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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小说的复沓之美

2014-11-27吴辉

广州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跑堂阿方猪肝

吴辉

祖籍湖北监利,现居广州。2009~2012年就读于中山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班。

《许三观卖血记》(1995年出版)已是当代文学史上的旧作,讲的是许三观为生活所迫,不断以卖血为生的故事。近来重读,发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即余华对“重复”的喜爱。《许三观卖血记》共写了许三观12次卖血,靠卖血这一情节来结构小说。联想到《活着》又何尝不是这样?《活着》以连续性的死亡事件为结构,叙述了主人公福贵的大半生。先是父亲摔死在粪缸,接着母亲病死,后来儿子有庆死于献血,女儿凤霞难产致死,妻子家珍病死,女婿二喜死于意外事故,最后孙子苦根因吃豆子撑死,福贵成了家族的最后存留者。基于对“余华对重复的喜爱”深掘的想法,产生了旧作新翻的冲动,并试图想写出一些新意。但作为一名不是专门从事理论研究工作的学子,在穿越必经之路时,不得不踏上众多学者铺就的级级台阶。本文试以《许三观卖血记》为例,通过文体细读的方法,详细分析余华小说的叙事特色(重复叙事),进而揭示其小说复沓之美的美学特征。

重复(repetition),最早是修辞学术语,指依靠重复某一词或词组来达到特定效果的修辞手法。在诗歌中,重复是最基本的修辞原则,体现于对押韵、格律、对仗等的要求。重复也是小说叙事的重要手段。在小说中,“重复”的运用可分为两类:叙述重复和主题重复。叙述重复指对同一件事情的重复性叙述。主题重复是指性质类似的事件在小说中重复发生。①

复沓作为诗歌叙事方法, 强调在诗歌的篇章结构上重复。一首诗章与章之间结构基本相同, 语句基本相同,只对应变换少数字词,反复咏唱。②

叙述重复和主题重复这两种重复叙事的方法在《许三观卖血记》中都有所呈现。叙述重复很经典的例子是许玉兰的哭叫。一种是她三次生产的时候对许三观的破口大骂,第一次骂很久才生出来,第二次骂了一半就产出,第三次已经顺利生产还不知道仍在叫骂。还有一种就是她坐在自家门坎上的嚎哭,“许玉兰摸了一把眼泪,像是甩鼻涕似的甩了出去,她摇着头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呵?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可他们说我三个儿子有两个爹,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三个儿子明明只有一个爹,他们说有两个爹……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坐到门槛上一哭,脑袋里就嗡嗡叫起来,他在许玉兰的背后喊:‘你回来,你别坐在门槛上,你哭什么?你喊什么?你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这事你能哭吗?这事你能喊吗?你回来……刚开始人们听了还跑过来看热闹,后来日子久了,许玉兰这时候的哭诉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她把同样的话说了几遍,她的声音由于用力过久,正在逐渐地失去水分,没有了清脆的弹性,变得沙哑和干涸。她的手臂在挥动手绢时开始迟缓了,她喘气的声音越来越重。她的邻居四散而去,像是戏院已经散场。她的丈夫也走开了,许三观对许玉兰的哭诉早就习以为常,因此他走开时仿佛许玉兰不是在哭,而是坐在门口织线衣。然后,二乐和三乐也走开了,这两个孩子倒不是对母亲越来越疲惫的哭诉失去了兴趣,而是看到别人都走开了,他们的父亲也走开了,所以他们也走开了。”这样的描写和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都在看似不经意的回环往复中勾起读者带着泪的笑。

在《许三观卖血记》中,主题重复是它的最大特色。余华反复地重复着卖血这个主题,将主人公许三观的十二次奇特的卖血经历与他的人生经历结合在一起。但是余华在写作时,并不是一味地简单的重复,而是进行了精心设计。在卖血大主题下,设置卖血的原因结果、场景及事后身体补充等次主题,通过对次主题的差异化处理,来体现每次卖血过程的差异性,从而使卖血事件的意义得到多层次、多方面的展示。米兰·昆德拉说:“简单的艺术对我们是一种必须。它要求的是永远直接地走向事情的中心。”③正是走向中心的简单,才给作品带来了丰富性。许三观卖血的原因、结果和场景的种种叙述,都走向了他每次卖血这个中心,这样也就有了12次卖血内涵的丰富性。这种丰富性在“简单”的不断重复回环往复中产生新意,引起整个故事的裂变、扩展和生发,从而充实作品,揭示内涵和意义,也形成了作品的复沓之美。

以下节选作品中12次卖血的部分文本,比较其次主题的差异化写作:

第一次卖血。

原因及结果:卖血是为了证明自己身体结实,结果是用这个钱娶了媳妇。

喝水场景:他们(阿方、根龙)两个人从口袋里拿出碗,沿着河坡走了下去,许三观走到木桥上,靠着栏杆看他们把碗伸到了水里……然后两个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两个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许三观在上面问:

“你们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咸菜?”

