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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红了

2015-01-06白雪歌

少年文艺 2014年12期
关键词:柿饼阳阳姑姑

白雪歌

收了秋,种完麦子,妈妈也要跟着爸爸出外打工,就剩下爷爷、我和弟弟。我第一次感觉到家里这么冷清。以前都是爸爸一个人出门在外,爷爷奶奶妈妈弟弟和我,整天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的。前些天奶奶过世了,如今妈妈又外出,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很难适应。

我知道妈妈要出去打工的原因。一是奶奶的丧事花费了不少,可这都是爸爸妈妈心甘情愿的。因为奶奶辛苦了一辈子,又走得那么匆忙,爸爸妈妈想让奶奶走得热闹些,这样心里也好受点。再就是我考上了初中,姑姑说爸爸妈妈要给我攒学费。姑姑假嗔道:“还不都怪你。你要是念不动,你爸妈只供阳阳一个,也省一半力气,也不用两人都出去打工了。”我就说:“那我以后就不要用功了?”姑姑说:“你敢!你妈回来还不把你爷爷怨死……”

洗衣、做饭、喂牛都落在爷爷一个人身上。我要学着洗衣服,爷爷不让,说这一点活根本不够他一个人做,叫我和弟弟一心好好念书就行了。

星期天下午吃完饭,我骑上自行车去上学。

麦苗儿刚刚钻出了地面,一行一行的,就像是谁用淡绿色的彩笔搭着尺子画出的一条条直线。

田头和沟沿上的柿子都已经红了。这些年,大人们都出外打工,柿子没人采摘,主要还是因为没人收购。满树红彤彤的柿子,在明媚的阳光映照下,整棵树就像是挂满了一盏盏小灯笼……

多美啊!我的心早已陶醉了。

水渠尽头那几棵碗口粗的树是我家的。柿子把树枝压得弯弯的,争先恐后地向它们的小主人打着招呼。我心里忽然一阵酸楚。它们或许还不知道,奶奶已经不在了,它们也要和别的柿子一样,没人要了。

奶奶镟的柿饼可甜可香了。听姑姑说,爸爸打小就爱吃柿饼,没想到妈妈也喜欢,等有了我和弟弟,也爱吃。地里活一忙完,爷爷就挎上笼去摘,回来交给奶奶镟晒。奶奶镟的柿饼又圆又干净,晒得不软不硬,霜又厚又白,吃到嘴里又黏又甜。留够过年和平时吃的,还有不少剩余,便卖给了上门收购的小贩。那些小贩每年都叫奶奶多做些,说有多少要多少,可爷爷和爸爸心疼奶奶,不让她过度劳累,因为奶奶坐的时间长了腰疼。晾晒更费力,端上端下沉重不说,还得操心,不能淋一点雨,受一点潮,淋雨受潮一捂就发霉。再是,天气不好,阳光不足,霜就捂不出来,味道也就出不来。有的人为卖钱撒红薯面充霜,可奶奶不肯。

除了镟柿饼,奶奶的手也巧。打我记事起,我脚上的猫头鞋,手上的花套袖,身上绣满了各种各样花卉和小昆虫的衣服,都是奶奶一手做的。今天给我梳这样的头,明天梳那样的头,把我打扮得就像个小公主。一出门,巷里的奶奶婶婶们都要拉到跟前端详半天。

而我觉得最神奇的就是奶奶剪的窗花。纸在剪刀上转来转去,不等你瞧明白,好了。展开,不是扯着脖子打鸣的大公鸡,就是舞着翅膀上下翻飞的小蝴蝶,要什么奶奶就会剪什么。尤其是一到年根前,这家叫铰窗花,那家叫剪门贴,奶奶整晌整晌地坐在那儿,背难受了我就给她捶捶。

谁料奶奶走得那么急,一点征兆都没有。妈妈和姑姑后悔奶奶的手艺她们竟都没来得及去学。没几天,妈妈就把我的头剪成了短发,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给我编辫子。尤其是,她编不了奶奶那么精致,那么好看。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些柿子树。

星期五放学回到家,姑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姑姑怎么来了?

