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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访

2015-01-14苏轼冰

滇池 2014年12期
关键词:夏雨女儿老师

苏轼冰

政府常务会一散,夏雨急匆匆走进卫生间,手提包里的手机又响了。

这个号码前前后后打来过三次,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夏雨以为是打错了,一直没理会。现在散会,人家第四次打来,再不接说不过去,于是就接通了电话。

喂,哪位?夏雨很礼貌地问对方。

哦,是我、是我,你是夏老师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地地道道的本县乡下口音,说得很急促,有些结结巴巴。

我是夏雨,请问你是哪位?夏雨现在是千岭县分管教育文化卫生的副县长,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叫他老师,乍一听,有些亲切。

我是欧玉秀,当年你教书,山背后的欧玉秀。对方在电话里急切地说。

欧玉秀?你是玉秀……山背后的欧玉秀?夏雨做梦也没有想到。

太意外了,她怎么突然来电话?她要干什么?夏雨回办公室,赶紧关好门,急忙问:找我有事吗?说完,夏雨怕她生气,接着问:你在哪里?不要急,有事慢慢说。

我在县上,女儿大学毕业,我想见你一面,请你拿拿主意。

什么?女儿?好,你等着,我马上来。听到女儿两个字,夏雨又惊又喜,他走出办公室,向秘书小刘问清了欧玉秀电话中说的迎宾旅社地址,自己一路急匆匆走了出去。

二十多年了,夏雨一直想见自己的女儿。

他克制了,不敢,怕引起怀疑,特别是老婆的怀疑,这不是拿屎往脸上抹吗?一个农民的儿子,从山村小学老师一步一步走来,不容易。但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欧玉秀,对不起从未见面的女儿。现在,玉秀有事求他,无论如何要去。他了解玉秀,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找自己的。再说,那是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女儿啊!

几年前,夏雨曾从各个渠道不隐山不露水地打听过玉秀的情况,听说,玉秀在食品组工作的丈夫,多年前死于无节制地喝酒。玉秀支撑一个家,没有嫁人。她送走了爷爷奶奶,送走了老父亲,陪多病的老母亲过,幸好,她身边还有个聪明伶俐的漂亮女儿。

为了减少负罪感,夏雨两次悄悄给玉秀寄钱,一次是好多年前,一次是四年前,他在汇款单附言里说,是给孩子读书用,但两次都被邮局退回来。这次玉秀主动找自己,他没有理由不赶去帮忙。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仿佛发生在昨天。

二十五年前,十九岁的夏雨师范毕业,分配到山背后的小学教书。

山背后的小学是一师一校,以前的老师调走,师范毕业的夏雨补了缺。他教一、二、三年级的所有课程,复式班,十几个学生,同在一间过去生产队腾出的公房里上课。大的带小的,加上他,像老母鸡领小鸡的那种。

教学上没有经验,他怕教不好,一个人太寂寞,还爱好文学,晚上他就经常家访。短短几个月,他就访完了所有学生家。一年后,他跟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熟了,娃娃都晓得他,对他比对自己的家人还好。

山背后是典型的彝族村寨,对老师像对待长辈,十分尊重,村里的红白喜事,有好吃的、甚至来了客人,宰个鸡杀个狗什么,都会来请老师。

有一天,村里的玉秀妈来学校请夏雨,说她家在食品组工作的姑爷回来,想请老师去吃饭。

玉秀家没有孩子上学,但夏雨曾经去过她家,那时他刚来村里不久,有次去家访,走到村子东边,被墙头一片三角梅吸引,就敲门拜访。就是那次,夏雨知道女主人的丈夫姓欧,以前在矿上工作,前几年退休,家里有两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还有一个漂亮女儿,叫欧玉秀。

那次,老欧家热情得不行,欧大婶一会儿叫玉秀泡茶,一会儿叫玉秀倒酒,端出村子里很难见到的饼干、糖果之类,还麻利地把鸡杀了,夏雨习惯了村民们的热情,就客随主便,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前,玉秀去菜地,欧大婶与夏雨拉起家常。

