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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缘怒放”:厄德里克写作的意义

2015-02-20宋赛南

西部 2015年2期
关键词:奥吉德里克讲故事

宋赛南

“在边缘怒放”:厄德里克写作的意义

宋赛南

美国当代土著文学的旗手之一、奥吉布瓦作家厄德里克身上流淌着奥吉布瓦人、法国人、德国人的血液。她在采访中却多次频繁地强调自己是双重混血而非多重混血。厄德里克有意将后二者视为一重——欧洲白人血统。在她这里,这两重血液各自所代表的双重文化并非绝对孤立地并存,而是以一种微妙的状态并存着,这一点正如她所塑造的《小无马保留地奇事的最后报告》(下称《报告》)中的主人公艾格尼丝/达米安神父对自我身份的建构。“他的身体在表面和其下女性深度间浮上浮下。”①在这具身体内,外表的达米安神父所象征的男性世界、基督世界、白人的文明世界,与内在的女性之心(艾格尼丝)所象征的深不可测的女性世界、奥吉布瓦世界、所谓的印第安人的野蛮世界,相互融合。艾格尼丝/达米安神父的身体因此成为霍米·巴巴所言的“楼梯”:对立的二元相互渗透并融合、共同存在,自由穿越。谈及这样的“双重”对其写作的影响,她用了“在边缘怒放”②这几个字。“边缘”告诉我们她的写作所关注的是一块狭仄、幽深乃至黑暗的中间地带;“怒放”则说明了此种关注所带来的写作效果。论者认为这种效果包括“对奥吉布瓦传统文化的复兴”和“走向少数族文学写作”两方面。

“我不过是古老大树上最卑微细小的一顶小芽”——厄德里克的写作对奥吉布瓦传统文化的复兴

厄德里克的同族诗人布莱瑟在“我们所携带的声音”中说,“作为一名生活在21世纪的土著妇女,我不过是古老的大树上最卑微细小的一顶小芽。在诗歌的液态语言中,我张开嘴,因为我家族树的根系从历史的黑暗土壤中深深地探了出来。在我所裹挟的岁月与生命中,我所写所说的,来到我身边,潮乎乎、乱糟糟。我写不仅仅出于对过去的认识,更是因为身处那些过去声音的房间里。”③厄德里克同样是奥吉布瓦这棵古老大树上最卑微细小的一顶小芽,她从这棵古老大树的根系处汲取养分,并因养分的滋养而在自己的创作中复兴了奥吉布瓦宗教的人、神、万物有灵等观念,及奥吉布瓦人的土地观、奥吉布瓦人的讲故事传统等。下文将对厄德里克小说中的讲故事传统和“迁徙”生存智慧进行重点介绍。论者认为,厄德里克在讲故事的方法上沿袭了奥吉布瓦传统,也即,她多采用环中环的讲故事方式。同时,她在故事的主题设置上也与古老的奥吉布瓦故事传统一脉相承,她的故事多聚焦于“生存故事”。尤其要强调指出的是,在讲述“生存故事”的时候,她复兴了奥吉布瓦人特有的“温迪戈”这一灾难符号,使这一古老的形象得到了创造性的发展和新生。

对于奥吉布瓦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听故事、讲故事更重要的了,故事是他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尽管所有的奥吉布瓦人都会讲故事,但通常是部族里的有智慧的长者们所讲的故事最受人欢迎,听故事的人会从他们的故事中受教并受益。长者们在讲故事时往往采用环内环的讲故事方式,即常根据听故事人的现实处境在故事中为他们指点迷津。这样一来,“一个故事最初从讲故事的人那里得到生命,但它自己站起来的力量,却是来自听众”。④厄德里克在自己的小说中曾屡屡采用这样一种讲故事方式,典型如《报告》中那那普什对新到保留地的达米安神父所讲的“大神那那波什”的故事,《踩影游戏》中“凯特林与貂”的故事。这样的例子在她的小说中还有很多,譬如,《彩色鼓》中“狗的故事”与“法耶的故事”,《圆屋》中“阿克薇的故事”与“林登的故事”。

