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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心吐出来

2015-02-18邱贵平

山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娘舅外公母亲

邱贵平

把心吐出来

邱贵平

邱贵平,福建省光泽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曾在《十月》《北京文学》及《小说月报》《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发表和转载;著有长篇小说《五朵厂花》《普希金时代》和《过难》;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赚碗饭吃》。曾获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福建省百花文艺奖等奖项。

母亲第五胎怀的是我。估摸着预产期快到了,娘舅拎着四只母鸡和五十枚鸡蛋,提前去送月子。母亲怀上我不久,娘舅曾经郑重向她提出,如果生的是男的,就送他做养子。母亲前面已经生了三男一女,不缺儿子,痛快地答应了娘舅。

一次性送四只母鸡,而且是年轻母鸡,那可是厚礼。

农村“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厉害,即便山院这样的山旮旯,照样刀光剑影。大队书记每隔一阵子就率领大队干部,磨刀霍霍到各个生产队检查,一旦发现谁在做手工或者超耕自留地,就把手工品和作物没收铲除。对地主和富农出身的家庭,还要展开地毯式搜查,搜到好吃好穿好用的,统统当作“资本主义尾巴”一刀割掉。鸡是最贵重的“资本主义尾巴”,养过量的会毫不留情地割断脖子。山院一带的养鸡量,按人口一比二分配,当时娘舅家三口人,只能养六只鸡。身为生产队长的他,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一只也不敢多养。村里除了娘舅家,家家户户多养,每当大队书记他们“鬼子一进村”,各家即把鸡往山上撵。大队书记他们最爱割鸡之类的“资本主义尾巴”,每割一次改善一次生活,积极性空前高涨。

舅娘在抓捕和捆绑母鸡的时候,磨磨蹭蹭,问娘舅送两只行不行,两只母鸡、五十个鸡蛋,这礼有棉被厚了。娘舅瞪了她一眼,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四只母鸡换一个大胖小子,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也就是自己的妹妹,换了别人,四头牛也不换,你给我手脚快点,我要赶路呢。

一只母鸡咯咯叫个不停,拉了一泡黄鸡屎在舅娘左掌心。

黄鸡屎是屎类中的另类,常言道“臭死了”,说明臭得无以复加,到了致命的程度。黄鸡屎之臭,能把睡着的人臭醒,甚至把死人臭活。其形既非固态亦非液体,而是糊状,准确地说,呈融化的巧克力状,腥臭无比,粘到手上,无论怎么洗,只能洗淡臭味,不能洗净臭味,至少一天一夜之后,臭味才会完全消除。

舅娘从灶边抓起一片引火的刨花,小心翼翼擦去鸡屎,不擦还好,一擦把黄鸡屎擦活了,整个厨房都是臭味。舅娘又从灶膛抓起一把草木灰,敷在左掌心搓揉了几把,这才把臭味压了下去。

舅娘用力拍了一下母鸡脑袋,骂道,今朝又没下蛋,表什么功,叫死啊。娘舅瞪了她一眼,你也没下蛋,话怎么那样多。

舅娘:“人是人,鸡是鸡,人怎么能和鸡比?”

娘舅:“说透了,都是那么回事。”

舅娘:“你能保证你妹妹生的是儿子?”

娘舅:“你能保证我妹妹生的不是儿子?”

舅娘:“你是当家的,你说是儿子就是儿子,我不跟你争。”

娘舅:“你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懒得跟你争。”

舅娘:“你头发短见识长,你心里只有妹妹。”

娘舅:“当哥的,不该把妹妹装在心里吗?”

舅娘:“你这个妹妹,真是你的心窝窝肝尖尖啊。”

娘舅:“你这话什么意思?”

舅娘:“没什么意思。”

娘舅:“你话里有话。”

舅娘:“什么话?”

娘舅:“你眼红我妹妹。”

舅娘:“我是眼红你妹妹,眼红她嫁了个好男人,吃公家饭。”

娘舅:“你是眼红我妹妹会生孩子,有本事你也生一个。”

舅娘:“母鸡会不会下蛋,不光是母鸡的事,有光打雷不下雨的老天爷,就有光打鸣不下种的叫公鸡。说老实话,我不眼红姑姑,倒是眼红姑夫呢。”

娘舅一时语塞。娘舅只有一个睾丸,底气不足,舅娘这话讲到穴位上了。

舅娘是个童养媳,终身未育。

舅娘是十二岁那年到娘舅家的。

母亲小舅娘两岁,四年后,母亲成了父亲的童养媳。也就是说,舅娘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四年。

短短四年时间里,舅娘和母亲就像两个双边交恶的国家,母亲是强国,舅娘是弱国。本来嘛,弱国无外交,可惜锋芒毕露的母亲不谙外交艺术,韬光养晦的舅娘却游刃有余,交起锋来,表面看母亲占上风,但真正的赢家却是舅娘。母亲是针锋相对,凡是舅娘赞成的,她就反对,凡是舅娘喜欢的,她就讨厌。舅娘则绵里藏针,凡是母亲赞成的,她都假装赞成,凡是母亲反对的,她就假装反对。

舅娘的绵里,藏的是外公这根针。外公是至高无上的一家之主,想扎谁扎谁。舅娘时不时借针扎人,扎得母亲束手无策。母亲最喜欢吃炒田螺,但是,如果不在田螺里放薄荷,母亲就会孕妇般反胃。舅娘也喜欢吃放了薄荷的田螺,可她受不了母亲吃田螺时那副欢天喜地的样子,炒田螺时故意不放薄荷,昧着良心说她不喜欢放了薄荷的炒田螺,一嗅到薄荷味就想吐,故意往里面放霉豆腐,而这正是外公喜欢而母亲最不喜欢的。母亲对霉豆腐过敏,放再多的薄荷,也不敢沾一筷头。

娘舅一点也不喜欢舅娘,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任何理由。舅娘嘴上功夫好,深得外公赏识。在母亲那里,舅娘扎人不见血骂人不落话柄。在娘舅外婆尤其是在外公那里,舅娘嘴里酿着蜜,含糖量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舅娘是外公相中的。

外公是个赶猪的,就是赶着种公猪上门为人家的母猪配种。

舅娘家养了母猪,外公每年要赶两回猪公,给她家的母猪配两次种。她家的母猪繁殖能力极强,每胎生的猪仔均在八只以上。当然,这里头有外公和猪公的汗马功劳。舅娘母亲的繁殖能力也很强,生了包括舅娘在内清一色八个女儿,舅娘是老五。

外公每次去舅娘家,舅娘都显得特别兴奋,抢着端茶送水,嘴巴甜得像冰糖。外公忒喜欢舅娘,每次去她家,总要带点吃食或者针头线脑给她。

舅娘十岁那年,她母亲对外公说,你那么喜欢她,认她做干女儿吧。外公说,我已经有三个女儿,不稀罕。舅娘父亲说,那就到你家做童养媳,白天当男人使,晚上当女人用。外公一拍大腿,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女儿到了我家,风不用吹,雨不用淋,太阳不用晒,洗好衣做好饭相好夫教好子,就行了,不敢保证吃香喝辣,饭管饱衣管暖那是没有问题的,从现在开始,配种费不收了。

舅娘母亲拍着干瘦的大腿,没话说没话说,能做你家的童养媳,是春容前世修来的福气。舅娘父亲拍着寸毛不存的脑瓜,没话说没话说,牙掉光了都没话说,就这么定了。舅娘母亲泪流满面,阿弥陀佛,不用风吹雨淋太阳晒,吃得饱穿得暖,天老爷,春容这是过上神仙日子了。

