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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启功:不玩笑不谈话

2014-11-17石谷风鲍义来王恽忠

中外文摘 2014年15期
关键词:书画

石谷风 鲍义来 王恽忠

当代书坛鼎鼎大名的启功先生,人所熟知。他在书画艺术上的成就和古物鉴定以及文史音韵学上的贡献,更是国内外已有定评。我们相识半个世纪,往事历历,记忆犹新。后来他成为一位大名人,但是仍和普通入一样,有着一些有趣的言行和特殊的个性。这里仅讲述他生活上的一些侧面,可能有助于读者对他更深刻的认识。

坎坷“小乘客”

20世纪50年代是启功的中年时期,正是他的学问和艺术取得进步发展的时期,但不幸被错划为“右派”,随之而来的是降级减薪。同时他的母亲和姑姑又相继故去。祸不单行的冲击,生活的艰难,他便迁居到他的内弟章家居住——北京西直门内小乘巷B6号,两间阴暗的小南屋。幸有贤惠的妻子章宝琛在生活上的照顾,苦度时光。十年浩劫中,启功日子的难过,更不言而喻。到了运动后期,关心他的两位亲人,一个是老师陈垣,一个是妻子章宝琛,也不幸于1971年先后故去。从此启功成了一个孤人。家务无人料理,灶不生烟,病痛饥寒无人过问,令人感叹。

20世纪70年代,我有一次出差北京,去看望了启功。见其室内冷清,仅有几件破旧家具,卧室床前挂着一个镜框,上面是先生自书的《沁园春》一首,词曰:“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这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收拾起,一孤堆拉杂,敬待摧烧。”读罢令人酸鼻。这词是自赞呢,还是自嘲?每次见他提笔题跋金石书画,成竹在胸,一笔滔滔,书写流畅,文采精到,这样的本事没有十载寒窗苦功怎能做到?他现身说法的韵语,可谓醒世之言。他有两方“小乘客”印章,作为别号钤于书画作品上,表示其曾孤苦如僧、身处逆境“臭老九”的经历。

然而身处逆境,却并未夺去他做学问的意志,他取“坚净居”为室名,意为做学问要有坚韧性,清净能生智慧。此后,他以(《坚净居艺谈》为栏目,发表了一些论文。由陈垣老师生前为他题写的《启功丛稿》书签、尘封多年的书稿亦于198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随着拨乱反正形势好转,启功又开始了教学和写作生涯。

“送小儿入托儿所”

1976年夏天,启功旧病复发,卧床一星期。见我来到,起身交谈。我问:“已到中午想吃什么?”他指指搪瓷杯,说里面还有点馄饨,用开水一冲吃下去就行。我见暖瓶是空的,便去外面冲了开水。他将半杯馄饨吃了,边叹气边对我说:“旧病发作,体弱不能支持。”又指着书架上图书、碑帖说:“零乱成堆,无力料理,你来得正好,帮我整理运回去,捐给安徽省博物馆,了我的心愿。”我见他情绪不好,知是病体折磨,又无亲人照顾,一时感到苦楚。他的收藏是他一生做学问必备的珍贵实物、资料,收集不易,哪能随便抛弃?就劝他说:“我把书籍整理好,这次先带回去一两种捐给馆方,试看是否重视,以后再作处理。”启功连连点头,捡出《郁华阁藏墨簿》和(《谷园法帖》二件说:“前者是清代著名收藏家盛昱记载明代徽墨的专著,后者帖内有宋代合肥人包拯的手迹,两者都与安徽文献有关。”

我把这两件文物带回合肥,由于当时安徽省博物馆已改为“安徽展博馆”,馆领导对启功捐献不是太感兴趣,仅发给二十元奖金了事。我说:“启功捐献没有提奖金,待我写信征求意见再说。”启功回信说:“所示墨簿等拟付奖金,弟完全遂从,何能更有意见。此物本是愿得其所,今归博物馆,譬如将小儿送托儿所,不见收托儿费,反付奖金,安有不欣然接受者乎?一笑。”启功此信幽默,耐入咀嚼,他把珍藏文物视如自己心爱的小儿,捐献给公家保管,以物得其所,了此心愿,毫无计较奖金的意图。《郁华阎藏墨簿》是启功祖上所遗之传家宝,盛昱藏墨评为当时之冠,是著名的传世孤本。

启功后来走运了,我对他说:“启老,你当初幸亏没有把这些东西处理掉,现在起作用了。”他说:“对,你的眼光比我远,你能看到我将来走运,不简单。”我说:“这是我长寿的关系,我早死了,还看不到你走运。”

穷在闹市无人问

1976年唐山地震,我到启功家问候,他正安然无恙地在写稿。我问昨天的地震您有什么感觉,他说:“那时我已睡觉了,床跳动起来才震醒,我没起床,只见电灯摇摆,书架上东西落地。再有大震动,我睡在中间,四周砖墙向内倒塌,屋顶下盖,正好是一座砖室墓而寿终。”我劝他在院内搭防震棚,需用材料我处都有,昨天已支援李苦禅家搭了防震棚。启功摆手谢绝不用。看他对待地震并无惶恐不安的情绪,仿佛与外界搭防震棚热闹情景隔绝,他说:“听天由命,反省了操心烦神。”

