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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瀑 的诗

2014-11-17曾瀑

中国诗歌 2014年1期
关键词:洋芋母亲

堆草树

那时,父亲正站在季节的高处。向下俯瞰

夕阳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秋收后的苞谷草

怀里空空荡荡,像一群丢失了孩子的绝望的农妇

一个个丧魂落魄,形象枯槁,纷纷抱成团

默默地走过来,聚拢在伤痕累累的老漆树下

虔诚地仰起头,祈望着树杈上那张慈悲的脸

仿佛在等待着父亲,为它们超度

我将草捆穿在竹竿上,高高地举过头顶

天上不时砸下来一阵阵沉重的叹息声

我看见父亲弓下腰,双手接过这些被掏空的作物

怜悯的目光,闪耀在一片片憔悴的叶子上

晚风徐徐地吹来,抚慰着一张张苦命的脸

父亲倚在树干上,为它们整理好零乱的头发和衣衫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层层堆码在树上

暮色里,我看见通往天堂的独木桥上拥挤不堪

这些卑贱的生命,它们行囊空空,身上没有盘缠

冰凉的眼泪,雨点般滴落在我稚嫩的脸颊上

深夜,一场神秘的大火映红了山寨

柴扉后面,母亲轻声啜泣着,不时还夹杂着骂声

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我远远地看见

父亲手里提着绳子,微笑着从熊熊火光中走来

打磨子垭口

就这样,父亲带着满身的血、火、铁和钢

只身来到这荒坡野岭,硬生生地将巍峨的山脉

撞出了一条长长的流淌着晚霞的豁口

那时,天空摇摇欲坠,寒气逼人地压迫下来

一望无际的岩石,潮水般向上疯涨

回望家园,炊烟枯死在低矮的茅屋

远处,传来裂纹的铁锅破落的声音

蜿蜒的山路,被狂风吹进幽深的峡谷

时光倒流,天地慢慢闭合,回归混沌

他感觉到,在一道越夹越紧的缝隙中

自己正被挤压成一饼没有水分的苦荞粑

黑色的巨石上,父亲从容地点着了水烟

凝视的目光穿透岩层,脸上的皱纹比峡谷还要深邃

新石器时代残存的火种,在烟斗上闪烁着夺目的红光

他脸色铁青,如长虹吸水,吞云吐雾

烟筒里,烟波浩淼,激荡着汹涌澎湃的涛声

仿佛盘古再生,他义无反顾地钻进去

天地之间,手锤挥舞,眼花缭乱地撞击在滚烫的錾子上

迸溅的火星点着了云雾和岩石,燃起片片火光

暴涨的汗水挟裹着破烂的乌云汹涌而下

石屑飞处,磨齿、道路、梯田,辐射状一页页展开

一道龙形闪电从天而降,穿透万古苍茫

惊雷声中,云开日出,乾坤豁然开朗

晚上,一轮满月明晃晃升起在打磨子垭口上空

母亲说,从未见过那么大那么圆的月亮

千锤百炼的白玉盘上,隐约能看见扇形的痕迹

吱嘎吱嘎的推磨声中,皎洁的月光正潺潺流淌

推 磨

每当石磨碾碎梦魇,一睁眼

便看见你烛光里朦胧的背影

父亲,漫长的黑暗还看不到出口

你披一身夜色,早早拨亮了启明星

打满死结的磨绳,穿过悠悠岁月

像命运,高高地从你的头顶垂下

油亮的磨把,接力棒一样交到你的手中

血液、汗水、唾沫、呼吸,让死去的年轮复活

沉睡的木头苏醒,长出簇新的记忆、希望

意志紧握责任、大爱,坚韧钩牢遗嘱、叮咛

起早贪黑,推着沉重的日子不停地旋转,旋转

唠叨、怨言、责骂、委屈、坎坷、灾难

一一嚼碎,和着苦涩的泪水咽下

当满满一桶星星,被研磨成洁白的晨曦

你又吆喝着马帮,消逝在弯弯的山道上

为你伴奏的两扇厚重的石磨

牙齿一次次磨平,你一次次重新修好

直到变成两张放不出声的唱片

你仍然不肯停下枯燥而又单调的舞步

父亲,你哪里知道,在你的身后

也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推着你旋转

你的牙齿掉光了,再也无法长出

日子越推越浅,生命越磨越薄

在那场滂沱大雨中,忽然被一阵狂风卷走

噩梦里醒来,你已经变成一张薄薄的黑白照片

冰凉的玻璃后面,再也无法伸出布满老茧的手

为儿子揩去悲哀的泪水

魂兮归来

小时候,你总是骂我太恋床、太嗜睡