舅娘家里那个穷,忙时吃干闲时喝稀,忙时吃干,指的是地瓜干或者南瓜干蒸米饭,瓜与米的比例为一比一。闲时喝稀,指的是地瓜米或南瓜米煮稀饭,所谓地瓜米和南瓜米,是呈丝状的干地瓜和干南瓜,瓜米与大米的比例是二比一甚至三比一。无论干稀,一天都只能吃两顿。

地瓜和南瓜吃多了,屁多,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屁声此起彼伏。所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她一家人放的全是响屁,加之衣着单薄,冬天连棉衣棉裤都穿不上,屁没了遮拦,更显其响,夏天可以震死蚊子,秋天可以震晕跳蚤。

八姐妹发育之前,基本裸体,不是不爱着装,而是无装可着。发育之后出嫁之前,仍然没有专属于自己的服装。服装在她们家是公共财产,按劳分配,多劳多穿,少劳少穿,不劳不穿。什么意思呢?就是出门劳作才有机会着装,劳作频率越高,着装机会越多。因此,姐妹们特别勤劳,争取一切可争取的劳作机会,然而人多衣少,八姐妹四套衣裤,常常争得面红耳赤,打得头破血流。当然,衣裤一旦穿到某人身上,无论多么羡慕妒嫉恨,任何一位姐妹吃了十个豹子胆,也不敢与其打斗,打破头事小,扯破衣事大,父亲和母亲会通力合作扒了她的皮。

外公是在舅娘八岁那年,第一次赶着猪公上门为她家母猪配种的。八岁的舅娘,离发育还很遥远,羞耻心还很麻木。她是光着身子为外公端茶送水的。父母所以让舅娘端茶送水,一是她伶牙俐齿长得好看,二是他们想攀高亲,让她做外公家的童养媳,让她出面混个脸熟。

沾猪公的光,外公成为方圆数十里的公众人物,其家境他们是了解的,早打上主意了。养母猪一方面为了改善经济增加收入,另一方面为了吸引外公上门。他们家和外公家贫富悬殊太大,莫说门不当户不对,连窗都对不上,上门送亲,外公都未必买账。

上了两次门之后,外公喜欢上了舅娘,送了几尺布给她。舅娘双亲那个感恩戴德,别说做他家童养媳,就是做他的小老婆,也无怨无悔。父母向老六、老七、老八颁布禁令,谁也不准动老五的衣裳,谁动剥谁的皮抽谁的筋。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不受禁令限制,因为老大、老二已经出嫁,老三、老四比舅娘大,想穿也穿不了。

舅娘从此成为众矢之的,姐妹纷纷和她做起了冤家。托外公的洪福,舅娘虽然有了“专衣”,其实跟裸体没太大区别,姐妹羡慕妒嫉恨的目光,像把把利剪和朵朵火焰,将她剪得一丝不挂,灼得体无完肤。

舅娘出门去外公家落户那天,姐妹们一个个横眉冷对作壁上观,翻白眼的翻白眼,吐痰的吐痰,剩下的则咬牙切齿。与她关系最僵的老四,甚至敲起了锄头,那阵式不像送嫁倒像是送葬。舅娘一点也不难受,难受的是她们。与她们苦大仇深的表情截然相反,舅娘笑得一脸灿烂,连阳光都黯然失色。

新家的日子果然衣食无忧,可是舅娘并不快乐,一进门,就成了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

舅娘到来之前,母亲丫环般伺候着娘舅:娘舅衣服脏了,母亲洗;娘舅衣服破了,母亲补;娘舅碗里的饭,母亲盛;娘舅洗脸的水,母亲舀。

舅娘到来之前,娘舅狗腿子般护着母亲:母亲受委屈的时候,娘舅逗她乐;母亲受欺负的时候,娘舅为她打抱不平;母亲想吃草莓和杨梅,娘舅披荆斩棘上山给她采;母亲想吃泥鳅和田螺,娘舅胼手胝足下田给她摸;母亲想玩蝴蝶和蜻蜓,娘舅张牙舞爪到处给她捉。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地上的石头和泥巴,凡是山院能吃能玩的,娘舅都竭尽全力满足母亲。

同母异父的娘舅和母亲的兄妹感情,比山高似海深。

母亲十岁那年初夏,放牛时发现一个鸟窝,鸟窝里毛绒绒的鸟崽探头探脑,可爱极了。母亲心里痒痒的,非要娘舅把鸟窝掏下来。鸟窝筑在一棵离地面三米高的楝树上。娘舅二话不说,噌噌噌上树,眼看要够着鸟窝了,一条吐着信子的青蛇,突然从树枝上蹿出,吓得娘舅手一松,掉下树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偏不倚,一截砍伐不久的竹尖戳破卵泡,流了好多血,洇红了整条裤子。伤愈后,娘舅只剩下一个睾丸。舅娘不会生育,恐怕与此有关,至少一半与此有关。母亲把我送给娘舅,也多半与此有关。

舅娘来了后,越俎代庖,奴才般伺候着娘舅。母亲不准舅娘伺候,舅娘偏要伺候。娘舅不让舅娘伺候,舅娘非要伺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舅娘不仅奴才般伺候着娘舅,还加倍奴才般伺候着外公和外婆。

母亲指着舅娘的鼻子骂,你这个妖精马屁精,他是我哥哥,你有什么资格对他那么好?舅娘低着头捻着衣角,他是我老公,我当然要对他好。母亲将脸贴到舅娘面前,伸出中指用力刮着,一边刮一边吐痰,不要脸,还没结婚,就叫老公,我都替你脸红。

舅娘红着脸,嗫嚅道,我的脚一迈进这个门,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姑姑,你有一天也要成为别人的人,你我都是女儿身,何苦呢?

舅娘这一针又扎到母亲穴位上了,母亲气得直跺脚,说不出话来。

这一天很快到来了。三年后,母亲成了父亲的童养媳。母亲离家第二年,外公和猪公死了,死得蹊跷,活不见人(猪)死不见尸。大家猜测,外公和猪公是在半路上,被人熊吃了。

在母亲与舅娘勾心斗角的过程中,外公始终站在舅娘一边。原因很简单,首先,舅娘十分孝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孝顺得让人不忍心打骂;其次,外公严重重男轻女,第四个女儿一脱离母体,即被他扔进尿桶溺死。不知是吓着了还是子宫老化,外婆从此终止生育;其三,女儿是贴钱货,不划算,多养一天多增加一分成本。

当地风俗,大女儿一般不送人做童养媳,大女儿的使用和利用价值较高。所谓长兄为父长女为母,大女儿可以帮父母照看弟妹,起到半个乃至大半个母亲的作用。所以,大女儿又有小娘之称。

母亲影子似的跟着娘舅,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照看两个妹妹。母亲或许是个称职的姐姐,却没有起到一丁点母亲的作用。娘舅对母亲呵护备至,对另外两个妹妹则不闻不问。

看着娘舅对母亲好得好似情郎,这让外婆和外公十分恼火,尤其是外公,教育无效打骂无果之后,便动起了送母亲给人做童养媳的念头,落实却是舅娘入门之后。原因也很简单,首先,母亲年龄尚小,舅娘进门时,母亲才十岁,又有那么一点娇生惯养,送给人家未必接受。人家也要讲究成本的,太小不会干活,人家不愿白养;其次,母亲毕竟是外婆身上掉下的肉,做童养媳意味着低三下四,意味着忍辱负重,哪个做母亲的忍心?可是,外婆无法改变母亲做童养媳的命运,只能想方设法拖延,拖一天是一天,拖一天母亲少受一天苦,自己少揪一天心。