采用这样的方式讲故事,厄德里克调动了读者领悟故事的能力。进而,读者会把环内环人物命运秘密与自己的现实生活联系起来并对自我的行为做出思考和改进。以《踩影游戏》这部小说为例,环内环是貂的故事,套在这个环内环之外的环是艾琳的故事,作为读者的我们成为最外面的套环。貂的故事让艾琳看到了相似性,自己被虚构所侵占,丧失了真实。于是,艾琳奋起反抗,最终夺回了真实。可以说,貂的故事在艾琳这里获得了生命力。作为读者的我们所要担心的则是,现实生活中,我们是否会被类似于吉尔、凯特林的画作之类的虚构夺去真实?类似的虚构,在今天这样一个以消费为主导的社会几乎处处可见。此外,如此讲故事还可以调动小说阅读者的阅读快乐,读者在勘破环内环故事人物命运秘密之后,禁不住为小说人物的命运捏一把汗,恨不得将自己勘破的秘密告诉他们。

事实上,厄德里克讲故事时还极其喜好制造悬疑,两次“美国悬疑小说奖”(2005年以短篇《布鲁托的灾难邮票》获奖、2007年以短篇《进来》获奖)足以证明这一点。她的故事看似落入了通俗小说“悬念”/ “悬疑”的窠臼,譬如《进来》中,怀尔德斯特兰德同自己女友玛姬的弟弟比利一同绑架了自己的妻子尼芙。绑架案本身已经很出人意料,更出人意料的是,在小说的最后,怀尔德斯特兰德放弃了同女友玛姬及儿子科温的共同生活,转而重投尼芙的怀抱。原以为就此结束的小说并没有至此戛然而止,尼芙诱惑怀尔德斯特兰德道出了当年绑架案的真相,并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相对于把此种悬疑技巧看作是厄德里克对小说通俗性的趋附,论者更倾向于将其解读为厄德里克的文学创作与奥吉布瓦讲故事传统的紧密联系。厄德里克从奥吉布瓦讲故事传统“对听众的看重”出发却又走得更远:她将自我的小说打造成自我想象力与读者想象力的角逐场——读者的想象力在这里得到吁请,更得到挑战,整个阅读除具意义上的探究,还兼具了智力上的较量。

除了讲故事的方式,厄德里克的小说在故事主题上也多聚焦于“灾难生存”故事,这一主题是奥吉布瓦人故事的一个永恒主题,尤要指出的是,厄德里克在讲述人物的灾难生存故事时有意识地复兴了“温迪戈”(windigo,词根为“witiku”,意为“恶灵”——译者)这一奥吉布瓦灾难符号。

奥吉布瓦传统文化中保留着这个叫“温迪戈”的文化符号:它身披寒冰,心也是一整块冰,在冰雪覆盖、食物匮乏的冬季出现,以人为食。温迪戈的特点是贪吃,且难以餍足,彻底杀死或者制服温迪戈的方法也常从冰的反面——“火”出发。有的故事还强调,必须把烧死的温迪戈的冰心单独拿出来,敲碎,重新扔进火里。温迪戈能够变回人形,人在一定条件下亦可能变成温迪戈:其一,温迪戈的灵造访过受害者。温迪戈通过梦或者幻境的方式,向受害者显形。不过,受害者也可以拒绝成为温迪戈。倘若他/她不予以拒绝,这个人就会变成温迪戈。其二,坏人通过对受害者施加巫术将其变成温迪戈。⑤除此,另有“受苦”、“权力滥用或误用”、“持久的孤单或者族群性感染”⑥等也会把人变成可怕的温迪戈。人一旦变成了温迪戈,会表现出温迪戈症状之一甚至所有的症状。这些症状包括:1. 绝食、拒绝任何食物⑦;2.自我孤立,为“坏念头”或者“忧郁”所消磨⑧;3.不懂得照顾自己、自我伤害自己、悲情;4.想法、需求发生了扭曲并且执迷不悟;5. 力量巨大且惊人;6. 借用迷惑性手段或者恐吓性手段弱化或者分散他人”;7. 引诱受害者靠近自己。⑨亦有研究者综合上述症状将正常的人变成温迪戈分为忧郁、暴力和食人三个阶段。⑩

