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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的名字

2015-01-19丁伯刚

星火 2015年4期
关键词:海林

文//丁伯刚

水上的名字

文//丁伯刚

丁伯刚,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一九八九年开始发表作品,在《收获》《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我敢靠谁》。有作品入选《2005中国最佳中篇小说》《2007中国最佳中篇小说》,曾获江西省第二届谷雨文学奖、第二届江西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二等奖等。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约翰·济慈

雨是半下午时分飘洒起来的。细,小,密,如烟似雾,看不到正儿八经的雨滴,应该也就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雨。可要说没下雨吧,天上地下又湿漉漉水淋淋一片。郁夫放下笔,站起身。他觉到了冷。雨意从没关紧的窗户透进,将内外房间灌满。也准备拉紧窗户,随即又停住。眼前这雨因其细,其密,不以雨滴的形式自高而低降下来,而是以雾以烟的形式满布在空气中,随风随气流来去自由,任意东西,几成无可阻挡之势,让你逃无可逃。加上窗户过于破烂,想关也关不紧。

雨雾在窗玻璃上汇拢,终于凝聚成珠,慢慢划出一道道印痕。印痕被风刮歪了,刮没了,随着又重新划上。透过窗棂朝外望,灰蒙蒙的雨雾与远处灰蒙蒙的湖湾连成一片。一只大而矫健的鸥鸟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腾空而起,飞到一定的高度似乎被什么阻遏住了,或被击中了,突然一个转身翻跌而下。郁夫身子有些发抖。他看看手头的工作,犹豫片刻,也被什么阻遏住了或击中了那般,迫不及待爬上床,紧紧裹住被单,不一会竟昏昏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黑了,雨好像也停了。模糊中,他有些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全然陌生的房间,房内几件陌生而简陋的摆设。远远哪个地方,有人在敲什么东西,咚、嗒!一下。过一会又咚、嗒!一下。他想这是谁,到底又在敲点什么,并且一下一下敲得如此用力?听过一阵,终有些分明,原来并不是什么人敲东西,那是檐下的水从高处滴落,重重砸在哪块木板上或水洼中,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声响。

自己这是在哪,孤孤单单一个人这么躺着?郁夫继续喃喃自问。雨滴的声音更响,也更加密集了,咚嗒,咚嗒,咚咚咚,嗒嗒嗒,远远近近,左左右右全是敲击声,好像有一个巨大的乐队在合奏。头脑稍稍清醒些,不过人却更加惶恐了。他忽然想到,这个世界是不是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或者,是他脱离了世界,独自沉入到某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之中?

郁夫翻了个身。头晕。怎么又是头晕。病了?他摸摸额角,有点烫。可能真在发烧。可能真病了。这样想着,额头似乎烧得更厉害了。

来到陌生的湖区小镇已近十天。头几天,他满身绷得紧紧的,成天端坐桌前苦思冥想,想早点进入具体的创作之中。多年盘弄的一个东西,以为早已烂熟于心,一旦着手,才知并没有想象的容易。准备得越久,希望能毕整个一生的功力于一役,野心越大,难度也就越大。

这是一幢面湖又邻河的闲置空房,早年曾是哪家国营林场的家属宿舍。林场解散了,家属们多半也早已搬离出去,留下来的仅剩三五户人家。其中住在一楼的那户老夫妇将自家房子打通,改成餐馆,也就是郁夫每餐搭伙的地方。郁夫的住处在二楼,里外两间,由朋友出面借下来,不花钱的。窗前的书桌上,对墙的沙发上,还有睡觉的木床上,四处散落的都是些书,多年来一直随自己搬来搬去,进退无据。在书桌前坐坐,又到沙发上躺躺,再爬到木床上睡上一觉,一天往往就这么过去了。当然也有时候,他会把木门带拢,一人到镇街上散散步。小镇靠山面湖,还有一条小河从中间穿过,沿河两岸全是郁郁葱葱的古树。前几月,郁夫和朋友高海林因事路过,被小镇的幽静环境吸引,当时就留了心,说什么时候过来住上段时间,写点东西才好。过不多久,他还真就来了。镇街不大,以前是乡政府所在地,后来撤乡并镇,政府部门给并到其他镇子上去了,但小镇的规模并没有缩小多少,商店、饭店、药店、建材店之类,一家挨着一家,上下街口还各有一处肉摊。郁夫特别喜欢到下街口的肉摊看那个屠夫卖肉。完完整整的两大爿猪肉甩上案板,在屠夫的板刀下分离、切割。每当板刀举起,屠夫的两只腮帮子总不由自主鼓得老高,两唇咬紧,全身的力气都用到手臂上。这个时候,郁夫站在一旁也不由自主把牙齿咬紧,暗暗帮着他用力。郁夫甚至比屠夫用的力更大,脑袋跟着刀身上仰,再上仰,仰到高得不能再高之处,再随着刀身的下砍猛力一顿。呯嘭!砍刀落下,骨肉分离,郁夫也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淋漓。

猪肉卖完,郁夫跟在众人后面往回走,不由会吓一跳。又是一天过去了,这一天还什么都没做,他这么自语。自己这是怎么了,如此无聊。心神基本上一直处于涣散状态。假如高海林他们知道,自己借着写作的名义,却跑到这么个无名的小镇街头看人剁肉卖肉,还不活活笑死?

室外传来人声。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不对,晚饭应该早吃过了。记得刚才深睡的时候,似乎曾有人进房叫过他。是隔壁饭店的老板老板娘叫过他。当时他也很想起身,只是睡得太沉,没能很好地醒过来。

人声近了,很熟悉的声音。声音在问什么人。好像跟他有关。好像在问他。侧耳听听,猛然跳下床,大叫:“这里,老高,高海林!在这里!”

房门打开,个子高高的高海林出现在面前。

高海林在本市一所大学做老师。搞学问,平日也写诗,写文学评论。特别是有关郁夫作品的研究文章,不时见诸本地外地的大小报刊杂志。但眼前这位老高的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上穿一件半挽起袖子的夹克衫,白白胖胖,满脸含笑,两只手臂吃力地往外忽张着。一手提着一刀猪肉,像乡村农民常见的那样,用一截草绳头将肉松松地约好,勾在食指上。另只手则提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挺沉挺结实,里面装满吃的用的。老高将肉挂到墙头,边极力偏过脑袋给郁夫笑,边从蛇皮袋里往外掏东西。一瓶麦乳精,两包本地牌子的奶粉,十来只鸡蛋,一块肥皂,一包黄豆,还有一只装在包装盒里的消炎药,再加上点菜蔬什么。

看着地面那堆东西,郁夫微微有些皱眉,但仍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就知道是你来了,”郁夫面孔发光,那神情好像几个世纪没见到人一样了。他非常清楚自己不该如此,却实在没办法多加掩饰。“怎么不选个好点的时间过来,偏偏选在这么个雨天?”

郁夫问,怎么样,雨停了没有……还在下吗?这一路上都是坐的什么车过来的?

“一点小雨,”高海林支吾着。高海林忽然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再孤单,再没有亲人,但临终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过来送送他的。不会让他一个人独自上路的。我始终坚信这一点。”郁夫似乎刚想到什么,重新坐到床头,用力将手脚盘起,拉过被单紧紧裹住身子,脑袋微侧给高海林笑。“退一步说,即便他真要一个人上路了,真没一个人过来送送他,但无论如何,他的尸体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现在你就是发现我尸体的那个人。”

高海林拿过刚刚脱下的外衣,四周打量着,想找个更好的地方挂起。但他找来找去,四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准备发几句牢骚,又陡然停住,用不解的目光来看郁夫。他知道郁夫并非开玩笑。他一进房就有不好的预感。

“心绪不好?”高海林收住笑容,解释说近几天学校遇到点事,不然该早点过来看看的。郁夫说,早点来那是什么时候来?我自己来了才不过十来天,你早点来,干脆不就同我一齐来算了?郁夫大笑。他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再不能开下去了,再开下去好像在责备什么人了。他根本无意责备什么人的,特别是面前这位实实在在的好朋友。为了不露痕迹地转开话题,他给高海林解释起自己心绪不好的原因:身体不适,也写不出东西。天天关在房里写,写来写去,字写下不少,但都是些废话。

郁夫明显消瘦了,深色的大眼睛,初看之下大得有点怕人。浓密的黑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面容粗糙、松弛,鬃角微微露出几根白发,根本不像三十来岁的年龄。这刻高海林忽然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个夜晚,他是如何跟在一位朋友后面,带着些莫名的惶恐与紧张,走街穿巷,去拜见诗人郁夫的。

在当年的小城及以小城为中心辐射出去的周边县区,尤其是在那批热爱读书热爱文学的青年之中,郁夫的名字用如雷贯耳一词来形容,那是真正恰如其分。高海林家的书房里,至今仍保存着多年前流行一时的那种报纸和文学杂志,上面刊有郁夫的大量诗作,其中有那么几本,封二封三甚至封面上都登有郁夫照片。照片的背景基本是那种茫茫戈壁,或无边大海,黑白的颜色更增添某种荒旷与荒凉之感。郁夫出身于一个偏僻乡村,自幼天资聪颖,十四五岁即考到外面的一家名牌医科大学读书。他对所学专业没兴趣,时间和精力基本都放在读诗写诗上,很快名重一时。可能是出于诗者的激情,想尝试为一般人所无法窥探的某种极致体验吧,据说郁夫偷偷接触过两次毒品。是托哪位朋友弄来的杜冷丁,自己给自己注射。要知道在那个时代,毒品还是极为稀罕的物事,有的人甚至听都没听说过。学校当然如临大敌,郁夫自己却全不当回事,收拾下东西一声不吭回了家。下一年再次参加高考,分数线竟然比第一次还要高出一截,众人笑他进大学就像进什么菜园门一样。不过这次,他的考试分数再高也没用,没有学校敢录取这样的学生。最后由相关的亲戚与高中老师极力疏通,本市一所三流医校勉强录取,毕业后分到市内一家医院做医生。

郁夫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但脑门却宽而亮,眼神有力。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副宽阔的肩膀,走路时一摇一晃,宛似哪里来的一个赳赳武夫。高海林与朋友进门时,他正用很高的音量同围绕在身边的一伙朋友讲着什么。那是高海林平生头一次听郁夫说话,也是平生头一次听人用那种方式说话,更是他平生头一次知道,这世上竟然有人会以那样一种方式说话。噼噼啪啪,啪啪噼噼,字与字、句与句之间没有间断,一排排、一串串、一堆堆往外冒。那非同一般的激情,那思维的清晰、准确、敏捷,思路的开阔流畅,真正如暴风雨,给人以强烈震撼,高海林简直有些看呆了。“天才,”他当时所能想起的,便是这么一个词。他也是平生头一次理解了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头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真有这么一种人,这么一种属于天才式的人物。

仅仅过去多少年,当时那位诗人郁夫,那个天才,怎么就变成眼前的样子?并且,都快老了?巨大的视觉差异似乎在高海林身上引起不小的反应,心理方面的,也是生理方面的,让他微微觉到某种不适,甚至产生晕眩之感。

“是不是有些不舒服,”高海林迟疑,“病了?”