外婆也是童养媳,前夫死后,带着娘舅改嫁外公,命中注定要在蛮横专制的外公面前忍气吞声。菜明明咸淡适宜,外公说咸那就咸了,外公说淡那就淡了;饭明明软硬适中,外公说软那就软了,说硬那就硬了。至于洗脸洗脚洗澡水,冷了烫了那也是外公说了算。外公常常为此摔碗掼盆大发其火,搞得外婆战战兢兢无所适从。

舅娘上门后,外公的饮食起居由她全权负责,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外公的抱怨明显地减少了。外婆乐得逍遥的同时,对舅娘的好感与日俱增,每当母亲向她告舅娘黑状,她都保持中立,甚至稍稍偏向舅娘。

我是在秋天来到山院的,八个月后是春耕春播时节,也是梅雨时节,老天爷像刚死了老公又死了儿子的母亲,泪流不止,间或停息,也没好天色,难得一晴。

梅雨霏霏,人身上都要长出霉斑来。

梅雨时节,母亲们最厌烦的是小孩尿床。我是个尿篓,每周至少尿三次床,有时一个晚上尿两次,尿得毫无道理可言。每天晚上,舅娘和娘舅轮流起床,分别给我把尿。在男尊女卑的山院,男人决不给孩子把尿,首先是不会把,其次是不屑把。

娘舅是个例外。

舅娘把娘舅把尿的细节,传得满村风雨。奇怪的是,娘舅在村里的地位,非但没有降低,反而陡然抬升。母亲们在益加敬仰娘舅的同时,也益加羡慕和妒嫉舅娘:懒人有懒福,不下蛋的母鸡有不下蛋的福。

把尿的时候,舅娘和娘舅嘴里“嘘”个不停。“嘘”的作用,与赶牛人赶牛时,嘴里“嚯”个不停类似。“嘘”是诱导我快尿,“嚯”是催促牛儿快走。如果连“嚯”几声,牛还无动于衷,赶牛人会用鞭子跟牛屁股说话。牛在犁田耙地的时候,犁手和耙手嘴里“嚯”的频率和音量会大大增加,鞭子与牛屁股对话的频率和力度亦会大大增加。外公赶猪公,嘴里亦“嚯”个不停,偶尔用鞭子跟猪公屁股说上几句。

舅娘基本不用巴掌跟我屁股说话,而娘舅则从不用巴掌跟我屁股说话,即便“嘘”得口干舌燥呵欠连天,顶多用手指拨一拨小鸡鸡,无可奈何把我放回床上。

天要下雨,崽要尿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以大人意志为转移。春耕时节是大忙时节,也是大苦大累时节。大多时候,娘舅和舅娘没将我的尿把出来,却把自己的汗把了出来;没把我把醒,却把自己把睡了。

如果把尿成功,娘舅和舅娘就会兴奋起来,娘舅从他那头爬到舅娘(我和舅娘睡一头)这头,或者舅娘从她那头爬到娘舅那头,随后榫头和床板皆已松动的老式雕花木床,水车一样唱起歌来。

我的到来,使得娘舅和舅娘不冷不热的感情迅速升温,共同语言越来越多,房事越来越频繁。

那天晚上,舅娘给我把了两次尿,第一次把了十分钟,第二次把了十五分钟,皆告失败,把我放回床上,不到三分钟就尿了。第一次尿,舅娘没有生气。第二次尿,舅娘生气了,在我娇嫩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掌,我立即哇哇大哭起来。

正值秋收,娘舅早出晚归,睡得很死,舅娘两次把尿没把他惊醒,我一哭,惊醒了他。

娘舅打开家里唯一的电器——手电,只见我屁股上五个鲜红的指印,怒不可遏,也不说话,扒开舅娘裤子,翻鱼一样将她翻将过来,抡起巴掌猛烈地拍打起来,把她打得满臀通红。

娘舅打完,拍拍手掌,恶声道,下次再打平生屁股,小心我用菜刀在你屁股上剁猪草。

我夜里一尿床,天光得用火笼烤被子,否则夜夜睡湿被子。山院有些人家,一家子七八口,只有两床甚至一床被子。娘舅家条件不错,四口(外公已死)两床被子。外婆一床被子,娘舅、舅娘、我一床被。我这一口体积小,不占被容,三口一床被并不拥挤。

男孩尿床,一般是平躺着朝上尿,尿流很有力度,即使被子盖在身上,也能渗入。春冬两季,山院人床铺一律以垫稻草取暖,稻草上覆盖草席,湿下面的话,问题不大,湿稻草抽掉,草席风可晾干,当天晾不干,直接睡稻草上。可是尿湿了被子,问题就来了,烤被子倒还好说,怕就怕烤着烤着出了事。

那天晚上,我尿了两次。我跟舅娘睡一头,舅娘睡外头我睡里头,尿了一次后,舅娘把我换到外头,侧身贴着我睡,尽量避开被子尿湿部位。尿了两次后,里头外头皆湿,舅娘和我只好一起睡到娘舅那头。

吃过早饭,舅娘背着我跟娘舅一起下田。春耕春播时节,除了老弱病残,社员一律下田。舅娘作为生产队长老婆,亦不例外。唯一例外的是,舅娘可以偷懒,插一会儿秧,把我从背上解下来,喂几口米糊,趁机休息一下。路近的话,还可以背回家喂,回家可以吃上热米糊。一来一回,少则半小时多则一小时,这懒就偷大了。

其他社员,娘舅没有开口,不敢擅自休息,否则晚上评工分要吃亏。社员一天休息两次,上下午各一次,每次十来分钟。舅娘一天至少休息四次,工分却没少拿,女社员拿多少,她也拿多少。社员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并非她是队长老婆,敢怒不敢言,而是娘舅家情况特殊,上有老(外婆)卧床不起帮不上忙,下无小无人能帮。不像人丁兴旺的家庭,老可带大,大可带小,孩子想吃奶了,由哥哥或者姐姐搬运到田头,母亲喂一通再搬运回去。

那天到最远的山垄插秧,来回要两个小时,舅娘把盛着米糊的碗带在身上,喂我的时候,放进自己嘴里预热一下,让我好歹吃上温米糊。

到了田里,舅娘眼皮跳个不停,先跳左眼,后跳右眼,最后左右一起跳,跳得那个厉害,眼睛都睁不开。

舅娘不停问身边的人,天老爷,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啊。

身边的人说,太平盛世,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在,能出什么事呢。

正当舅娘问娘舅要不要回家看看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跌跌撞撞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跑一边叫,不得了了,着火了,房子着火了,不得了了……

他没有说谁家房子着火,舅娘已噌地一下蹿上田埂,鞋子顾不上穿,赤脚往回狂奔。

其他人纷纷跟在后头跑。

舅娘跑到村里,自家房子已经被熊熊烈焰包围。那天是阴天,呼呼刮着风,火借风势,烧得那个旺,人站在二十米外,皮肤有灼烫感。

火太大了,无法救火,随后赶到的人,只能干瞪眼。

舅娘大叫一声,我的天老爷啊,咕咚瘫倒在地,两只脚板鲜血淋漓,背上的我哇哇大哭。

娘舅欲冲进火海救外婆,被几个男子死死抱住。娘舅跺着脚呼天抢地,把地跺得都颤抖了。

外婆被烧成一把焦尸,双手却掌心向上,保持捧着的姿势。入殓时,不得不把胳膊敲断。

毫无疑问,是我害死了外婆。如果我不尿床,舅娘就不会用火笼烤被子;舅娘不用火笼烤被子,就不会引发火灾。

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娘舅家破人亡。除了外婆尸骨和一些盆盆罐罐,一切都化为灰烬。

