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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青菜在长大(散文)

2014-11-13张丽萍

滇池 2014年10期
关键词:种菜菜地青菜

张丽萍

1

人,特别是女人,做了父母,就变傻了,自己的命不是命,儿女的命,才是自己的命。

再过一个多月,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就要回家过年了。我这个当妈的,赶紧忙起来,早早准备好了过年的食物。比如叫我弟弟从老家带来了女儿爱吃的红粳米、山木耳、腌腊肉。弟弟又自作主张,带了山黄豆、蜂蜜、麂子干巴来,说前年女儿跟我回去时,特别喜欢吃这些,她这次回来,再整给她吃。弟弟把礼物拿下他开了七八百公里路的车子,连同他厚厚的爱一起搬进了我家。

几个月前,我和老公趁十一国庆节去探望女儿,女儿把青菜吃得嘎嘣响。我笑得喷饭,笑女儿的馋样。这孩子,在家时,哪会吃青菜啊!青菜这些蔬菜,要哄着,她才会一百个不情愿地伸出筷子去夹一点。现在,离家久了,远在上海,举目无亲,吃不到妈妈做的饭了,当初的不情愿,变成了迫不及待。

超市里买点青菜,我在女儿缺东少西的出租屋里做出来,女儿都吃得如此香。不一会,她那馋样,变成了她少小离家的辛苦——高中、大学、去英国留学、初到上海工作的不容易,一件一件浮现在我眼前。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变成了眼泪,流下来。

我可怜的女儿啊。你远离父母,远离家,孤零零一人在外,原来是在受罪!你原来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姑娘!

你这次回来,妈妈要补偿欠你的债,天天、顿顿亲手做饭给你吃。让你大鱼大肉吃够了,还把青菜吃个够。让你吃好了,吃饱了,回不来的这一年里,都不想家。

我不去超市买青菜,我要亲手种青菜给女儿吃。

2

说起种青菜,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我大约八九岁时,父母双双被下放去菜地种菜。那个年代,物资缺乏,菜种也不例外,只有青菜种,父母和几个叔叔阿姨们,就每天在菜地里种青菜。他们挖地,锄地,浇水,施肥,拔草,从没有时间闲下来。我们小孩儿去玩,碰到大人们挑大粪浇菜,就伸出小手捂着嘴和鼻子。或者把手掌当扇子,在鼻子前使劲扇来扇去,连声说臭臭臭,跑得远远的。

我们一放学,家都不回,直奔菜地去玩,不是想念父母。父母与我们的分离,仅仅是他们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六点的上班时间。菜地离我们的家,也不远,几百米距离,穿过一片橡胶林就到了。是那时候,家里没什么可玩的,只有菜地,是我们的乐园。

菜地里有父母,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我们把书包丢在菜地中央的大草房里,一阵风跑出去,争着去翻开一个个土疙瘩。那些无处藏身的蟋蟀啊,青蛙啊,就从土里跳出来。我们小手一合拢,啪,连人跪下去,罩住了它。它想跑啊,拼命在我们手心里挣扎,挠得手心痒酥酥的,逗得我们咯咯笑。父母被我们的笑声牵引,扭转头,望着我们笑笑,说一声这些疯娃娃,又低头干活。有时候,他们会扯着脖子骂我们,说死娃娃,再疯跑,青菜都被你们整死了。我们连忙停下奔跑的脚步,眼睁睁放弃正在追捕的猎物。如果猎物实在诱人,我们就会看一眼被整坏了的青菜,又继续不管不顾,跑着跳着去捉跳来跳去的青蛙和蟋蟀。就有大人手拿棍子走过来,边走边伸出手去扶头上的草帽。另外一只手,伸长了棍子指着我们骂,做出要打我们的样子。但还没等他走近,我们就尖叫着跑开了,又聚拢在另外一处开辟新的战场。

我们还会去菜地边的养马房玩。养马人杨叔叔养着医院仅有的两匹大马,也赶着医院仅有的一架马车。那时候,杨叔叔可是我们心里的大英雄,绝对不亚于现在开宝马、奔驰的人,但杨叔叔没有一点脾气。我们伸出小手学着他一下一下给马抹肚子时(因为我们个子矮,够不着马背),杨叔叔总是一边梳着马鬃,一边和颜悦色地跟我们说话。只有我们趁他不注意,偷马草喂马时,他会骂我们。有时候,我们见他套车,就仰起小脸甜甜地问他,杨叔叔,你要去哪里?杨叔叔说要去某某地。我们就说我们也要去。心情好的时候,杨叔叔会捎上我们。我们就坐着马车,踢踏踢踏愉快地奔跑在柏油马路上。我们还会学着电影《金光大道》主人公高大全,伸出马鞭,扬空一甩,高唱“扬鞭哎,那个咿呀甩哎,啪啪地响哎……”

