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

柠檬

在遇到芒果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女孩。

我觉得很不幸，因为我竟然叫柠檬。我知道有一个女孩叫海棠，那是一种美好得令人心醉的花朵。我还知道有个女孩叫叮咚，那是泉水漫过山石的悦耳声音。可是我为什么偏偏要叫柠檬这个让人一听就酸得倒牙的名字呢？

我觉得很不幸，因为我竟然是一个女巫。在这个星球上，每一万个女孩里，也才有一个女巫，我就是那万分之一。如果你知道女巫活在人群中有多么麻烦，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是女巫了：女巫不能吃番茄，那会让她们自个儿变成番茄;女巫不能穿裙子，那会让她们失去魔力;女巫不能和男孩说话，那会嗓子疼一个星期;如果和男孩拉手，就会长出第六根手指;如果一时冲动和男孩结婚，那……算了，这么可怕的事，我可不敢告诉你哦。

但归根结底，我的这些不幸，全都是因为最不幸的那件事——我的妈妈是个女巫。因为我的妈妈是女巫，她才会生下我这个小女巫，让我有这么多烦恼。而且据我所知，这世上每一个孩子都有妈妈，穿妈妈缝的新衣，吃妈妈做的饭，和妈妈撒撒娇……可是，打一出生，我连妈妈的面都没有见过，至于爸爸，我听都没听说过，她们（我是指那些讨厌的老女巫们）压根儿不让我提。

世上还有比我更不幸的小孩吗？

所以我想，拼命哭闹一通也罢，生气地质问一通也罢，我一定要当面找妈妈问问清楚，讲讲道理，而且，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她说。

可是，榴莲——不，不是那种样子怪怪、闻起来臭臭的水果，我说的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榴莲味儿的老女巫——告诉我，只有等我先找到一个玛朵，才可能见到妈妈。

所以，我每天都在等那个额头上长着星星的人。每一个玛朵，额头上都有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这颗星星只有我们女巫才看得到，普通人是看不到的。

我每天都在等待，可是每天都很失望，因为玛朵也和女巫一样，每一万个女孩里，也才有一个，茫茫人海，我怎么能那么容易遇见呢？

但是终于，我等来了芒果。

芒果

那一天，我正坐在小山坡下一株白桦树那儿等着玛朵。只有在幸运的白桦树下才能等来玛朵，这是榴莲告诉我的。

我一边等，一边寂寞地第九百九十九次唱起那首熟悉的歌。因为榴莲还说，玛朵也会唱这首歌。

白桦为什么颤抖，妈妈？

它在细听鸟儿说话。

鸟儿说些什么，妈妈？

说仙女傍晚把它们好一顿吓。

仙女怎么会把鸟儿吓呢？

她追赶着白鸽在林中乱窜。

仙女为什么要追赶白鸽？

她见白鸽差点儿淹死在水潭。

白鸽为什么会差点儿淹死呢？

……

“它想把掉在水里的星星啄上岸。”一个好听的声音接着我唱起来。

我的心轻轻地颤抖起来。

是一个穿着黄裙子，扶着绿单车的女孩，她正站在小山坡顶上，乐呵呵地看着我笑，就像一缕活泼泼的阳光。

“你也喜欢这首歌呀？”她大声问。她的声音就像银铃铛在微风中叮咚响起。

“是啊，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我也大声说。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歌。嗨，我叫芒果，你呢？”

“我叫柠檬。”我不禁偷笑。原来除了柠檬，还有芒果这种酸酸的名字呢，这让我一下子感觉好亲近。

我抬手遮住阳光，看到了芒果额头上那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我突然间好想哭。

“柠檬——”芒果骑上绿单车，快乐地从开满雏菊花的山坡上冲下来。

对不起，芒果。我在心里默默地道了歉，轻轻念起咒语。

单车像着了魔一样，忽然停下了。芒果离开单车，如一只黄色的鸟儿般，高高飞到空中，随后向山坡下坠落。

芒果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我轻轻吹了一口气，山坡下密密层层的雏菊花们挺起小脑袋，轻轻摆动，托住了芒果小小的身体。

当她在我怀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安然无恙时，不禁大吃一惊，“柠檬，是你救了我？”