自1984年第一次以诗歌的形式将“温迪戈”这个令人恐惧的灾难符号引入自己的文学创作⑪,在其后的小说创作中,厄德里克经久不断地监视着温迪戈的重返,不论是具体化的温迪戈,还是抽象的温迪戈。这一点在厄德里克的多部小说中均有体现。

《布鲁托的灾难邮票》中的那个“沉醉于灾难”“难以自拔”的灾难邮票收集者奥克塔夫既是“温迪戈”(温迪戈即为灾难)口下的受害者,表现为他一生未婚,沉迷于灾难邮票,最终因疯癫自溺水而亡。同时,他自己也变为吞噬布鲁托小镇的“温迪戈”。他利用自己担任布鲁托小镇银行行长职务之便以公谋私,并携小镇人的所有储蓄和自己的灾难邮票出逃。倘若说厄德里克以其严峻的批评视角对这些罹患了温迪戈疾病(个体的冷漠)进行了拷问,那么《俱乐部》、《鸽灾》则有意将批判的利箭射向了整体的冷漠。《鸽灾》中,全民(含布鲁托镇⑫一带的印第安人、白人)的冷漠最初指向抢食庄稼的旅鸽,这导致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旅鸽从几十亿猛减至濒临灭绝。十余年后,这种冷漠(布鲁托小镇一带白人的冷漠)转而指向与白人有着生产资料之争的印第安人(详见厄德里克另一短篇《圣迹》)。厄德里克在《屠夫大师的歌唱俱乐部》中有意将这种全民冷漠命名为“恶”,这让我们不由地联想到温迪戈的词根“witiku”的“恶灵”之意。俱乐部所在的阿古斯小镇“经常会有大动作”:死亡事件层出不穷,活人时而神秘消失。小镇上的人却“不假思索地庆祝社区的平静”,小镇也“以自己的文明进程自豪不已”。面对小镇和小镇人冷漠的神经,厄德里克女巫似地揶揄,“死亡喜欢阿古斯,正如它喜欢其它任何一个地方。恶,尽管市议会对它并不宽容,它却在暗地里处处盛开,出人意料。”⑬

“冷漠”、“恶”是一种近乎抽象的温迪戈,厄德里克还塑造了不少具体的温迪戈。短篇小说《进来》中“弱不禁风”、“手里握着杆枪,一脸悲伤”地站在雪地里的男孩比利在战场上得到了温迪戈之灵的造访,因为“这些神们一次又一次地救了他的命,并且承诺要引领他的生活”。⑭在随后的短篇小说《撒旦:星球劫机者》(1998年获欧·亨利小说奖)中,我们读到了变身为“温迪戈”的比利:

“比利似乎是从一项工作风卷到另一项工作,他能量旺盛、巨大、不屈不挠。他吃食物!整盘整盘的意大利面条,满煎锅满煎锅的鲜面包卷。……随着比利的变大,他的热量烤焦了任何别的东西。他喝干了整口井!那年夏天,我们从银行借了钱,又打了口井。”……“他变成了一个堆,又黑又破,趴在地上。……比利活着,比以前更大了,因为可怕的力量而变得臃肿。我们离开窗子。他朝着天空大叫,又是摇头又是晃脑就好像云是裂开的。”……“另一个月过去了,比利变成了双下巴,以至于他就像戴上了一条厚肉领子。我们每晚都做爱,但是我很尴尬。他如此大声……他温柔地俯下身子,忽快忽慢、无助、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他进进出出直到我开始厌烦、开始犯困、开始呻吟、开始再次大哭……”⑮

此处的温迪戈栩栩如生:脱离了正常的人形,贪吃、贪性。《鸽灾》中收纳的其它短篇还谈到了比利的家暴、对其教民的残暴。这些都与上文所介绍的温迪戈特征不谋而合。倘若对比利的这种疾病做一根源性的探讨,“战争”无疑是其中的病因之一,也必然是其中最重要的病因之一,因为参军之前的比利虽虚弱却仍然心怀善意和爱意。战争,同上文所论及的“恶”一样,是厄德里克笔下的抽象“温迪戈”,它捕获了比利,并将他也变成了温迪戈。

