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

贾生及其他

阿海

本名杨超，祖籍庆阳，长于兰州，现居武汉。某大学2012级本科生。作品散见于《星星》、《中国诗歌》、《飞天》等。

贾生

1

我如此轻易就厌倦了自己

站在空空的大街上，我搬来了敬亭山

春天般醒来，又在春天死去

哦，对你们提起：这是迟来的睡眠

我习惯了修改，活在众人背面

我曾有过一次坊间的爱情

一块瓷片，它平静中深深的裂纹以及

无限春风中飞落的花瓣

商丘向北，草色在绿

哦，是时候削去这些诸侯了

快些疾驰吧，这旷野

落日如一片红晕滚落于我的车下

2

近来多梦，我时常从皇帝的诏书中醒来

燕子低过檐梁，我因此而更怜悯

却不能杀死自己

那时雨滴落下大赦的冷淡

我们都信鬼神，暴毙于一只经验的猫头鹰

柳枝不过是形式主义者

那时在江南采莲，你多么害羞啊

你的心带着阴影在人间辗转

而我背后，二十四桥正默默补充着鹿台缺失的一级

3

一个王朝必将有一场大雨

有它颤栗的谷仓，和静静生锈的饥馑

这多像一场梦，有人抱着茱萸

死在纷纷而落的桃花中

当为数不多的词被界定，我们丧失

一些竹简绿了而单于远去了

连同它语言的大漠，它故事中的铁

和那个永远站在祖国外持使节的牧人

他梦中的羊群不断返回，当草色返青时

长安有泥人张，有飞将军

有重阳遍地的雄黄，有伴着我们

生生死死的单于脸谱

4

我生在洛阳，但我熟知扬州的月光

甚至长安的昏晦，它的晨钟暮鼓

我无比向往的是边塞，它马革裹尸般的反叛

它的柳枝歃血，大漠炊烟

每日头顶都有断裂，手握那不存在的

削藩令：一个剑客因丢失锋刃

而获得的满是刻痕的舟船

和混沌，无垠的江面

是啊，我也将出现在那些历史稚拙的帷幕间

我死过你们的死，也原路返回

我总在你们需要时出现，有时是桃林

有时是一块化作女人的城砖

5

燕子的阴影会覆盖我们的道路

有时我满怀虚无的怅惘，一间茅屋风雨中的平衡

梅花在程朱的屋檐下交换着白雪

而雷峰塔外的佃田有数不尽嬉戏的蝴蝶

这很快就过去了，如今在我长沙的府邸中

折扇，屏风，衙役脸上长出的古松

这些世俗的圆和方，这些诗词间对仗隐喻的句读

我对它们保持了一贯的戒心

扬州的绸缎写着：“这是祖国的大赦”

“你我可以共同拆开圆周”，标价的莲叶竟然说出

这样荒谬的话，“狗肉和人肉

你口味与意义的法度”……

这是多么虚幻的一切啊，正如我此刻

喝下这瓶酒，在它明月褪去的额前赫然映着：

“一棵葡萄树，只酿一瓶酒！”