我们住进了祠堂。

东家一升米,南家一把菜,西家一个碗,北家一个盆,甲亲一张凳,乙戚一口锅,左邻一只鸡,右舍一只鸭,赵朋几只鸡蛋,钱友一件衣裳,破败的祠堂升起袅袅炊烟。

奔丧的母亲,带来一床被子,还有一些布票、粮票和钞票,这些是乡亲们资助不起的。

母亲和舅娘一样,坐不了车,不过比舅娘好些。舅娘是吐得翻江倒海,母亲则吐得翻溪倒河,那个难受劲,扒胎似的。母亲在乡里下车后,一屁股瘫倒在地。幸好附近有亲戚,烧了碗生姜红糖水让母亲喝下,又背了她一程,才恢复些体力,紧赶慢赶,好歹天黑之前赶到了山院。

娘舅库存的老谷,烧成一窝一窝的黑块,大似锅盖小如斗笠,总共有十几窝。一场大火烧毁了娘舅所有财富,也烧出娘舅的家底。以前娘舅资助母亲一家,现在母亲资助娘舅一家。娘舅资助母亲一家,无须勒紧裤带。母亲资助娘舅一家,必须紧勒裤带。

母亲绕着外婆的棺材,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哭得眼珠充血。母亲一会儿拍着棺材板仰天哀嚎,一会儿抱着棺材埋头低泣,一会儿倚着棺材跺脚号啕。

大姨上前拉她,姐,我们都是一个窟窿里出来,你伤心我也伤心,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哭坏了身子。

母亲哀号一声,我可怜的娘,摇着头推开大姨。

小姨上前挽她,大姐,你歇歇吧,娘地下有知,也会心疼你的。

母亲悲叫一声,我可怜的娘,晃着脑袋搡开小姨。

娘舅上前扶她,都怪我,没能把娘救出来。你别哭了,你哭得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母亲惨呼一声,我可怜的娘,闭着眼躲开娘舅。

舅娘抱着我一上前,母亲蓓蕾绽放似的张开双臂,脸上露出带哭的笑。

我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匍匐在舅娘怀里,死活不让她抱。

不到一年,我已经认不出母亲。

母亲气势磅礴地扑向棺材,哭得落叶缤纷,呜呜,我可怜的娘哟,我那没良心的儿喂,还没大就不认娘了,呜呜,我的命好苦呀,呜呜……

母亲待到外婆满头七才走。这是她成为童养媳以来,第一次回娘家,也是最后一次回娘家。娘舅舅娘成亲和外公去世的时候,她都没有回来。

当地风俗,死者出葬那天,女人只能送到村头,不能送到墓地,亲生女儿也不例外。死者安葬第三天,亲人们要到墓地探穴,此时不分男女老少,谓之“沿三朝”。作为女人,家里事再多再急,也必须“沿三朝”之后才能离开,否则视为大不孝。亲人们披麻戴孝到墓地,照样要哭拜一番,诉说思念之情,同时整理坟土,插香烧纸,在墓地上走三圈。“沿三朝”时要做好米丸子,但要吞圆的,不能咬碎,谓之“吞铁丸”,以示悲哀伤感之情。

“沿三朝”的时候,母亲又哭得死去活来。据说至亲的活人在坟外哭了什么,坟里至亲的死人就能得到什么,所以母亲哭的都是外婆的“丰功伟绩”。

比如有一天夜里,四五岁的母亲突发重症,疼得满床打滚,外公那天正好赶猪公外出,山院没有郎中,外婆不得不将她连夜送到十五里外的大村去看郎中,十来岁的娘舅在前面打着火把。母亲的疼痛点在腹部,背不得抱不得的,只能捧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捧着,稍一改变姿势,便痛得呼天抢地。赶到大村时,天已经亮了,郎中用银针在她身上扎了几针,又煎了一副药让她服下,折腾一夜的母亲终于平静下来,睡着了。郎中说,还好送得及时,不然没救了。外婆累极了,想活动活动手臂休息一下,可是,手臂没有感觉了,硬邦邦动弹不得,好像被点中穴位一样,依然保持捧着的姿势。郎中也感到惊奇,给她按摩半天也不见效。这时,母亲从沉睡中醒来,一看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大叫“我要娘”。这时奇迹发生了,外婆双臂突然活动起来,娴熟地抱起母亲,依然那么捧着。郎中给母亲开了三天药,母亲服完彻底好了,外婆手臂也恢复正常,不过,从那以后,每当她着急难过的时候,便情不自禁平伸双手掌心向上那么空捧着……

母亲哭诉至此,颤抖着向坟头平伸出双手,似乎想捧住什么。

舅娘自始至终搀扶着母亲,不停安慰她,姑姑,人死不能复生,娘虽然走了,你今后还是要常回来啊,爷娘不在了,平生还在,我和你哥还在,你可不能忘了我们呀……

舅娘说着说着,号啕起来,我可怜的娘哟!恨不能钻进墓穴和外婆同归于尽的样子,弄得母亲不得不化悲痛为力量,反过来搀扶舅娘。

母亲知道舅娘话里有话。

娘舅和舅娘办喜事那天,母亲没有回来,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回不来,那几天她打摆子。

母亲和父亲办喜事那天,娘舅和舅娘夫妻双双去喝喜酒。娘舅喝着喝着喝醉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叫一会儿唱。唱什么呢,唱“东山高来北山低,你在南来我在西,自从那日你去了,昏昏沉沉魂丢了……”唱得新娘泪湿红衫袖。

娘舅醉成那个样子,舅娘却不在身边服侍。母亲连忙去找,找了半天,在邻居家找到泪流满面的舅娘。

母亲:“你怎么了?”

舅娘:“打摆子。”

母亲:“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从没见过哭着打摆子的人。”

舅娘:“今天让你开眼了。”

母亲:“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舅娘:“我是在心里打摆子。”

母亲:“我明白了,你心里冷。”

母亲说罢,转身而去。

舅娘本不想去吃母亲的喜酒,娘舅问她为什么不想去,舅娘说她打摆子去不了。

娘舅:“你不发烧不发冷不发抖不发汗,打什么摆子?”

舅娘:“我心里打摆子。”

娘舅:“我明白了,你这个死婆娘,心眼比鸡眼还小,果粒当初是真打摆子。”

舅娘:“不管她是真打还是假打,反正我不去。”

娘舅:“你要不去,我把你打成拐子。”

娘舅高高扬起巴掌,舅娘只好去了。

话说回来。在那悲痛欲绝的七天里,母亲颤抖的手一次次伸向我,一次次落空。她的手一伸过来,喜笑颜开或安静平和的我,立刻惶恐不安起来。甚至母亲多看我一眼,我都感到害怕,死命往舅娘或者娘舅怀里藏,仿佛小鸡面对鹰爪,羔羊面对狼牙。我吓得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母亲已然泪如雨下。母亲不甘心,强行抱过我,我像被蜂蜇着似的,发出骇人的哭叫,身子剧烈扭动,两只小手朝她脸上又抓又挠。

母亲只好等我睡着了,才争分夺秒抱一会儿——仅仅一会儿!熟睡中的我,在母亲怀抱里顶多待两三分钟,就会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人怀抱,仿佛大难临头,迫切而又凄厉地呼唤着舅娘和娘舅。

母亲突然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把我带回去!