可以说,从1984年开始关注“温迪戈”,经过近三十年的文学实践,厄德里克已对“温迪戈故事”的模式与套路驾轻就熟,她凭借自己所讲的“温迪戈故事”跻身于克鲁伯所赞誉的“生存故事人”之列。在克鲁伯看来,生存故事人敢于直面温迪戈,并能智取他,最终活下来讲述这个故事,或者他本身已经讲过这个故事,所以活了下来。生存故事人既拒绝与温迪戈为伍也拒绝被温迪戈吃掉。在讲述这些温迪戈故事的过程中,厄德里克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既拒绝成为温迪戈,如以自我的虚构故事反攻了吉尔的艾琳却在小说的最终出人意料地对吉尔伸出了援助之手;也拒绝被温迪戈吃掉,如深陷于幸存者内疚的法耶在小说结尾凭借自我对族群记忆的重建重拾了自我的奥吉布瓦身份并让生活就此走上了正轨。更重要的是,通过自身对奥吉布瓦文化,尤其是对“温迪戈”文化自觉、虚心而系统的学习,她对“温迪戈”这一灾难符号的运用并不停留于对其肌肤纹理的模拟,而是切入到了它至深的骨髓处。厄德里克在《圆屋》中以讲故事的方式抵达了对“温迪戈法律”的复兴。

厄德里克从奥吉布瓦这棵大树的根部所汲取的远不止奥吉布瓦教的人、神、万物有灵等观念、土地观、讲故事传统等,她还在小说中复兴了一种生存方式,论者将它称作“迁徙”生存。“迁徙”生存是奥吉布瓦部族在长久的生存环境变迁下掌握的生存智慧。奥吉布瓦人是一个流动的部族,他们最初紧邻大湖居住,后来又开始了平原上的生活。根据斯科特的研究成果,奥吉布瓦人的迁移至少经过了五百年的时间。之所以迁徙,“有时是因为选择,有时是因为季节的变迁,有时是因为有人说该搬家了”。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在殖民者到来之前,迁移就已经成了一种主要的文化价值观。奥吉布瓦人就是一个活在移动中的民族”。⑯维泽勒对这种“迁徙”价值观推崇备至,他将其视为“一种本土意义的运动,一种积极的在场”,是“生存,对自然的互惠性使用,而不是一神论的、地方的自治”。⑰伴随着移动,奥吉布瓦文化显示出了巨大的包容性和求同存异性,“它产生不同:新的社区、新的人、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祭神食物、新的故事和新的仪式。旧的并没有死去,它与新的互为补充,多样性由此产生”。⑱厄德里克小说中充满了在白人文化入侵后坚强而勇敢地活下来并富有强大生命活力的人,从老一辈的那那普什、玛格丽特、双胞胎姐妹到新一代的罗津、卡莉、艾琳、里尔、乔。他们既活在当下的白人文化之中,又活在古老的奥吉布瓦文化之中。他们以自己的生命样式阐释了什么叫“迁徙”生存。从这一点来看,厄德里克在其小说中所探讨的“跨界与杂糅”、“对话与融合”等生存策略,追根溯源,仍是奥吉布瓦这棵古老大树所输送的生命的营养。

“我无法容忍权威”——厄德里克的写作走向一种少数族文学

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卡夫卡:走向少数族文学》中指出,“少数族文学不再指某些特殊的文学,而是指每种文学在那些被称作伟大文学(已经得以确立其地位的文学)之心脏中的革命性存在”。⑲二人认为这种少数族文学从一出现就表现出了如下三个鲜明特征:“语言高度解域化”、“政治化”和“阐释上的集体化组合”。“语言高度解域化”是指“语言受到了一种具有高度解域化互动的影响”。“政治化”强调“文学中的每件事物都具有政治性”。“阐释上的集体化组合”则是指“每件事物都承担集体价值。”⑳厄德里克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称作是“少数族写作”:它身处当代美国白人文学这一巨大的心脏之中,却又深具革命性。