话不投机,千金难求

凡是启功的朋友熟人,都知道他有个好习惯:只要他在家,求他挥毫,总是有求必应,欣然相赠,没有书家架子,也无市井习气。

1980年从通州来了一个姓李的青年人,到启功家,声称要为金禹民出版印谱,并带来一本册页,把启功家藏金禹民印章六方钤在册页上,还要启功题跋,没想到启功拒而不写。来者不善,该青年把册页前面十几页题词打开,指着张伯驹的说:“张伯老都题了,你为何不题?”启功很干脆地说:“我和张伯老交情深,就是张伯老叫我写,我也不写。”这使我感到意外。启功斩钉截铁坚决拒绝,那人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启功说:“此人不学无术,可能是卖假药的。”

随后,我去尹润生家,得知此人也将他家的金禹民刻印钤去了。我后来见到金禹民,他说,与李某素不相识。我将所闻转告启功,并称赞他不仅能鉴定文物书画,还能鉴定人,他点头微笑。

一朝成名遍地亲

自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书法热”上升,启功也时运好转,何止连升三级,那时的他已有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全国政协常委、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故宫博物院顾问、中国历史博物馆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之后又名誉主席)、北京书法家协会分会名誉主席等等头衔一大串。随着他的知名度在国内外越来越高,书画收藏家和爱好者也都以得到他的墨宝为快,求字的如潮涌来,就是三头六臂也难以应付。endprint

启功年逾古稀,体弱多病,之后搬到了专家楼,前往求字的、请鉴定书画的仍是络绎不绝,使他苦于应酬。无可奈何之下,他只有采用挡驾法,在自家门上先后贴上纸条,如由医院医生写的“启功先生患高血压、神经衰弱,不宜会客,说话不宜超过十分钟,请见谅”。他本人也写“熊猫病了,请勿打扰”,但均不见有效。他又写“启功性命难保”,也未能完全奏效。于是学校在他家门上张贴公告:“启功先生每日上午教学、工作,概不会客。”仅收效一半。又增加医生证明“启功先生在医疗期间,不宜会客”,仍是叫门按铃不止,吵得邻居不安,他就写上“不要按铃,按铃也不开门”。有的来客求字心切,以为启功耳聋,就连续按铃不止,于是他还得打开门,热情接待,照写不误。诸计失灵,他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往哪里逃呢?当然以上宾热情接待之处很多,公私方面都会把他当作“国宝”照顾好的。

安徽有人慕名去北京向启功求字,找我介绍,我深知启功被扰之苦,遂婉言谢绝,说去北京不易见到他,也不知去处,有的专访者住了十天二十天也未见面。但是,凡赴京见到启功的,都满意而归,并带回给我问好的口信,还说他与我是患难之交。

1968年隆冬,我去北京有事找启功,先打电话预约登门拜访。到了他家,其侄媳妇说;“启老去医院看病,请您稍等就回来。”看到他的书房、会客室的画案、书架上图书整齐,窗明几净,与“小乘客”时代大不相同,令人欣慰。等了半小时未归,我起身说下午再来。走出门外,正好迎面遇到启功回来,他一把拉住我说:“走,到家去,今天咱俩唱‘二龙戏珠。”他说,近来因感冒引起咳嗽耳聋。我说:“虽然许久不见,也知道您的艺术活动和生活蒸蒸日上,老朋友都感到高兴。”他说:“确实走了一点时运,但远不及那些走邪运的。目前艺术品商品化,国外拍卖时入画的经济价值,超过宋元名家作品几十倍,这不是走邪运吗?”我感到确实好笑。谈笑中不觉已到中午十二点,他说:“别走,我们开罐头吃快餐。”于是,大碗小盘端来许多,日本、东南亚、港澳台寄来的各种食品都有,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不由联想他在“小乘客”时,从来没有这么多“亲朋好友”。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一朝成名遍地亲”,世态炎凉,也不足为奇。

一字千金“讹人”

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于1987年夏来安徽鉴定书画藏品,鉴定组成员的谢稚柳、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诸专家先到,启功因事随后到来,省文化厅和博物馆领导到机场迎接。启功下飞机后东张西望,问石谷风来了吗?赵馆长迎上说,石老出差开会很快就回来。事后转告我说:“启功下飞机就找你,可能有什么事。你去稻香楼看看他。”晚间我去了,问有何事,答曰:“相见亦无事,不见又思君。”我俩会心一笑。

那一次,每天到博物馆库房鉴定书画。中间休息时,我俩到展厅后面园林中散步,问他经常到各处开会很忙吧?他说:“选择参加。前年在绍兴召开中日联合举办兰亭盛会,我去参加并有当场挥毫的节目。大家谦让要我先写,我岂敢在右军门前弄斧,由于大会主持人安排,只好逢场作戏,拿起大斗笔,在四尺宣上,大书一个‘鹅字,落款‘启功书。钤印时,场上有人愿出一千元征购。主持人问我如何?我回答由大会处理。随之又有日本朋友要求同样写一幅,盛意难却,只好听从主持意见再写。其他人也要写,我搁下笔说:‘一字值千金这是‘鹅(讹)人,不能再写了。”他又回想当年“臭老九”时期的旧事道:“在琉璃厂书画店卖字时,把我写的字条一幅,标价二百五,多么缺德,不多不少正好是二百五呀(俗语半调子)。”我说:“你如今一字值千金,超过王羲之了,也是正在走邪运吧?”引起他哈哈大笑。

老朋友们都说他“不玩笑不谈话”,我也有同感。启先生富有传奇色彩,加之语言幽默,常令人忍俊不禁。他言行诙谐,举不胜举,可以解脱忧愁烦恼,所以长寿。幽默是他的诗文韵语和艺术创造力的灵感。

(摘自《人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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