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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荒诞与反抗

2014-11-17孙铭辰

小说林 2014年2期
关键词:加缪奴隶哲学

◎孙铭辰

加缪继承了笛卡尔的传统,他的哲学是一种生活哲学和道德哲学,他在任何时候的任何思考都有一个原初的、唯一的出发点,即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命和死亡。早在《西绪福斯神话》一文中,加缪就尖锐地指出,只有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判断人生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于是,死亡成为判断人生价值的首要前提,自杀或者杀人成为否定人生的最深刻的理由。

人发现了荒诞,就发现了世界,并从此与之共生共存,而自杀或者杀人同时也就取消了世界,所以人既不能自杀,也不能杀人,否则就意味着虚无统治了世界。然而,加缪感兴趣的并不是荒诞的发现,而是其后果。荒诞不过是一个“已知数”,加缪从中推论出的后果是反抗、自由和激情,也就是说,意识到荒诞的人从此有了一条行为准则:义无反顾地生活,穷尽现有的一切,知道自己的局限而不为永恒徒费心力。因此,发现了荒诞,只能说明人的清醒,只有进行反抗,才能说明人真正地进入了生活。

人类的历史和现状表明,反抗就存在于荒诞的发现之中。反抗是人从个人进入集体,从哲学进入历史,从抽象的思辨进入具体的行为。荒诞和反抗同为不可置疑的“我思”,个人在集体之中,所以,加缪才能说,我反抗,故我们在;才能说“在荒诞的经验中,痛苦是个人的。从反抗的行动开始,痛苦才意识到他变成了集体的,成了所有的人的遭遇。因此,一个感觉到了陌生性的人的第一个进步乃是认识到他和所有的人分享这种陌生性,认识到实存的人从总体上都对此种相对于自身和世界的距离感到痛苦。一个人感到的病痛成了集体的瘟疫。”这意味着,思考始于自杀和荒谬,还必须面对着杀人和反抗继续进行,其结果是,荒诞排除了自杀的理由,也排除了杀人的理由,因此反抗作为对荒诞的超越,并不是没有限制的。

这其中包含着一个深刻的疑问:“人是唯一拒绝其现状的生物。问题在于知道,如果反抗是在使普遍的杀戮合法化之中完成的话,这种拒绝能否将其引向毁灭其他生物及其自身,或者相反,如果不以一种不可能的无辜为念,反抗能否发现一种合理的罪孽的原则。”因此,反抗只存在于主人和奴隶,即统治和奴役的关系之中,发生于主人对奴隶的驱赶和压迫之中,所以只有奴隶对主人的反抗,没有主人对奴隶的反抗,反抗也只是“转身”而已。如果奴隶反抗主人,主人变成奴隶,新主人压迫新奴隶,从而引起新的反抗,必然如此反复,没有穷期。所以,奴隶反抗主人,但不能变成主人。反抗“否认无限的权利”,反抗的人“要求承认有人的地方就是自由的界限,而界限就是此人反抗的权利”。所以,反抗不是无限制的,也不仅仅是否定和破坏。“何谓反抗的人?一个说不的人。然而如果他拒绝,他并不放弃,因此他从第一个动作始,又是一个说是的人。”这就是说,反抗是否定,也是肯定或者说是否定中有肯定,因此,并非任何价值都与反抗相关;但是,任何反抗的行动都必然指向一种价值。