首先,从语言方面看,厄德里克有意识地将奥吉布瓦语引入了自己的小说㉑,这样一来,她也有意识地将奥吉布瓦文化带入了英语,对英语构成了侵入,从而逆向解辖域化了英语文化。厄德里克曾对英语和奥吉布瓦语做过比较:“奥吉布瓦语是最难学的,因为奥吉布瓦语的动词变形不规则。名词不分阴、阳性,相反它们分为有生命和无生命两类。动词根据它们是用作有生命还是无生命来发生变化,同时还要考虑动作与人的关系。动词不断地变化。”㉒据厄德里克在《奥吉布瓦国的书与岛》中的介绍,三分之二的奥吉布瓦单词都是动词,每一个动词的变形可能多达六千种。这是一种“幸存下来的语言”,一种“对已经消失的精神性有所复兴的语言”,一种“通过群体的口口相传而非书写流传下来的记忆语言”。㉓对于这样一门听着都让人头晕目眩、学着更让人焦头烂额的语言,厄德里克在小说中自然不可能大篇幅地使用,她往往如蜻蜓点水般在小说中播撒下几个奥吉布瓦单词。即便如此,她的播撒也足以撼动我们业已认同的白人文化的根基。以《羚羊妻》中出现的一个奥吉布瓦词“Gakahbekong”为例,这个词确指美国大都市明尼阿波尼斯,然而,在古老的奥吉布瓦人那里,明尼阿波尼斯非明尼阿波尼斯,而是“堕落之地”。通过引入“Gakahbekong”这个词,厄德里克有目的地解构了我们对大都市的传统认识。大都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视为是人类文明高度发展的产物。西方人对大都市的狂热追逐直到十九世纪中后期才开始衰减。中国人的这份热情时至今日仍显示出有增无减的趋势,城市在神州大地上不断地辐射和扩散。伴随着都市规模和数量的剧增,越来越大的消费空间得以生产,越来越强的消费欲望得以刺激,越来越重口味的消费需求却难以满足。早在明尼阿波尼斯还是个集贸小镇时,奥吉布瓦人就预见了这种结局,而将其视为“堕落”。我们在小说中还能找到不少类似于“Gakahbekong”这样的例子,如《桦树皮小屋》中的“chimookoman”㉔,指的是“白人”,词义“大刀子”;《报告》中的“mekadewikonayewinini”㉕,指的是“神父”,词义“黑袍子”。

其次,从小说的政治性来看,厄德里克小说中的奥吉布瓦语是一种具有解辖域化功能的少数族语言,这一语言本身就已经具有了与当代美国社会体制中居于主导地位的文化体系叫板的潜力,这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一种政治的革命性。我们发现,厄德里克在引入奥吉布瓦语对英语文化进行逆向解辖域化的同时,亦实现了对美国社会体系之语言政策的控诉。厄德里克小说中的奥吉布瓦句子不是很多,这些句子都很短,以《报告》为例,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读到诸如“Neshke. Daga naazh opwaagaajsz!”这般长短的句子十句。㉖除了奥吉布瓦单词和简单的句子,厄德里克的小说中还夹有少量的梅蒂语㉗。她小说中的奥吉布瓦语不仅句子短,而且常有拼写错误。对于这一点,厄德里克曾在《鸽灾》的后记中愧疚地致歉“有关奥吉布瓦语和梅蒂语的任何错误都是作者的错,而非她的耐心的老师们的错。”㉘考虑到厄德里克对自我作品的热情与谨慎、严肃与认真,论者更愿意将这份致歉解读为一种包含了修辞技巧的控诉:“我爱我的母语——为什么要用另一种语言把我的生活搞得这么复杂?”㉙为什么这么复杂?因为美国建国后对美国土著实行了一系列的语言政策,这些政策剥夺了自厄德里克的祖父至其母亲再至厄德里克一家三代人学习奥吉布瓦语的机会。更需要强调指出的是,厄德里克的小说描绘了美国大千世界里形形色色的人物。这些人虽然不是人人罹患精神病,但他们从来就不曾占据主流身份,他们是遭到美国这部强大的国家机器和文化体制排斥、压抑、钳制、规训、改造乃至销毁的“边缘人”。这些国家机器和文化体制包括宗教传教、土地分配、文艺(含文学、电影、电视等)虚构、法律,以及各种分配法案、贸易不公、寄宿学校等。厄德里克借用自己的小说既描写了这些形形色色的边缘人在这些国家机器和文化体制下的痛苦挣扎,也描绘了他们面对巨大的不公而进行的左奔右突的生存努力:艾琳奔走于白人的法律却又因受伤转而投注于奥吉布瓦古老的温迪戈法律;玛格丽特行走于奥吉布瓦与天主教的“中间道路”;芙乐穿着城里女人的白西装却扎着传统的奥吉布瓦女辫;那那普什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却又既是男性又是女性。总之,这些人客观上都挑战了作为国家机器之表征而存在的“法”或“公正”的权威性。每一个人都试图建立一种新的“公正”——既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并非只是自怨自艾地坐等救世主的降临。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生存,“远不止活下来,远不止忍耐或仅仅做出反应”,他们成为一种“积极的在场”。㉚

