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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头子郑大炮

2015-01-09伍祖华

南方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表舅大炮金鱼

伍祖华

表舅的成分不大好,过世时头上还戴着“伪村长”的帽子。

那年月论成分,按常理,他这样的人,葬礼不会隆重到哪里去,可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来为他送葬的人,却是当时的我所参加过的葬礼中最多的一次,不仅仅我们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就是周边村子都来了好多中老年人,他们有些在出殡前一天晚上就来陪灵了,有些则是在下葬当天早上匆匆赶到,就只为送他最后一程。

我就是那一次认识“土匪头子”郑大炮的:六十来岁年纪,又高又瘦,背有些弓;金鱼眼,白白的粗眉毛,有几根很长,从眼角挑出去了,很显眼。他是那天晚上来的,据说是一听到我表舅辞世的消息,便独自一人,一手提着香烛纸钱,一手打着火把,从山里走了一二十里夜路赶来的。他在我表舅的灵柩前跪了很久,不言不语的,将手里的一沓纸钱一张张地撕开,一张张地烧化,然后便默默地走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呆坐着。那时我已十多岁了,知道家乡的风俗,人死饭门开,不请自己来,只要是来吊唁的,无论生人熟人,一视同仁,所以,虽见此人有些怪,但也不以为意。

第二天上午,我们送逝者上山安葬。表舅的墓地选在后龙山的阳坡上,按照乡俗,逝者为尊,亲属好友,都会送逝者到墓地,而邻里乡亲、一般朋友,大都只送到村口,最多也是送到半途就打转的。在表舅的墓地,我又看见了那个又高又瘦的金鱼眼老人,他卷着一支宝塔状的旱烟,正大口大口地吸着,白蓝白蓝的烟雾,几乎弥漫住他的脑袋。

回家的路上,我悄悄问父亲,那个金鱼眼老人是谁呀?好像表舅家没有这样一个亲戚。

“他不是亲戚,是你舅的朋友。”父亲轻轻地说,似乎对这人不想多谈。

“那以前怎么从来没见他来过呢?”我好奇地又问道。在我的思维里,既然是朋友,就应该有交往呀!

父亲叹口气,说:“那是你舅解放前的朋友,新社会了,两人成分都不好,就没公开来往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告诉奶奶,说我今天看到了一个表舅解放前的朋友,鼓鼓的金鱼眼,白眉毛好粗好长的。奶奶眯缝着眼问父亲:“是哪个?”

“郑大炮。”父亲瞪我一眼,翁声翁气地回答。

奶奶忽地有些气愤,骂道 :“那个打靶的短命鬼,还没短命啊!”

我有些吃惊,而父亲似早已料到,叹口气道 :“他也有六十来岁了吧?身体还好着呢,真是好人命不长,恶人活千年!”父亲大概又想到了表舅,表舅六十岁时,身体就已不大好了,这不,才六十六岁,已入土为安了!可他却没想想,人有个数,田有丘数,奶奶不都快八十岁了吗?身体还硬朗着呢!

吃完饭,一家子人坐在堂屋闲聊。我正想向奶奶问问郑大炮的事,表舅的儿子寿生却领着那个又高又瘦的金鱼眼老人到家来了。寿生刚叫了声“姑奶奶”,就见金鱼眼直接走到奶奶跟前,扑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奶奶大惊,瞪着寿生:“你们这是干啥?人都下葬了,还磕的哪门子头?”父亲赶忙去扶金鱼眼,他却不肯起来,低顺着眼,说:“满娘娘,我是大炮。我向您赔罪来了!感谢您和六哥(指表舅)的救命之恩!”奶奶似乎一下子愣住了,迷惘,惊讶,接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你这短命鬼啊,上次没被你吓死,你这次又来吓我了?……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头发白了,怎么连眉毛都白了呢?唉!快起来吧!都七老八十的了,还谈什么罪呀恩呀的?”

郑大炮这才站起来,在奶奶身旁坐下,说:“我以前听六哥说,那次我们走后没多久,解放军的接应部队就来了,要是没有你和六哥的阻止,我们可能当时就没命了。就算当时逃脱,解放后也早被枪毙了,那还能活到今天?”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装生烟的荷包,卷起一支“喇叭筒”,深深地吸一口,接着说:“不瞒满娘娘您说,我是早就想来向您赔罪了,可我又没有脸来。我年轻时太暴,差点犯下大错,害了你们,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我的弟兄!六哥现在走了,我也老了,要是再不来把话说开,也许就没有机会了,那我连死都不会安心……”

那一晚,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奶奶呢?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而我,却是听得一头的雾水。

奶奶跟郑大炮是有仇的,咱的家差点就毁在了郑大炮的手上。父亲告诉我。

那一年,还是解放军刚打败小诸葛白崇禧,从湖南进入广西的时候。一天下午,一辆拉着粮食蔬菜等军需物资的卡车,在我家门前停下加水后,却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车上和司机在内共有四位解放军战士,两位坐驾驶室开车,两位坐车厢,负责押运。那时候,我家那半边盖瓦半边盖杉木皮的房子就建在公路旁,为了生计,自家住的是盖杉木皮的那半边,而盖瓦的那半边,则辟出两间房,做了几架木床,开起了火铺(旅店),另外也自制点木薯粑、红薯干之类的食物出售。那辆军车也许正是看到了火铺的招牌,才停车的呢,谁知竟坏了。两个司机打开车头盖子,鼓捣了好久,都未能启动。冬日的天,似乎夜得特别的快,转眼间,便黑透了。