娘舅和舅娘当然不答应,一百个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娘舅:“果粒,房子烧了,哥没了小半条命,娘烧死了,哥又没了小半条命,你把平生带回去,哥的命就全没了。”

母亲:“哥,你放心,等我把平生养到七八岁,家里条件好了,再送回来。”

舅娘:“姑姑,孩子不是生亲的,是带亲的,养到七八岁,到时怕是给他住皇宫吃龙肉,也不认我们呢。你看,平生才离开你不到一年,就死活不认你呢。”

母亲:“平生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不知道我有多疼!”

舅娘:“我虽然没有生育过,也是个女人,平生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可我已经把他当作心头肉,你现在把他带回去,等于挖我的心。”

娘舅:“果粒,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平生是我们的命啊。”

母亲:“平生更是我的命。”

舅娘:“可你还有三条命,平生是我们唯一的命。”

舅娘的意思是,母亲还有三个孩子,而她只有我一个。

母亲身子一震,张嘴却无语,紧紧咬着嘴唇,咬出一道血痕,才说话。

母亲:“家里烧得精光,上无寸瓦下无片土,你们拿什么养平生?”

娘舅:“果粒,你一千个放心,我就是割自己的肉放自己的血,也要把平生养大。”

舅娘:“姑姑,你一万个放心,我就是剥自己的皮,也不让平生挨冻。”

母亲身子又是一震,张嘴又无语,紧紧咬着嘴唇,咬出血丝也不说话,恶狠狠从舅娘怀里抱过我,不顾我强烈反抗,嘬田螺似的嘬着我的小脸蛋,然后把我塞进舅娘怀里,踉跄倒退几步,转身披头散发而去。

我第一次进城看望父母,是在六岁那年正月。一天一趟的班车非常拥挤,拥挤得我前心贴后背呼吸困难,恨不得钻进娘舅肚子里宽敞一下。我们是在起点站上的车,班车定点停靠。中途站就不一样了,车厢不太拥挤,司机定点停靠,太拥挤则停在站前或站后一两百米处,卸下下车的乘客,扬长而去。

定点停靠的时候,车未停稳,候车的人蜂拥而上沿车奔突,然后蚂蚁缠虫般吸附上去,车门能上车门上,车门上不了窗户上,窗户上不了上车顶。爬上车顶的,百分百是男人,女售票员喊他下来,嗓子喊哑了,对方仍无动于衷。女售票员只好请司机亲自出马,司机雄赳赳跳下驾驶室,脱下手套,气昂昂指着车顶上的乘客,你下不下来?再不下来,我不客气了!司机是不穿制服的公安,没有职务的领导,神气得很,一般情况下,一句“我不客气了”,对方都老老实实爬下车。碰到个别刺儿头,死活不下车,司机挽起胳膊,抬头望天,说,你不下来是吧,那好,你不下来我就不开车。过不了五分钟,公愤滔天,这公愤不是针对司机,而是车顶上那个家伙。众怒难犯,那家伙在群众的怒吼中灰溜溜爬下车。

不定点停靠的时候,候车的人发足狂奔,莫说他们扶着老携着幼手拎肩扛,即便一丝不挂以猫狗的速度,也赶不上。明知赶不上也要赶,有什么办法,错过了这趟车,也许就错过一年到头唯一进城的机会。他们从不拦车,基本不骂司机,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娘舅对我说,车是公家的车,怎么敢乱拦;司机是公家的人,哪里敢乱骂,乱拦乱骂,是要倒霉的。

第一次乘车的我,紧张又刺激,透过密密麻麻身体间的缝隙,看见窗外山川田野村舍电线杆,一闪一闪向后退去,一股淡淡的离愁袭上心头,只觉得自己离山院越来越远,远得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班车吭哧吭哧行驶半天,停在一个中途站,娘舅要下车小便。我站在娘舅两腿中间,紧紧抱住他的双腿,痛哭流涕,死活不让下车。我心想,车那样挤,娘舅一旦下车,怕是再也上不了车,车一开,再也见不到他,从此无依无靠,太可怕了。

娘舅两腿颤抖,牙关也在颤抖,脸上直冒冷汗。我问娘舅是不是打摆子了,娘舅摸了摸我的头,摇了摇自己的头,没说什么,两腿和牙关颤抖得更厉害了,脸上的冷汗冒得更汹涌了。

班车终于驶进车站,娘舅一下车,捂着肚子深蹲在地,脸呈猪肝色,蹲了半支烟功夫,牵着我的手,一瘸一拐向厕所跑去。就像我在梦里拉尿,怎么也拉不完一样;娘舅那泡尿,怎么拉也拉不完,好像拉了一辈子。

我进城表现乏善可陈,比刘姥姥进大观园带的那个板儿还板儿,就知道吃,娘也不叫一声,和姐姐倒是打得火热,其火热程度,连母亲都妒嫉。

母亲手心握着一颗小白兔奶糖,递到我跟前,眼里熠熠闪光,平生,叫娘。

我直勾勾盯着小白兔奶糖,双眼几乎伸出爪子来,嘴里吞咽着汹涌的口水,肚子叽哩咕噜乱响。娘舅一旁催促,乖仔,叫啊,快叫娘。

我紧闭嘴巴,不叫。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剥开糖衣,把糖送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将小白兔裹在口腔,滋溜滋溜吸着,鼻涕一进一出一出一进。

母亲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我鼻翼,擤,用力擤!

我深深吸口气,将鼻涕倒流回鼻腔,然后猛地一喷,噗哧一声,一泡腥黄的鼻涕飞流直下。母亲从裤子左口袋掏出手帕,擦了擦我上唇,又擦了擦自己手指,从裤子右口袋掏出两颗小白兔,摊在掌心,递到我跟前,眼里盈盈有泪,平生,叫娘!

我依然直勾勾盯着小白兔奶糖,双眼几乎伸出爪子来,嘴里吞咽着汹涌的口水,肚子叽哩咕噜乱响。娘舅依然一旁催促,乖仔,叫啊,快叫娘。

我依然紧闭嘴巴,不叫。

母亲重重叹了口气,剥开糖衣,把糖送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将两颗小白兔裹在口腔,滋溜滋溜吸着,鼻涕一进一出一出一进。

母亲没有继续给我擤鼻涕,幽幽问我,平生,是不是有人教你,不让你叫我娘?

娘舅:“没有没有,你嫂子出门一再教他,要他多叫几声娘,平生害羞,叫不出口。”

母亲:“哥,平生怎么瘦成这样,他没受什么苦吧?”

娘舅:“你嫂子这个死女人,虽然和你过不去,跟平生倒是合得来,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哪舍得让他受苦。”

母亲:“哥,你现在和嫂子合得来吗?”