最后,谈一谈厄德里克小说的“阐释上的集体化组合”问题。厄德里克借由自己的小说创作表达了奥吉布瓦部族这一整体的心声。德勒兹和瓜塔里用“阐释上的集体化组合”确指“作者个人所阐释的东西已经组成了一种共同的行动,他或者她所说或者所做的必定是政治性的,即便他人对此持有异议。”㉛换言之,作者透过自己的作品传达了一种集体的声音,这些作品承担着一种集体的价值。厄德里克在自己的创作中常常不忘发掘集体的声音。再次回到上文讨论过的温迪戈。诚然,厄德里克笔下的这些作为当代社会缩影的温迪戈们并非脸谱式的人物,也有着自己偶尔温柔的一刻或者可爱的一面。但总体上,其特征还是可以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暴力、冷漠、自私。倘若我们把关键词减少到一个,这个词是“冰冷”。厄德里克借由温迪戈这一古老的奥吉布瓦形象发掘出的正是这样一个集体的声音,尽管我们或是掩耳盗铃般地忽视这个集体的存在,或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似地对之视而不见。事实上,不管我们如何做,我们自身正在成为这个“冰冷”集体中的一员。相对应于温迪戈这个集体,厄德里克更注重的是对另一个集体声音的发掘——温迪戈口下的生存着的人物,他们是《羚羊妻》中的卡莉和羚羊妻,《报告》中的艾格尼丝,《四灵魂》中的玛格丽特、芙乐、波莉,《彩色鼓》中的法耶、老沙瓦诺,《俱乐部》中的塞浦路斯㉜,《踩影游戏》中的艾琳和里尔,《圆屋》中的乔和凯皮。这些人在生存法则上都显示出了一定的“迁徙性”,或者跨越宗教,或者跨越性别,或者跨越时间,或者跨越空间,或者跨越种族。在各种跨越中,他们对边界和边界背后的各种权威予以了最酣畅的嘲讽和最尽致的痛击。他们的背后又都站着同一个智者“那那普什”——奥吉布瓦人的大神那那波什。如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厄德里克的小说采用的是一种“集体化的组合”,她一直在传达一种集体声音和集体智慧。这样的厄德里克是否又磨灭了自我的个体性才华?对此,德勒兹和瓜塔里曾说:“事实上,(大师式)才华的匮乏并不是坏事,它使得人们联想到除了大师们的文学作品之外的东西。”㉝看来,这样一种创作竟是厄德里克的幸事了,她不再是一个在主观上只表达自我的作家,而是将自我汇入了奥吉布瓦这样一个大集体之中,在客观上代表了这些作为边缘人存在的少数族的共同欲望。

诚如厄德里克在短篇小说集《鸽灾》中为我们创造出的一个因数代的爱恨交织而生成的盘根错节的布鲁托小镇一样,厄德里克的小说也呈示出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混沌之美,一部作品可能通过某个人物、某个场景、某个意象、某个地点、某个形象、甚至某个词与另一部交织在一起,前一部成为后一部的背景,后一部又变身为前一部的注脚,以此连接,土豆发芽似地越长越大,越结越多。这给读者带来了以多种方式进入厄德里克小说世界的可能性,传统的阅读方式和阅读体验在这里得到了挑战和颠覆。这可谓是厄德里克走向“少数族”创作的另一印证。