“姑姑。”

“放学了?”

“嗯。”

“爷爷呢?”

“在屋呢。”

我把自行车推到门房,到了爷爷的屋子里。爷爷躺在炕上,一见我笑着说:“回来了。”我闻着爷爷屋子的味道不对,一看,桌底下摆了好多吊瓶。我全身不由得一紧,心腾腾腾直跳。“爷爷,你咋啦?”自从奶奶走后,爷爷就是一打喷嚏我都莫名其妙地紧张。“没事。”爷爷轻描淡写地笑着说。姑姑进来,把炉子抽开,把锅炖上。我焦急地问爷爷到底怎么了,姑姑直来直去地说:“从树上掉下来了。”“从树上掉下来了?”没等我回过神来,姑姑就说:“还不都是为了你一家子馋嘴。”

姑姑说爷爷是从柿子树上掉下来的。以前都是爷爷上树,再说树杈那么多,树又不太高,爷爷又是个小心的人,怎么会掉下来呢?姑姑说那天下雾,树上湿滑,爷爷脚没踩稳……好在树下的麦地比较松软,爷爷右侧的腿骨只是裂了条小缝,再就是肌肉有些损伤。

爷爷硬不肯住院,医生就叫把吊瓶拿回来打。

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可我还是有点不相信,爷爷又不会做柿饼,摘柿子干吗?姑姑往窗台上一指,我跑过去一看,上面晒满了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的镟好的柿饼。

姑姑又一努嘴,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瞧,爷爷粗糙的手上缠了好几道胶布。

我过去拉起爷爷的手,哽咽着说:“爷爷,以后再不准上树了!不准你上树了!听着没有?”爷爷擦着我脸上的泪水说:“没事没事。”“不,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上树了!”“答应答应。”

左邻右舍的婆婆婶子们看爷爷来了,一坐下就说他:“你以为你还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还上树哩。老了就得服老,到哪儿就得说哪儿的话。咱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甭摔了磕了,穿暖吃饱少得病,不添麻烦就是给娃娃们帮了大忙。你说你往这儿一躺,受疼花钱不说,还得娃娃伺候。你镟柿饼能卖几个钱?还不够这一瓶药钱。”“老了自个要把自个当事,做不了就甭做,娃娃也不会怪你……”

爷爷忙解释说:“我见在屋闲的没事,说镟上几个。娃娃们都爱吃。”我赶忙说:“我不吃柿饼了,我再也不爱吃柿饼了。”

姑姑边和面边说:“你不吃,你爸你妈还要吃哩。”爷爷说她:“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叫我不说行,把你媳妇往回叫,我立马走人,走了就听不着我说了。”“又没多大的事,叫啥呀叫。”“看看,你叫我婶婶嫂子都评评理。你怕你媳妇回来了耽搁挣钱,就不怕闺女耽搁一天再一天?”姑姑把头扭向我,“明明知道我小时候胃叫红薯吃伤了,不敢吃甜的,你爷你奶还要年年镟,有多没少都叫你爸一个人吃了。你妈过了门,也爱吃柿饼,你爷你奶镟得更欢了。那一年下连阴雨,没办法晒,你爷你奶在做饭屋架上柴火烘,熏得就跟灶王爷灶王奶一样。人都说不爱媳妇爱闺女,我咋就一点都不觉得?”婆婆婶子们都笑了。

姑姑把脸转向爷爷,“爹,你说有没有这回事?”爷爷说:“那是你不吃,又没人不叫你吃。你还怪谁?”姑姑接着说:“人家两口子走时一再嘱咐,叫你只看好娃,又没叫你镟柿饼。再说你又不会镟,不会晒,可你就是怕你儿子你媳妇没吃嘴。爹,你说句心里话,你到底是爱儿子还是爱闺女?”爷爷不假思索:“都爱都爱。”“囡囡,来,你给姑说句公道话,你说你爷爷爱谁?”