夏雨只是个年轻小伙,欧大婶却把他当做可以倾诉的大人物。

欧大婶说,她丈夫在矿上,工作苦,但工资高,这在山背后很少有,人人羡慕。女儿十八岁结婚,男的在区食品组杀猪卖肉,老欧买肉认识的,姓钱,快四十岁。他牛高马大,又黑又老,与苗条细杆的玉秀不般配,但他愿意倒插门,我们就认了。

玉秀流着泪结婚,婚后两口子闹,不几天丈夫就回矿上的食品站,很少再来。

我们问玉秀,她咬着嘴唇不说,骂她也不回嘴,只是一个人躲在屋里哭。问急了,她才说要离婚,告诉我们丈夫有病,不该结婚。我们赶忙叫回姑爷,问情况。姑爷毫不否认,他说这病从小就有,医了几十年,一个神医说结婚就会好,哪知道也不好。但他不离婚,医生说今后科技发达,能治好。再说他好歹是公家人,离了婚脸面往哪里摆?在我们山里,离婚是最丢脸的事,我们也不想走那一步。四年多了,那个人到处求医,我们烧香拜佛,他的病还是不好。

欧大婶子说的话,让夏雨听得脸红,心口怦怦跳。

玉秀从菜地回来,听到她妈跟夏雨讲话,知道在讲自己的事,羞得脸红,赶忙躲进灶房里。

夏雨知道玉秀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也知道她小小年纪就结婚。在村里见到她,她羞怯地叫一声夏老师就躲开了,从不敢与夏雨对视。有一两次村里放电影,夏雨发现清秀的玉秀总喜欢跟邋遢婆娘挤一堆,问了才知道,嫁人的媳妇不能与姑娘为伍了。

那天吃过晚饭,夏雨对玉秀家有了莫名的牵挂,回学校后,写了一篇《小院花开》的散文,发表在省报的文艺副刊上。

以后,夏雨在村里家访,路过玉秀家,都喜欢进去坐坐。他把发表的文章拿出来,读给玉秀和她的家人听,完了把文章送给玉秀,玉秀很感动,把文章藏在箱子里,缝了几双绣着鲜花的鞋垫送给夏雨。

夏老师为村里写文章的事被村长晓得,村长杀鸡请夏老师吃饭,村里放电影时,村长还请放映员读了一遍那篇文章。放映员读得疙疙瘩瘩,很多字读错,全场的人还是激动不已。村长说,自从屁股开两岔,三皇五帝到如今,山背后村第一次上报纸,上的还是省里的报纸,要好好感谢夏老师,感谢玉秀栽的那些花。

在山里,村长的话是圣旨。村里人从此对夏雨敬重得像神仙,家家户户把他当家人,大事小事请他参谋。夏雨有事无事,也喜欢在村里跑,村里人都把他的到来,说成是家访。夏雨不计较,有学生的家,他去家访,没学生的家,他去玩,也算家访,坐着跟村民聊天,消磨时光。

玉秀家夏雨去得最多。

他同情玉秀,心里有说不出的牵挂。他在师范学校与同学黄晓玉谈过恋爱,后来分手了。他们拥抱过,也亲过、摸过,最终没有越过男女最后的防线。男女之事,他还不懂。

玉秀年轻、漂亮,身材像舞蹈演员,俏丽的瓜子脸白里透红,永远晒不黑,出奇地温柔,比黄晓玉漂亮得多。夏雨一直叫她姐姐,也一直把她当姐姐,他为有这样一个姐姐高兴,也为姐姐不幸的婚姻难过。

那一次,玉秀的丈夫回村,家里要整好吃的。

玉秀的妈专门跑来,请夏雨去吃饭。

晚餐精心准备,杀了鸡,还有玉秀男人买回来的新鲜猪腿。

吃饭喝了酒,就像过年。

夏雨不会喝酒,老钱不同意,玉秀的爹妈也再三劝说。没办法,夏雨硬着头皮喝了几碗玉秀家自酿的白酒(米酒)。夏雨喝醉了,意念中,他回到校园,见到朝思暮想的晓玉。在一片翠绿的草地上,夏雨和黄晓玉躺在一起。晓玉翻过身来,将温热的手搭在夏雨身上。那圆润如玉的手臂像火一样,点燃了他熊熊的烈火。