“可能吧。”郁夫也迟疑。他不想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对方,但犹豫一会,终是说出了。

这是一个过于要强的人,除非迫不得已,他一般不会主动承认自己的病。高海林有些紧张。他问郁夫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的?要不要到医院看看?郁夫说应该是刚来那天,坐车时身上淋了个透湿。

老高不懂:“坐车时为什么会淋个透湿?”郁夫尴尬地看了看他,支吾说当时坐的是那种乡村中巴车,窗玻璃破了,正好遇到下雨,雨很大,他又正好坐在窗口。

这次来湖区,高海林曾极力建议,要他专门找个车过来。就找辆出租车,直接送到住处,免得中途转车颠来倒去。郁夫不愿。郁夫说一个人哪有那么娇贵?明明从乡村出来的,再到乡村去,就坐乡村公交车,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高海林不同他讲什么车窗的事,高海林只讲眼前的窗户。他指着房间窗户上的破处,说这样的地方怎能住人?这样的地方也能住人?你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住了整整十来天?“明天赶快找一家旅店,又不是长住,花点钱就花点钱吧。至少另找一处更好的房子。”

郁夫同样不愿。郁夫说房间有什么换的?换到哪家,还不都一个样。郁夫说正因为不是长住,不如将就一天算一天。

“这也是能将就的吗,什么都能将就吗?”高海林道,“直说吧,知道你身上没了钱。”高海林说再没钱,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我们这些人,别看成天趴在桌前一动不动,实际上干的是体力活,比任何体力活都要沉重的体力活。只有强健的体力,才能更好干活。

“就比如说你吧,若是那天花点钱找个车专门把你送过来,也就不会淋雨,没有淋雨,身体状态就会好得多,要写的东西也许早写出来了。”

“作品一写出来,作品一成功,钱还不是大把大把地来,随他伸长双臂往怀里搂?”郁夫脸上带笑,有点玩世不恭。

“何必这样折磨自己?”高海林不笑。高海林紧皱着眉头。“你知道,我们之间哪来那么多客气。要是我身上一分钱没有,那就没办法……”高海林又说不下去了。“假如我没了钱,而知道你身上有,那我肯定不客气。”

郁夫动动嘴唇。他显然有些被说服,被打动了。高海林知道他的难处。“当然,你也许……当然算我借给你的。等到你把稿子写出,发表出来,我头一件事就是让你还钱,好吗?”

郁夫说:“我已经麻烦你够多了。这么些年,生活各方面一直在靠你关照……”

“再这么说话,我就真不安了,”高海林挪了挪身子。他继续在斟词酌句,试探着找理由如何说服眼前这人。高海林说你知道的,别看我长了这么一副好身板,高高大大,堂堂正正,但这都是放在外面给别人看的。只有自己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人生对世界缺乏自己的主见,更缺乏强悍的意志。同你交往以后,我好像换作了另外一个人,有了自己的目标,有了精神上的寄托和依靠,生活也变得更加充实。

“并且,与你成为朋友,一直是我引为骄傲的一件事。任何时候,同任何人说起,我都会强调这点,你不是不知道的,”高海林道,“应该说,我是真正靠你生活的才对……”

高海林没有说假话。当年他跟着朋友第一次与郁夫见面,绝不只是一般的见面。那应该是一次缔约,是结缘,更是一种被征服。他是心甘情愿被征服的。他喜欢读郁夫的作品,更为郁夫的为人气质所吸引。他从郁夫身上第一次了解到,这个世上真有另一种人,有另一种生活。一种纯粹的精神生活。郁夫是一位天生的稚子,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为诗而活,为精神而活的。读他的作品,你能感受到一种为所欲为的力量。可一旦从创作中脱离出来,进入具体的日常生活,这个郁夫瞬间就整个变成一个孩子,或者说,一只拔了毛的鸡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无知、惶恐、茫无所依,浑身瑟缩着,抖颤着,单薄虚弱得能让一阵风吹去。每当这个时候,高海林不由会产生一种很分明的冲动,想上前帮个忙,做点事,至少说句话,给以必要的安慰和保护。他愿意为郁夫出力,替他奔走。该说的说过,该做的做了,该帮的忙帮了,内心会感到说不出的充实与快慰。久而久之,高海林还会有一感觉,似乎眼前的这个郁夫根本离他不开了。只要他稍稍远离一点,郁夫就完全活不下去。高海林一点也不忌讳,他是郁夫诗才的崇拜者,更是郁夫生活上的保护人。即便后来,郁夫身边一些朋友因了各种原因纷纷离去,唯有老高高海林,丝毫不受影响,反而越走越近。

郁夫的生活一直不顺。不顺到一定的时候,你会不能不得出一奇怪结论:面前这个人,这个天生的诗者,很可能也是个天生的倒霉蛋,是个遭命运放逐与嫌弃之人。似乎是说,你要想与周遭的人不一样,你就要承受完全不一样的东西。那个时候,社会上有一阵阵的风刮过,其中的一阵风是什么下海,是辞职。郁夫一个心血来潮,也把自己在卫生学校做老师的职辞了。别人辞职是为做生意,多赚些钱以便更好地生活,郁夫辞职只为着一点,更好地写诗。职一辞掉,首要的问题是,连生活都无法维持了,只能重新找一些临时性的职业。这么颠来倒去,尽管诗是写了很多,但那纯粹是虚的,无法转化为实在的东西。这个时候,偏偏家庭又迭遭变故,父亲得一种什么病,死了。一两年后,一个弟弟也死了。郁夫的生活越来越困窘,乎陷入绝境。

高海林边同郁夫搭讪着什么,却一点也不影响手上的忙碌。他将带来的食品菜蔬做了些分类,其中一部分放进楼下饭店的冰箱保存,另一部分送入厨房,在老板和老板娘的帮助下,煎炒烹炸,很快弄出荤荤素素几碗菜,两个人还开了一瓶酒。菜香酒香溢得四处都是,引得老板夫妇都寻过来说笑好久。饭后高海林又与老板夫妇就住处的事商量了一会,老板的意思,房间没必要另外再换,明天只用把窗玻璃换一下就行了。于是第二天一早,高海林和郁夫随着老板到街上的一家玻璃店,割了几块玻璃过来换了。随着又找来几件家具,将房里房外重新布置一新。“可以了,算有了点住家的样子。”高海林上下看过一会,面露满意之色。

老高原打算住一夜就走的,他担心会打扰郁夫写稿。但既然稿子没什么进展,干脆多玩两天吧。他们把小镇周边山水逛了个遍,也把该说的话说了个遍。其中一天,还到当地某位朋友家里聚了聚,说了更多的话。但说来说去,高海林感觉,他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说。郁夫应该就谭可的事,对他有个交代。高海林一直在等着。他清楚郁夫一定会说的。

谭可的父亲谭术老师退休前,是高海林的学校同事。同系,还同一个教研室,两家的住处也相隔不远,来往很多的。谭可在外地读完研究生,也回到学校教书。却教的音乐,属于另一家学院,每天上班还要坐一阵校车。谭可性格文静,喜欢穿平跟鞋,个子小小的,头发却浓,却密,长年扎一对尺多长的粗辫子,像把长剪刀,分搭在两肩。出来进去在院子里遇见,她始终微低着脑袋,悄声从一旁走过。有时谁会叫一声:小谭出去呀。她会略显讶异地抬起头,微微朝你一笑,算作回答。然后低下脑袋继续悄声而过,并不发出一丝声息。也有极少的时候,高海林到谭家串门,坐在靠窗的圈椅里听谭老师大声谈论什么问题,谭可会端两杯茶,悄悄放一杯在客人面前,放一杯在父亲面前,再悄悄退出,仍没半点声音。谭可喜写诗,当然是受父亲的影响,高海林笑说是一种家学。有时谭老师会塞一卷诗稿给高海林,说可可的,你给看看。“不错。”高海林翻了翻,点头表示认可。郁夫读了这些诗,也连连表示赞叹。

对郁夫与谭可的接触,并看出两人关系的不寻常,高海林是打心眼里高兴。高海林只怕比郁夫自己更高兴。有一个事实非常清楚,至今单身的郁夫,再不能继续单身下去了。单身这一事实本身,可能就是对单身者的一种深深戕害。郁夫必须尽快结束单身生活,早点成个家,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有一份踏踏实实的情感,男欢女爱,油盐酱醋,无论是对创作,对身体各方面,都会有极大好处。郁夫再不能像眼前这样,继续在世上独自这么往下漂。再往下漂,真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更不知会有何等一个下场在那里等着。

就郁夫来说,来自生活的最大打击,不是早年的辞职,不是父亲和其他亲人的去世,不是穷困,而是一件事,前女友引子的离去。这一点高海林及其他一些朋友看得非常清楚。引子也是一位来自僻远山村的姑娘,写诗的时候以“引子”为笔名。当时在市内一所高校读书,与郁夫走到一起,两人一守便是两三年。听说有一段时间,他们有过结婚打算的。但结婚得有一定的条件,他们靠什么结婚?那时候,郁夫借住在市郊一家半废弃工厂的职工宿舍楼里,室内空空,每次朋友进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得将双腿盘起,坐在房当中的草席上。有朋友看不惯,当面批评郁夫,说作为一个人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也不至于到如此程度吧。至少至少,你到哪里买几只小凳子、椅子什么,再弄一张略微大一点的床。更有人为引子抱不平,说这样的时代还有如此女性,甘守清贫,成天像个影子一样跟在郁夫身后,实在难得。他们劝郁夫要好好珍惜,不能让引子失望。很明显,郁夫自己也颇有歉意的,有时边谈话,他会顺手把引子腰身揽住,用劲一拎,悬空拎到自己胸前,长时间默默抚摸她的头发。