正说着,妈妈房里的电话响了。我刚要跑去接,姑姑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要是你爸妈打的电话,千万别说你爷爷摔了,就说你爷爷好着哩。”“那,那他俩要爷爷接电话咋办?”“……你就说出去买盐了。”

果然是爸妈打来的电话,问爷爷,我说好着哩。爸爸叫爷爷接电话,我就照姑姑教的告诉了他。

一回来,就听婆婆婶子们说姑姑:“你妈说你一点都没错,刀子嘴豆腐心。”“可不是,打小话就多,嘴就不闲一下,她妈说一家子的话都叫她一个人说完了。”可姑姑说话归说话,从不耽搁手里的活。这不,说着说着,一锅香喷喷的炒菜面做好了。阳阳也放学回来了。婆婆婶子们起身要走,姑姑上前拦住。她们打趣说:“谁稀罕你的面。等你爹病好了,我们都来吃他镟的柿饼。”姑姑和我把她们送出大门。对门婶子回头叮嘱说:“家里有啥重活累活,告诉一声,你增娃哥在家……”

姑姑把饭舀好,也顾不上吃,推上自行车要回去。姑姑家里还有好多活呢,忙完还得连黑赶晚来照顾爷爷。我说有我,姑姑说我照看不了。姑姑除了种地做家务,还在她村子里的砖瓦厂做工。姑父和爸爸一样,一年四季在外打工,家里家外都靠姑姑一个人忙活。

我把姑姑送到大门外,“姑姑,路上骑慢些。”

“嗯。赶紧回去吃饭吧。”

以前家务妈妈和奶奶全承包了,不要我做,怕耽搁了学习。而今,我真后悔自己太不懂事,其实好多同学可早都学会洗衣做饭了。

阳阳好像也变了个人似的,一吃完饭就趴在那儿写作业。

我刷完碗,把洗锅水端到牛圈,才发现牛不见了。爷爷说姑姑把牛牵到她家喂去了。

天黑了好久,我都快睡着了,姑姑才来。就听爷爷悄声告诉她说:“囡囡给我把脚洗过了……”

姑姑一来,我放了心,也因为实在太困,便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听到响声,我睁开眼,姑姑已经在忙活了。我赶忙坐起来穿衣服。姑姑小声说,天还早着呢,叫我再睡会儿。我还是起了床,因为我要跟她学做饭。

姑姑瞅了我半天,说:“也该学学了。”

水开了,姑姑揭起锅盖舀了多半勺玉米糁子,往锅里一倒,然后把勺子递给我,叫我不停地搅动。我就问她:“为啥要不停地搅?” “不搅就糊底了。”姑姑说,“熬小米稀饭也是这样。大米稀饭就不用一个劲搅了。如果要放豆子,豆子得凉水锅放……”

等锅再次滚起来,姑姑叫我停止了搅动,搭上箅子,托上馍,把锅盖挪出条缝,继续煮着。

趁这个空档,姑姑摘菜洗菜,我在一旁边看边帮着剥葱剥蒜。

中午吃面条。姑姑舀出多半碗面,倒在盆里,然后让我学着和面。“水要一点一点往里倒。一定要拿捏好软硬,可别像人传说的那笨丫头,水多了添面,面多了添水,最后弄了一盆……”

晚上学做鸡蛋面水。鸡蛋拿在手里就是不敢往碗沿上磕,总怕破了流到地上。姑姑就手把手教我。一使劲,就听咔嚓一声,鸡蛋裂了一道缝,然后顺着裂缝掰开,蛋清蛋黄就掉碗里了。我拿起空蛋壳,纳闷这么脆这么薄的,怎么不像玻璃那样破碎呢?原来蛋壳里面紧贴着一层薄膜,正是这层薄膜,才使鸡蛋破而不碎。

看来做家务跟读书一个道理,只有一边学习一边实践,才会学得又好又快。

第二天下午,把院子打扫干净,我才去了学校。路过那几棵柿子树时,忍不住埋怨道:你们怎么会让爷爷摔下来呀?可又一想,咋能怪它们呢?奶奶以前常说,柿子树不要我们浇水,不要施肥,不要打药,却年年为我们结那么多的柿子。是呀,我应该感激它们才是,怎么反倒埋怨上了呢?爷爷那只不过是个意外。