娘舅:“合得来,有了平生就合得来,越来越合得来。”

母亲:“你和嫂子是由合不来到合得来,先苦后甜;我和兴华是由合得来到合不来,先甜后苦。”

娘舅:“这怎么会?现在改革开放了,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应当越来越合得来才对,你是女人家,可不能头发长见识短。”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把口袋里的小白兔奶糖全部掏出,放进我裤子口袋,摸了摸我的头,忙去了。

父亲兴华既没有使用糖衣炮弹,也没有循循善诱,而是粗暴地将我从娘舅手中夺过抱起,企图用胡子扎我脸蛋,我摇晃着脑袋拼命躲闪,结果没扎着我的脸,倒扎了自己一胡子一脸的鼻涕。

父亲兴味索然,重新放下我,洗脸去了……

十三岁那年,我考上了乡中学。在我之前,文盲扎堆的山院,从来没有人考上初中。

山院到乡里,三十里路程,二十里穿过茫茫林海,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原始森林,深得像阴谋家的心灵,大晴天感觉不到阳光的亮度和温度,隧道般昏暗的羊肠小路上铺满落叶,脚板踩在上面,发出扑哒扑哒的响声,好像后头有人跟踪,还要防备唐突窜到路上的野兽,非常可怕。

最可怕的,是人熊。

人熊是一种人形多毛、青面赤须、以人畜为食、凶狠残忍的怪物,遍体毛色黄白,不仅脖子长,后肢也比普通黑熊高,力大无穷,海碗粗的老树,嘴一咧牙一龇,说拔起来就拔起来,遇到人则人立而起,穷追猛扑,五官似人,性猛力强,可掠牛而食。

清朝末年和民国初年,山院发生过人熊吃人和吃牛的惨事,直至外公和猪公突然失踪,人们又想起人熊。

林深路长,给我三个胆儿,也不敢独自行走,只得由娘舅接送。

中学寄宿生一周回家一次。寄宿生自带生米熟菜。学校条件极差,食堂只帮学生将生米煮成熟饭,就连开水都供应不了,更别说菜肴。镇上一家饭馆没有,有钱没地方打牙祭,更别提改善生活。煮饭要烧柴,寄宿生每学期交八百斤柴火。学校后山就是郁郁葱葱的林子,有体力的,周末自己去砍。没体力的,由家长代劳。学校不收钱,只收柴。为了减轻娘舅负担,我半月回家一次。生米可以一次性带足,熟菜无论如何保存不了半个月,一般情况下,一周过后,我只能就着咸菜疙瘩甚至盐水下饭。

饥餐咸菜渴饮盐水的我,尽管缺乏营养,成绩却丝毫不受影响,始终名列前茅,赢得体育教师以外所有老师的青睐,每周总有一两位老师,请我共进一两餐晚饭。老师生活虽也清苦,但有自己的菜地和锅灶,一日三餐至少可吃上热菜喝上热汤,这对于冷天吃凉菜热天吃馊菜的寄宿生来说,简直就是奢侈。每次去老师家吃饭,我都有一种过年的感觉。吃的不只是热菜热汤,吃的更是荣耀。

全校近三百号学生,只有我才能享受这份荣耀。我是全校最苦命的学生,也是全校最幸福的学生。

初一那年深秋,回校时,天气尚暖,没想到几场秋雨过后,冬天提前到来,我正准备回家取棉衣,老天爷忽然下起罕见大雪,真是燕山雪花大如席,一下一个星期,积雪三尺。大雪封山,没有十天半月化不了,我根本回不去,只好裹着毯子上课。抽调到外乡修水库的娘舅,也回不了家,家里只有舅娘一人。据邻居讲,那些天,每到黄昏,舅娘都要点一炷香,在家门口站一会儿,向着学校的方向远眺,默默祈祷,恨不得变成一只大鸟飞越雪山给我捎去棉衣。而她居然不穿棉衣,说是要和我一起挨冻,这样远方的我就不显得冷了。结果我安然无恙,舅娘却病了一场,完全是被冻病的。

我没有冻死,却差一点吓死。

我是在初二上学期出事的。

初二上学期开学不久,娘舅挑谷子时不慎摔断小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这一百天里,娘舅没办法接送我了。舅娘胆子比我还小,我是给我三个胆不敢独走山路,舅娘是给她六个胆,也不敢独走山路。送时两个人,舅娘咬咬牙,还敢送;回时一个人,舅娘把牙咬碎,也不敢回。总而言之,舅娘没胆送我。

换成别人,也许就此辍学,我不会,不读书毋宁死,为了读书,哪怕路上被人熊吃掉,也要勇往直前。

我天生喜欢读书,天生会读书。

娘舅对我说,人熊只是个传说,拿来吓小孩子的,山院从来没人见过人熊,人熊毛也没见过。人家传你外公和猪公被人熊吃了,那是瞎编的。人都是自己吓自己,什么妖魔鬼怪,好比那仗势欺人的狗,你越怕,它越强;你越不怕,它越弱。

话虽是这么说,娘舅还是不放心,买了一封鞭炮给我,实在害怕的时候,放一颗炮。最响的鞭炮是一万响,上了二百响的,一律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大炮,俗称母炮;下层是小炮,俗称仔炮。娘舅买的是一千响,一千响有筷子长,十几颗大炮,三十几颗小炮。还别说,鞭炮壮胆效果明显,小炮一响,胆量激增,母炮一响,浑身是胆。

放了八封一千响和六封二百响之后,我终于练出胆量,不用放炮,也敢独自行走,颇有林深路长我自闲庭散步之气度。

无炮行走两次,出事了。

那些天,靡靡细雨下个不停,霭霭云雾笼罩四野,林海视线不到十米。去学校路上,行至林海最密路段,发现路边侧坐着一个身材魁梧长发披肩,似人非人的家伙。说他似人,是因为其四肢身材酷似人形;说他非人,是因为其没有穿衣服,全身是毛。

就在我止步不前,揣测那家伙是人还是鬼、是鬼还是兽的时候,那家伙突然偏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看不得了,我的汗毛和头发一齐倒竖起来:是人熊!

我转身往回跑。

山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山院通往乡里的山路,好似大起大落的抛物线,平路少而短。我当时走到一段坡路上,这段坡有五里之长,往乡里方向是上坡,往山院方向是下坡。每次听人讲人熊的故事,对方都要谆谆教诲我,遇到人熊,一定要往坡下跑,人熊头发很长,下坡时头发落到脸上,遮住眼睛,看不清路,跑不快,追不上你。千万不能往平路特别是坡上跑,这时人熊头发飘到脑后,视野开阔,三下两下就撵上你,莫说人,连兔子都能撵上。谆谆教诲牢记在我脑海,一遇到人熊条件反射般往回跑(只能往回跑,难道往前跑不成),尽管逃跑动作严重变形,方法和方向却无比正确。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逃命过程啊,身前仿佛山崩地裂,身后犹如巨石滚滚,不知跑了多远多久,一抬头,山院到了,我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过了一个多时辰,一个身材魁梧长发披肩的乞丐来到山院,苏醒过来的我,两眼发直,嘴里不停叫着人熊。当乞丐来到祠堂乞讨时,我电击似的浑身发抖,歇斯底里起来,人熊,人熊来了,挣脱舅娘怀抱,向屋外跑去。

我从此疯了。

山院的夜晚是宁静的,狗都难得吠上几声。我发疯后,山院的夜晚也疯了,恶梦不断的我,每晚发出人熊来了的叫喊。凄厉的叫喊穿过破败的屋顶,像一架中弹的战斗机,将山院静谧的夜晚撞得粉碎。

娘舅和舅娘的心碎了,村人的心毛了。

我发疯后,娘舅本想带我到县城看病,到县医院一打听,根本治不了这个病,不仅县医院治不了,市医院也治不了,只得作罢。母亲一听说我疯了,泪飞顿作倾盆雨,难过得晕了过去。

娘舅和父亲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红糖水,好歹把她弄醒。母亲一醒过来,便手忙脚乱收拾行李,说要跟娘舅一起回去看我。

出发之前,母亲突然改变主意,喃喃自语道,我不去了,我不能去。娘舅流泪道,你还是不去的好,免得看了心里难受。

母亲:“我可怜的儿,都是我害了你啊!”