太阳都照着屁股了,还不起来

长大去山里,你责怪我太好奇、太贪玩

月光都洒满床前了,也不回家

参军后,你埋怨我太粗心、太不念家

吃了皇粮忘了爹娘,一个月都收不到一封信

想想从前,甩给我的这些带刺的话

你难道就那样心安理得,没有半点惭愧

你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二年

直睡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地老天荒

父亲,你是否觉得这还不够漫长

就是铁打的床铺,也会被你睡穿的

再美丽的梦,也做不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啊

我喊白了头发,也叫不醒你

请暂时放下祖宗的架子,父亲

你听我说,你可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偶像哦

所有你讨厌的毛病,我已经改了,全都改了

而你呢?总不能说人前落人后吧

当父亲的不能这样,不能一梦百年

等想起家来的时候,你的斧柄早就腐烂了

母亲还等着你多伐些木头,重修菜园的栅栏呢

你不回家,谁将她从梦魇里找回来呀

小妹出嫁时,想倾诉都找不到你的耳朵

你挂在墙上的竹箫,丧魂落魄,潸然肠断

悲歌找不着调子,八只眼睛哭瞎了七只

你用錾子刻写的家谱,那些扇形的字行

为何血泪斑斑?想去问问老房子里的石磨

可它睡得比你还要深沉。父亲

多想回到童年,再玩一次骑大马的游戏

路漫漫其修远兮,多想回头看一下

你远远投来的赞许的目光,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哪里去寻找,你那张慈祥的脸

我的老顽童啊,好好想一想吧

你责怪儿子的那些话。你听我说

当父亲的不许这样,说一套做一套

再迷人的风景,也总该有个边缘

天国路遥,仙鹤也有翅膀飞倦的时候

你不能太贪玩,丢下你深爱的人不管不问

我和母亲、两个小妹也都深深地爱着你啊

你可听到,这淅淅沥沥、如泣如诉的清明雨

即便是再多的眼泪,也有流干的时候

父亲啊,西方不可久留,魂兮归来

刨洋芋的母亲

当秋风渐起,母亲的心,开始变凉的时候

望眼欲穿的土地,终于盼来了洋芋收获的季节

母亲刨洋芋,从来不用锄头,就像她接生,从来没用过产钳

慈祥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双手薅住一簇凋零的羽状茎叶

仿佛薅住婴儿毛茸茸的胎发,屏住气,稍稍用劲往上一提溜

一群眨巴着小眼睛的家伙,便连滚带爬地拥到跟前

她用衣襟,耐心地为它们擦拭去身上脏兮兮的泥土

眯着双眼,爱怜地看着这些活蹦乱跳、光屁股的淘气鬼

在暄软的田畦上,贪婪地吮吸着新鲜的阳光

母亲的笑容昙花一现,脸色晴转多云

悲悯的目光,穿越茫茫时空,她看见

那些早早夭折的灵魂,在岁月的岸边彷徨、悲泣

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她牵着我皮包骨头的手

在种满洋芋的园子里,徘徊、逡巡,艰难地蹲下身子

两眼无助地望着,一朵朵土里土气的、稚嫩的小白花

肚皮一样高高隆起的垄堆上,粗糙的手指在犹豫、颤抖

当她回头看到,我饥饿的眼眸中洋芋乱滚,一咬牙

将手伸进正值妊娠期的土地腹中,扯断生长的脐带

捧着蚕豆般大小的洋芋仔,母亲眼神呆滞

仿佛捧着人工流产的婴儿,做了伤天害理的事

两滴浑浊的眼泪,重重地砸落在苍凉的大地上

爱的果实,被一箩箩背走,离开了生长的土地

暮色里,母亲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往回走着

晚风吹拂着她的白发,吹拂着她胸前轻飘飘的秸草

苍老的脸上,疲惫的笑容掩映在皱纹深处。她不知道

怀里紧紧抱着的,就是自己枯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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