引子的离去非常突然,没有任何迹象。应该是实在坚持不住了。一天早上郁夫醒来,发现引子不在身边。以为出去买东西了。往常这个时候,引子都会到外面买些早点回来。郁夫躺在床上等。可他没等到人回。接下来他还是等,第二天第三天,都没见人回。

自此以后,郁夫再没有同任何异性接触,也没流露过任何接触的意思。似乎引子的离去,把他与实际生活的最后一线联系,最后一点缘分彻底切断了。他把所有的心思全部投到手头一部作品之上。稿子是要写,但生活也不能全丢到一边,至少兼顾一下吧。朋友们看着心急,说你年龄真的不小了,再不考虑,一生真就给耽搁了。可你说了等于白说,郁夫哼都不同你哼一声,全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谭可是几年来郁夫接触的唯一女性,也是他唯一愿意接触的女性,是自引子走后,唯一能填补他生活空白与心灵空白的人。朋友们欣喜地看到,郁夫似乎又恢复了爱的能力,其实就是重新获得了生活的能力,获得对生活的热望。所有的朋友无法做到的事,无法产生的影响,小谭不知不觉做到了。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郁夫却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犹豫与纠结。那天高海林试着想问问他们的事情到底怎样了,关系进展到何种程度。哪知他的话刚出口,郁夫就像一个小偷给当场抓住,神情惶恐,满脸通红,话语零乱,口里一个劲喃喃,说没有的事,哪有这个事。他反过来问高海林问的什么,谁和谁的关系进展到何种程度?

郁夫的神色不像是假的。那就有些奇怪了,莫非还真是自己用心过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下一次,高海林找着机会再次探问,郁夫同样紧张,同样想方设法回避。只说自己忙,没有精力顾及其他。又装作难以置信模样,说再怎么想结婚成家,也不能不考虑一下具体情况吧。小谭太小,那么一点年纪。那才是个小姑娘呢,我都可以做她叔叔了,怎么可能。郁夫说,即便这些都放到一边,至少一点,人家是谁?正正经经的大学老师,书香门第。父亲是有名的教授,在某个研究领域成就卓著,出了许多书,还做过学校的领导。相比起来他郁夫又是谁,一无所有的穷光蛋。郁夫说,一无所有没什么,但至少一点不能没有,那就是自知之明。其他可以不要,但基本的自知之明还是得要一点的。

多年的来往,对郁夫的为人性格,高海林已熟得不能再熟了。郁夫身上任何一点动作神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如此一来,高海林又一次吃惊了。在经过片刻的愣怔之后,他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面前的郁夫遇到了什么。郁夫是自卑。郁夫是谁?狂悖一时,天马行空,目无一切,现在竟讲出这样一番话。郁夫已让生活磨折到如此程度。

那天高海林到谭老师家闲坐时,装作随意的样子东扯西拉,谈学校的一些人事,谈手头上正读的某本书,渐渐便把话题扯到郁夫身上。说自己有这么位朋友,一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生活上的事一窍不通,纯真得像个孩子。比孩子还纯真。谭术老师是何等聪明之人,略略看过一眼,似乎就洞穿他的内心,不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并且领会了今天上门的全部意思。

“纯真好,这个时代,还就少这么一种人。”谭老师拿捏好说话的分寸,沉吟片刻,缓缓道。又说你这个朋友,我曾见过一两次,还读过他的一些作品。

“人不错,东西写得也不错的,”谭老师想了想,补充道,“是个人才。”

从谭老师家告辞出来,高海林直奔郁夫住处,急着报告这一消息。他甚至想向郁夫表示,自己什么时候打算做一个媒。平生还从未给谁做过什么媒呢,这次一定尝试一下。你不好出口不敢出口的,由我去说。可他的话没完,郁夫又呈现一副紧张神情。郁夫叫起来了,说什么什么,你到她家说了,几时到她家说了?谁叫你去说的,好好的为什么到她家说这个?一连串话语把高海林吓住了,也把郁夫自己吓住。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老高老高,你看你,平白无故添什么乱,怎么找他父亲说起这个?你以为这是同谁打架,要邀上你做个帮手吗?

“我看干脆从乡下找一个媒婆来算了,专业人员,比你可强到哪去了。”郁夫又这么自我解嘲地笑。

此后不久,郁夫借口写稿,匆匆忙忙搬到这乡下小镇。高海林为此很有些不安,也有些后悔,不能断定是不是自己在其中起了反作用,好心办了坏事。这次来,便带上一定程度的弥补与探究之意。高海林所猜没错,郁夫也真有话说。郁夫得就自己的一些莫名其妙行为对高海林作个解释。郁夫再不像以前那样躲闪,详细讲了他与谭可的认识与交往。郁夫在很早以前,就知道小城有一个叫谭可的女孩子了。诗写得很好,却从不给别人看。她只给郁夫一个人看。她通过一种很原始的方法,从邮局给郁夫寄。寄诗寄稿,也寄信。后来在高海林的介绍下,两人见了面。但平日的联系仍是通过邮局。哪怕两人在同一城市生活,相隔不过短短几条街道,仍写信。见面时并不多说什么,只混在朋友之间随意聚聚,开开玩笑。有时谭可边听着众人闲聊,边帮郁夫收拾一下房间,扫扫地抹抹桌椅整理一下书架什么。如果旁边没有其他人,谭可也会帮郁夫洗件衣服炒个菜什么的。

假如没有谭可的出现,郁夫说自己的生活也许一直风平浪静。反正埋头读自己的书,写自己的稿子,想怎样就怎样。自己认为好,那就一定是好的,自己认为坏,也就一定是坏的,与其他任何人无涉。周围的朋友话说得再多,他想听就听,不想听完全可以丢到一边。现在有了谭可,并且意识到自己对谭可怀有怎样一种感情,局面便随着发生彻底变化。这个时候他看取外物的眼光和标准也随着发生彻底转移,不再以自己为中心,而是以谭可为中心,具体说,是以生活中流行的那唯一中心为中心了。这个时候郁夫发现,现实中的一切转瞬之间变得特别可怕,早先自己坚持的东西给彻底摧毁,自信给摧毁,甚至整个内心世界都给一齐摧毁了。郁夫在自己眼里变得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如。连生活中最可怜的角色都比他强。他不配。他没有任何资格进入社会,没有资格享受人人都在享受的生活,更没有资格找什么女人,享受男女之间的情爱。谭可对他很好,这点他看得很清楚。但谭可那是幼稚,是傻,是天真。谭可对他越好,感情越深,他就越应该远离她。在他与她之间,隔着完全无法逾越的深渊。

这时候,郁夫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在眼前这个社会,所有的人都在变化,所有的人都能变化,唯独他转不了这个弯,一直执迷不悟,沉浸在原先的梦幻之中,株守着逝去的一切,不愿有丝毫变通。这一点实在太可笑了,也太可怕了。郁夫觉得他承受不了这些。他借口写稿,打算从谭可身边暂且逃离出来,从既定的生活与心境中逃离出来,到小镇好好待上一段时间,看能不能略略让自己恢复镇定与平静。

“如果说,当年引子离开,确实对我造成一定程度的打击,但相比起来,那次所谓打击还根本算不了什么。”郁夫说。

“来到小镇后,是不是真如想象中的那样,做到内心平静了?”高海林问。郁夫摇头,说没有。当然没有。比在市内更乱。什么也做不成了,整个就是个空心人,一个失魂者。

“同她在一起我没办法写稿,以为离开了会好些。可是一旦离开,才知道更不能写了。”郁夫说,“我一步也不能离开她。”

“既然知道离不开,事情就很简单么。把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情感全告诉给她,不要有任何保留。”高海林笑。

郁夫想说点什么,可高海林抢先替他回答了。高海林说:“可你真的配不上她。你没条件。连引子都瞧不上你,那么个出身乡村的姑娘都从你身边跑开了,谭可作为一位大学老师,怎么可能?是不是?”

高海林继续笑。高海林话语如此直接,如此赤裸裸,郁夫愣怔着。非常清楚,高海林在逗他开心。

高海林说:“照你的意思,你从一开始与谭可交往,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向她表露过你的意思,表露过内心的情感之类?”

“当然,”郁夫说。郁夫说:“当然没有。”

若搁在往日,两人早有一番争论了。可这天高海林不争。他不急。高海林做出一副不屑一辩的样子,笑吟吟把话题转开,弄得郁夫有些奇怪起来。直到第二天,郁夫实在有些受不了,高海林这才不紧不慢指出,说你所讲的那些确有道理,谭可的家庭条件比你好,出身比你好,你配不上她。你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有一点想过没有?”高海林说,“你所讲的那些道理对任何其他人都适合,对谭可却不适合,对谭可的父亲谭术老师不适合。谭可和她的父亲谭老师根本不是一般生活中的那种人。我甚至认为,”高海林停了停,两眼用力看着郁夫,“我甚至有一种奇怪的看法,你说带迷信色彩,带宿命色彩都可。谭可来到这个世上,原本就是为着与你相配的。她是专为配你而出生的。你迟迟没有出现,于是她便一直在那里等着。就我了解,谭可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谈过恋爱呢。大学毕业后,她就分到我们学校教书,一教就是多年,同谁都不接触,同谁都没什么多余的话说。唯独你出现后,她似乎变了个人,就像你见了她之后,也变了个人一样,”高海林把话顿住,“你自己说说,像她这种情况,不是专门等你是怎么?或者说,是与你有着特殊的缘分?”