——哦，我曾对逝者说过不谈鬼神的

6

我是汉人，必将有一整座曹营

明月为我失足，为我饮酒

像绘淡的北雁，史书怎样摹出一段哮喘的

枯藤和老树，也必将怎样喊出你我

有时烟花远去，我也顺着三月的江水远去

有时爱上的仅仅是商女，夜晚掀起更大的暗潮

茱萸时而是茱萸，桃花倏尔就变了桃花

长安的落日是一天看不完的

7

在我的祖国，人人都有一份命运可领取

溪水与溪水间有仙鹤怡情

花可以败了又开，那个来采它的女人

也必然让石头为之怜悯

有的街巷可以消失，有的桥梁

月光下又侧卧着变回去，有的人乘着船

顺着河水，打着盹一不小心

就能遇到他的钟和精舍

这多像一场聚会，死人，宰相，城砖与落叶们

纷纷赶来，有人记下了这阉割的一切

有的事物越来越清晰，有的消逝

汉与汉之间，不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8

这些过去的就是即将到来的

我无比憎恶的是，时代的圆周论，秋风疏

莲叶主义和鱼群的逆反……

哦，皇上，这里一切都是推陈出新

是的，现在就削去它们吧

这些经验之上的流水，这些礼崩乐坏的诸侯

我会衰老，并一直等待

那明月中的宫娥找到回鹿台的路

9

该怎样定义我的心，它在阴郁的长沙国

我的父亲曾在众多事物中闪过

坐在宋词里哭了很久，我的母亲举着湿漉漉的叶子

突然就从乌江边的青蛇活了回来

那个三十四的女人正在等着祛斑后

变作貂蝉，县城的城门写下了：

“禁止脏车入城”，哦你如何获取你莲叶间的心

你戒律之下的红绿灯，你的通行

那个说书人，那个羞于提及唯心主义的道士

那片整日神经发痛的桃林

是哦，再也没有一片夕阳会独自照射

白鹭划过水面，只意味着离去

10

在我们这个柴扉和长城并存的国家

孟姜和丽娘不过是邻居

有的红杏出墙，招人怜爱

有的却陷入了阴山

苦痛和受宠若惊可以喂养一张纸

那里皇帝自缢过，也因为落魄的人走过

长出了更落魄的草木

是啊，它们穿着薄透的衣服在月宫里站了很久

而余下的词语有的潦草，暴虐却安静

有的空白，在我们未知的深处

11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我终要回到长安

当我坐在你身边谈起天下和女人

——哦，这有多可笑，我们不谈鬼神

却死进未经修缮的晨钟与暮鼓

也许这就是历史，我们像油漆一层层

落下来，落了这么多年

有的胶硬，有的生着虚无的痂

但大多落下来就化了

而秋风越刮越大，那个扶着栏杆的人

他有着说不出的酸楚：他忘了生

前路也挤满了同样的死者，他丢过祖国

写过宋词，徒留下一副变老的容颜

12

因为失去，我们老去

仅仅因为春风与白发的博弈

有的江南渐渐消失，它们只留下了多年后赶来的

世俗的烟雨，和四百八十颗诵经的心

哦，多么虚假的平静

绕着莲叶暴虐的绿间旋转的心……

我试图找到更多明月，在这个公元前168年的晚上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喝醉，对着不远处的影子