山背后的人说:白酒(米酒)不伤人,但后劲大。

第二天夏雨醒来,天已大亮,太阳照得很高,要不是星期天,早该上课去了。他被一泡尿憋醒,急匆匆套上衣服,往外冲,才知道门被外面锁死了。夏雨憋得不行,正要喊门,发现门口放了一只干净的木桶,里面有一两瓢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臊气。夏雨知道那是尿桶,就什么也不顾,尿了个痛快。

夏雨完全清醒了过来。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是哪里?我怎么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这不是玉秀家么?我怎么在这里?怎么赤条条地睡在玉秀的大床上?

夏雨吓得不轻。

他想昨晚在玉秀家喝酒,自己做的好像不是梦,一下子急了,疑惑地走到床边,拉开被子,这一看不要紧,可把他吓傻了。崭新的床单上,有一片血迹,像几朵马缨花,用手摸,还有些潮湿,翻开床单,发现下面雪白的棉花也印红了,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夏雨是童男子,但有文化,生理卫生课是上过的。

再说,从小到大,这种事老听人讲,再明白不过。

完了,完了,我在醉中错把玉秀当晓玉了。

夏雨正在自责,房门开了,玉秀和她的老爹、奶奶、爹妈一齐走进来。夏雨一惊,来不及想,一头跪在他们面前说,我该死,我有罪,昨晚酒醉了,对不起玉秀。

没想到,玉秀的母亲上前,拉起他,全家跪在地上说:夏老师,你没有错,你帮了玉秀,帮了我们全家,也救了玉秀,救了我们全家,我们还要感谢你呢!

夏雨云里雾里,胆战心惊地抬起头,一脸疑惑。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玉秀的妈说,玉秀的男人有病,我们,只好跟你“借种”,所以昨晚让你喝醉……

荒唐!夏雨生气了。

夏老师,你忍心让老欧家断子绝孙吗?玉秀的老爹说。

玉秀低着头,哭出了声。

满头白发的玉秀老爹这样一说,看着地下跪着的人头,夏雨不知所措,赶忙去拉他们,可他们就是不起来,一定要夏雨答应。夏雨说,好了好了,事情发生了,也没有办法补救,我答应还不行吗?

玉秀母亲说:夏老师,一次不一定能借得你的种,你好人做到底,还得经常来我家家访。

这时,夏雨发现玉秀的丈夫老钱没来。

这是姑爷同意的。玉秀的妈说,你放心,他昨晚就走了。

天哪!我该怎么办?夏雨向玉秀爷爷、奶奶和爹妈鞠几个躬,飞快冲出院门。

开始一个星期,夏雨躲着玉秀一家。

玉秀父母隔三差五给夏老师送这送那,说玉秀以泪洗面,她丈夫听说夏老师以后不来了,对玉秀又打又骂,说玉秀没有本事。

有一天,玉秀到学校给夏雨送菜,把夏雨吓着了,十多天不见,玉秀瘦了一大截,她坐在夏雨床上哭,劝不住,泪水流湿了衣服。夏雨想,玉秀母亲是对的。他们一家有些荒唐,但离婚比死都还让人看不起,只能这样做。再说自己和玉秀已那样了,不让玉秀心有所靠,自己也太不是东西了。

那天在自己的宿舍里,他答应了玉秀。

夏雨与玉秀的交往,不知不觉多起来。他隔三差五去玉秀家家访。夏雨把玉秀当作自己的妻子了。每次他去家访,玉秀全家都笑得合不拢嘴。特别是玉秀,喜得脸上笑开花,把夏雨照顾得心肝宝贝似的。俩人好得如胶似漆,夏雨一进门,就往玉秀的睡处钻,俨然一对蜜月中的恩爱夫妻。

为了遮人耳目,那段时间,老钱也经常回来,脸上喜滋滋的。

三个月后,玉秀吃什么都吐,“借种”成功了。

夏雨也像以前一样,隔三差五去家访,但家访内容不同,他不能再“劳动”,只能做出关心。玉秀母亲喜上眉梢地对夏雨说,夏老师,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不会忘记,你莫多心,以后你家访稍稍少些,免得人家怀疑。

夏雨恍然大悟:真该死!自己怎么就把玉秀当妻子呢!