“不要客气。”我假装赧然地微笑，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长长的伤口——那是故意的。

“谢谢你，柠檬，遇见你是我的幸运。你愿意做我的好朋友吗？”芒果心疼地抚摸着我的伤口，热切地说。

我使劲点点头，又是开心，又是惭愧。

苹果

我很快就发现，和人类的女孩做朋友，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芒果爱吃蛋挞，她买来热腾腾、香喷喷的蛋挞，一定要请我吃。可是，女巫是不能吃蛋挞的，这道理就和不能吃番茄一样。一想到自己可能会变成一个嗞嗞冒着热气的蛋挞，我就全身发抖。

芒果拉着我去逛大街，一家商店又一家商店，试穿了无数漂亮的裙子，她还要我脱下牛仔裤，穿那条火红的蓬蓬裙。我急得都快疯掉了。要是穿上她送我的裙子，我的魔力可就全都没有啦。

芒果还有一大帮朋友，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芒果说，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所以，她把他们全介绍给我。但是一看到男孩子，我就赶紧跑得远远的，我可不想自己的嗓子疼上一个星期，或者长出第六根手指头。

……

芒果终于生气了。

“你可真是怪脾气。”她噘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

“其实我……我……”唉，我真想告诉她我是个女巫，才不稀罕普通女孩子喜欢的那些玩意，可是，我还是忍住了。“其实不妨告诉你吧，我最爱吃苹果了。”

对我们女巫来说，苹果是很安全的水果。如果你手边刚好有一本《女巫行为守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苹果！”芒果想了想，笑起来，“原来你最爱吃苹果啊。这很简单，苹果大街上就有一株老苹果树。”

我和芒果拉着手去了苹果大街。那里果然有一株高高的很老很老的苹果树。

“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给你摘苹果。”芒果说完，蹬掉了火红的小皮鞋。

“喂，你没事吧，树这么高。”我抬起头看了看苹果树，有些担心。

“没关系。”芒果说着，就开始笨手笨脚地往上攀。

我在树下仰起脖子，看着她用光脚丫盘着树干一点点往上蹭，一颗心吓得怦怦直跳。

不过，芒果真厉害，竟然爬了上去。她踩在树枝上往前走，伸手去够头上方那个最大的红苹果。

“咔嚓！”树枝发出不祥的声音。

我吓了个半死，飞快拿起她的一只红鞋子扔了出去。红鞋子变成了一只鸟儿，飞到芒果脚下，托住了她的脚丫。

谢天谢地，芒果没有摔下来。

可是，那只红色的鸟儿——不，红鞋子——就这么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害得芒果下树来好一番找，我一声都不敢吱。

“不管鞋子了，可算摘到苹果啦。”芒果兴冲冲地把苹果塞到我手里，“快吃，饿坏了吧？”

我紧握着苹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觉酸酸的，又感觉甜甜的。

我发现苹果上有个小小的洞，一只白色的虫子探头探脑地爬了出来。

“你想干什么？”虫子气愤地问。

我吓了一跳，生怕芒果听到它说话（其实芒果压根儿听不懂虫子说话），一下子把它抓住，就打算扔得远远的。可是芒果看到了，小心翼翼地把虫子捧在手里，放在了苹果树下的草叶上，还轻轻地说：“虫子，对不起，柠檬要吃苹果，你另外找一个家吧。”

后来，我也脱掉了鞋子，和芒果一起爬上苹果树。我们肩并肩坐在树上，晃荡着脚丫子，你一口，我一口，啃着红苹果。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甜的苹果。

风轻轻地吹过苹果树，拂过我们的脸。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岁月路过时裙摆的窸窣，我真想挽住她的手臂，拽住她的脚步。

我发现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悄悄从心里冒了出来，就像一枚嫩芽从黑暗的地底探出了头，那种感觉明明叫“幸福”。我惊讶极了。

一切如此完美，直到草莓出现。

草莓

我们刚刚分吃完两个苹果，就听到树下有人大声喊：“芒果，芒果，你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