“反过来我要说,”高海林道,“只有她这么优秀,这么脱俗的人才能配得上你,也只有你才能配得上她。我讲过许多遍了,简直都讲过几十遍上百遍了。我始终相信天才一说。我始终相信,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天才。”

“这个时代还讲什么天才,只怕神经出问题了,”郁夫哈哈笑,眼盯着老高,“你确实不知多少次说什么天才天才。也许你真这么认为。即便你是真的,但在这样的时代提什么天才,实在太滑稽了。老高你想过吗,任何时代都有容留艺术、容留个性、容留天才的空间,唯独我们眼前的这个时代没有。这是个绝对平庸的时代,也绝对残酷的时代。”郁夫同样久久看定老高。“真的,真没有,”郁夫怕对方不信似的,伸出一根中指叩着桌面,强调着。

老高也伸出一根中指敲着桌面,并且敲得更响。

“错,全错。越是这个时代,越需要天才。时代的贫乏与平庸,越显出天才的重要,天才的无可替代。一个民族是需要文学的,一个民族更需要天才,否则这就是个劣等民族。这样的民族,”高海林想了想,似乎没想出什么更好的词句,只得轻声道,“是不配的。”

郁夫好一会没有回答,似乎有些给说动了。郁夫道:“我也早知道,我写出很多杰出作品,用荣名去配她。没有成功,没有荣名,我便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可怜虫,一个小丑。要想不成为可怜虫,不成为小丑,我只有写作,写出能代表这个时代声音的作品。我必须成功。越不可能成功,越要成功。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不可能有第二条。尽管我非常清楚,我们躲在这里,如两只爬虫一样,躲在阴间的角落讲什么天才什么成功,真正是疯了,但我仍得说。天才,成功,这两个字眼比什么金钱、地位都重要得多。这个时代只应该成为崇尚天才的时候。金钱、地位等等,许多人都有,但是普天之下,天才能有几个?”

高海林说从真实情形看,你现在已经够成功了,写出那么多作品,那么早就产生很大的影响。谭可和谭老师他们正是因为这些,才对你如此看重。这么说过一阵,郁夫果然兴奋起来,两眼放出炯炯的光。高海林松过一口气,想这就是诗人的气质,几句话的工夫,就能让他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老高,你那天同我说什么,你找过谭老师谈话,你们谈到了我?谭老师谈到我时,对我表现得很满意,很欣赏?说你要是出面提我和谭可的事,会有很大把握?”高海林点头表示肯定,说当时谭老师态度非常明确。

“那么你说说,你估计,到底能有,多大把握?”

“十分。”高海林说。他说他对谭老师的为人性格非常了解,“十成把握。一讲就成。”

“那怎么可能?”郁夫喃喃着,站直身子,在房里走来走去。郁夫相信了。

“高海林,有一件事你知道吗?你当真以为我来海岛多日,一个字也没写出吗?”

“你已经开始写作了?”

“不错,”郁夫说。“但你猜猜我写了些什么?以为就是我计划中的那部狗屁长诗?”郁夫嚷嚷着,“跟我所写的东西比起来,计划中的那诗算什么。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就是你刚说的,表达情感的信!”

秋季来临,郁夫和谭可订婚了。

高海林所说当然没错,郁夫的婚事得到谭老师夫妇的全力支持,订婚的事也是两位老人主动提出的。他们的用意有两点,第一,照老规矩办事,尊重旧礼旧俗,更显严谨、庄重。另外一点是为郁夫着想,婚一订,两人的关系就算正式确立下来,郁夫也好彻底安心,不必再有过多担心与纠结。在他们居住的这座小城,谭家是有名的旧家,祖祖辈辈读书为业,谭术自己当年也边教书,边搞学术研究,著述终生。哪怕现在退休了,每天仍手不释卷,不停地读书写作,先后出版好几本诗集。但在内心深处,谭老师其实仍有太多遗憾。首先为自己。因种种客观原因,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耽误太多,没能静下心做那些想做而又该做的事,用他的话说基本上是一事无成,白活了一辈子。每年总有那么几次,他会来到学校图书馆的古籍部,借出父祖辈留下来的一部部大厚著作,一遍遍摩挲。不知是感动或是羞愧,直弄得老泪横流。自己白活倒也罢了,更遗憾的在于,几个孩子似乎更不堪。老大老二是男的,都在外面的大城市上班,有很好的社会地位,那个老小前些年还携妻女前往国外发展,多少也算得上有点出息了。但再有出息,都是弄的一些鸡零狗碎,混碗饭吃而已,没一个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更谈不上对家学发扬光大。女儿谭可呢,更是个教唱歌的,要搁在往日,顶多算个戏子吧。有一次他从谭可带回来的书刊中读到郁夫一篇谈《楚辞》的文章,深为其中飞扬的才气所震动,说这人不只诗写得好,还有很深的旧学根基,甚是奇怪。有几次他当着女儿谭可的面发感慨,说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无法捉摸,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变化曲折更如此。像你说的这个郁夫,如此纯粹的乡村出身,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找不到任何书香文墨的痕迹,怎么突然无缘无故,蹦出这么个精灵式人物?而更多读书的旧家,偏就一代不如一代,繁衍到后来,基本都变成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了。

“神奇,”谭术一叹再叹,“神秘呀。”

谭老师不止一次当着高海林的面,也当着其他人的面,明确表示对他这位未来女婿的欣赏。不知为什么,每次讲到郁夫,他并不说他写什么诗,不说是诗人,而说是读书种子。他说郁夫不容易。那样的乡村环境,那样的家庭,竟然出来这么一位读书种子,当真是造化弄人,也是造化成就人。有一次他甚至表露出这样的意思,说能不能做这样一个设想,能不能考虑,把郁夫调到我们学校来教书,做个老师?他向高海林详细询问过郁夫的学历及作品情况。说如此读书种子,一心向学,远离世事,这样的人要是能调到学校,无论是教书还是创作搞科研,不比那些白痴老师要好多少倍吗?

“调不进来也没关系的。”他曾把郁夫和谭可叫到身边,认真叮嘱。说以后生活上的事,郁夫你用不着考虑过多。即便没有职业,没有收入,也没关系,可可能把他养起来。可可在学校教书,每月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另外她还与几位同事一起,在校外办了个高考艺术辅导学校,帮助参加高考的中学生进行培训,每月的收入又比工资多出几倍。两方面加在一起,能抵别人一家几口人的收入。在这么个小地方,已经不算少了。即便成家有了孩子,日子照样能够过下去。钱有得花,饭有得吃,衣有得穿,过简单生活,很好的。

“你呢,”他同郁夫说,“就安安心心写你的东西,读你的书,做你想做的事。我们不讲什么大富大贵,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大富大贵根本就谈不上,也根本用不着。即便谈得上,还看我们有没有兴趣呢,是不是?我们就图个维持基本生活,平平淡淡活着就行,然后利用一切能利用得起来的时间和精力,埋头做点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那份事,尽量做好,做扎实,不再像我这样,给人生留下过多遗憾。”

春天里的一个双休日,郁夫和谭可大清早出门,坐车到十多里外的一个小镇玩了一天,中午就在那边的一位朋友家吃饭。朋友原是高海林的老熟人,也是一位诗歌爱好者,在当地的镇政府上班,早段时间就在念叨,想约郁夫和谭可过去走走,让高海林牵头。高海林把行程作好安排,临时却找了个借口,说家里忙,推托了。郁夫和谭可清楚他的好意,也没过多客气,欣然上路。他们由那位朋友陪着,参观镇周围一些有名的风景点,主要是一处古庙遗址,庙前的放生塘,塘前小河上的宋代古桥,桥头两株一千七八百年的古樟树,及庙后野山上颓坏的一排排和尚墓塔。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听郁夫说话。听郁夫谈自己的所思所想,谈他的文学,他的诗他的创作。中午几人聚在镇政府食堂吃的饭,不知是消耗过多,或时间过晚,两人都觉得那饭那菜特别香。都说吃得特别饱,饱得不得了。饭后原准备到公交车站坐车回市内的,但谭可说,既然太饱,我们不如先徒步走一走,也利于消化。于是他们沿着公路往回走,边走边继续说话。仍是早已谈过多遍的那些话,读书,写稿,文学,诗。十几华里路程,不知不觉在话语声中走完了。

傍晚,两人来到城郊的一条大河边。沿着大河再往外走两三华里,便是大江,江与河交融处有长长的堤坝,还有一座巨型水闸。水闸的闸顶很高,从远处看那不像闸,而宛若一幢高楼,楼顶有车子来来去去。透过闸门处的空隙,还能看到江面上,时而有一艘两艘更加高大的货轮缓缓移动,就像书上说的那什么,白驹在细小的缝隙前一闪而过一样。夕阳西下,料峭的晚风扫荡大地,河两岸高大的柳树杨树一齐发出深沉嘶鸣。柳树杨树的影子给拉得老长老长,横过河面,斜躺在苍茫河滩上。暮霭沉沉,江面上突然传来轮船的低鸣声。谭可在树影里站住不动,静听着悠长的笛声像一把大条帚,在江面上扫过来扫过去。她娇小的身子似乎正随着晚风抖动。

笛声停了,谭可仍出神地望着幽暗的河面。“走了整整一天,累吗?”郁夫靠近她,“风太大,小心着凉了。”

谭可问:“你觉得冷?”

“不冷。但周围的这些景物,显得冷。”

“要不,在这再坐坐?”他们找到一块干净草地。

好一会没有作声,要谈的似乎都谈完了。白天经历的一切,那欢笑,那对未来生活的展望,在黄昏的河边失去了应有的热度。郁夫的脸色显得阴郁。“想什么呢?”谭可问。

“我在想,我们眼下该如何生活,以后又如何生活。”郁夫缓缓道。

郁夫提起前些天家里来的两个亲戚,郁夫乡下老家的两位堂兄弟。两位兄弟已经不止一次来找过郁夫了,最早的一次是几年前,他们因跑什么生意从城里经过,顺便到郁夫这里看看。郁夫当时仍住在那家已住过多年的工厂宿舍,除了书,室内其他什么也没。那种破败与荒凉大约把两个兄弟吓住了,愣了半天才把话说出:大哥大哥,这就是你的房子,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这么些年,你就这么过日子的?兄弟说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我们都以为你在城里做大事,人家都说你在外面做大事。说你有大名声,是远近的名人。可你,到头来怎么弄成这么个模样?