阿喀琉斯的阵亡源于他那两只没有进入冥河的脚后跟,厄德里克的双脚一直牢牢地立于奥吉布瓦这条古老而神秘的长河之中。她的创作从奥吉布瓦文明那一处处让我们陌生且着迷的历史空间、宗教空间、文化空间、语言空间出发,经由我们熟悉且惶惑甚至迷失的现代文明空间,最终抵达了奥吉布瓦文明与现代文明的边缘地带。这是一种抗拒主流、抗拒权威、在边缘怒放的写作姿态。在这场怒放式的写作中,厄德里克为我们清洗了思想中的污泥,扫除了精神上的障碍,开拓了文明的新通衢,写作因此得以改变,变得富于活力、药力和革新精神,同时得以改变的还有我们这些读者。

注释:

①Louise Erdrich,The Last Report on the Miracles at Little No Horse:a novel.New York,HarperCollins 2001,p.351.

②Allan Chavkin and Nancy Feyl Chavkin eds.,ConversationswithLouiseErdrichand Michael Dorris,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c1994,p.230.

③Kimberly Blaeser,“TheVociesWe Carry”,KateSontagandDavideds.,After Confession:Poetry as Autobiography.Graham. St Paul,MN:Graywolf Press,2001,p.269.

④AnneM.Dunnetc.eds.,Winter Thunder:Retold Tales,Duluth,Minn.:Holy Cow Press,2001.p.9.

⑤John Robert Colombo ed.,Windigo an AnthologyofFactandFantasticFiction, Saskatoon,Sask.:WesternProducerPrairie Books,c1982,p.128.

⑥Hadley Louise Friedland,“The Wetiko (Windigo)LegalPrinciples:Respondingto HarmfulPeopleinCree,Anishinabekand Saulteaux Societies—Past,PresentandFuture Uses,with a Focus on Contemporary Violence andChildVictimizationConcerns”[D], Universtity of Alverta,2009,p.69.

⑦Morton Teicher,“Windigo Psychosis:A Study of a Relationship between Belief and Behavior among the Indians of Northeastern Canada”in Verne F.Ray,ed.,Proceedings of the1960AnnualSpringMeetingofthe AmericanEthnologicalSociety,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1960,p.64.

⑧Ibid,p.81.

⑨Hadley Louise Friedland.“The Wetiko (Windigo)LegalPrinciples:Respondingto HarmfulPeopleinCree,Anishinabekand Saulteaux Societies—Past,PresentandFuture Uses,with a Focus on Contemporary Violence andChildVictimizationConcerns”[D], Universtity of Alverta,2009,pp.55-63.

⑩John Robert Colombo.ed.,Windigo an AnthologyofFactandFantasticFiction, Saskatoon,Sask.:WesternProducerPrairie Books,c1982,p.128.

⑪“温迪戈”(出自《篝灯》):小子,你知道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你,/当水壶跳进火焰。/毛巾在挂钩上扑打,/狗爬出来,痛苦地呻吟,/爬向森林的最深处。//干刷子一样的狗颈毛突然发出微微的笑声。/母亲训斥锅里的食物,温起来,滑起来/喊你来吃。/而我在寒冷的树林里说:/臭小子,我来就是为了你,孩童的皮肤,一动不动地躺着。//漆树在风中推搡酸臭的红果子。/铜壶在原木中燃烧/你看见我拖着步子走向你。/噢,摸摸我,我喃喃自语,舔你脚上的鞋底/你把双手放入我苍白的、正在融化的毛里//我把你偷走了,一个庞然大物钻进我发怒的盔甲。/暖流滚过我冰冷的臂膀,每片树叶都颤抖/我们穿过灌木丛/直到它们立起来,一丝不挂,象刮干净了肉的鱼骨一样铺开//然后你温暖的手嗡嗡作响,它们自己开始铲,/全是冰和雪。我将变黑,然后溢出来/整个晚上流个不停,直到最后早晨打破这个冰冷的地球/我把你带回家/一条河在阳光下晃动。(Louise Erdrich,Jacklight:poems,New York: Holt,Rinehart,and Winston,c1984,p.79.)