还有封叔叔,他总是放一群鸭子在菜地边的大沟里。鸭们一会儿高仰着头,不急不慢地划过水面;一会儿把头伸进草丛里,一下一下啄食;一会儿又把屁股高高翘起,埋头进水里去捉美味的小鱼小虾。不过快乐是它们的,我们不喜欢跟它们玩,倒是嫌它们碍事。它们常常会在我们就要捉到蟋蟀、青蛙的关键时刻,“嘎”地大叫一声,惊跑了就要到手的猎物。我们很生气,拾起土疙瘩,大骂着砸向鸭子。水面惊起一片浪花,鸭们四处逃亡。封叔叔的叫骂声也穿过浪花,砸进我们的耳朵里。

3

父母种菜,是一份工作,但那份工作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心里有苦,有无奈,却无法向我们诉说,说出来我也不懂。我们只是跟着正在吃苦受累的父母,傻笑穷乐。

我母亲,从小没种过菜,我外婆家没有菜地让她种菜。我父亲也没种过菜,我爷爷家同样没有菜地给他种菜。他们从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手捧书本之乎者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人到中年时,不得不用握笔的手,双双去菜地里捏锄头把,从头学种菜。他们心里,在流泪。可是,看到我跟弟弟在青菜地里翻滚奔跑地快乐,听到我和弟弟的笑声,做父母的一颗不安的心,也就得以稍稍放下。

他们的命,已经变成了我和弟弟的命,只要我们高兴,只要能把我和弟弟抚养长大,他们捏锄头挑大粪,也不觉辛苦不觉累。我们姐弟两个,像父母菜地里的两棵青菜,在父母的精心栽培下,一天一天长大。天干时,父母要浇水;天涝时,父母要排水。土紧时,父母要松土。长得茎高叶大时,父母要培土。有了病虫害,父母要赶紧配制药水,装进喷壶里,背出去,一下一下喷打在我们身上。

等我这棵小青菜长成大青菜,能回报父母时,父母没有享到我的福。我大学一毕业,就远走高飞,跟父母天各一方。就像现在,我的女儿飞去了上海,我在云南,遥遥相望。我当年只知道忙工作,忙自己的小日子,过年才回去看望父母。父母,却没有一天不把我牵挂。endprint

那时没有电话,他们牵挂我,就写信,几乎天天写,说的都是琐事,让我觉得好笑,也觉得烦。

他们总是说,天冷了要加衣,不要着凉。工作忙了,晚上烧水,要烫烫脚。要多吃青菜,生活好过了,有肉吃,也要吃青菜,多吃青菜通大便。

要命,还管到大便了。我都做了母亲,管着女儿的大便,还要他们操这种心?

4

其实,我自己为女儿操心,也很可笑。

我不会种菜,我从小没有种过菜。

但为了女儿,我要学种菜,心甘情愿学种菜。

女儿在上海出租屋里吃青菜的馋样,我想起来,就想流泪。

这年头,超市里买来的蔬菜,残留了多少农药,只有蔬菜自己知道。我可怜的女儿,不及我小时候,天天疯跑在一个“洁净”的青菜地里,吃着干净而安全的青菜,而是生在天天吃农药蔬菜的时代,多么不幸!我要为回家来的女儿,开辟一方胃壁上的净土。

我快乐的童年记忆里,父母被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菜簇拥,我们在青菜地里玩耍长大。等我长大离开父母了,父母叮嘱最多的是要多吃青菜。这次去看望女儿,女儿最喜欢吃的蔬菜,也是青菜。

我请来种菜为生的表哥,在我家房前空地上教我种菜。他耐心地教我如何挖地、拌鸡粪、浇水,等菜长大了,又要如何中耕、培土。跟他学的时候,我像准备怀孕的女人,幸福而忧心忡忡。早些年,为了怀女儿,我也是这样精心做准备。现在,我“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些青菜。我是一棵长大了的大青菜,要怀上小青菜,让它们赶紧长出来,快快长大,拔了煮给我女儿吃。

我照表哥教的一步一步去做,青菜果然长成。

奇怪,它们咋长得慢?好像甚至懒得长大,忘记了应该长大。我一天看青菜苗几回,出门上班看,下班回来看,在家里不断跑出去看,它就是不长,一寸也不长,天天都是老样子。我那个急啊,生怕女儿回来吃不成,真想伸出手去,揠苗助长。

我打电话问表哥,扯着嗓子跟老公嚷:“叫你早点种,早点种你不听,看嘛,女儿吃不到了。”

老公一脸无辜:“表哥说了嘛,卖菜秧的人也说了嘛,现在种正合适,女儿回来吃得上。”

我说:“你看它们长也不长!”