兄弟说:“大哥,你这个样子我们接受不了。要不,还是跟我们回乡下去吧,在乡下随便做点什么,过的日子都比你强。至少至少,凭你的文化,凭你的聪明,干个一两年,做幢房子找个老婆结个婚,半点问题也没有。”

两个兄弟好劝歹劝,当然没有结果。两个兄弟把他们这个城里的大哥看作怪物,郁夫也把两个兄弟看作怪物。两个兄弟不死心,过不久又来了。这次见面,两个兄弟满脸激动和兴奋。他们说这次是专程来找郁夫的。说他们回家后左思右想,不忍心让大哥变成这样。他们要想办法帮上一帮。谁叫这是大哥呢。大哥既然不愿回乡下,那就跟着我们做点生意吧。两个兄弟看中了老家县城的某个项目,但在具体操办过程中遇到麻烦,需要找县里有关部门关照。而那个部门的头头恰巧是郁夫的初中同学,同时也是个诗歌爱好者,他办公室墙上挂的一幅书法作品,就是请人抄录的郁夫诗作。当两位兄弟说到,郁夫就是他们本家大哥时,那位同学激动得像什么。同学说了,只要郁夫打个电话,就一个电话,他就乐于出面帮忙。两个兄弟说大哥大哥,只要你打这个电话,把该办的事情办成,我们就给你一份提成,或者给你一个股份。以后你只用坐在家里,什么事不做,每年都有一份不小的收入。

两个兄弟把嘴皮磨破了,郁夫也不愿打那个电话。后来兄弟发火了,郁夫也发火了。郁夫就像受到天大侮辱,说讲了不行就不行,怎么如此纠缠不清。亲戚摔门而去,郁夫把门摔得更响,说把我当作了谁?做生意,跟在你们这样的人后面做生意,你们也配?一个县里的小小吏卒,也要让我打电话求上门,像条哈巴狗一样朝他摇尾乞怜?

两位兄弟明明说不再认郁夫这个大哥的,这次听到大哥订婚,他们又坐不住了,左思右想,觉得仍不能不过来跑一趟。看能否帮点什么忙。他们的意思是,这些年大家生活过得不错,多年在外做生意,手边也不缺钱。假如大哥手头不方便,就给他们吱一声。他们不会看着你为难,自己躲到一边去的。他们定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

两个兄弟是代表老家的族人过来的,并且一番好意主动提出要帮忙,谭老师夫妇很高兴,很感动。可郁夫不高兴。尽管表面着力敷衍,心内的不快却一望而知,倒弄得谭可莫名其妙。客人走后多日,郁夫仍在想着这事,包括今天两人在外面玩得欢畅,但内心某处角落,总有个疙瘩一直难以平缓下来。

在傍晚的河边,在树木阴影里,郁夫断断续续讲着乡下老家的一些琐事,鸡毛蒜皮,牵七扯八。包括父亲那一辈及自己这一辈的诸多恩恩怨怨,他和那两个找上门来的堂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郁夫原本不愿提到这些的,但当着谭可,他又不能不说。在郁夫父亲那一辈,共有三兄弟,三兄弟的下面,又有了更多的兄弟。在所有的小一辈兄弟中,郁夫无疑是最聪颖、最优秀的一个,也是最得大人们看重的一个。父母尽心尽意送他读书,希望他能有大的出息,给家庭争光。郁夫也真的有出息,小小年纪就考进大学。当时村子上疯传,郁家的祖坟山上这是在冒气了。命运有时就那么会作弄人,最有出息的郁夫在大学里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偏喜欢上什么写诗作文,结果弄得个人不人鬼不鬼,成了家族里,也是前后村庄上的一大笑柄。捧得越高,摔得越重,这是村人对他的最后结论。村里有一说法,郁夫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郁夫若不是脑子坏了,凭他的聪明,只怕早当上省级干部了。又有说法,郁夫的父亲和弟弟先后去世,也与这有很大关系。老人是让他们家里这个儿子气死的,是让邻居亲戚们笑死的。

照郁夫理解,两个兄弟几次找上门,说要带他做什么生意,又要借钱给他结婚,真实的意图绝非如此。他们是专门过来要看他的笑话,同时也在他面前做些显摆,耍耍威风。两个兄弟当然找错了对象,郁夫是谁,哪会把他们这种人放在眼里?郁夫再没钱,也不可能找他们借的。

两个兄弟走了,显而易见,这件事对郁夫的影响却是非同一般。他又一次提到那个话题,那说过多少遍的话题:这一辈子,自己是不是真弄错了呢?他不该读什么书,更不该写什么诗。至少,他写诗写了这么些年,已经足够了。特别是现在,他已经订了婚了,马上要组成自己的家庭,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负担,更不能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了。郁夫同谭可说,不错,你和父亲对我如此理解,如此宽容。但越这样,我就越不安,内心的压力也越大。他说自己毕竟是一个男人,有自己的责任,也应该负起自己该负的责任。至少不能像你爸爸说的那样,以后就靠你那点工资活着,靠自己女人供养。我不能给你带来大富大贵,起码也不能让你过于受苦。并且,郁夫说,大家都在发财,都能发财。甚至连他家里的那些堂兄弟们,基本都是些文盲,谈不上半点文化知识,最后也一个个都发了财。那么,自己为什么不能?

“不过,到底该从何处着手呢,”郁夫这么犹豫着。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莫非真得跟在他最瞧不上眼的那伙堂兄弟后面,厚着个脸皮,去县里某部门求那位初中同学,攀交情拉关系,说奉承话看人脸色?那他肯定接受不了。他怎么做得出来。开什么玩笑。即便要做生意,要赚钱,他也得靠自己的笔,靠自己的作品吧,是不是?

“若是跟在那些人后面做什么生意,那你也就不是你自己了,你就成了别人了,成了你那些堂兄弟了。”谭可道。谭可说,她和她父亲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个人。是这个写诗的你,是不会做生意的你。你若是跑去做什么生意,成天东奔西跑,那我又要找你干什么,到大街上随便抓上一个,不就可以了?

“对呀,”郁夫又一次给难倒了,也给说服了,“再说了,假如写作不成功,即便能做生意,挣来的那点钱毫无用处。而我写作成功了,也就不在乎那点钱了。”郁夫说,“看起来,退后是不可能的。我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孤注一掷,在写作的路上再走下去。我真的只有写作这条路。痛下功夫,写出真正杰出的作品,获得更大名声,至少赚上一笔什么钱,我才有资格到你面前谈什么结婚。写作不成,我们以后的生活就不可想象,我们的一切希望只能成为泡影。我还是那句老话:不获得一切,我宁可什么也不要。”

郁夫不知不觉又一次情绪激动,声音很大,样子肯定很滑稽,他看到谭可微微笑过一下。谭可的笑也许就是笑本身,并没有过多意味,但在郁夫那里,就似热油锅里溅进一滴冷水,无端激起一阵大响。他觉得这一刻的谭可笑得如此勉强,如此可疑。郁夫于是不由心慌气急,所有的自信突然消失,整个人变得惶恐而不安。他想谭可是不是有些不高兴了。自己的话是不是说过头了。他是不是过于兴奋了,过于得意了。

“可可,笑什么?”他试探着抓过谭可一只手。谭可又笑,说我没笑呀。“可我刚刚看到你笑的。”郁夫说。

“怎么不说话,可可?”郁夫又问。谭可说,我听你说呢。夜色中,她的脸色显得苍白。

“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你不害怕?”郁夫紧紧盯着她,“后悔吗?”“后悔什么?”谭可喃喃着。谭可好像也有些迷糊了,不知郁夫在问什么,也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她想抽出手来,但他握得更紧了。他说:“你跟着我,以后会受苦的。”“我知道,”谭可说。他问:“你知道什么?”

她愣住了。郁夫问:“刚才我们说的那些,你以为真的能做到?”谭可说:“你以为不会?”

“假如不会呢?”郁夫小心又是急切地问,“假如我不做生意,写作又不成功,我就无法改变目前的处境,那么,你就会跟着我受一辈子苦。你怕吗?”他神情紧张,期待着,似又害怕着。

“那情形难道不可怕吗?”他逼问一句。她说:“怎么会呢?”他说:“假如会呢?”

“你会写出很多作品,会成功的。我知道,你什么事都办得到。就是写不出东西,我们也能把日子过下去。爸爸早说过,我有一份工资。我能养你。”她反过来抓住他的手,搁在自己膝头,翻来覆去摆弄。

“可可,你给我拿拿主意,要不我还是找个职业吧。就是说,我应该有一种谋生的手段。你说,在写诗之外,我最适合干什么?”

“你做过外科医生,”谭可说,“要不,与人合伙开个诊所?”

“我讨厌做医生,我一闻到医院里的气味就恶心。再说我是一个很不够格的医生,吃那碗饭,良心不安。”

“那么,”谭可迟疑着,“再到哪个学校教书?”

郁夫想摇头,但他忍着没摇出来。夜色里,谭可又笑了。她忽然扳下他的脑袋,紧紧抱到胸前。她久久闻着他的头发。郁夫,郁夫,她轻声叫。郁夫额前凉凉的。她流泪了。他猛然记起,高海林上次说过,诗人可以做普通人,普通人却不能成为诗人。但对于他,要是不能成为诗人,他就永远没资格做一个普通人。

在谭可家吃过晚饭,郁夫陪谭老师夫妇说了会话。正好高海林来了,手里端着一叠书稿,用牛皮纸信封装的,说有些问题要向谭老师讨教。近几个月,高海林断断续续在准备着一个课题,给十五十六世纪本地的一位历史文化名人编年谱,继而撰写一部传记,可能的话,还想改编成一部长篇小说。谭老师是这方面专家,两人常常聚在一起讨论。把该说的说完,郁夫随着高海林一同告辞出门,已是夜里十点来钟了。

两人到了高海林住处,进书房坐好。“怎么样,这些日子书稿进展很大,收获很大?”郁夫问。他把房间内外、书桌上下仔细看过,神情中露出些惶愧不安。近段时间多半都在谭可家待着,他已经很少来老高的书房串门,更少这么舒舒服服坐在一起聚谈了。

“不忙。先谈谈你的收获吧。”老高坐在另一把木椅上,手臂长长地伸到桌面,指间反复把玩着一枝黑色醮水笔。

郁夫似乎不忍心多谈自己的幸福,两相对比,老高的生活就不由显出几分落寞与可怜了。他走进洗漱间,嘶嘶啦啦一阵水响,然后头发湿淋淋地出来。

“再不讲丧气话了,是不是?”高海林继续认真看他,“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你应该替我感到高兴。”

“我更感到伤心,”高海林故作忧伤状,“身边的老朋友,让你一个个早忘到哪去了。今夜要不是在谭老师家遇到,只怕还不会到我房里来坐坐吧?”郁夫也笑,说订婚后这些日子,当真有些过于混乱,都不知忙些什么。其实什么也没忙,就与谭可在一起,腻腻歪歪,荒废了太多时光。有时夜深时分从谭老师家出来,也想过来看看你的,不过时间实在太晚,不好打扰。

高海林久久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个孩子。这么大年纪还能像个孩子,真好。真难得。高海林说,很少想到我,证明你们是幸福的。你和谭可在一起,要是老想到不相干的另一个人,那多煞风景。郁夫道,真这样吗?一对朋友,不管多么要好,中间要是插上一个异性,一切便完了……至少,再不像早先那样亲密无间了。世间的友情,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情绪当真不错,”高海林装作羡慕的样子,“眼光更不错。”

“我的眼光还错得了?”郁夫得意地笑。不过这么快订婚,他说自己也没想到。若知道如此顺利,他会早点下手,给谭可写那些信了。

“算你走运……我迟了一步。知道吗,我几乎也爱上她了。”高海林道。

“你爱上谁,爱上谭可?”郁夫有些吃惊,“真的吗?”

