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春华

西方的四轮制裁思路与逻辑一脉相承，旨在通过打击普京身边人士、军工与航空利益集团、能源利益集团等具有重要地位的力量影响俄罗斯的对外政策。

继今年3月、4月、7月制裁俄罗斯之后，近日欧美推出新一轮对俄制裁措施。9月12日欧盟生效和美国宣布的俄被制裁油气企业包括：俄罗斯石油公司（俄石油）、俄罗斯石油管道运输公司（俄油运）、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俄气）、俄罗斯天然气工业石油公司（俄气石油）、卢克石油公司（卢克）、苏尔古特石油天然气公司（苏尔古特）等六家，加上之前的诺瓦泰克公司，俄罗斯主要油气企业均被欧美制裁。欧美能源制裁措施还包括停止对俄在深水石油开发、北极石油勘探、页岩油项目等领域提供钻探、试井、测井等技术服务。

被制裁的能源企业在俄能源行业地位如何？上述企业与技术领域为何被欧美选为制裁对象？欧美选择制裁对象的标准、动机、效果怎样？制裁能源利益集团对俄罗斯内政外交有哪些影响？

俄能源企业的阿喀琉斯之踵

俄罗斯是世界名列前茅的油气出产国，石油和天然气资源总价值约7.58万亿美元。这些上帝恩赐的油气宝藏通过普京的国有化计划，大多由俄政府控制的能源企业开发。

在石油行业，俄罗斯通过俄石油为首的能源企业实现对石油资源的国家控制。截至2012年，俄产量靠前的石油公司分别为俄石油、卢克石油、秋明英国石油、苏尔古特、俄气石油、鞑靼石油、斯拉夫石油、巴什石油、卢斯石油等。2012年，俄石油以550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秋明英国石油公司，油气产量超过埃克森美孚，从2013年《财富》世界500强排名的第99位上升为2014年的第46位。2013年俄石油资产达2400亿美元，营收1171亿美元，利润171亿美元，员工22.8万人。世界第一大民营油气企业卢克公司也效忠政府，其原油产量占世界的2.1%、俄总量的16.3%；2014年石油资产1390亿美元，营收1163亿美元，利润110亿美元，员工15万人。2005年从西伯利亚石油公司转变的俄气石油公司是世界前20大石油公司，俄气持股95.68%。拥有七万公里管道的俄油运垄断了90%以上的石油及其产品管道运输。

在天然气行业，俄气、诺瓦泰克是普京掌控天然气资产的代表。俄气是俄罗斯乃至世界大型天然气企业之一，截至2013年底，已探明天然气储量超过35兆立方米、总价值超过3000亿美元，占世界储量与产量的18%、14%，占俄天然气储量与产量的72%、74%，员工约46万人。诺瓦泰克是俄罗斯第一大“独立”天然气生产商，2013年天然气产量为622亿立方米，占俄罗斯天然气产量的9.3%，有3600名员工。诺瓦泰克由普京亲信季姆琴科及俄国企掌控，其中首席执行官米赫尔松持股28%、季姆琴科的伏尔加集团持股23%、俄气10%、俄气银行9.4%。

上述油气企业在俄罗斯境内举足轻重，但是仿佛是阿喀琉斯之踵，俄罗斯能源企业的致命弱点是依赖西方资金、技术、设备等，这些薄弱环节成为西方施以制裁的抓手。

一是油气企业掌控了俄罗斯的经济命脉，提供了俄罗斯财政收入的2/3。俄石油总裁谢钦、俄气石油总裁米勒、诺瓦泰克共同合伙人季姆琴科无一不是普京的亲信或战友，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打击俄能源企业寡头便是打击普京。

二是油气企业对西方资金依赖严重。约70家俄罗斯企业在伦敦证交所上市，2004年～2013年在伦敦融资约4000亿美元，其中包括俄石油、卢克、苏尔古特、俄气石油、鞑靼石油、俄罗斯统一电力等能源企业。俄企从美贷款已从2013年第一季度的1.39亿美元锐减到2014年同期的4000万美元。2014年以来，俄石油和诺瓦泰克的欧债价格下跌了四个百分点。

三是过于依赖西方的技术与装备。根据俄罗斯能源部的数据，目前俄罗斯石油工业25%的设备从西方采购，在高技术钻井领域（如水平井）对西方技术的依赖度达到80%～90%。如果没有埃克森美孚的一系列北极开发技术，斯伦贝谢适用于北极与西伯利亚极寒气候下的试井测井技术装备，以及英国石油、哈里伯顿等公司的最新技术和专家团队，俄罗斯只能对页岩层、深海和北极的油气资源望洋兴叹，其国内产能势必大打折扣。

制裁对内政的倒逼效应

油气行业是俄最重要的经济部门，油气企业是俄落实能源政策的主力，是巩固政权需要拉拢与依靠的利益集团。能源利益集团在俄罗斯内政中属于自由主义与爱国主义等派别，通过立法倡议、影响选举、建言献策、联系社群等方式影响国家决策。

根据相关学者的分类，目前俄罗斯有三大利益集团影响着普京总统的能源决策：一是“圣彼得堡帮”。主要代表有总理梅德韦杰夫、俄气董事会主席祖布科夫（曾任俄总理）、总裁米勒等（2000年～2001年任俄能源部副部长）。二是“克格勃帮”。成员多来自克格勃，其中不少与普京是老战友。主要代表有俄石油总裁谢钦、诺瓦泰克的合伙人季姆琴科与米赫尔松、俄油运总裁托卡列夫。季姆琴科苏联时期在外贸部时开始与普京结识，托卡列夫出身于克格勃，曾与普京在苏联驻东德使馆共事，后任职于普京总统办公厅。三是“旧寡头帮”。由普京之前的旧寡头组成，曾有苏联或叶利钦时代的政府背景，代表有卢克石油总裁阿列克佩罗夫（曾任苏联石油和天然气工业部副部长）、罗斯石油总裁古特谢里耶夫（叶利钦的外孙女婿）、俄罗斯铝业总裁德里帕斯卡（叶利钦外孙女婿）等，不过该集团面临分化、影响削弱，或如古特谢里耶夫被打压，或如阿列克佩罗夫、德里帕斯卡转而效忠普京。