阿方说:“我们早晨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几碗水,现在又喝了几碗,到了城里再喝几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胀又疼,牙根一阵阵发酸……。”

“这水浸到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在口袋里放着一只碗了。”许三观说着走下了河坡。

“你们谁的碗借给我,我也喝几碗水。”

他们喝完水以后,继续走在路上……

他们说着来到城里。进了城,许三观走在前面去了,他是城里的人,熟悉城里的路,他带着他们往前走。他们说还要找一个地方去喝水。许三观说:“进了城,就别再喝河水了,这城里的水脏,我带你们去喝井水。”

许三观带着他们在巷子里拐来拐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快憋不住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去撒一泡尿。”

根龙说:“不能撒尿,这尿一撒出去,那几碗水就白喝啦,身上的血也少了。”

许三观因肚子胀疼而皱着眉,越走越慢,他问他们:

“会不会出人命?”

“出什么人命?”

“我呀,”许三观说:“我的肚子会不会胀破?”

“你牙根酸了吗?”阿方问。

“牙根?让我用舌头舔一舔……牙根倒还没酸。”endprint

“那就不怕,”阿方说:“只要牙根还没酸,这尿肚子就不会破掉。”

许三观把他们带到医院旁边的一口井前……阿方和根龙都喝了两碗水,他们把碗递给许三观,许三观接过阿方的碗,喝下去一碗,阿方和根龙要他再喝一碗,许三观又舀起一碗水来,喝了两口后把水倒回木桶里,对他们说:

“我尿肚子小,不能再喝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供医室,那时候他们的脸都憋得通红,像是怀胎十月似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

与血头见面的场景:李血头看到了许三观,就指着许三观对阿方他们说:“这个人我像是见过。”

阿方说:“他就是这城里人。”

“所以。”李血头说。

许三观说:“你常到我们厂里买蚕蛹。”

“你是丝厂的?” 李血头问。

“是啊。”

“他妈的,”李血头说:“怪不得我见过你,你也来卖血?”

阿方说:“我们给你带西瓜来了,这瓜是上午才在地里摘的。”

李血头将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抬起来,看了看西瓜,笑呵呵地说:

“一个个都还很大,就给我放到墙角。”

阿方和根龙往下弯了弯腰,想把西瓜从筐子里拿出来,两个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李血头看着他们不笑了,他问:

“你们喝了有多少水?”

阿方说:“就喝了三碗。”

根龙在一旁补充道:“他喝了三碗,我喝了四碗。”

“放屁,”李血头瞪着眼睛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膀胱有多大?他妈的,你们的膀胱撑开来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大,起码喝了十碗水。”

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李血头看到他们在笑,就挥了两下手,对他们说:

“算了,你们两个人还算有良心,平日里常想着我,这次我就让你们卖血,下次再这样可就不行了。”

说着李血头去看许三观,他说:

“你过来。”

许三观就低下头去,李血头伸手把他的眼皮撑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里有没有黄疸肝炎……没有,再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肠胃……肠胃也不错,行啦,你可以卖血啦……你听着,按规矩是要抽一管血,先得检验你有没有病,今天我是看在阿方和根龙的面子上,就不抽你这一管血……再说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这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卖血后的补充场景:他们来到了那家胜利饭店……

阿方对着跑堂的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根龙也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也给我温一温。”

许三观看着他们喊叫,觉得他们喊叫时手拍着桌子很神气,他也学他们的样子,手拍着桌子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温一温。”

没多少工夫,三盘炒猪肝和三盅黄酒端了上来,许三观拿起筷子准备去夹猪肝,他看到阿方和根龙是先拿起酒盅,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然后两个人的嘴里都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两张脸上的肌肉像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

(分别点菜,说明是各自付账;点菜时拍桌子,装神气。)

第二次卖血。

原因及结果:为了支付方铁匠儿子医药费,最终换回了家具。

喝水的场景:故意略过不写,通过事后回忆:“我卖了两碗, 这两碗的浓度抵得上三碗。我忘了喝水了,这些日子我是接二连三的吃亏……”,加强其悲剧性。

与血头见面场景:许三观提着一斤白糖找李血头,回忆十年前阿方和根龙带他卖血的情景,期望李血头记住和关照自己。

卖血后的补充场景:许三观卖完血后,没有马上把钱给方铁匠送去,他先去了胜利饭店……想起了阿方和根龙是拍着桌子叫菜叫酒的,于是他一只手伸到桌子上,拍着桌子对跑堂的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跑堂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去,许三观觉得漏掉了一句话,就抬手让跑堂别走。跑堂站在他的身边,用抹布擦着已经擦过了的桌子问他:

“你还要点什么?”

许三观的手举在那里,想了一会还是没有想起来,就对跑堂说:

“我想起来再叫你。”

跑堂答应了一声:“哎。”

跑堂刚走开,许三观就想起那句话了。他对跑堂喊:

“我想起来了。”

跑堂立刻走过来问:“你还要什么?”