高海林不止一次当郁夫的面赞美谭可,赞美谭老师夫妇。赞美谭可,赞美谭老师夫妇,就是赞美郁夫本人。这是一种委婉的恭维,甚至是讨好。是出于朋友之间的一片好意。不过今天一句话出口,高海林发现有些不对头。这种玩笑不能乱开的,很容易在朋友间引起误会。心里好一阵难过,却又无法突然改口,那更会引起误会。

“对呀,你没想过这一点吧?”高海林道。“你以为,只有你才知道爱她?”

郁夫点头。讲起来还真有些奇怪,他从没想到会有另外的人爱上谭可。他以为唯有自己一个人才会懂得谭可的可爱,他以为谭可是专门等着他来爱的。他怎么就没想到,另外的人同样可以爱上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爱上她?“比如老高你”他对高海林说。要是你与谭可一起,也许比我跟她更相配呢。你们年龄上更接近,又在同一个学校教书,性格为人都那么好,温和、诚实、豁达。

郁夫问:“以前你怎么从没同我说起过爱她?”

高海林这才哈哈大笑:“我怎么没同你说起过爱她?你以为她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爱的吗?有一种女人,是天生为某一种男人而出生的,是专门用来配那种男人的。其他的人,你想都别想。像谭可,我总觉得她就是专门用来配你的。不只她,甚至连谭老师谭师母,都是专门配你的。用世俗的话说,这就叫缘,或者说,就叫命。初初一看,也挺神秘的。“

高海林作了会解释,说刚才他的意思,他讲到的爱,并不是一般所讲的那个意思。他只是觉得谭可善良、天真、可爱,与郁夫一样像个孩子。高海林分配到学校上班时,谭可还是个中学生呢,夏天总穿一件白衬衣、黑裙子,傍晚放学常常手提两只开水瓶到公共食堂打开水。没想一转眼,谭可已经大学毕业又研究生毕业,也成了学校老师。

“你说,她哪些地方可爱?”郁夫问。

“这你得问自己。你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她的面容并不美,是不是?”

“面容一般,甚至较差劲。但她可爱,举手投足让人舒服。”

“对,你的看法与我完全一致,”郁夫道。郁夫说,谭可的最大特点是文静、温柔、天真。他说不知别人的感觉怎样,他最初看见她,好像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女性。在他眼中,她好像更应该是一个小妹妹。“有时候我也试着把她想象成我的妻子,在想象中与她做些亲热的动作,但总感到别扭。那简直有些亵渎神圣。我从来没对她有过邪念,即便有了,独自一人也会暗暗羞愧。这是个圣物,只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暗暗藏在心中。”

高海林说,实际上你自己可爱的地方也在这里。我敢肯定,谭可爱上你的原因,也全在你的温柔天真。在她眼中,你也是一个圣物。你完全不同于现实里的那些俗人。

“真的吗,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温柔天真的人?”

高海林说,你的人格像你的诗一样透明,少世俗气。

“要是你知道,我内心很肮脏、很卑鄙,你肯定会吃惊。”郁夫笑着,但是分明笑得很勉强,让人感觉他在竭力掩饰着内心某种东西,一种让他不安让他痛苦的东西。仔细回想,郁夫好像已经多次说过这种话了,说什么阴暗什么卑鄙。郁夫隐约暗示,他似乎做过某种阴暗卑鄙见不得人的事。

高海林迟疑道:“你,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郁夫说:“当然有。你以为我那么天真,反过来正好证明你自己的天真。”郁夫把两只手合在一起紧紧攀住,用力绞动着,“想听我说说吗?”

有一件事,那一件事,郁夫一直想同高海林说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但如果不开口,那更不可能的。他会无法承受。于是便这么拖了又拖。郁夫的秘密当然涉及谭可,具体说,涉及他在那个小镇上给谭可写的那些表达情感的信。“听了我的话,你别吃惊哦。”他喃喃着。郁夫两只眼睛一个劲眨动,再次面呈痛苦之色。你猜,当时我在那个小镇上,为什么突然想到要给谭可写信?我一直没向她表露过。我怕亵渎她。主要的是,我们的距离相差太远。我一无所有。什么条件都没有。我怕。我,不敢。可是突然之间,我把信写下来了,并且写了不止一封。

“因为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郁夫紧张地看着高海林,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

郁夫说,他以为自己得了病,得了与父亲和弟弟一样的病。他以为自己会和父亲、和弟弟一样死去。

“记得你那天晚上去海岛,我说过我有着末日临头的感觉。你以为我只是开开玩笑?”郁夫笑。

高海林问:“你不是开玩笑?”

郁夫提到一种病。很陌生的病名,高海林此前从未听到过的。听起来平平淡淡三个字,但其实却包含着无比的凶险。这三个字如果同你挂上钩,你基本上就逃无可逃了。郁夫的父亲和弟弟就是以这同一种方式死去的,郁夫说他也非常担心自己会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但越担心,越紧紧在心头藏着,不敢有丝毫透露。郁夫说不只是住在小镇的那段时间,此前好久,可能就是从父亲去世以后吧,身体上就有不少异样的感觉。加上那天坐公交车时又淋了雨,有些感冒发烧。外面凄风苦雨,自己形单影只躺在漆黑的屋子里。头晕,身上发冷,又发热。还有喉咙痛,牙齿让虫子蛀空了,一吃饭或喝点热水都痛得不行。并且眼睛不好,天没黑就看不清东西,整个一末日临头景象。于是这个时候,他写下了那些信。他有些不顾一切了,像抓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把手伸向了谭可。郁夫说他不能原谅自己的,就在这里。

高海林责怪郁夫,当时为什么不说这些?又问他现在感觉怎样,病是不是全好了。郁夫说当然好了,你看我的模样,像个有病的人吗?病不好,今天他不可能说到这些的。

郁夫看着老高,说我们平日在一起时,老抱怨自己年纪大了,半点成绩也没干出。我们恨不得马上写出无数作品。实际上我们还很年轻,我三十出头,你三十不到。不过若是得了那种病,必死无疑。从我父亲和弟弟那里,我清楚这种病的可怕。命运未免太残酷了,生活太不公平了。三十来岁,一切刚刚开始,就完了?我还什么也没享受到,白白在世上走了一遭。这么些年,我过的完完全全是那种清教徒式生活,一直在苦斗中煎熬。但我毫无怨言,因为我有希望。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拥有一切。我要尽情地享受生活。可要是病一上身,便什么都说不上了。

“怪不得那天刚一见面,你神色很不对头,”高海林说,“要是我,也会写那封信的。”

“你不认为这样做很卑鄙?”郁夫问,“一个男人,还是个自以为写诗的人,临死前任何别的事都不做,却发疯般去写什么信,写那种平日怎么也不敢写出的信,去损害一个无辜女子,损害我最爱的女子。我看我这人卑鄙到了何种程度,阴暗到何种程度。我对不起谭可,是不是?”郁夫说,“空有一番雄心,身后却没留下任何不朽的东西……我受不了。我无法忍受我的一生一无所成。”

高海林不知如何回答,但他又不得不回答。他只告诉郁夫,幸亏当时的一切都过去了,事实证明,你所谓病的预感是假的,是个误会,是场虚惊。反过来看这又变成了好事,正是那个误会促成你写出那些信,大胆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假如没有那场虚惊,也许你永远也不会写出那些信呢。

“对她好点,以后什么都弥补过来了。”高海林说。高海林说郁夫你如此善良,情感如此真挚,谭可跟着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但愿如此,”郁夫说,“但愿一切如你这颗善良的心所想象的那样。我想我一定会好好待她,不让她对自己今天的选择失望,不让她对自己的一番付出失望。”

郁夫病倒了。是那种病。与他的父亲和弟弟一样的病。一切都如早先预料的那样。

病情日益加重。潜伏着的病症一起并发出来。他浑身无力,成天发着低烧。医生判定,他的病是看护弟弟时染上的。他挣扎了几个月,又到医院住了两个月。恢复了一些出院,谭老师夫妇张罗着,想让他住到自己家里。但郁夫不愿。郁夫态度很坚决。郁夫当然不愿让谭可和她的家人日夜面对自己的病状。高海林要他跟自己住到一起,郁夫同样不愿意。大家几经商量,想出一个折中办法,在学校宿舍区另租了处小小的套房。房东夫妇多年前出国随儿女定居,房子一直空置着。高海林找来几个工人忙乎两天,上下涂了层乳胶漆,又添置了几件家具什么。郁夫住进来没过多久,却再次发病,重新进了医院。

郁夫一天滴水未进,两天没有讲话,第三天,高海林推开他的房门,轻手轻脚走到床前。郁夫是醒的。

“我完了。”他面色苍白,头微微侧向一边,眼睛无目的地看着房间一处。高海林想劝劝,但自己首先就觉得虚假。郁夫用不着听那些没人相信的宽心话。只能沉默。

“我服输了。”

“郁夫,你太脆弱了,”高海林慢慢斟词酌句,“别怪我说话难听呵。你在生活面前太缺少勇气了。人这一生,谁不会生病?生病了都像你这样,彻底服输,那么,人之为人的那种精神体现在哪里?”

