我的乡思,还把一些北京的俚曲搬进课堂。听那么些只喉咙合唱着缭绕在我梦境里的曲调,他们解除了‘上课之苦’,我感受到的比那个还要更多些。”[9]最后我们干脆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天籁团”。与此同时,“我”也通过触觉、回忆在想象中建立与故乡的联系。小说第三章,送走老朋友,“我”和新朋友一起往回走,因为语言不通,所以也就无法互通款曲。突然街道上一块金煌煌的店牌吸引了我,那上面“北京”两个字一下子勾起“我”的乡思。其实这不过是—家平常的彩蛋店铺,但我还是愣头愣脑走了进去,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那涂满泥土和麦壳的蛋。接下来作者有一段非常动情的描写:“是粗心还是一时冲动呢,我竟嘎巴捏下一块泥土来。我忘情地托着它,在指肚间搓啊搓的,有一种绵软温柔的感觉。——还是家乡的土哪。我快乐得像是见了亲人。”[9]这就是游子对故土的感觉,也是作者萧乾对家园的想象。“乡愁”就像客店里从早到晚吹不完的笛声,在忧怨凄怆中赋予小说以诗意。

四、爱情与诗意

有位挪威汉学家曾经专门来信询问萧乾关于《梦之谷》的问题,其中特别问到他是否受到英国意识流小说家沃尔芙的影响。萧乾在回信中明确告诉她,写作《梦之谷》时自己还未曾真正读过意识流派的作品,包括沃尔芙的小说。如果要追溯《梦之谷》在文学史上所受的影响,则另有渊源。“最早启发我写它的有屠格涅夫的《初恋》——也是一场破灭的梦,和拉马丁的《格莱齐拉》,我爱书中的海景和那天真活泼的女孩。”《初恋》、《格莱齐拉》所写都是浪漫的爱情故事,且与萧乾的经历有不少暗合的地方。可以说,爱情故事是《梦之谷》的基础。

虽然《梦之谷》中对爱情的叙述不乏戏剧性,但真正吸引我们的还是作者对纯真恋情的诗意刻画。小说中“我”和“盈”的初次相遇就充满诗意。“我”在惟一没有课的礼拜三的早晨去看海,顺便吐一吐一个小教书匠的闷郁。在回来的路上无意中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墙角啜泣。“我”走上前去探问,结果由于语言不通造成误解,几乎脱不了身。这时飘来一声乡音,是这乡音帮“我”解了围,而“我”却深深地陷入了一个“梦”,不愿醒来:“从这个早晨起,我生命的地平线上便冉冉升起了一个梦,灿烂得像火焰。”[9]“我”和“盈”的相遇自然有“盈”善良、热情的因素,但更为重要的是她那道地的北京话,包括“您”字都咬得非常准。这是“我”在岛上第一次听见乡音,一种真正的“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正是这种“知音”之感让“我”的梦做得特别绚烂、迷人。接下来“我”便想尽一切办法让“盈”成为游艺会的主角。游艺会是天籁团组织的活动,目的为在岛上推广国语并筹款。在游艺会上我们要演出契诃夫的《求婚》,苦于找不到女主角,“盈”的出现最终让游艺会大获成功,而对“我”来说则是将公私两个不同的梦交织在一起:“这一天我象是驾驭着两匹奔腾的马,又宛如把着两道水闸,做着两个不同的梦。我知道它们不应该掺混在一道,然而一停下手,它们便又向一处并。”[9]从此,“我”的生活中也有了女主角,这一切都归功于那一声乡音。

之后我们便携手徘徊在“梦之谷”里。这“梦之谷”实际上是紧邻墓园的山谷,在空间上相对封闭;而当我们沉入“梦之谷”,周围的一切,包括云彩、水流显得那样慵懒,时间在此停滞,于是小说便为男女主人公营造了一个超越时空的境界,也只有梦想才配得上的境界。“天空星辰那阵子嵌得似乎特别密,还时有殒落的流星在夜空划出美丽的线条。四五月里,山花开得正旺,月亮像是分外皎洁,那棵木棉也高兴得时常摇出金属的笑声。当我们在月下坐在塘旁,把两双脚一齐垂到水里时,沁凉之外,月色象是把我们通身镀了一层银,日子也因之镀了银。”[9]“我”与“盈”的爱情充满梦幻色彩,而同样正由于这梦——忘却谷外的现实世界、共同追寻精神家园的梦,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但是,我们似乎也都惘惘中感觉到的“梦之谷”所面临的威胁,它的破产是必然的。这一方面是因为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也许是对于“我”和“盈”而言,爱情本身只是别有寄托的“梦”而已。萧乾自己在评价奥尼尔的《白朗大神》时就说过:“年轻人爱的往往是‘爱情’,却不一定是个具体的爱人。”[15]而“盈”在最后更是直接告诉“我”“从前就是梦”。5年后,当“我”再度踏上岭东这块土地的时候,“盈”的“相貌对我已朦胧得如黎明时分一片失了澄黄光芒的白色弯月”[9]。这一切都在说明,促使“我们”走到一起的是同样的乡音、同样的身世、同样的梦想,而这乡音、身世、梦想上面所寄托的则是“我们”对家园的渴望。家园想象在成就我们初恋的同时,也为小说本身带来悠远绵长的诗意。

五、结语

《梦之谷》中关于家园的想象几乎无处不在。小说一开始,5年后“我”再度归来,充满着“浪子回家”的温馨与激动。而在“我”流浪的每一个阶段,在“我”身边的新老朋友,如渊、袁君全都有着母亲般的慈祥与善意。在一部不以情节见长的长篇小说里,家园想象成为小说叙述最终的推动力,并且让故事显得丰满而富有诗意。到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司马长风所说的“那富于诗情的文字”、“长风满帆的笔力”、“又甜又热的吸力”,其渊源正是小说中的家园想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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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M].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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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加缪.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M].杜小真,顾嘉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13]萧乾.北京城杂忆[M].北京:三联书店,1999.

[14]布鲁特.论幻想和想象[M].李今,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

[15]萧乾.萧乾全集:第6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CreationofimaginationabouthomelandandpoetryinXIAOQian’snovel

MOULi-fe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4,Shaanxi,China)

Abstract:The paper concretely analyzes the internal mechanics for the creation of the imagination about homeland and poetry which run through the whole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XIAO Qian’s vagrancy experience, nostalgia and love. His novels are few and always finished in a short time, but they have a continuous and great influence in the modern literary circles in China. Even XIAO Qian himself is regarded 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s of Beijing school novels. His Valley of Dreams is favored by BA Jin, JIN Yi and others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issue, which then is referred as one of the best novels since the “May 4th” by literary historians. The key reason for success of XIAO Qian’s novels is the strong flavor of poetry between the lines.

Key words:Valley of Dreams; imagination about homeland; poetry; XIAO Qian; novel; vagrancy; nostalgia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6248(2015)01-0131-06

作者简介:牟利锋(1974-)男,陕西宝鸡人,讲师,文学博士。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1&ZD113)

收稿日期:2014-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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