周末急急地赶回家,爷爷已经不怎么疼了。为了让他恢复得更好,姑姑说啥都不许他下床。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姑姑把臊子漤好,面条切好,让我中午自己下锅,她晚上再来。我满口答应。姑姑一走,看看没事可做,便坐在爷爷旁边陪他说话看电视,就等着中午一试身手。昨天下午我和弟弟都把作业做完了。

阳阳跑进来,说他要和小伙伴去地里摘软柿子。我立马说:“不许去!”我可不想他再掉下来。可爷爷说:“去把咱钩杆拿上,拣低处软的钩上几个就行了,不要上树。”弟弟欢欢喜喜跑出去了,我不放心,要和他一块儿。爷爷说:“去吧去吧。”

一出门,我忽然有了个主意。我凑在阳阳耳边一说,他连连点头。

我挎上笼,阳阳扛着杆,一块儿往地里去。

很快我们就把笼摘满了。我俩抬着,回来悄悄放在妈妈的房间。我要学着镟柿饼。我清清楚楚记着奶奶怎么镟。

一个,两个,三个……

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好看。

“啊——”

镰刀拉手上了,血流了出来。弟弟赶忙找来创可贴,帮我贴上。

血不流了,我又拿起镰刀头……

晌午做饭时,我用身体挡住伤手,以免爷爷看见。

吃完饭,把锅碗涮完,又继续镟。半后晌,终于镟完了。我让阳阳帮我在房檐底下向阳的地方搭了个架子,把镟好的柿子一层层摆上,外面用塑料蒙好,这样既防潮又防雨。

晚上姑姑来了,我祈求她千万别告诉爷爷。姑姑望着我,一只手轻轻捧起我的伤手,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颊说:“你爷爷从树上掉下来后,我一个人在医院跑上跑下,又担心又生气。叫把你妈叫回来,你爷爷死活不让,我更生气了。第二天阳阳晌午放学回家,从书包里掏出一袋酸奶、一个鸡蛋,要你爷爷吃。我一问才知道学校发的早点,自个舍不得,肚子饿得咕咕叫,给你爷爷拿了回来。”姑姑吸溜了一下鼻子,“今日我侄女叫她姑姑更没话说了。唉,难怪你妈也要跑出去打工……”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和阳阳又去了。这回我学会了爬树。

一到学校,我就祈祷。一祈祷天气好,二祈祷那些小家伙们千万别让我失望啊,一定要晒得软软的,黏黏的。

放学回到家,车子都顾不上往门房里放,山花墙上一靠,跑过去一瞧:天哪,柿子一个个晒得又亮又透,就像是水晶玛瑙。我双手合十,“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姑姑出来,假嗔道:“你爷爷给我寻活,你也给我寻活。捂得那么严实,见不着太阳,能晒出柿饼?”

我上前搂住姑姑的脖子,“谢谢姑姑!谢谢姑姑!”我和姑姑把它们一个个捏成扁圆的模样,放在瓷缸里。捂上一个星期,再晒,再捂,反复几次就成了。到时它们一个个霜出得又白又厚,肉黑红透亮,吃起来又黏又甜。

一忙完我就跑到爷爷房间,爷爷一见我,脸拉得老长。看样子,他全知道了。瞅了我半天,爷爷才说:“手好没?”我举起手,“早好了。”“念书是第一。”“我知道,不会耽搁的。”爷爷从枕头旁边拿出一双新手套,“你姑打的,上学时把它戴上。”

我长长地“嗯”了一声。

一个月后,爷爷能下地了,柿饼也晒好了,姑姑也回去了。

冬至前夕,增娃叔叔帮我们把烤火的煤买了回来。

我报名参加了学校剪纸兴趣班。过春节时,我要给妈妈、爷爷、姑姑、婆婆婶婶、左邻右舍每家每户剪一个漂漂亮亮红红火火的大“福”字,贴在他们的窗户上。

红红的柿子依然挂满了枝头。因为有它们,我才觉得,冬天并不是那么寒冷……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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