高海林让他不要尽想着那些不好的地方。医生说了,现在医疗技术的发展一日千里,我们一般人想都不敢想。以前的许多所谓疑难杂症,现在根本不在话下,你这种病同样算不得什么,完全有治愈的希望。再说了,你跟你父亲和弟弟的情况不同,他们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孩子,身体素质差。你的体魄如此强健,即便染上了病,也完全可以抵挡住的。你应该相信自己会恢复健康,不能整天傻想……像你现在的样子,吓也会把自己吓出病的。

“要想恢复到原先那样,根本不可能。半死不活地活着,不可想象。我情愿早点死去。”郁夫想了想,补充道,“是的,活要活个痛快,死要死个干脆。”

“我倒是以为,对一个诗人来说,身体的缺陷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你做过医生,这方面的道理比我懂得多。”高海林尽量找理由安慰他。他罗列中外文学史上这方面的一些事例。许多天才人物、独创性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往往都会显出几分怪僻,显出精神上的病态。精神上的病态又往往与身体上的病态有关。这么讲过一会,在郁夫身上还真有些作用,他的情绪眼看着稳定了许多。

“生命也难以保住的人,谈什么写出独特作品?”郁夫道,“像我这样,就是写出了多么了不起的作品,又有什么意思?我想生活。假如我能够活下去,假如我能够健康地活,我情愿做个一般人。我不愿做一个病态的天才,哪怕再伟大……那太可怕了。”郁夫说,“生病的日子,我常想,做个健康的人有多么好。”

两人聊过一会,郁夫面露几分倦意。高海林给他拉了拉被子,把输液管弄平顺,说你先闭上眼睛休息休息,我到医生那里坐坐。

“老高,你等等,”郁夫叫,“帮我叫一下她,好吗?”刚才高海林进门时,谭可装了一塑料桶衣服到卫生间清洗了。郁夫说这段时间,可可日日夜夜在这服侍,实在把她累坏了。

高海林答应着去找谭可,他抓住门把手,转身关上。“老高,”只听着郁夫又叫。郁夫道:“麻烦你再进来一下。”

高海林迟迟疑疑重新走进房间。“我同你说,”郁夫点头,意思是叫他再走近些,“我想和可可把婚约解除了,你,对这事是怎么看的?”

郁夫这是第四次提到解除婚约了。郁夫的意思也说过多遍,他已经拖累谭可,拖累谭可的家庭太多,再不能这么拖下去了。两人再不能在一起了。

“你是说,还可以再拖拖吗?”郁夫问,“我还没到真正要死的时候,还可以再缠她一缠?”

高海林没有回答。“好了,你不用多说,去叫她过来吧。”

半路上正好碰到匆匆而来的谭可,几件衣服已经洗好晾好,这时又用洗衣服的塑料桶接了些温水,提来给郁夫洗洗脸什么,另一只手上还端了只饭盒,那是郁夫的午餐。高海林把郁夫的话简要转达过,陪她到了房里,然后知趣地退出,把门轻轻带拢。他到值班室找医生谈过一会,又找护士了解用药情况及近几天的相关费用。等他重新来到病房,看见打开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谭可伏在椅靠上抽泣。

“你回答呀。”郁夫有些焦躁不安。高海林意识到不该进来。“坐吧。”郁夫对他说。高海林坐到窗前。

“吃过一些东西吗?”他试试探探问郁夫。郁夫仍顾自同谭可说话:“原先真没料到会有如此严重。我太相信自己的体魄了,根本不相信自己会生病,并且病成这样。我还年轻,不过三十出头。我一直以为三十岁是我扎实写作的一年,是我最有收获的一年,谁料结果恰恰相反……你受不了,我当然更受不了。哭有什么用?这是没办法的事,谁愿意得病,谁愿意去死呢?”

谭可抑制着身体的抽动,好像在听。郁夫说完最后一句,她双肩一摆,更厉害地哭起来。

“谁愿意得病?”郁夫狠狠补充道,“我们一开始就犯了错误,不该匆匆忙忙订婚,现在把你拖到这样的地步……我对不起你。实际上我早知道自己会得病的。我太自私。可可,你的一生让我毁了,彻底毁了。你应该离开我……这是报应,是命运的公正惩罚。我的心思太见不得人。明知自己会病,并且,只因为自己会生病,我才向你……也许正因为我如此卑鄙,上天才让我得病的。”

“你,不愿?你不想离开我?”郁夫小声问,“我也一样。我知道这是一次真正的感情,人的一生很难遇到的。真希望一切像我设想的那样,我能永远陪伴着你。我将尽一切可能使你幸福。我决不会辜负你,就像我决不会辜负上天赐给我的生命一样。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一定奋斗不息,忠于我的文学使命,忠于我的,可可。可现在,一切的一切……”

郁夫讲不下去了,明显看出他内心的极度悲伤。但他的脑袋仍微侧着,面容淡漠,“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虽然拖累了你,但我的心是真诚的,我从没意识到我是在损害你。正因为心是真的,我才决定,你非得离开我不可。这样拖下去,我会对得起谁呢?你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至少,不会像我这样,生病。”

“郁夫,医生不让你多说话的。”高海林阻止他再说下去。“好了,你现在回学校上班吧,再等一会又要迟到了。”郁夫对谭可说。谭可不动。

“你,不愿离开我?”

“你为什么这么逼她?”高海林道。

“可可,我理解你。你也别怪我,我没办法。只要我能恢复健康……好吧,你回去好好想想。”

谭可走了。郁夫沉默着。忽然他看看高海林,微微一笑。“这姑娘太痴情,没办法。”他无可奈何地说。高海林猛然一震。郁夫的微笑太引人注目了。他好久以来没有如此舒心地笑了。高海林有种奇怪的想法:郁夫表面上一再要求废除婚约,其实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谭可的态度。他怕她离开自己。他刚才的话不过是向她表明自己的一番真情。他放心了,才有那发自内心的微笑。

高海林隐隐觉得,郁夫态度上总有点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味道。谭可只是一个劲低头哭,并没过多明确表示。甚至可以说,她的态度相当冷淡,郁夫凭哪点认为她不愿离开自己?

高海林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天,郁夫的直觉得到了证实:谭可和她的家庭,谭老师谭师母他们,都不同意解除婚约。高海林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如果谭可真打算离开郁夫,后果将不堪设想。

郁夫并没有把微笑坚持下去,反而越来越阴郁,越来越烦躁不安。有次他狠狠地盯住高海林:“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一下,可以吗?”

“怎么了?”高海林有些紧张。

“你爱过她?”

“是的。不过你这扯的什么?”高海林明白怎么回事了。辩解是没有用的,越辩只会越糟。“我同你说起过这事。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意思……”

“可你向她表示过。你给她写过诗,写过情诗……你不用争,她早给我看过了。”

高海林感到深深的羞辱。但他当真说不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那还是很早以前。认识郁夫以前。至少是在谭可认识郁夫以前。何况也算不上什么情诗。但事到如今,他如何说得清。

这是个病人,不能同他计较,同他生气,高海林又对自己说。

“你能爱她,我为什么不能爱她?何况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爱,”高海林道,“你应该为她自豪,因为她原本就那么可爱。”

“今天,你不光侮辱了我,更是侮辱了她,”高海林说,“她对你一片真心,你比谁都清楚。可你就如此对待她吗?”

郁夫终于无力地低下目光,显出羞愧模样。“对不起,老高。请你,千万别把我的话讲给她听。”

“你说,我的病会好吗?”郁夫问。

“你应该相信自己。”

郁夫并没听对方回答,只一个人想着什么。过一会又问:“你说,我的病真会好?”

“一定要把病治好,”郁夫自语。高海林感到恐惧。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谭可不愿解除婚约,一方面给了郁夫生活的希望,给了他战胜疾病的勇气,但另一方面又会彻底毁了他。因为有了谭可,他才更加感到疾病的可怕,精神负担更会加重。他只剩下一个念头:病非好不可。可假如病情没有好转,或者再恶化下去呢?

病情终于再次好转,郁夫出院又回到出租房。他经常请求谭可来自己这里,说说话,或者在校园散一会步。然后,他又请她不要每天来,因为见到她,他会忍不住悲伤。可是一旦谭可真没来,他又变得焦躁不安,充满妒嫉了。

两人在一起,通常总是不欢而散。“如果你病了,死了,我会陪你去死。”郁夫说。谭可点头:“我相信。”

“你呢?”郁夫逼问一句。谭可说不出话。她愿意陪他去死?他要她陪他去死?

“当然,我算什么呢,一个穷光蛋,”郁夫说。“我死了,你只会长长松一口气。终于摆脱了一个包袱,一个可怕的……我再不会拖累你多久了,这点尽可放心,你很快就得到自由了。”

“求求你,别说,别说了好吗?”谭可再也听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郁夫醒悟过来。“原谅我……我让你受折磨了。你那么真心地对待我,对待一个垂死的病人,实在太不容易了。我不知道感谢你,体谅你,还想方设法来折磨你。”

几句话触到谭可的伤心处,尽管她想忍住不哭,但做不到。

“我知道我是折磨你,也折磨我自己。你受不了,我更受不了。但是,”郁夫抚着她的头发,“一想到要把你独自丢在世上,想到你也许会和另一个人一起,你也许会受苦、受难,我便不能忍受。你是这么个娇弱的女子……本来我想努力写作,努力奋斗,尽自己所能配得上你。我一定会好好地报答你,保护你,让你幸福。现在看来,一切全完了。”

“不会完,决不会的。”谭可的脑袋紧紧埋在他胸前。

“早知这样,当初为什么要认识你呢?”他说。

“搬到我家去住,好吗?”谭可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这样生活。”谭可说,父母一直在说这事,要她将他搬过去。

郁夫无语地看着她。“不,我这样生活很好,老高能照顾我。”

“老高是个男人,各方面不会很细心。再说他有自己的事。”

“为了我,他好久不做自己的事情了,”郁夫说,“他怕我想到写作,把自己的纸笔也全部藏了起来。”

“这个老高,对你可真好。”谭可说。

“可我对他却很坏。我常常向他发火。我一看到他拿纸拿笔写作,或看书,忍不住会十分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没权利对他发火,我对不起他。但我真的忍不住。”

“我们不应该影响他的生活。搬到我家去,我和母亲会照料好你的。”

郁夫无比感动。如此一来,他更不愿意搬过去了。到了晚上,他把此事讲给高海林听。“你说,我应不应该搬到她家去住?”说话间,他掩饰不住得意。“她叫我搬过去。说她和她母亲更好照顾。”

高海林想了想,“如果你是因为我而搬过去,那你就错了。”高海林问:“你们讲好搬过去了?”郁夫说:“当然没有。她为我已经受尽折磨,我有什么权利让她再为我这临死的人作出牺牲?即便她不愿意废除婚约,但我应该一步步疏远她,冲淡她对我的感情。在这样的时候,我怎么还能搬到她家里去?”