我低下头一看，是一个假小子站在树下仰头看。她学着男孩子的模样剪短了头发，把衬衣掖在牛仔裤里装酷。还有好笑的呢，她的鼻头上，长满了雀斑。

“喂，草莓，你怎么来了？”芒果哧溜下树去了。

我呵呵笑了起来，这个名字还真适合她呢，那鼻头，可不就像颗大草莓吗？

草莓很不高兴，斜着眼睛看了看我，问：“这是谁？”

“这是我的新朋友柠檬。柠檬，这是我的朋友草莓。你们也交个朋友吧。”芒果热心地说。

我和草莓互相点点头，再懒得搭理对方。

“咦，你的另一只鞋子呢？”草莓看着只穿了一只鞋的芒果，问。

“找不到啦，没关系的。”芒果说。

“怎么会找不到？”草莓瞥了我一眼。

这眼神真够古怪的，我有些不安地想，倒像她知道了什么。

我和草莓硬生生成了“好朋友”，可是，天知道，我们都防着对方呢。

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草莓总是紧紧跟着，不让我单独和芒果在一起。

去女孩们心爱的奶茶店和披萨店的时候，草莓总是奇怪地盯着我，因为我什么都不吃。

不管走到哪里，我总能感受到草莓尖锐的目光，她让我心里直发毛。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背着芒果，偷偷来到城市公园里最古老的那株树下。我坐在那儿的长椅上，默默地等着，直到一只蜥蜴爬上膝盖。

这不是一只寻常的蜥蜴，如果你看到他穿的花短褂和背上背的信袋就会明白我没有胡说八道。

“柠檬，这是你的信。”蜥蜴从信袋里取出一封信给我。

我接过信，一把塞进口袋里，生怕被人看见。

蜥蜴很快消失在草丛中。

“比尔来干什么？”身后响起一个惊雷般的声音。

我吃惊地转过头，看到草莓正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冷冷地看着我。

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她也是一个女巫。难怪她从来不穿裙子，从来不喝奶茶，也不吃披萨！我真笨呀，竟然一直都没有想到。

草莓哼了一声，说：“自从那天，我在苹果树附近看到一只奇怪的鸟，就怀疑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只想知道，你想对芒果怎么样？我是芒果的朋友，不愿意她受伤害。”

“因为，她是一个……玛朵。”我低声把我妈妈的事告诉了草莓。

“虽然她是一个玛朵，你也不能伤害她，对不对？我们都是她的朋友。”草莓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

我很不高兴。倒好像只有她是芒果的朋友，而我成了芒果的敌人，可是，事实好像正是如此呢。那一刻，我伤心极了，我为什么竟然想伤害芒果呢？

“草莓，你放心，我会永远离开芒果。”后来，我艰难地开口说。

草莓拍了拍我的肩。“谢谢你，柠檬。”

我心里千头万绪，说不出话来。我想起我和芒果一起坐在树上吃苹果，想起我们拉着手一起冲下开满雏菊花的山坡，我还想起苹果非要把漂亮的裙子往我身上套把我吓得一溜烟飞跑……我想起了好多好多。

草莓走开了。我呆了好久，才想起比尔送来的那封信。

是榴莲写给我的，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亲爱的柠檬小丫头：

我搬到了覆盆子大街从东边数第十三株老榕树。有时间来喝泡甲虫，一次有七只哟，够奢华吧。

不知有多么爱你的榴莲大妈

我凄凉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想笑，可最终还是没笑出来，这时候的脸色，一定好难看吧。哦，可怜的我还有一位“不知有多么爱我的”榴莲大妈。

榴莲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榴莲，她的打扮总是那么过时;她身上散发出榴莲的味道;她还像几百年前的女巫一样住在树里，可如今别的女巫早就住电梯房了;她性格古怪，喜欢独来独往。虽然如此，她却比我和草莓更像女巫，因为大家想象中的女巫就是她这个样子的，而不是我和草莓这样梳着马尾辫，穿着牛仔裤，或者剪短头发扮假小子。

我决定去找榴莲，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她，却必须回去找她。

一直走到覆盆子大街，从东头开始数着街上的大榕树，数到第十三株。这会儿大街上人很少，我轻轻敲了一声榕树干，接着重重地敲了两下，再轻轻敲两下。这是女巫的暗号。

树里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打开门闩的声音。我抬脚走了进去，就像树根本不存在一样。