加缪是在哲学和历史两个层面上界定反抗的:“哲学的反抗是人起而反抗他的状况和整个创造的一种运动。这种反抗所以是哲学的,是因为他对人及创造的目的提出异议。”哲学的反抗必然针对上帝,走向人的神化,人从此进入历史,并在历史价值绝对化的神话中成为历史的工具。反抗一旦脱离原初的动力,走上意识形态至上、国家理由至上、历史规律至上的道路,就必然发生蜕变和堕落,其典型形式就是二十世纪的革命,其普遍的内容就是杀戮的体制化和合法化。从反抗到革命,从哲学到历史,从呼吁正义到颂扬暴力,从反抗的普罗米修斯到专制的凯撒,二十世纪从心灵到面目都使人感到惶惑和震惊,《反抗的人》正是加缪对此提出的一份沉痛而严峻的总结。然而,这份总结并非全然的灰色,加缪在试图使革命回到反抗源泉时,引进了一缕古希腊的阳光,即“关于界限的思想”,崇尚相对、平衡、自然和人性的地中海思想或者太阳思想。加缪说:“反抗只追求相对,只能许诺一种源于相对正义的可靠尊严。它主张一种界限,在此界限上人类建立了一致性。反抗的世界是一个相对的世界。”因此,反抗在哲学和历史之间为人类开辟了一条困难的道路,必然性为可能性所取代,矛盾既要被超越,也常常要相互依存。“历史绝对主义尽管节节胜利,却总是不断地碰上人性的顽强的要求,而人性的奥秘是由地中海掌握,在那里,智力是明亮的阳光的姐妹。”这种崇尚均衡和适度的希腊精神虽然已被长久地忽视,但令人欣慰的是,“在欧洲之夜的深处,太阳思想,这种具有两副面孔的文明正等待它的黎明,不过它已然照亮了真正的控制的道路。”总之,加缪在《反抗的人》一书中描述了“欧洲之傲慢的历史”,这段历史曾经并持续使得欧洲人思考和争论,而从中获益的不仅仅是欧洲人。不同经纬上,照耀的是同一个太阳。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加缪保持沉默,一如无人认寻我的头像的沉默,亦如我的头像的沉默。我始终觉得,加缪和他的文字只能渗进血液里,融入于阴影下对存在的无限深情中。他是法国的良心,而不是法国的冲锋号,或法国的绞肉机。《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始终停靠在我自身的晦暗时刻的对岸,它与在我身边流逝的人、事、天空还有悲剧一同见证了我无法避免的间歇式的灵魂之死,或者干脆说,它就是我时刻所处的一种状态。加缪文字的坚硬和密度,至今我还因心存敬畏而不敢染指。它陪伴着我度过难言的孤寂、肤浅的绝望以及漫无方向地飘零在城市街道旁的时光。在使人无处遁形的冷漠现实中,加缪的文字在我的身后矗立起犹如他所言的“干涸的渴望”,某种意义上它是我至今还未被击垮的屏障,为此,我对往昔岁月存有保留的庆幸。

在此,我试图把我阅读加缪的复杂感受对自己和过路人做一次尴尬的呈现。这种呈现并非什么评价,因为我没有资格对即便是汉字描绘出来的加缪指手画脚。城市的夜晚,眺望远处跳动的火焰,我看到加缪在巴马暗夜旁侧的小酒馆里满怀烈焰的生之爱,他使我在颓败的时候再三地涌动无法名状的激情;在记忆的时断时续的吹拂中,我想起在阳光明媚,所有人依旧往前不再回首的春天,我走在蔑视我的街道旁体验昏暗的恍惚,然后我看见了他在修道院旁所看见的飞翔的鸽群,那一刻,我的确也忘记了关于岁月依旧的干渴,他的话清晰地出现在我对自身质疑的深渊里。

“我清晰而又微笑地面对诸种表象的独一无二的嬉戏。世界的面容在这水晶球中微笑,我似乎觉得一个动作就可能把它打碎,某种东西迸散开来,鸽子停止飞翔,展开翅膀一只接一只地落下。一切都可能崩溃,然而奇迹接踵而来,世界含羞、讥讽而又有节制地绵延着……”与黄昏中的噪杂一道,我意识到世界那缓慢而沉静的平衡,还有那“品味到各种矛盾的醉意”与苦难的憔悴。在这种状态下,你会听到他所言及的那遥远的裹挟于海风中旋转后飘落的歌,世界将“没有力量反抗要把它放在我双手中的巨大激情”。我想,这激情就来自对人群和灯光的注视之后,它带来的不是对更加美好的生活的渴望与期待,而是一种原始又纯净的冷漠,一种反抗的艰涩和涌动。

无数个忧虑与苦涩的黄昏里,天际边易碎的绵软的存在曲线若隐若现,当我继续默默地凝视自己命运时候,我开始经常掬起虽被扭曲但仍然清澈的记忆中的海水,并尽量的把它们洒向阳光,洒向苦难。它们蒸发时所发出的轻微声响,是在等待和漠视中什么不安的东西痛苦的低鸣,所有的东西都会耗尽年轻的时代,即使不是,也将永久地老去,但平静和永恒的渴望无价。

在加缪被阳光击倒之前,我想着他执著地挺进在阳光与苦难之间,甚至在死亡到来的时刻,我大胆地妄言,他不会怪罪一道由远方直射向他眼睛的光束。早在被他称为“灵魂已死”的布拉格的街头,他已经认清他的宿命,但他已将自己对尊严与语言的寻觅刻在了他走过的艰涩忧伤的目击苦难的岁月中,而且永久地延伸在与他一样困顿地交织在存在里的反抗者的眼神中。你看,在寒风中,那个人竖起衣领,叼着烟卷,面带微笑向所有绝望或将要绝望的人说道,无论怎样,阳光一直在温暖着我们的身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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