郁夫笑着。看起来,今天郁夫情绪很好。

“你说,老高,你真爱她吗?”

怎么又扯到这个话题?高海林吃惊。“要不,我们就换一种说法,换一个词。我们用‘喜欢’这个词。”郁夫继续含笑看紧他,“你还喜欢她吗?”

“好吧,就是喜欢,”高海林答。“因为她善良、真诚,对你一片诚心,谁听了都不能不感动,不能不喜欢她。”

“现在还喜欢?”郁夫紧追不放。高海林嗫嚅着。郁夫说:“这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高海林问。郁夫说:“以后你能永远喜欢她吗?”

“什么意思?”

“她跟着你,一定会幸福的。”

高海林痛苦地皱起眉头。“我是真心的。”郁夫说。高海林看出,他的心情确实很平静。

第二天见面,郁夫变成了另一个人,目光中闪烁着一股敌意。高海林有些害怕。

“老实说,她很可爱,是不是?”

又是这么句老话,但味道完全不同。高海林没有回答,郁夫也不再问。这天,高海林极不舒服,他总感到面前这人的目光牢牢盯在自己身上。那是憎恨的目光。高海林心慌意乱,举手投足只感到别扭。他觉得气闷。

高海林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他突然异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健康人,想说话就说话,想做事就做事,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他太健康了,健康得让他不好意思。而这一切,全由于郁夫那双眼睛。

高海林分分明明觉察到,郁夫恨着他,恨着谭可,并且,恨着所有健康的人。高海林真希望谭可赶快把郁夫接过去。他想离开这个病人,他想解脱。

他吃惊地发现,他也恨着郁夫。

医生建议,说郁夫的病要想彻底治愈,待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恐怕不行,顶好要转到外面的大医院去。他介绍北京某家医院正在试行的一种独到疗法,效果非常不错,许多患者都已经恢复健康。经谭可、高海林和其他朋友一再劝说,郁夫答应了。于是由这边医生出面与北京的医院联系,各方面安排妥当。郁夫老家的几位堂弟堂妹凑了些钱赶过来了,陪郁夫去北京。高海林原打算也跟着同去的,但郁夫不让。说人已经很多,人多就乱,花费也大。一家著名文学期刊的编辑,同时也是位个体书商,看中了郁夫的两本书稿,表示愿意预支一笔稿酬,作为此次住院的费用花销。郁夫清理好手头一些事务,认真做着远行的准备,看那样子,好像以后再不回来了。前段时期折磨着他的痛苦激情消失了,看上去整个人变得格外柔顺、听话。临行头天晚上,许多朋友来看他,谭老师夫妇也来了,堂弟堂妹里里外外帮着招呼客人。郁夫显得轻松愉快,又谈起他的创作,他的诗。直到夜深,朋友们走了,堂弟堂妹也去了住宿的学校招待所,只有谭可、高海林留下来。行李白天送出去托运了,房间里空空荡荡。郁夫仍然很兴奋。

“只等身体一恢复,我就要好好静心写出一批东西。好久没有拿过笔了。那部长诗刚开个头,还有更多宏伟的构思没有形之于文字。我相信这次远行,不但会恢复健康,还会写出更多东西,平日想也不敢想的东西。老高,我相信你的话了,对于我们写作的人来说,疾病有时不但不是坏事,反而是难得的机遇,会促使我们开拓一般人不敢问津的新领域。实在说,这段时间我的收获很大,意外得到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新体验。我相信如果再提起笔,写出的东西绝不像以前那么单纯、幼稚了。”

郁夫劝谭可也早点回家休息。近些日子全靠着她一双手内外支撑,人已经瘦得实在不像个人样了。简直不像个人了。可谭可不愿回去。她说她不想睡。郁夫精神这么好,她心里高兴。

“做一个健康人,多么好啊,你说是不是?”他问高海林。高海林阵阵心酸。十分清楚一个人病到如此程度,要想彻底恢复健康,无疑很难很难。这完全是个奄奄一息的人了。郁夫自己当然更懂得这点。近段时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尽管病情反复,他的心情却越来越好。高海林隐隐感到其中的蹊跷与不正常。像今夜,面前这人整个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兴奋,只有谭可如此天真的姑娘才看不出来。

或许,高海林又想,他的愉快是发自真心吧,他真把自己的健康寄托在眼前的远行之上吧。也正因此,便越加让人揪心,让人感受到某种残酷的必然性。

“我们又可以一同生活、一同写作了。”郁夫说。

高海林勉强装出一脸笑容,“不行,到那时我们得分开了。”

“为什么?”

“这还用问。”高海林轻松地大笑,眼看着一旁的谭可。谭可低下头。郁夫也跟着大笑。突然之间他泪流满面,笑不下去了。他赶忙偏过头。

高海林呆住了。从没见过郁夫流泪。哪怕生病这些日子,哪怕最绝望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是倔强的、冷漠的。

“怎么了,郁夫?”谭可吓得叫出声。

郁夫用阔大的手掌抹去泪水:“我太高兴了,一想到以后的日子……太幸福了。可可,回去早点休息,好吗?说好明天大清早起来,和谭老师他们送我上车的。”

“不,我不能这么离开你,我不放心……我总觉得不安,”谭可说,“我隐隐觉得,你这次出去,好像就不会回来了……你也许会忘了我。”

“傻话,我怎么会忘了你?当然了,我们正处于离别前夜,每个人在这样的时候,都不会感觉轻松。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郁夫念了些古人写离别的句子。“你看看我,”他又抹起眼泪,“今天怎么了,老想流泪,像个小孩……我太激动了。”

郁夫自嘲地笑着,似乎挺不好意思:“好可可,快回去睡觉。不早点休息,明天一大早你怎么起得来?不想去送我吗?那我可会生气,会失望的。再说你不想睡,我可疲倦了。倦极了。”他打呵欠,“近几天还真是忙,上上下下收捡,累够了。老高,你帮我送下可可,好吗?”

谭可站起身。“你尽管睡,明天早上我来叫你起身。”她认真嘱咐着。

谭可走在高海林前面。郁夫紧紧盯着她,热泪再次刷刷往下涌流。他默默呆坐着。高海林回来了,也默默站到一边,默默看他:“郁夫,你不要担心,病一定会好的。现在的科技水平真的很发达,你这点小病,正如刚才所说……”

“是的,是的,等我健康了,我们还要合作,是不是?”郁夫缓缓道,“我要写出许多许多东西,做一位杰出诗人。我还要结婚,与亲爱的可可相伴到老,到死,是不是?”郁夫脸上带上一种捉摸不定的笑意。

“你同情我,为我伤心了?”他忽然问。

“不,我为你高兴。这是一次好机会。”

“你真的以为,我会恢复健康吗?你真以为,我相信自己能恢复健康吗?”

高海林怔住了。

“我早知道,这一次我是去死,不是去治疗。”

高海林道:“为什么说这种话?”

郁夫说,自己的病情非常明确,没有任何希望,这点他比谁都清楚。他已通过各种手段搜集掌握了太多资料,这方面简直比专家还专家。何况,郁夫说,对我来说,最致命的还根本不是什么病,而是另外的一种东西,是与谭可的别离。纵使我原本能恢复健康,这种别离也会妨碍我……不,纵使我是一个好人,经此别离,我也会病的……我没办法。我清楚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者守着她死,或者离开她,死到外面去,让她无法看到。

郁夫十分平静,好像讲着一个遥远的故事。“我选择了后一种。这样更干净些。我盼望早点死去,以便从相思之苦中解脱。我能忍受死亡,但我不能忍受别离,不能……但有时,我又怕死,不愿死。痛苦似乎比死亡要容易忍受一些,因为我可以看到她,听到她的消息……但那就得连累她,她的痛苦会没个尽头。”

郁夫停了停,好像选择着更好的词句。他说此前我们谈了许多,什么赚钱,什么写诗,什么天才,什么成功,全他妈一句笑谈。从当初选择写诗,选择搞文学的那一刻起,我们就选择了一条永无回头的路。我们已把自己从人群里永远开除出去,自绝于社会,自绝于整个时代。

郁夫说:“老高,你总说什么天才天才。实际上,在这个时代,天才的含义指什么?指的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小丑。”郁夫说,在这个时代,天才就是小丑。

郁夫说:“我不配活在这样的时代。”

“不对!”高海林叫。高海林脱口而出:“是这个时代不配。不配拥有你这样的人。”

“至于死,彻底离去,与世界告别,我也不怕。”郁夫说。郁夫继续说他的:“我不怕死亡……前段时间怕,但现在不怕了。我很平静。我好像想通了。我爱过,追求过……我爱过人,也被人爱过,还不满足吗?三十来岁,已经够多了……当然,一般来说,三十岁太短。如果能让我多活几年,该多好。我留恋人世,我向往爱情,向往声名……但我的使命已完,不得不去了。我没完成的,没生活过的,自有另外的人去完成,去生活,去体验……是的,我既不是终结,也不是开头。不是开头,也不是终结。每个人,终究会从人世消失的,只是个迟早。”

高海林木然不动,听郁夫若有若无地念着一首什么诗。好像又是哪一位古人的诗。“唯一的遗憾,我不能死在她的怀里。”

高海林不敢谈下去了。他极力扯开话题。“休息吧,你刚才不是说很疲倦吗?明天真的还得早起。”

“不休息了,我想我们应该早点走,不让周围的人知道。”

“早点走,”高海林呆愣着,“什么时候走?”

“马上,现在。现在就动身。”郁夫说,他与堂弟堂妹他们买的是凌晨一点半开往北京的火车票,但他不愿过于打扰别人,故意说成是明天上午七点半的车。

高海林道:“那么,我们不等谭可,不等谭老师他们了?刚刚不是说好……”

“不等了。我就是为着避免再看见她。我受不了……刚才她在面前,我真受不了。”

“你真的不想最后,不想再看看她?她一心想送送你。”

“已经看过了。最后一眼。”

“奇怪,这就是最后一眼?”郁夫喃喃自语,“这一生,自今以后,再不能看见她了?”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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