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帮工。

夏雨有些悲哀。

说实在的,通过几个月的接触,特别是与玉秀的亲密接触,他已经喜欢上玉秀一家、爱上玉秀了。他离不开玉秀,看得出,玉秀也离不开他。但他们不是夫妻,玉秀也不可能离婚。

玉秀妈说得对,让人看穿了,害了玉秀,还会毁了自己。

夏雨只能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

过了几个月,玉秀漂亮的小肚子渐渐挺起来,全村人都为玉秀高兴,为老欧家高兴;夸老钱拿着工资吃皇粮,好人有好报。夏雨心里也甜蜜蜜的。他这辈子不能与玉秀亲密接触了,但心里满足,玉秀一家的幸福是他创造的,是他家访的功劳。

放暑假了,玉秀的肚子越来越大,夏雨暂时离开心里牵挂的玉秀,回到了老家。就在这一学期,一件事彻底改变夏雨的命运,让他离开了山背后村。

地区刚刚召开文学艺术工作会,千岭县新来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对文艺很重视,决定在由文化馆办一份刊物,要在全县选拔一名骨干做编辑。于是层层筛选,经常发表文章的夏雨被选中,一放假就调到了县文化馆。

报到前,夏雨去山背后村小学收拾东西。他从城里悄悄买了些奶粉,送去玉秀家。见到挺着大肚子艰难忙碌的玉秀,夏雨又高兴又内疚。

听说夏老师要调走,玉秀全家很意外。

玉秀把夏雨拉到屋里,抱着他哭了一场。最后说,我知足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是你让我成为母亲,做了一回明明白白的女人。

夏雨泪流满面。

他拿出积攒的钱给玉秀,玉秀不要,拉扯半天,夏雨只好告别。

两年后,夏雨成了全县知名的青年作家。

夏雨成名了,县文工团的女演员成天围着他,很多人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

他统统拒绝了。

几年后,夏雨与县委副书记的女儿结了婚。

不是他有意攀高枝,介绍人说,当时他的调动,就是这位副书记出的力,不能忘恩负义。再说,副书记的女儿,夏雨早听说了,是县医院的护士,兼着县卫生系统的团委书记,在小县城也是知名人物。

结婚后,夏雨顺风顺雨,先当文化局副局长,然后脱产读书、提拔,一直当到副县长,妻子早已改行,做县政协副主席。

老天报应,夏雨事事顺心,却有一样不顺,他那漂亮妻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妻子看遍全国知名和不知名的医院,老书记利用大半生的关系,找了县内外各种民间医生,药吃了几卡车,大小单方用尽,害得他家周围成天都散发出一股中药味。书记夫人放下老脸,巫婆神汉毕摩求尽了,还是不见效。

妻子晓得,再努力,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可吃药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夏雨懒得管,也不抱希望。很多人开玩笑说,要找夏副县长家很好找,只需闻着中药味就行。他也经常与同事们解嘲,说自己最没有本事,婆娘的肚子搞不大,自己的肚子也搞不大,别人的肚子更搞不大。现在,突然接到电话,说自己的女儿来了,这不得不让夏雨一时六神无主。

借着到迎宾旅社这短短的二十多分钟时间,夏雨在脑海里把一切都像放像机快放一样放了一遍。二十五年了,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在离迎宾旅社不远的地方,夏雨停下脚步,躲进一家小商店里观察。

他看到迎宾旅社门口,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焦急张望。

夏雨一眼就看出来了,老的是玉秀,二十多年不见,那脸庞、身段,几乎没有变化,只比想象中要苍老得多,五十岁不到,当年瀑布一样的黑发花白了。身边那高挑、漂亮的女孩,肯定是她女儿,活脱脱一个当年的玉秀,比她妈多了些现代气息,青春勃勃,阳光迷人。

见面说什么呢?马上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女儿了,夏雨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一咬牙,拿出手机,拨通了玉秀刚才打来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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