老公再不理我,说我无理取闹。

奇迹在我出差四五天回来后出现了。青菜一下子长大了,长高了,叶片在风中摇来晃去,像高兴的小人儿在鼓掌了。这小东西,是不是明白了我的心思,理解了我的心情,可怜我,想慰藉我,突然改变主意,哗啦啦往上蹿了。一天长一截,一天长一截啊。变高了,绿影婆娑了,相互挤在一起了。

这下子,我又着急了,女儿还没回来,这样疯长下去,等女儿回来它不就长老了吃不成了?

可青菜根本不理我,就是迎风长。

我急得一天几次站在菜地边,低声求它们,你们长慢点吧,长慢点吧,求你们了,不然,我的女儿回来,你们就老了,她就吃不成你们了。

它们却存心跟我作对,存心要长老,不让我的女儿吃,一天接一天,沐浴着阳光,尽情成长。

我又跟老公嚷:“这个青菜,叫你种晚点,种晚点你不信,看看嘛要长老了,等不得女儿回来吃了。”

老公无言以对。

我只好拔些青菜,自己煮了吃。

但我吃得不舒服,半点不开心。我要种给女儿吃,不是种给自己吃。我不要它们装在我的碗里,我要它们横七竖八躺在女儿碗里,让她吃个够,吃个舒服。我自己吃了,一点不爽。

我每天拔青菜,都面露哀怨,心情沮丧。一位过路的大姐,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你不要连根拔了吃,要掰底下的叶子吃,保留着菜根,等你女儿回来,还有长出来的青菜吃哦。”

我恍然大悟,一迭声道谢,望着青菜,心里乌云尽散,一片阳光。

我赶紧伸出手指去数。还好,只拔了3棵,留下21棵,女儿回来9天,每顿吃1棵,每天吃2棵,二九一十八,够吃了,吃不完了。她吃够了我种的青菜,我这个做母亲的,就活得有意义了。

5

终于,女儿回家了。

大年初二凌晨两点二十分,窗外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女儿随着她爸爸,跨进家门,微笑着,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妈妈。”

我赶紧把早就做好的鸡汤、叉烧肉、腌菜炒肉,一一放进微波炉里热,又把早就洗好的青菜,我为女儿种的青菜,扭断,放进锅里煮。青菜水水的,嫩嫩的,饱饱满满,手指一掐,嘎嘣蹦出水来,正好吃。煮好端给女儿,女儿夹一大筷放进嘴里。

我问:“好不好吃?”

女儿鼓着腮帮子说:“好吃,太好吃了。”

说完,咕咕笑,我也笑。

快一年了,女儿再次吃到家乡的菜,吃到妈妈种的菜,这顿年饭来得晚了些,但我这个当妈的,觉得这顿饭,才是我家真正意义上的年饭。

“多吃点。”我说。

女儿打个嗝,放下筷子说:“吃饱了,饱了。”

说完,她站起来,去翻她的行李箱,拿出几盒糖和其它礼物,说,这是给你们的,这是给我爷爷奶奶的,这是给我叔叔孃孃的,这是给我舅舅舅妈的……

凡是至亲,她一个都没忘记,人人都有礼物。

最后,她拿出4个红包,一一恭敬地双手递给她爷爷奶奶,我和她爸爸。

我们都笑了。这小人儿,像我父母菜地里的青菜,像我菜地里的青菜,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工作第一年,就给我们长辈发红包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

突然,不知何人,大半夜地放了几个鞭炮,炸得夜色颤抖,我的记忆复活。

从前,我做女儿时,把父母的关爱看得理所当然,对父母身体里生出彻底的牺牲精神,完全不懂。父母种青菜,手掌磨破皮,我只是看一眼,就跑出去玩了。现在,我做了多年的母亲,女儿不小心摔一跤,擦破点皮,都要心疼半天,女儿吃不到我为她种的青菜,也会急得掉下眼泪。

这就叫生命的轮回。一棵青菜出苗,一个人降生于世,嗷嗷待哺,等于对另外两个人做出宣判,从此他们必须把儿女的命,当作自己的命,这两个人,就是他们的父母。等儿女长大,自己成为父母,也开始栽种生命的小青菜,新一轮宣判,又在某个寂静的日子里揭开序幕,年轻的父母,又舍生忘死,加入了延续种族生命的浩荡队伍。

一棵棵青菜在长大,制造出一片琐碎庸常的繁忙。

这就是人世之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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