⑫布鲁托小镇(Pluto),小说《鸽灾》的故事发生地,最初印第安人居住于此,后来白人迁至于此,最终,冥王镇成为一个印第安人居住地内的白人聚集地。因此,冥王镇的印白通婚现象比较多,而此地的印白冲突也较为严重。《圆屋》的故事发生地同于《鸽灾》,并且,故事人物也大体同于《鸽灾》,不过,冥王镇这一地名不再出现,另一地名“箍舞蹈之地”(Hoopdance)出现,印第安人居住在这里。

⑬Louise Erdrich,The Master Butchers SingingClub:anovel.NewYork,NY: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2003,p.43.

⑭Louise Erdrich,The Plague of Doves:a novel.NewYork,N.Y.:HarperCollins Publishers,2008,pp.118-134.

⑮Ibid,p.156;170.

⑯Scott Richard Lyons,X-marks:Native Signatures of Assent,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c2010,p.4.

⑰Gerald Vizenor,Fugitive Poses:Native AmericanIndianScenesofAbsenceand Presence,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98,p.15.

⑱Scott Richard Lyons,X-marks:native signatures of assent.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c2010,p.4.

⑲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Kafka: 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Dana Polan trans.,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c1986,p.18.

⑳Ibid,pp.16-18.

㉑事实上,得益于厄德里克的法国、德国血统,厄德里克在小说中还引入了少量法语词和德语词,鉴于法语、德语和英语同属印欧语系,本论文不对法语、德语词的引入意义做探讨。

㉒Lisa Halliday,“Louise Erdrich:The Art of FictionNo.208”,ParisReview,Winter(2010),p.139.

㉓Louise Erdrich,Books and Islands in Ojibwe country,Washington,D.C.:National Geographic,c2003,pp.82-86.

㉔Louise Erdrich,The Birchbark House. New York:HyperionBooks for Children,c1999, p.242.

㉕Louise Erdrich,The Last Report on the Miracles at Little No Horse:a novel.New York, HarperCollins 2001,p.133.

㉖Ibid,pp.51,81,96,133,187,206,241,252,305,323.

㉗早期从事毛皮贸易的法国男人与印第安女人(主要是克里人、苏族那科他人和奥吉布瓦族人)的混血儿被称为“梅蒂人”(Métis)。梅蒂人所讲的语言被称为“梅蒂语”(Michif)。这种语言主要由克里语和法语组成,它是加拿大法语的一种变体,另外还从英语、原著语(奥吉布瓦族语、阿西尼博因语)中借来大量词汇。

㉘Louise Erdrich,The Plague of Doves:a novel.NewYork,N.Y.:HarperCollins Publishers,2008,p.313.

㉙Louise Erdrich,Books and Islands in Ojibwe country,Washington,D.C.:National Geographic,c2003,p.84.

㉚Gerald Vizenor,Fugitive Poses:Native AmericanIndianScenesofAbsenceand presence.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8,p.15.

㉛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Kafka: 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Dana Polan trans.,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c1986,p.17.

㉜塞浦路斯(Cyprian),一战老兵,《四灵魂》中奎忧临死前提到的拉马丁家族人,混血儿。塞浦路斯本身又是双性恋者。在这个意义上,塞浦路斯成为了性别跨界生存者。

㉝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Kafka: 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Dana Polan trans.,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c1986,p.17.]

栏目责编:柴燕

视觉·记忆

现代作家肖像之林语堂

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这时两个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由那一刹那起,读者就失落在那种气氛中了。

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优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

如果我们在世界里有了知识而不能了解,有了批评而不能欣赏,有了美而没有爱,有了真理而缺少热情,有了公义而缺乏慈悲,有了礼貌而一无温暖的心,这种世界将成为一个多么可怜的世界啊!

——选自《生活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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