娘舅:“话不能这么说,是我害了平生。不过你放心,平生疯了,还是我的好儿子,我会比以前更疼他。平生疯了,我照样给他盖新房讨老婆,他永远是我的宝。”

母亲:“我的儿,你的命好苦哟……”

娘舅:“果粒,你别难过,我走了……”

母亲:“不难过,我不难过,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母亲:“要不,我们把平生接回来吧?”

当晚躺在床上,母亲问父亲。

父亲不吭声。

母亲:“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还是哑了?”

父亲:“我懒得跟你说,一个疯子,把他接回来做啥?医又不能医,管又没法管,自找麻烦自寻苦恼,还是待在山院好,眼不见为净。”

母亲:“陆兴华,你这哪里像当爸的说话,平生不是你儿子?”

父亲:“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母亲:“你不说人话,我不跟你说了。”

母亲说罢,侧过身,泪水长流。

父亲:“不说就不说,你以为我喜欢跟你说话。”

父亲说罢,亦侧过身,淌下一行清泪。

从此以后,父亲和母亲的话越来越少,开始是一天不说一句话,接着是一个星期、一个月不说一句话,患病后,竟然一年不说一句话。父亲不仅不和母亲说话,也不和子女说话。

舅娘唯一一次进城,是我姐姐死后。我唯一的姐姐是父母唯一的女儿,仙女一样漂亮,因为多谈了几次恋爱,不慎卷入一场情杀,实为受害者的她,却被当作害人者严打了,那是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一次严打,当时有个口号: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姐姐就是属于可杀可不杀却被坚决杀掉的冤魂。

姐姐被枪毙后,娘舅舅娘一起进城看望父母。舅娘一上车就开始吐,一路吐得翻江倒海,下了车,仿佛漏气的内胎,软绵绵瘫倒在地,娘舅把她背到家里。

娘舅不让舅娘去,舅娘一定要去。娘舅说,你要去,老子一脚踢死你。舅娘哭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是踢死我,我就是把心吐出来,也要去看看姑姑和姑夫,让他们看看,我姚春容是有良心的人,要是不去,我会难过一辈子,后悔一辈子。娘舅眼睛湿润了,你个死女人,要去就去,吐死我可不管。

娘舅本想带我去,但是我被吓疯后,除了祠堂,哪儿也不去。你要是让我去哪里,我就用胳膊把自己绑在柱子或者树干上,那胳膊跟死人胳膊似的,很难掰开。好在我从不惹事,别人也不惹我,不去就不去,一日三餐叫邻居送碗饭就行。

洗衣服是女人一生的功课。任何一个女人,会对穿衣服产生激情,不会对洗衣服产生激情。七八岁开始洗衣服的母亲,没有对洗衣服产生激情,但是,每当她有心事难过的时候,就会摩拳擦掌向衣服。洗衣量的多少和洗衣时间的长短,与心事大小难过程度成正比。

心里没事心里好过的时候,母亲是为了洗衣服而洗衣服。心里有事心里难过的时候,母亲是为了洗心而洗衣服,洗起来特别投入,一遍一遍地洗,一寸一寸地洗。

舅娘到外公家后,除了母亲和娘舅的衣服,一家人的衣服,基本由舅娘洗。不是舅娘不洗母亲和娘舅的衣服,而是母亲不让洗。母亲对别人说过,如果让舅娘洗的话,她对舅娘的不屑,以及她和娘舅的感情,难免被舅娘洗淡甚至洗没了。

外婆死的时候,母亲在娘家呆了九天,本来头七第二天,母亲可以走的,她愣是多呆了一天,洗了一天的衣服,把娘舅、舅娘、还有我的衣服统统洗了。

娘舅接我那天,母亲把洗衣盆搬到卧室,洗了大半个晚上的尿布。母亲洗一会儿尿布,抱一会儿我;抱一会儿我,洗一会儿尿布,弄得父亲无法入睡,骂了声神经病,抱上枕头和被子,到办公室睡沙发去了。

那晚,只有三块脏尿布可洗,母亲一遍一遍地洗,一寸一寸地洗,一直洗到天色发白,洗到娘舅就要挑着我上路了,这才甩了甩两只沾满肥皂泡的手,喂了我最后一次奶,踉跄着、躲闪着跟在其后依依难舍。

我发疯后,母亲特意叫娘舅带来一套我穿不下的衣裤,不时拿出来洗一洗,很快就把那套衣裤洗烂了,内心的痛楚和愧疚,才渐渐平息下来。

姐姐执行死刑那天,一夜未眠的父母一大早起床,脸不洗牙不涮饭不吃水不喝,父亲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困兽般走来走去;母亲把自己反锁在厨房,发疯般洗着姐姐的衣服。

母亲最后一次给我洗尿布的时候,在搓衣板上又搓又刷。这一次,母亲既不搓也不刷,甚至不打肥皂,先将衣裤平摊在搓衣板上,用手掌熨烫着,然后捧起衣裤,贴在脸上熨烫。当她用脸熨烫姐姐的胸罩时,枪声响起,母亲浑身猛地一颤,用乳罩紧紧套住嘴巴,双脚跺地,跺得洗衣盆震动起来,继而跺得全城震动起来……

与此同时,父亲停止走动,一屁股塌进藤椅,从此更加深居简出。

县城很小,小得壮汉东关放个响屁,西关听觉和嗅觉灵敏的人,能够听到响声嗅到臭味。刑场设在东关几百米外的河滩,街上没有车水马龙,四周没有建筑工地,县城空旷而宁静,枪声异常响亮。何况父母家就在东关,近水楼台枪更响。

枪响之后,母亲继续洗衣服,这一次,她没有洗出坚强,而是把自己洗趴下了。

娘舅和舅娘是在姐姐死后第三天进城的,他们通过有线广播获悉公判消息,那几天下大雪,大雪封山,出不来。但是我听到了枪声,我听到枪声的时间,与姐姐挨枪的时间分秒不差。当年我被娘舅接走时,姐姐偷藏了我一双鞋子,每当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嗅我的气息。我进城那些天,姐姐夜夜搂着我睡,小狗一样嗅着我,为的是多沾点我的气息。我跟姐姐心有灵犀。

躺在床上的母亲,一夜之间死过N回似的。有气无力的舅娘,不知哪来的力气,扑到母亲床前,又号又啕,我苦命的姑姑喂……

母亲把梦做碎,也绝对想不到舅娘会来看她,回光返照般从床上坐起,姑嫂紧紧拥抱在一起。

母亲拍着舅娘的背,嫂子,你有心了。

娘舅插嘴,这一路吐的,差点没把肠子吐出来。

舅娘亦拍着母亲的背,嘶哑着嗓子,我就是吐死,把心吐出来,也要来看姑姑和姑夫。咦,怎么不见姑夫,姑夫呢?