奶奶家斜前方不到一百米有一条水沟,沟旁有四棵很大的古树,其中三棵是酸枣树,一棵是蜡树。就在那棵蜡树旁,原来是建有一座小庙的,据说供奉的观音菩萨很有灵性。可是民国三十三年“走日本”的时候,日本鬼子在那里杀了几个乡亲,还一把火烧了小庙。从此那地方就显得忒阴森,村里人白天都不敢到那里去,就更别说晚上了。可这天不同了,天刚黑,树旁就忽地聚集了一二十个黑影,都带着长枪短铳,还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

奶奶他们刚吃过晚饭,就有一个村民悄悄地告诉她,说郑大炮要抢军车上的东西,机枪都架好了,叫奶奶他们躲远些,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奶奶一听就急了,人躲开了,可全部家当怎么办?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一面吩咐父亲快去叫我表舅村长,一面急匆匆地就朝庙边跑去。

郑大炮其实也是本地人,以前在自卫队干过,抗日时还打过鬼子。日寇投降后,自卫队散了,郑大炮无所事事,加之兵荒马乱的无以为生,便拉了一竿子人,做起了拦路劫抢的生意。不过他做事还算有原则,一般是只抢东西不伤人,也不抢本地人。奶奶开的是火铺,交往的人多,所以她跟郑大炮也是认识的。

奶奶跑到庙边时,郑大炮正吩咐人准备包围军车后动手。奶奶急了,朝着郑大炮就跪下了:“大兄弟,别打呀!你一打我家就全完了。解放军是好人,是以前的红军,是八路军啊……”

“管他七路军八路军,老子还是九路军呢!今天我不搞到粮食,明天我的弟兄们喝西北风啊?”郑大炮杀气腾腾,已准备动手了。看来他不是穷疯了,就是饿怕了。

奶奶不停地磕头,额头上都出血了,正为难呢,表舅匆匆赶到了:“大炮兄弟,别急,别急!你听我讲几句话后再动手行不行?”大炮在自卫队时,表舅就跟他很熟了,有些交情,所以虽抹不下面子,他却也不作声,等着表舅的下文。

表舅叹口气,轻轻地劝道:“兄弟啊,别说哥哥我托大说你,莫讲解放军就是以前在村里呆过的红军队伍,是好人,就是眼前的形势,你也不看看?大半个中国都是他们的天下了,李宗仁白崇禧都跑了,你打了解放军,你还想有好日子过?你的弟兄们还想有命活?”见大炮不语,表舅又说道:“你要是眼前日子不好过,先到我家去拿点钱,掮几百斤谷子去应应急。世道要变了,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

似乎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冬天的,郑大炮额上已是冷汗涟涟,他大手一挥:“撤!”率领手下的弟兄们沿着水沟一溜烟地走了。

自在表舅家见过郑大炮后,一晃便是十多年,期间,我再没见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参加工作后,一次陪领导下乡检查工作,经过一所山村小学时,领导忽然想去学校看看,便径直拐了进去,不想却大失所望,连一个学生都没看到。找人一问,告诉说,送葬去了!领导大怒,这还了得,真的是天高皇帝远,可以为所欲为了?找来守校的老师,下令说,去叫你们校长立马过来,我要他给我个说法。

十分钟过去,校长没来,二十分钟过去,校长还没来。领导不耐烦了,他还有重要工作要做呢!于是便吩咐我:“小伍,我们不等了,你留下来等,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讲不出个所以然,我要处分他!”领导还是领导,真有魄力!等他们走后,我又等了半个多钟头,才见一个五十来岁眼皮肿泡的汉子急匆匆地赶来,见面便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地道歉:“领导辛苦,领导辛苦,让您久等了。我姓张,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我单刀直入:“我不是领导,领导有重要事先走了,他要我留下来问你,是什么大人物过世了,值得放假去送葬?”

张校长露出一丝苦笑,说:“哪是什么大人物哟?就是前村一个捡拾废旧的五保老人。不过他值得我们去送啊!”

“值得?”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吊起了胃口,“怎么个值得法?”

“他很穷,靠捡拾废旧为生,可他却把捡拾废旧所得收入的大部分,捐给学校资助贫困生,后来还设立奖学金,一二十年了,受过他恩惠的学生,少说也有几百了。这样的事,做一次两次容易,一做就是二十年,容易吗?所以我们都敬重他。再说,今天去给他送葬,不是学校放的假,是家长和学生来请假的多了,学校根本上不起课了,最后,我才和老师们也去了!”他神情肃穆,娓娓道来。

想不到,在这偏僻山村还有这样的人物,我好奇心大起,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校长回答说:“名字不好听,叫郑大炮。”

我眼前忽地现出一个瘦瘦高高的形象来,急问道:“是那个金鱼眼、白眉毛,解放前还当过土匪的郑大炮?”

“咦,你认识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张校长是一脸的疑惑。

我没再说什么,而是把这事及时向领导汇报,叫他及时派人来采访。然后我回了一趟家,在奶奶和表舅的坟前,告诉他们发生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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