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 庞学杰

留 白（组章）

山东 庞学杰

两张网

世上有两张网：一张鱼网，一张蛛网。

多少欲望在一张网上啊——赤裸裸，直截了当！

多少猎取都填不饱的两张网，今天挂在了同一面墙壁上！

两张网的主人——红脸蛋憨三，和那只黑蜘蛛，同时失踪在一场暴风雨里。

数天后，村庄的一座新坟旁，几只黑蜘蛛，在坟头和碑石之间，结了一张囤底般的大网。

新坟的坟头，被几张鱼网重重覆盖！

一群小蜘蛛，在鱼网上，用四肢和想象，四处丈量……

公路上

淡彩的天空，焦墨的树，枯笔点出的喜鹊窝。

鹊去巢空……

两串链条的车流，向相反的方向，摩擦出噪音的伤痛。

仿佛游丝牵连着的前世和来世，仿佛足不出户的内耗，仿佛越刮越干的墒情。

仿佛两根逆向反射的神经。

鹊去巢空！没有瞳孔的眼睛。

看不见白天的黑，也看不清黑夜的白。

眼窝深处，却——

黑白分明……

雪 海

长着记性的雪，归心似箭的雪，候鸟一样如期而至。

——是前年的水，从村东的小沽河流向黄海了；是去年的云，从三百岁的老槐树上飘向北方了。

雪海中的老母亲，拿一瓢小米颤悠悠。

房前的空地房后的菜地，这儿撒一片，那儿丢一把。

墙上的那群小麻雀，冲着老母亲直咂巴嘴儿。

雪海如沸。多少表情积雪一样惨白！

那些小米，梅花点点；那些爪痕，枝条交错！

瓢底朝天。老母亲轻叩瓢底。一下，两下，三下……

老母亲相信：从瓢里落下来的那些尘埃，会在夜里，在雪中，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留 白

留一块白给蓝天，留另一块白给黑夜。

留一块白给天鹅做围巾，留另一块白给山羊做嫁妆。

一幅山水画留出的白，祖国的山河辽远空旷！

计白当黑，多少空白不需填充，却屡遭涂鸦。多少空白需要增补，却早已变成了废墟！

沙漠越变越大，越变越白！让多少史书的纸张黯然失色。

四季轮回的一片白：梨花如冰，莲花如玉，芦花如棉，梅花如霜……

一年的白，汇聚成一场浩瀚的雪！

枯 槐

老槐树，空巢的树冠上，多少烟云浮光掠影！

槐花的闪念，一晃就成了往事！一群麻雀的繁华，比闪电更短暂！

槐树下，磨道是岁月遗留的光晕。蒙头拉磨的最后一头驴，只剩下影子和灵魂躲在石盘下，午夜里：哆嗦，呻吟。

石碾是谁攥紧的拳头？石盘是谁盛泪的盘子？

老槐树，多少枯枝伸向天空，抓空，又抓空！

多少影子被风化，渗入泥土！

今晚，积水的石盘，忘记了一朵朵槐花的微笑，只珍藏着一片片槐叶的泪滴……

丢 失

一座大山丢失了高昂的头颅。灵魂出窍：山谷中化做一缕云烟。经年不散！

一条大河丢失了一族鱼群。它们的影子，变成了博物馆里珍贵的标本。多少稚嫩的表情瞅向它们：这是传说中的美人鱼，还是雕塑作品？

一头耕牛丢失了一根缰绳，瞬间变得头重脚轻。轰然倒下的那一刻，牛耕时代宣告结束！没有任何告别仪式。屠刀霍霍响：晃过老黄牛的眼睛。

一处桃林丢失了一棵桃树，土地的脸突然凹陷，一阵花香乘虚而入……

野 马

草棚如盖。

野马入棚，响鼻声声脆。

从野生到圈养，野性渗进骨头里，深藏不露。

铁匠铺里，敲打声如击白骨！没有帮的鞋，量蹄定做。

一副副铁马掌，浴火而生。

三声长嘶：黑色的箭，穿透云层，射下一地急雨!

草棚里，陡然加快的心跳，如鼓声叠起。

一声惊雷炸响，旋风陡起！棚顶腾空而去。

透过草棚，我看见——天地焊接处，大群野马裸足狂奔！一泻千里……

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大山是它的源头，河流是它走过的路；一片海滩，是它的乐园和归宿。

一块石头，见证着：海的深，天的高，浪花的纯洁和短暂。

一块石头，借海螺唱出心声，用无数的盐滴塑造自己。

……有一天，它被请进花园，置身于一片绚烂里。

花海中的一块石头，沉默寡言的一块石头。被花香忽略，被花色淹没的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唯一的一块，突然间，陷进——

孤独……

山村猎户

半截石墙，拢着个小院。

院子里，他背靠三间草房两支猎枪一张羊皮晒太阳。

远处的山冈上，羊群是夏日的霜雪，遮住了一片绿几块血迹几处创伤……

更远处，狼的坟，隆起在羊的头上！

萝卜道长

云山观。萝卜道长。背一筐萝卜下山。

青的黄的紫的橙的红的白的绿的……小的如手指，大的如蒜臼。

筐里的萝卜，一路走一路开花。

花开花谢，种子落了大半筐。

不用化斋，萝卜充饥又解渴。随处施舍，种子种进了千万家……

云山观里

抬起头，看一片云，如水。

云的下面，有一只鸟，如鱼。

鸟儿飞去的方向，有一丈人，静坐如松。低下头，看一片初开的小白花，微笑，如佛。

凌晨两点

一座城市的高架桥，用灯竿支撑着熬红的眼睛。超载的大货车，一辆跟着一辆，呼啸着，从它身上轰隆隆轧过。

一伙盗贼，影子一样晃过工厂的院墙。一群老鼠，用磨了十二遍的牙齿，测试几根铁栏杆的硬度！

三只流浪猫，跳上谁家的阳台，享受着隔世的温暖。

穿过城市的一群候鸟，躲避开所有的光亮。

排污管道开始腹涨，隐隐作痛，且消化不良！

一群民工下班了，身影趔趔趄趄，像饥饿的胃肠耷拉在路上。

一场大雪如期而至！消除了多少蛛丝马迹，掩盖了所有的真相……

横截面

春色褪尽！一枚青杏的横截面上，多少苦涩钙化成珍珠。

高楼林立如锥。刺破夜空。一座城市的横截面上，多少污水在午夜横流。

秋霜如盐！耄耋者的额头闪着磷光。一根白发的横截面上，无数的盐花开放。

银河泛滥了，流星如雪。一颗恒星的横截面上，赤子的热血染红太空！

一株老树的横截面，多少记忆环环相扣。

一个时代的横截面，多少故事没有结局！

21世纪的横截面上，人类的遗产琳琅满目——

艾滋病，转基因，核泄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