父亲应声从里屋走出,整个人看上去轻飘飘的,仿佛枯枝上一枚摇摇晃晃的瘪果。

父亲朝娘舅和舅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仰天一声长叹,不说话。这声长叹发自丹田肺腑,悲怆而不失浑厚,几乎穿破屋顶。

娘舅:“妹夫,你要想开点。”

父亲:“我现在什么都不想。”

舅娘:“姑夫,你一定要想开,想得开是仙人,想不开是苦人。”

父亲:“我给你们做饭去。”

舅娘:“姑夫,你别忙了,你现在就是给我做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

父亲:“饭还是要吃的。你们坐,我做饭去了。”

父亲说完,摇摇晃晃走向厨房。父亲他们住的是平房,包括厨房共有三间。两间连在一起,另外一间在东,厨房在西,间隔二十几米,给人一种妻离子散的感觉。母亲在工厂食堂上班,上夜班的时候,晚餐在食堂吃,父亲只得自己做饭。

娘舅:“妹夫说的对,人是铁饭是钢,天塌下来,也要吃饭,他这么一说,我肚子倒真是饿了。”

母亲:“哥,天已经塌下来了。”

娘舅:“果粒,天塌下来没关系,吃饱了饭,再把天顶起来。”

母亲:“我现在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

娘舅:“不吃更没力气,吃了就有力气。”

舅娘:“姑姑,你吃我也吃,你吃多少我吃多少,你撑死我陪你一起撑死;你不吃我也不吃,你饿死我陪你一起饿死。”

母亲:“那好,你吃我也吃,你吃多少我也吃多少,你撑死我也陪你一起撑死;你不吃我也不吃,你饿死我也陪你一起饿死。”

那餐饭吃得很艰难,吃中药一般。吃中药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气贯长虹一饮而尽,长苦不如短苦;一种是长吁短叹慢吞细咽,越吃越苦。父亲和娘舅采用的是前一种方式,母亲和舅娘采用的是后一种方式。

父亲和娘舅吃完,到房间抽烟喝茶去了,无语凝噎,唯有泪千行。

母亲和舅娘,你劝我一口,我劝你一口;我敬你一口,你敬我一口;你罚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古人云,人生得意须尽欢,会须一饮三百杯。她俩却人生苦难须尽饭,会须一吃三百口。不知吃了多久,不知吃了多少,竟然吃醉了,你一口我一口,争先恐后狂吐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吃醉酒的,有吃醉茶的,有吃醉醋的,有吃醉咖啡的,甚至有吃醉奶的,但从未有吃醉饭的,她俩创造了历史。

舅娘:“姑姑,我的心真要吐出来了。”

母亲:“嫂子,我的心也要吐出来了。”

舅娘:“我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莫往心里去。”

母亲:“我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莫往心里去。”

舅娘:“平生是你身上掉下的骨肉,你把自己的骨肉给了我,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真正对不住你的是我,我没看好你的骨肉,好端端一个人,成了那个样子,我有罪,我要向你请罪。”

舅娘说着,趴到地上要叩头。母亲大惊,连忙将她拉起。两人又抱作一团哭成一团……

坐车回来的路上,舅娘又决堤般吐了一回,从此沾不得荤腥,一点都不能沾。一沾,就好像坐车进了一趟城,吐得天翻地覆。舅娘开始吃素念佛,成为夫人庙的常客。她没有钱,捐不了香火,就出力,每逢庙会,必上夫人庙义务劳动。

山院有座高山叫螺山,螺山山高林密,绵延盘亘几十里,海拔一千九百多米。山顶有座夫人庙,供奉着三位女菩萨,十分灵验,香火旺盛。每年农历八月十三、十四两天庙会期间,四方善男信女,云集而来,人山人海争相烧香拜佛,祈祷幸福平安。

搬进祠堂那天起,娘舅没有一天不想盖新房。八年后,娘舅好不容易把盖新房的木料备好,正准备动工,却失踪了。娘舅第一天失踪,第二天就找到了,是在屋后树林里找到的,七窍塞满黄土,窒息而死。黄土是他自己塞的,指使者是鬼,鬼让他迷了心窍。

母亲未能前来奔丧,姐姐死后没几年,她的脑子迅速萎缩,娘舅死前一年,她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娘舅死后第六年,母亲死了。担心舅娘吐死过去,父亲没有告知母亲去世的消息,也就是说,舅娘和我,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其实我感应到了母亲的死,母亲死的那天,我的心刀割般疼,疼得不想活了。每个人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如果你的心是肉做的,母亲死的时候,一定会疼的。

母亲死后第四年,我也死了。我死之前,发生了一件十分灵异的事情。

村里的祠堂,近二百年历史,在它落成八十多年后,村里开始传说它的地下埋着宝藏,缘由是祠堂曾出现白兔,白兔是宝藏的化身,白兔消失的地方,就是宝藏埋藏处。乡村祠堂相当于西方教堂,村民虽贪恋宝藏,却无人敢挖。“文革”期间人心大恶,祠堂被挖了个底朝天,灌上水施上肥可以直接种庄稼。那以后,大多数村人不再相信宝藏传说,也有少数村人比如舅娘,坚信地下埋有宝藏,恶人坏人把地挖穿,也挖不到,只有大善人才能挖到。

那天晚上,我照例坐在祠堂昏暗的大堂里,机械转动着白多黑少的眼珠。透过天井的月光,是唯一的照明。老天爷呵欠连天,将冰凉的夜风吹进祠堂。突然,一只雪白雪白的白兔,闯入我的视线。白兔从左边第三根柱子下气泡般冒出,不紧不慢绕大堂一圈,又气泡般消失在那根柱子下。

我大叫起来,兔子,兔子,快看兔子,好白的兔子。

等舅娘闻声从房间里出来,白兔已经彻底消失。她虽然没看到白兔,却十分相信我的话,递给我一把锄头,让我朝那根柱子底下深挖。

山院的秋夜,已露出冬的狰狞,我却挖得满头大汗。挖下锄头柄那么深,还是一无所获,大失所望的我,气得用锄头跟狠敲了几下垫在柱子下的石墩。不想这一敲敲出了名堂,石墩发出嘭嘭虚响。毫无疑问,石墩是空心的。垫柱子的石墩,防潮又承重,都是实心的,如果空心,里面一定藏了东西。

在舅娘的指挥下,我小心翼翼将石墩移出一半,然后到屋外搬来一块大小相等的石头,塞到柱子下面。这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头脑越来越简单,四肢越来越发达,加上舅娘把好吃的都让给我吃,有的是力气。

取出石墩,舅娘左看右看上瞧下瞧,左敲右敲上叩下叩,发现朝下那面发出的声响最虚,拿来斧头用力一击,哗啦一下应声而裂,里面全是金灿灿的元宝。

还没来得及享用元宝,我就死了。割稻子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一根手指,伤口迟迟不能愈合,破伤风死了。山院许多人的手指被镰刀割过,随手撮点泥巴糊在伤口,或在伤口撒泡热尿,即可止血疗伤,还不行的话,敷上草药肯定能行。此前,我的手指曾经割破一次,撒泡尿伤口就好了。可是这一次,糊泥巴、撒热尿、敷草药统统不行,硬是发高烧烧死了。也许是藏宝之人在元宝上附了魔咒,让挖宝者不得好死。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我的命了。但我没有白死,至少让舅娘老有所养。

我满七后,舅娘把金元宝全部捐给夫人庙,唯一的条件,是让她削发为尼。这是夫人庙有史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香火,夫人庙主持当然同意,无条件同意。

金元宝是以姚春容和王果粒两个人的名义捐赠的。姚秋容说,平生是你王果粒的儿子,也是她姚春容的儿子;你王果粒生平生肉身,我姚春容养他肉身;平生用命换来的元宝,有我姚春容一半,也有你王果粒一半;平生不能报答你王果粒的生育之恩,那就用他的命钱,给你捐功德祈福报,下辈子结善果。

舅娘每天给母亲烧一炷高香,给我烧一炷高香,给外公烧一炷高香,给外婆烧一炷高香,给娘舅烧一炷高香,给姐姐烧一炷高香。有人问舅娘为什么不给自己烧,舅娘答非所问:他们超度了,我就超度了。

舅娘到现在还没有死,她还会活很久,也许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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