而更多月光还在路上，更多千年后的

事物，词语，经验与时间终将在可有可无中熄灭

是因为那棵桂树还没倒吗？

不，有的柴薪湿了，根本无法取暖

13

这是我的祖国，也必将是你的祖国

我穿越阴影来到你面前，同时被更多阴影

笼罩，那从月光中来

又回到疑问中的是什么

那拨开江水两岸，掏出它凝滞，浩荡

震慑人心又无处不在的绿——

这又是谁呢？谁又提着明月等你回去呢？

哦，我无限向下的写作啊

使我站在这里的是：对祖国的修改

当我死后，你们顺着无尽的屋檐和燕子会找到我

那个死后便替代了我的贾太傅

茱萸颂

午睡到傍晚，唤醒于街市、小贩的棒槌

这些旧日鸟鸣同窗，淡到无可描绘

向孤舟推售，一个囚犯举着它牢狱中的发明

它戒律下多变的翅与喙……

他曾从一个王朝的茱萸中脱身

如今桃花纷纷而落

这世界已远非你我所能理解，有的心脏停跳很久

又突然跃起，带着海鲜包装的肾

封存了海关的记忆

——这来自一张张脸的记忆

在回应，也在申诉着自我卑贱的法度

像今日圆周空悬于头顶

一个东方民族正在从它的古籍中老去

它的粽叶，它明灭间的月光

有的词语付诸暴虐，而面对更浑浊的江面

有的痛苦在忘却，在时日来临的

刻痕与更大的虚无间

哦，我真的厌倦了，这些自身

这些冠冕堂皇背后的世界

在它严肃的言语里，秋叶假寐般的寂静里

在它三月江南的顺流而下中

这些被我称为“后庭花”和“亡国恨”的事物

有着隔岸的怅惘与美妙的歌喉

桃花颂

折柳的人可曾有剩余的失落

世俗般垂下，像这些夜晚的死者我不曾描绘

却生动，他们恍若大梦醒来的喑咽

像一阵浩大，难以解释的春潮

使两岸陷入隐蔽，我的舟兀自在雨水的倾斜里摇摆

我将这样生活至死，我的窗间

将每日落下纷乱的花瓣

烛火来自更深的记忆，那些划过水面的飞禽

它们一再向我展示的失落的

技艺，死者无法临摹

他将被空空地搬上去，有时是多余的枝头

有时是一两声在寂静中空虚于自我的

鸟鸣，像死者一般，他的烛台亮着

有时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失去

每次醒来，都有道路的阴影遮盖

当他顺流而下，故园凋敝，大雁排成线性

仿佛有更大的胸怀

阵雨

我曾确知，事物和它们的远离

对面，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

隔一条马路，是我窗台每日陷于惊悚的蕨类

小贩，发电机，干秃秃的白杨树

每道车辙的物极必反，与每个衙门隐秘的繁华

是的，这样的告知从未停止

柳枝下垂，我写过太多了

就像你乳房的下垂，钉子的下垂

如今，这些雨滴在下垂

我再也掏不出了，这些春风与剪刀

这些二月的金属断面

苹果端上来时，你握着水果刀

——哦，多么疲惫，对面在午夜依然闪烁着蓝色与绿色的

卫生标志，角落的跑步器，长歪的茶花

你曾爱过这一张张脸，也恨过了

是什么在你湿漉漉的额头

隐去，又出现，朝着一级级向上的台阶

伸出瘙痒、舔舐的火焰

给阿雯的诗

凌晨两点，你将一枚止咳药藏于我喉下

是哦，我的母亲还在亭子间

煮烂最后一只北雁，绝句返回石头

走在发酵之初的路上，有人捂着肠子从卫生间跑了出来

枯藤和老树默默修改着对方

这一切，都曾为你所爱，出入于

修辞的偏头痛，它转身之间就留下了

老去，并如同互文的道路与风

我的敬亭山拆掉很久了

这样的回望，恰似你死去多年的祖宗

你们道路间的蛇，你的门齿

以及它将要击发的毒液

哦，你说那深不见底，就像这些四条腿的桌子

这些不规则、又供养着你的

桌子，这些四边形，这些脱落在油漆

低音喇叭，地板，阵雨

这些在深深的疲惫中垮下的桌子

我们该谈点什么好呢

凌晨两点四十，这枚止咳药回到了你喉中

我们为此定义了新的绿灯

——悲观的烟灰缸，悲观的桌面

这平行于对速度的设定

将带着你我向下，“大概是一种感受”

当你说这条路你不曾经过

却熟悉，这些新的柳枝与树木

却以它们的绿覆盖你

哦，为什么，为什么春风令人忌惮

菌类的颤栗终要回去，那个曾经肠胃炎的人

要继续吞吃这桌面上一如既往的

不堪与折磨，这远在天涯的

格律般的绘下与绞杀

当我们拒绝时，弯下腰，像具尸体干呕着

想要吐出这咽下的，这所剩无几

将失去平衡的病痛时

在我们桌下，是你曾命名的那棵树

它已无法拒绝自己的远走

它已纯然不知——

江汉关——致程川

你我的熟稔都来自于复制，像那个午后

雨丝干闷，对天气的复述更深沉

我眷恋的是那座阳光下的喷泉

它闪光，随即消散

三天里，我不停退回燕子的身体

是我的颤栗打翻了那些餐桌上的牛奶，安神丸和绝句

也是我的颤栗养活了它们

当他指着这幢一比一的建筑

这些白花花的大理石，这些日光下坚固的虚构

这些未知，我们长此以往地出入

并在适宜怜悯时

垂下不多的，断肠人需要的若干柳枝

敬亭山与西环路

终日多咳，含药片于舌下

这些中庸的术士

一遍遍敲打着我唇中的活物

抛锚了，手中的香烟，角落的家具，铝合金的对开

这无休止的对仗中忍不住又绿的

一次次下沉，你低飞的燕子，闭门谢客的柴扉

你将如何修补，又如何

为它找到原型

在这最后一级台阶上

这无妄的倥偬，这如一枚药片般

精致的粗鲁

哦，回返的香樟，我必然念及你

念及你的回望

你如三千里桃花盛开般

划行江上，撕开这无畏于倒影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