西方制裁给俄石油等能源利益集团带来经营危机，增加了对俄罗斯决策者的压力。据称俄石油准备裁员1/4，又希望国家财富基金购买其420亿美元的债券以偿还债务。过去两年来，俄石油与瑞士维多石油集团、瑞士嘉能可集团、新加坡托克集团及英国石油公司等多家企业签订了预付款换石油协议，近期的制裁将加大其落实难度。不言而喻，西方制裁就是要“壮士断腕”，斩掉本国对俄能源利益集团提供金融支持的脐带，使俄能源企业的融资渠道只剩下俄政府以及中国等方面。endprint

西方停止对俄罗斯能源行业进行资金、技术、设备转移，虽不会过于影响俄罗斯与他国的贸易，但会打击俄能源前沿领域发展的前景，使其在能源体系被边缘化、落后于世界能源发展的先进趋势，使经济失去长远发展动力，除非俄罗斯能成功实现经济转型，摆脱对军工与能源部门的依赖，并开发出新的经济增长点。

制裁促俄反思与调整对外政策

俄罗斯能源利益集团影响对外政策的方式可以归纳为：一是能源利益集团代表直接进入国家权力体系，在外交决策中为集团谋利。如曾任俄气总裁的普京盟友梅德韦杰夫任总理。二是参与对外政策的制定，力争将集团利益与决策上升为国家利益与政策。如各大能源利益集团参与《俄罗斯能源战略》等能源政策法规的制订。《2035年俄罗斯能源战略》提出的对外能源安全战略体现了俄气、俄油等利益集团的诉求。三是在国家机构中寻找代理人，在外交决策环节开展院外活动。俄罗斯能源行业的直接最高决策机构为总统能源发展战略和生态安全委员会，而普京亲信谢钦即为该委员会的秘书长。

在制裁背景下，关于能源利益分配及对外能源政策，俄能源利益集团的不同派别展开了激烈的较量。

一是围绕天然气出口权垄断问题的斗争。俄气的天然气出口垄断权是普京对内实施能源政策、对外开展能源外交的核心工具。俄气多年把持天然气出口垄断权，在对欧洲天然气出口方面一家独大，俄气的管网不光欧盟惦记，俄石油也想分一杯羹。俄石油与诺瓦泰克等其他能源公司游说政府放开了液化天然气的出口权，但管道出口权依然把持在俄气手中。西方制裁有望进一步破除俄天然气出口权的垄断。

二是对俄能源外交的侧重点矛盾。俄气由于在欧洲市场有巨大利益，倾向于“西部市场主义”政策，而俄油是典型的“东部市场主义者”，对破除俄气的出口垄断权以扩大自己对东部能源的出口不遗余力。西方制裁使俄罗斯能源“西稳东进”的外交战略更加侧重东部方向，使俄气和俄油的争斗形势更加有利于后者。在2014年6月的总统能源委员会上，谢钦等人再次上书，提请普京考虑放开东部天然气田开发者的天然气出口权，允许其参与管道建设。虽遭普京拒绝，但随着西方制裁的进一步深化，能源行业资金链紧张，通过放宽管道出口限制，鼓励更多企业参与东向能源出口成大势所趋。

西方的四轮制裁思路与逻辑一脉相承，旨在通过打击普京身边人士、军工与航空利益集团、能源利益集团这些具有重要地位的力量影响俄罗斯的对外政策。不难看出，制裁使俄罗斯付出的经济、安全与外交代价进一步增加，哈萨克斯坦与白俄罗斯等欧亚联盟伙伴及亚美尼亚、吉尔吉斯斯坦等潜在加入国开始产生疑虑，构建欧亚联盟对其的吸引力有所降低。俄罗斯面临解决乌克兰问题难有进展、欧亚联盟面临瓶颈的两难困境。

在普京的算盘中，失去乌克兰以及复兴俄罗斯的地缘战略依托不可接受，而因乌克兰危机使得俄罗斯经济被拖垮就更加得不偿失。如果俄罗斯没有了经济与综合实力，就会既失去乌克兰也失去欧亚联盟。对这些利弊得失的考量，加上身边能源圈好友的进言，普京难免反思并调整其对乌克兰的应对政策乃至俄罗斯的整体外交战略与政策。

普京的这些反思与调整表现为加快“西稳东进”的步伐。一方面，下决心稳定西部局势。面对西方咄咄逼人的制裁，俄罗斯并未做出过激反应，甚至提出补贴受制裁企业比反制裁更好的声音；6月，普京与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提出“乌克兰和平计划”的建议、推动政治谈判解决危机等表态，显示出普京有意放弃以往硬碰硬的策略，而启动韬光养晦、刚柔并济的模式。另一方面，普京加快整合东部资源，争取更多中间力量。如考虑将部分政府机构东迁至西伯利亚，允许俄石油向中石油转让万科尔油气田10%的股份，将中国作为替代西方的金主，同时与伊朗、南美等国家加强合作，等等。

有理由相信，作为“朋友众多、却又孤独的政治家”，普京能够理性对待利益集团的影响，平衡国家利益与部门利益、安全与经济利益、部分与整体利益的矛盾，掌舵俄罗斯大船、劈开西方制裁风浪，驶向国家复兴的彼岸。

（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中心讲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