许三观拍着桌子说:“黄酒给我温一温。”

(暗示许三观对卖血的程式不熟悉,装熟悉。)

第三次卖血。

原因及结果:看到阿方等人卖血也心里发痒,最后用卖血的钱买礼物,送给林芬芳,表达爱意。

喝水场景:许三观拿着阿方的杯子,蹲在井旁喝了一杯又一杯,阿方在边上数着,数到第六杯时,许三观说喝不下去了,根龙说最少也得喝十杯,阿方说根龙说得对。许三观就喝起了第七杯,他喝几口,就喘一会粗气,第九杯没有喝完,许三观站起来,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人命了,而且他的腿也蹲麻了。阿方说腿蹲麻了就站着喝,根龙说再喝一杯,许三观连连摇头,说他一口也不能喝了,他说他身上的血本来已经在发胀了,水喝多了就胀得难受了。阿方说那就去医院吧,于是他们三个人走进了医院。

与血头见面场景,作者省略未写。

卖血后的补充场景:他们把身上的血卖给了李血头,从李血头手里拿过来钱以后,就来到了胜利饭店,三个人在靠窗的桌旁一坐下,许三观抢在阿方和根龙前面拍起了桌子,对着跑堂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阿方和根龙也和他一样地拍起了桌子,阿方和根龙先后对跑堂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endprint

许三观看到他们忘了说“黄酒温一温”这句话,就向离开的跑堂招招手,然后指着阿方和根龙对跑堂说:

“他们的黄酒温一温。”

跑堂说:“我活到四十三岁,没见过大热天还要温黄酒的。”

许三观听了这话,就去看阿方和根龙,看到他们两个都嘻嘻地笑了,他知道自己丢丑了,也跟着阿方和根龙嘻嘻地笑了起来。(许三观想在卖血专业户阿方、根龙面前显摆,表示自己经常卖血,以证其身体好,结果露馅,表明其对卖血的程式还不够熟悉,还“嫩”。)

第四次到第十一次的卖血的原因及结果各有不同。第四次卖血是为了饥荒之年让全家吃顿面条;第五次卖血是为了让一乐、二乐在农村与队长搞好关系;第六次卖血是因无钱招待二乐下放的村队长;第七次到第十一次,为了给一乐筹集医药费,他更是在前往上海的路途中先后卖血五次,差点送掉性命;退休后,许三观为自己卖血(第十二次),但未遂。

在喝水的场景处理上,分别设置了冬天喝冰水,水喝不下去先吃盐再喝水等场景。与血头对话的场景,设置了一月内连续想两次卖血,李血头不让而抬出阿方、根龙等死人的面子求情,和许三观面黄肌瘦,新的血头不接受他,许三观通过晒太阳,让脸晒烫出现血色而蒙混过关成功卖血,以及后来更有趣的是先买年青的卖血者未喝水的浓血注射在自己体内,喝水稀释再卖出等场景。在卖血后身体补充上,设置了许三观有时舍不得钱不吃猪肝和喝黄酒,以及有一次卖血后晕倒把刚抽出的400毫升血又重新注射回其血管,还又给他输入300毫升别人的血等戏剧性场景。

余华通过次主题重复的差异性写作,使得十二次卖血每一次都有差异,几乎都不同,作品的主题进而得以丰富,同时也使得叙述充满节奏感,旋律感。从此点来讲,也不得不仰慕余华在情节设置、细节安排上的高超艺术。尽管重复意味着情感和意义的积累,悲剧性在不断上升,但余华并没有让它终于悲剧性的结局,而是让崩溃性的前景始终隐约可见。许三观没有倒在反常的卖血中,甚至最后还有一个安享天年的晚景。卖血事件的重复所积累的不动声色的残酷性,经过精心的处理控制在可以承受的程度上。这得益于作者在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卖血的戏剧性处理上。在卖血的序幕第一次卖血和卖血事件的收场最后一次未遂的卖血中,作者赋予两者相似的行为动机,与后来生活压力下的卖血不同,许三观第一次卖血缺乏足够的理由,似乎只是碰巧与卖血专业户阿方和根龙相遇,于是随着他们一起走进了医院。最后一次未遂的卖血与第一次卖血极为相似。当晚年的许三观一次路过胜利饭店时,“炒猪肝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于是,他“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黄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

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卖血戏剧性、随意性,和第二次至第十一次卖血的重复叙述使得卖血的悲剧性呈现螺旋式上升。两次意义不充分的卖血构成了许三观卖血生涯的头和尾,不仅使卖血的重复性导向一个封闭的结构,而且因为两次卖血动机的不明确和琐屑,降低了苦难的卖血生涯本身具有的沉重的悲剧气氛。首尾呼应,使得作品无论从结构上、还是主题意蕴上都呈现出一种回环往复的特点,体现了复沓之美。

余华对重复手法的娴熟运用,词语、话语和情节事件的重复,给其小说带来了简朴有力的表现力和富于乐感的旋律美,余弦先生把这种美称为“重复的诗学”。他也其借助此,完成了他小说美学上的追求。

①余弦:《重复的诗学———评〈许三观卖血记〉》,《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4期。

②王代娣等:《复沓、反复、复迭形式的比较研究初探》,铜陵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 1期。

③[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北京:三联书店,1992。

责任编辑 朱继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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