虽然是新家，榴莲的住处却总是乱糟糟的。她一看到我，就高兴地跑了过来，抱住我大声嚷嚷：“小丫头，你终于回来了。”

我捂住鼻子，唉声叹气地接受着她的拥抱，忍受着她脏兮兮的长袍扫过我的脚背时痒痒的感觉。

“小丫头，你不太高兴，怎么啦？”她瞧了瞧我的脸色，问。

我不想说话。

“玛朵的事怎么样了？”果然是狡猾的老女巫，一下子就猜到了我的心事。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闷声闷气地说：“榴莲大妈，我想看看妈妈。”

榴莲搓着手，叹了口气，“小丫头，看来你没有找到玛朵。好吧，我给你看看你妈妈。”

她在橱柜里东翻西找——我气得要命，她怎么能把我的妈妈随便乱扔呢——最后，终于找出来一个瓶子递给我。“喏，看看吧。”

我擦了擦瓶子上的灰，抱怨着：“榴莲大妈，这么珍贵的水晶瓶子，你怎么能随便乱扔呢？”

“什么水晶瓶子，这明明是玻——”榴莲看了看我怒气冲冲的脸，赶紧闭嘴了。她叹了口气，说：“谁让你妈妈当年跟人类结婚了呢，不然，也不会这么倒霉，被咒语封印在这个瓶子里出不来了。要用玛朵的心才能救你妈妈啊。”

我看着瓶子里那一星闪闪的光芒，那就是妈妈。她那么小，我看不到她的长发，看不到她美丽的脸庞，看不到她亲切的笑容，听不到她温柔的话语。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拥有妈妈呢？一个人在瓶子里待这么多年，一定很寂寞吧？我的眼泪缓缓滑过脸颊。

我要怎么样才能救出妈妈呢？可是要去伤害芒果，我真的做不到。

玛朵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有人在敲树干。先是轻轻的一声，然后是重重的两下，再来轻轻的两下。有女巫来访。

“会是谁呢？我可没告诉那些讨厌的女巫我搬到这儿了。”榴莲搓着手，疑惑地嘟囔着。

门打开了，两个女孩走了进来。

“喂，你们是谁？可不能乱闯私宅啊！”榴莲拦住她们，大声嚷嚷。

“榴莲大妈，这是我的朋友芒果和草莓。”我赶紧解释，脑子里打满问号：她们来干吗？

“你是——哦，你是——”榴莲指着芒果的额头，恍然大悟，然后她又打量了一番草莓，“哦，你是——原来你是——”她激动得脸色发红，那样子傻极了，活像一只煮熟的大虾。哎，好丢脸啊，我的监护人就这副模样。

“是的，我也认识比尔，是他告诉我你住在这里的。”草莓向榴莲解释说。

芒果朝我走过来。“柠檬，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吗？”她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责备。

我低下头，不敢瞧她。

“如果你需要帮忙，我决不会拒绝的。做什么都可以，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啊。”芒果说。

我惭愧得脸都红了。“芒果，我没有救过你，是我让你从山坡上摔下来的，因为我想接近你，利用你来救妈妈。对不起！”我一口气说完，终于感觉心里舒服了一点儿。

“草莓都告诉我了。可当初在苹果树上，真的是你救了我。柠檬，只要你需要我，我做什么都可以的。”芒果握着我的手说。

榴莲哈哈大笑。“太棒了！柠檬，你得到了玛朵的心。”

“什么？”我吃惊地看着榴莲，“你是什么意思？”

“柠檬，只有甘愿帮你的玛朵，才能用自己的能量救你妈妈呀。”

“什么，玛朵的心不是指心脏，是指心意吗？”我大叫。

“是啊！本来就如此嘛。”榴莲假装无辜地点点头。

我真不知道是应该痛快哭还是应该大声笑。

我、芒果还有草莓一起走出榴莲的家，走到阳光里。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我快乐地想着，妈妈的怀抱，是不是也这样暖和呢？一定如此吧。

芒果额头上的星星被我们系到了那个小小的瓶子上，它会用玛朵的能量守护着妈妈。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我的身边有芒果，有草莓，有榴莲，一个星期后，我还会拥有一位真正的妈妈，我是多么幸福啊！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